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言的睡夢中（六首）

第一次來到一個小島

坐了兩個小時的快艇，我來到這座小島

我第一次來這里，空著手，沒有帶任何禮物，

它的名字太普通，我已經把它忘記。

島上的魚市彌漫著腥鮮的氣味，鰻魚和貝殼

剛剛睡醒，海離它們很近卻再也無法回去

如同一次意外的遠游把我們留在原地。

置身于具體的藍和抽象的咸味中，我知道

每一塊石頭于我都是初見，感覺卻如此熟悉

像去世的親人在給我的信中留下了痕跡。

我沒有尋找什么，海菠蘿也沒有讓人生畏的尖刺

走在環島的小路上，我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感動

是什么讓我變得溫柔了，想念出一個名字。

明天早晨我將離開，去另一個更遠的海島

我將忘記下一個海島的名字像忘記這個一樣，

我將走得越來越遠，離開讓人放心的大陸，

每個海島我都是第一次抵達，船和腳印都能作證。

我依然跋涉，想要證明：當我認出一塊石頭，

我就認出了所有的石頭；當我親吻過眼淚，

我就替過去和未來的人認識了全世界的水。

在語言的睡夢中

比石頭還要堅硬的名聲先是寄托在故事中

阿喀琉斯的母親，海洋女神忒提斯對兒子說：

去特洛伊你可能會死，但你的故事永將留傳

留在這里，你會有美麗的妻子和兒女

數世之后，你的名字將和后人一起死去

沒有人再記得你，像是你從來沒有來過

去吧，兒子，讓歷史留下你的故事，

讓你英勇的事跡在少女和老嫗的口中傳遞。

石頭比人活得更久，把故事和名字刻在石頭上

偉大的石刻，它既是藝術又是復活的密匙

重新翻譯的筆體釋放出地下沉默的靈魂

終究是語言承受了這一切。人類的肉身

龜甲。竹簡。絲帛和紙，只是載體

厚重精致的青銅器，全世界最硬的石頭

被鑄造，被雕刻，平凡的手因敬畏而顫抖

君王的夢，思想家的夢，詩人的夢，所有的夢

黑夢。在語言的夢中夢就不會醒，也沒有囈語

語言會隨著這個星球上最后一個人一起死去，

追求永恒損傷了人類的心智，哪有什么不朽

地殼再次打開，沒有名聲，只有恐龍的巨骨。

我用新鮮的嘴唇說出陳舊的話

到深山幽靜處，我時常想起王維

當生活困頓艱難，杜甫從我的腦海升起

偶爾，我也有默念老莊的時刻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總在壯志未酬的難眠之夜，月色如沙

打磨著漢字不死的骨血，我靈魂的石頭

刻滿先賢黑鐵般堅硬的章句，在我身上

混雜著從甲骨文到簡體字的聲聲低泣

黃河沒有性別，長江成為母親前也是少女

葡萄和番茄都來自西域，西域離歐洲有多遠？

胡姬在酒肆熱舞，她和我李氏的先祖都來自塞外

大洋彼岸有風吹來，我聞到陌生的迷人氣息

這個星球上我愛著的人都住在我狹窄的書房

我被塑造，我要說的話都已經被人說盡

我內心浩瀚的大海早已被無數次探測

我不愿意沉默，我用新鮮的嘴唇說出陳舊的話

有時我是李白，有時我是亞里士多德

有時我是李清照，但永遠不會是墨索里尼。

噪 鵑

連日的陰雨讓木棉花疲倦，一個禮拜了

紅耳鵯，暗綠繡眼和絲光椋鳥還沒有露面

去年這個時候，它們忙于在花叢間采食花蜜

像姿態各異的蜂鳥，又像叫聲歡快的金絲雀。

為什么它們還沒有來？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壞天氣

大自然有嚴格的律令，三月的花不得在六月開

鳥兒和人類之間不能用近似的語言交談

我尊重，我用心傾聽，我以為我聽懂了

春天的舞步和它們的歌喉美妙地暗示。

我在大地上勞作，鳥兒在枝丫間耕耘

沒有什么不同，卻感覺它們比我們更自由幸福

站在樹下，我比平時獲得更多的慰藉，

我不愿接受的和不能放棄的都盡在其中。

溫潤的空氣帶來過多的水份，我還沒有老

等木棉花開過了，噪鵑便開始大聲鳴叫

沒見過冰的夏蟲不宜輪回，候鳥按時北飛

一想到我有看遍四季的福分，頓覺人間如此珍貴。

菩提果

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景區中

一位身著藏袍的男子手里拿著電鋸電鉆

面前擺著一桶清水，桶邊還有用于打磨的紗布

他指著兩堆核桃般的果子對圍觀的游客說，

原生菩提果，小的一百大的兩百，現開送鏈墜。

我在視頻中見過這種奇異的果子，

有不確定的迷幻顏色，經過打磨后

呈現出瑪瑙，翡翠，白玉一樣的溫潤質地，

像精心雕琢的石頭。這會是真的嗎？

一個又一個果子被切開，我看到的我仍不愿相信

四川口音和漢人的眉眼讓人心存疑惑

我拿起一枚菩提果又放下，又拿起另一枚

猜測它內心的顏色，我到底想要什么顏色？

紅黃綠白藍，還是意想不到的另一種？

想要的太多了，答案卻只有一個，遺憾的藝術。

我離開讓人糾結的攤位，向觀景臺走去

雅魯藏布江在峽谷間奔騰，嘶嘯的馬群

轟鳴帶來徹底的寂靜，像澎湃的音樂奏響

沒有一個音符被人理解，又沒有任何遺憾。

面對瀑布

面對瀑布，我時常懷疑具體的身體

巖石從未想過要為流水改變自己的形狀，

這太突然了，無休止的墜落，

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在為山間的灌木彈奏，

下游的人永遠不會追究這水從何而來。

唯有水理解，瘋狂的激情來自偉大的意志，

沒有任何恐懼需要向世界解釋，

飄逸的姿態，總會濺起的輕盈水霧，

眾聲喧嘩中我聽不清離我最近的甜蜜耳語。

我承認我的贊嘆多于驚奇，我羨慕

每一條瀑布都那么樸素，沒有多余的裝飾，

我看到很多奮不顧身的人用盡全力

又歸于平靜，他們都讓我發自內心的敬佩。

當石頭開口說話，當皺紋不再陌生，

靜謐的星群嘗試給我難以描述的安慰，

曠野收容我，讓我像孩子一樣回家，

陡峭的崖壁也變得溫順，我不再懷疑過往，

面對時間的刻度，每一滴水都有獨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