
“我們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恐龍沒有滅絕!”
近年來,中國科學院院士徐星常在公開場合表達這樣的觀點。他說,現在生活在地球上的上萬種鳥類,就是活著的恐龍。這和他28年前的一次偶遇密切相關。
那天,關于恐龍化石的野外發掘工作結束了。晚上,一個當地人告訴徐星和同事,愿意捐獻一件化石標本。來到這位捐贈者的住處,徐星看見了被隨意堆在房屋一角的一些破碎化石。當看到其中一塊化石上隱約露出的羽毛印痕,他笑了。
多年后,徐星仍清晰地記得1997年發生在遼寧省北票市的那一刻,“當時那種感覺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像是命運把一扇門推開了一條縫,門后是恐龍向鳥類進化的史詩。這塊化石后來被命名為“意外北票龍”,是世界上首次發現的保存有羽毛的鐮刀龍類恐龍化石。正是這次發現,讓徐星最終進入帶羽毛恐龍的研究方向。
徐星如今已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所長,他和同事命名的恐龍新物種超過80個。當《環球人物》記者走進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圖書館,書架上整齊碼放著古生物研究領域的中外學術期刊,隨手拿起一本,就能看到徐星的名字。
重大發現的到來往往令人猝不及防。21世紀初,遼寧省朝陽市的挖掘現場改變了人們對恐龍的認知——徐星和同事發現了前后肢均具飛羽的小盜龍,提出四翼恐龍假說,但遭遇一些學者強烈質疑。徐星坦陳:“我們傳統上對于恐龍和鳥類的認知是有固定模式的,很多研究者無法接受這樣的概念。”

彼時,大多數學者相信鳥類飛行奔跑起源說,即兩足行走的小型獸腳類恐龍在奔跑當中,前肢解放出來,演化出拍打能力。但徐星等人的研究證明,這些長有4個翅膀的恐龍很可能具有滑翔能力。這一發現為鳥類飛行起源于樹棲動物、經歷了一個滑翔階段的假說提供了關鍵證據。
2011年,在新疆五彩灣,隊員余濤發現地層上暴露出一排彎曲尖銳的牙齒。“那時候我們很興奮,覺得它會不會是暴龍家族的成員?侏羅紀時期的暴龍家族化石在那時很罕見,這顯然是一個保存非常好的化石,將是一個重要發現。”興奮不已的徐星和同事馬上點了幾根煙慶祝這一發現。隨后,野外隊員們通過艱苦的采掘,終于取出完整化石。
2015年奇翼龍的發現曾掀起更大波瀾。這種恐龍有著類似蝙蝠的皮膜翼,完全顛覆了羽毛飛行演化史。為證實發現,團隊先是進行CT掃描,又用電鏡觀察翅膀的微觀結構,甚至分析了翼膜殘留的化學成分。“通過不同來源的證據,我們最終說服了英國《自然》雜志審稿人,讓他們相信奇翼龍確實長著奇怪的翅膀。”
隨著在恐龍演化領域的深耕,徐星發表了300余篇論文,研究成果創造了多項世界第一,于2023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被親切地稱為“恐龍院士”。
此前,恐龍命名都遵循拉丁語命名的傳統。“后來我們覺得,在中國發現的恐龍為什么不能用中文命名呢?其實世界各地的學者都想到了這樣的方式,即用本地語言來命名恐龍,以增加恐龍的地方特色。所以我開始嘗試用中文直接命名恐龍。”
徐星于2004年首次用漢語拼音直接命名“寐龍”,既描述了化石蜷縮睡眠的姿態,又暗喻億萬年的沉睡。之后誕生了很多中式風格的恐龍,如“奇異帝龍”“朝陽傳奇龍”等。2012年,《自然》雜志評價:“徐星革新了恐龍進化研究,幫助中國成為古生物學的動力室。他已經對60多個物種進行了命名,比其他任何在世的古脊椎動物學家所命名的都多……”
雖然命名恐龍種類多,但對于徐星和眾多科研人員來說,“沒有什么重要發現”才是野外發掘的常態。他早年開展野外工作時,常帶隊深入前人未涉足的區域尋找恐龍化石。這種探索過程充滿艱辛與不確定性。“我們10多人組成的科考隊,經常在無人區一天行走二三十公里,連續工作一兩周,都沒什么發現。”
尋找化石的過程往往枯燥至極。徐星每日的野外工作始于黎明前的裝備檢查,地質錘、放大鏡、加固劑等被分裝進褪色的帆布包。隊員們到達地點后,手持地質錘俯身敲擊巖層,每日重復著剝離、清掃、標記的動作。
風餐露宿是團隊日常,有時甚至要與狼群爭食。一次,營地丟失了一只羊,“幾天以后我們在營地300米外看見那只死了的羊,整個肚子都被掏空了”。車輛故障更是家常便飯——方向盤在顛簸中脫落、輪胎被銳石扎穿……
讓徐星印象最深的,是在蒙古國的戈壁上作業。為了節約水,團隊成員連續20天不能洗臉刷牙。徐星的襪子因為汗鹽結晶與沙土板結,硬得像靴子一樣,竟能直立在帳篷角落。
在戈壁沙漠中工作,他們時常遇到極端天氣。徐星記得:“一次,我們遇到了沙塵暴,一下子白天就變成黑夜了,石子砸在車上的聲音很大,我們都很緊張。”
大約在2003年,在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徐星像往常一樣伏在地面作業。“找到化石后,要用石膏和麻袋片把化石裹起來拿回去,一袋子50公斤左右。”搬運的時候,徐星清晰地聽見腰部發出“咔”的悶響,頓時劇痛襲來。為了不耽誤前往200公里外調查,他忍痛躺在車后座,兩天多才穿越戈壁,到達下一個地點。現在,腰疼成了老毛病,他常常要站著工作。


徐星的故事始于新疆伊犁,父母是響應國家號召支援邊疆的江蘇淮陰人。童年時期,他萌生過許多夢想,比如當陳景潤那樣的數學家,從未想過會和億萬年前的生物產生聯系。初中時,他又迷上了物理,想要考北京大學。
第一次命運轉折發生在1988年夏天。北大物理系那年未在新疆招本科生,當錄取通知書上的“古生物與地層學專業”映入眼簾時,徐星十分疑惑:“這是個什么專業?”老師也一頭霧水,搖了搖頭說,可能是一個新專業。
開學后,徐星才知道,這個學科方向是地球科學中的一個分支。“說實在的,那時候對古生物學并不感興趣,在大學4年沒有認真學專業課,但好在我從小就有閱讀的習慣,所以在大學里沒有荒廢時光,讀了各種各樣的書,經濟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等。”徐星回憶道。臨近畢業,當同學們熱議“下海經商”“轉計算機專業”時,他正在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系的課堂旁聽。
第二次轉折來得更戲劇化。1992年北大保研季,徐星所在班級前幾名同學全部放棄了保研資格,轉而報考金融、法律等熱門專業。徐星意外獲得推薦,成為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當年唯一招錄的應屆碩士研究生。即便是在讀研期間,他也沒有對專業產生太大興趣,算是“門外漢”,“又自學了軟件設計,想當個軟件工程師”。
直到碩士研究生最后一年,為完成畢業論文,徐星才開始系統研究恐龍化石,來到野外挖掘。“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恐龍化石研究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所需的技術和方法,與我的能力也很匹配。我很喜歡大自然,一到野外我就喜歡趴在地上,尋找化石。”從那時起,徐星才算真正進入了古生物學領域。
幾年后,徐星開始涉足科普領域。剛開始,他寫了很多科普文章,也去開了科普講座。第一次在北京西單圖書大廈辦講座時,“現場工作人員、家長和小孩,再加上我,總共就7個人”。他也曾受到質疑。“有人說,院士的時間很珍貴,應該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科學研究。但我覺得,科普和科研是同等重要的。”
最令徐星感到自豪的一件事,是自己的文章刊登在小學課本上。20多年前,他得知自己需要寫一篇1000字左右的恐龍科普文章,還有可能登上小學語文課本,既興奮又苦惱。“科學語言和科普語言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那是小學四年級的一篇課文,所以要照顧孩子們的認知程度,又因為是語文課文,要具有語文學習特點,對我來說是一項挑戰很大的工作。”短短1000字,徐星反復推敲,重寫了好幾次。
“說到恐龍,人們往往想到兇猛的霸王龍或者笨重、遲鈍的馬門溪龍;談起鳥類,我們頭腦中自然會浮現輕靈的鴿子或者五彩斑斕的孔雀。二者似乎毫不相干,但近年來發現的大量化石顯示:在中生代時期,恐龍的一支經過漫長的演化,最終變成了凌空翱翔的鳥兒……”文章最終呈現在課本上時,徐星覺得“自豪感比做一個科學家還要強烈”。后來,每次科普講座上都有很多孩子說,正是通過學習《飛向藍天的恐龍》這篇課文對恐龍產生了巨大興趣。
如今,徐星的科普講座場場爆滿。“我們了解世界,都是從孩童時期就開始的。恐龍化石能夠抓住七八歲孩子的眼球。它背后的科學問題,可以讓孩子們更多地關注科學,了解科學。”徐星說,“我做科普,并不是希望所有孩子都選擇古生物學,而是希望通過科普讓更多孩子關注到自然和科學。只有全社會形成對科學的關注,崇尚這種氛圍,我們才能真正培植科技發展的黑土地,建立起科技發展的堅實基礎。”
編輯 / 田亮 美編 / 徐雪梅" 編審 / 張建魁
徐星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所長,1969年出生于新疆伊犁,畢業于北京大學地質學系,2023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因科普恐龍被人們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