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詩歌?寫詩有何用處?當樹才兄親切、溫暖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時,得知他四十年詩選出版的一些相關信息,我由衷地為他感到喜悅。感慨他漫長四十年的詩歌創作不易的同時,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詩歌帶給我們什么樣的力量?如果不是熱愛,不是“相信詩歌這種藝術形式的魔力”(樹才),誰能將寫詩這件事堅持不輟四十年呢?
詩是心靈的歷險。心靈被拋于自然和人類世界,成為世界,又返回自身,并最終化為詩。詩歌并不只是“對語言所支配的整個感覺領域的探索”(瓦雷里),它關涉對生活、生存、生命不同層面的深度關注。很多時候,我們的生活充滿太多艱難和變數。樹才立足于自己生活的現實,投以世界專注、深情和沉思的凝視。這樣的凝視,賦予他純粹的、擁有靈魂的筆觸,游走于愛、心靈和外部世界之間。
“探索人生的奧妙,探求詩意的圓融”(樹才),這是詩人的生活方式。對此,樹才還有過這樣的表述:“詩人本身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他更內在,更無形,因為他通過某種精神氣質,深深嵌入那些可變化的‘生活方式’內部。詩人既然是一種品質,他就必然內在于每一個具體的‘詩人’。是詩人,不管他干什么,在哪里,他都能把詩歌的種子攜帶在身體里面。”生活中的樹才就是攜帶這樣一顆種子凝視這個世界的。比如他看陽光下一群玩著笑著的孩子:
陽光下
孩子們的笑聲
像是紅色的蘋果
從樹枝上掉下來
我總是喜歡遠遠地
看著孩子們玩兒
看著他們坐在
手掌一樣的春天里
那么認真地
把一束束陽光
捆好又解散
“孩子們的笑聲/像是紅色的蘋果/從樹枝上掉下來”“看著孩子們玩兒/看著他們坐在/手掌一樣的春天里”“把一束束陽光/捆好又解散”,明、暗、借,三個比喻把與情感感覺相當的具體事物代替了直接描述。無論紅蘋果的甜蜜、手掌心的呵護,還是陽光的明亮、美好,它們無不透過字面,自然而舒緩地完成詩人充滿愛意的感覺曲線,將一份明亮、美妙和欣悅傳遞給讀者,也深深感染著我們的情緒。
一首詩中,無論詩人如何用心地以外界景物為意象,為自己的情思呈現得以凝結和創造,其本意會間接地標明情緒的性質,使讀者在伴隨豐富而來的錯綜復雜里,“仍有明確方向指導自己的反應”。樹才詩歌里的那個方向就是愛。比如《永遠的海子》這首詩,“心里馱滿了水”“邊走邊遙望火光”“最后一遍念叨親人的名字”,分別落點于心理、行為、語言而刻畫出一幅決絕的畫面,是一個即將告別人世悲壯赴死的詩人的情態,透露出痛苦、決絕、不舍。“從此,他深深地躲進不死的心里”,可見,朋友海子的離世給樹才留下永遠的不舍和疼痛。而那種生死之間音容變幻的感覺,與朋友失去生命、他失去朋友的痛感,在第二節中通過幻覺幻聽的形式,引起我們的共鳴,二者交織之余,他也給予了正面的肯定。而一句“你怎么能如此無情地碾碎時間”,是對飽經憂患的靈魂的質問還是安慰,是悲痛還是不舍?可能都有吧,或者說,我們發現這痛苦中隱有一種安慰和愛。“我活著。但我要活到底。”這是一種承諾,是化悲痛為力量的愛,讓他獲得生命的啟示與堅定信念。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最大的欣慰莫過于他的詩將彌散整個生命的戰栗傳遞給讀懂他的人,“誰在觸摸中顫抖,誰就此生有福!”是肯定,也是期許,是在詩人與讀者之間精神向度上的打開與神秘交流,它必然的衍生物是愛,或者說,整首詩建筑在一個愛的架構上,也是這首詩的力量之所在。
吉爾伯特曾說:“我相信詩所處理的就是人生,我的人生,它使我的人生更完滿,而且幫助我找出我必須走下去的方向。”在《母親》這首詩中,樹才寫道:“今晚,一雙眼睛在天上,”“哭泣吧,要為哭泣而堅強!”“我久久地凝望這雙眼睛,/它們像天空一樣。”“止不住的淚水使我閃閃發光。/這五月的夜晚使我閃閃發光。”“因為每一天,只要我站在天空下,/我就能感到來自母親的光芒。”顯然,這首詩重要的不是詞語本身的意義,而在于它們散發的愛的光芒。這些樸素純真而又熠熠閃光的句子,將詩人對逝去母親的愛表達得深沉而又無所不在。這一點,在他另外一首題為《媽媽》的詩中尤為突出:
聽見有人喊媽媽
我總會在心里跟一聲——
“媽媽”,但聲音
很膽怯,很小——
小到只有我自己
才能聽見
我四虛歲就沒有媽媽了
但我一直跟著別人喊
為了讓自己聽見
我天真地想
只要我聽見
媽媽也就聽見了
簡單的詞語、簡約的句式、輕柔的語調,講述了生命中最大的不幸,最深的痛。但我們感受到更多的是那份溫潤、克制、持續未斷的對母親的愛。這種以溫情語調蘊藏生死永隔的生命之痛表現出的愛的力量,最令人震撼。
兩首《雅歌》是寫給心中所愛之人的情詩,那種真摯的超越時空的愛,通過充分調動思維意念和視聽聲色的感官,綿綿不絕地流淌,波光閃爍而不泛濫。“我只好用念來迎接你,仿佛/你正在到來,仿佛你已經/住在我心里。是那個不在的你,/讓我從晨曦中睜開眼,是那個/在的你,讓我發現身邊空空。”“孤山不孤,因為正等我,/斷橋不斷,腳步聲相續。”“世界上有萬物,你是一/人心中有萬念,你是一/在我飛滿夢想的心空中/只有你叫月亮/其他都是星星/我,一粒微塵,一縷風/就讓我在你周圍飛吧/因為你是發光體,你是!”晨曦、孤山、斷橋、月亮、星星、世界萬物,都成為他情感的對應物,而這樣精致細膩的語言起到了繪畫雕塑的審美效果和一種聲音回環往復的迭唱感。更關鍵的是,詩句中縈繞著詩人內在生命的情調:赤誠、純真。而所有這些統一于“愛”的本性,樹才遵從自己的本性。
一個優秀的詩人,他始終走在一條探索的路上。或者向內,深入自己的內心,注重心理隱微的探索;或者向外,將外部世界客觀呈現的同時,外部事物也突入詩人的生命內部。這里我們先談前者,即樹才詩歌對于心靈的探索。
如果說愛是心靈的本性,那么運動亦是心靈的本性。可以說詩歌讓寂寥的心靈主動走進現實,又讓虛無的心靈做好承受現實折磨的準備。在《極端的秋天》里,寧靜的秋天喚起詩人的沉思與憐憫,它們既是人內心與外部世界的聯結方式,又是人類特有的思維活動(沉思)和內心良知的聲音(憐憫),也因此讓人“開始經歷到一點點靈魂”。
秋天總讓人想起什么,想說什么。
樹木顫抖著,以為能挽留什么,
其實只是一天比一天地
光禿禿。
想說什么呢?我們又能挽留什么呢?可能一切都處于有與無之間,就像一棵風中顫抖的樹、一面鏡子,但它讓我們“陷入自省,并訥訥地/為看不見的靈魂祈禱”。這自省與祈禱本身正是沉思與憐憫的形象。
內向探索意味著把心靈和思想感覺的波動凝結于詩歌意象,即對客觀事物的精神的認識,它往往有著沉潛的靜止的雕塑美。而樹才《單獨者》中獨自行走的孤獨者,是一個在太陽下行走的雕像。他不停地行走,慢慢地走,正午太陽直射進他的心靈。他領受著精神解放的照耀,而整個生命體愈加明亮、透徹。“我走著,我的心靈就產生風”“因為什么,我成了單獨者?”“傾聽者少。聽到者更少。”“誰能真正生活得快樂而簡單?/不是地上的石頭,不是天上的太陽……”他在行走中自言自語,在行走中沉思,更是在行走中進入事物的深處,我們也聽到了他生命內部孤寂而又激蕩的聲音。
樹才的詩常給人以簡潔、哲思和流動的流體美,即“安寧”這樣一個靜態的主題。安寧是一種心境。詩人所見、所聞、所想,有著生活的各種細節,而所有細節與修辭無不貼切地表達著詩人內心強烈的愿望——“我想寫出……”詩人最好的創作狀態莫過于“我在寫我想寫出的詩”,這樣的詩也自然地具有詩人精神氣質的自足性。而寧靜,一個原本抽象的詞在詩中得以具象化,變得形象具體、生機盎然,又姿態分明。
“詩人總是孤獨的。從孤獨中,詩人挖掘對人性的洞察力,磨尖對語言的敏感性。”(樹才)很多時候,個體生命在時間與命運面前充滿無力感、虛無感。當一個人對母親的思念“比火焰低調,比愛綿長,/挽留著這枯瘦肉身”,他讓自身保持著與世界的聯系,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落日未必能點燃他,/但一個溫暖的眼神,/沒準就能讓他燒起來,/燒成灰,燒成塵,/沿著樹梢,飛天上去……”在《這枯瘦肉身》一詩中,樹才作為詩人的浪漫兼現實主義的深情與自我尋找,讓他從自身向周圍世界傳達了一部沉潛而深厚的、以流動代替靜止的微型心靈史,有著至真至純的表現力量。
哲學家把人類世界分為物質世界、心靈世界和精神世界。人既然擁有肉體和靈魂,就擁有心靈世界與精神世界,如果人們不能認清自己的心靈與思想,怎么能夠奢望認清自己、把握自我呢?《我的靈魂呢》一詩以追問的方式和細節的融入,有趣靈動的語氣,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自我尋找的努力,也是認知本體的努力。這些詩歌,作為樹才詩歌總體的重要部分,喚醒我們對個體生命(包括自我)的深入體認,類似內部意識的記錄,已然形成一種“清晰的深度”。
“一個詩人應該向一切可能的詩歌‘寫法’敞開,因為‘寫法’畢竟只是寫法,關鍵還是看你最后能發現什么。假如你不把生命熱量擱進去,再好的‘寫法’也不過是一塊硬邦邦的生鐵而已。”(樹才)我欣賞樹才這段話的原因,首先是他表達出的對于詩歌創作的開放性、多元化思維,其次是他重點提到了詩歌中的“生命熱量”。是的,這在他的詩歌中,有充分的驗證。不必說那些向外的自然或日常生活題材的詩歌,如《刀削面》《玫瑰》,即使他寫《蘭波墓前》這樣感覺中死亡氣息濃重之地,也充滿著一種鮮活的生命熱量。天空、小城,“這么寬闊的大街被星期天搬空/市中心的方形廣場支滿了帳篷”,還有鳥鳴,教堂的鐘聲,甲殼蟲,狗屎,鮮花,門,螞蟻……一連串視聽感官及內心情緒情感的客觀對應物,使我們得到的不僅僅是轉述的現實存在,而是從中感應到詩人的心靈狀態,由現實的真實,體會感覺的真實。“早早”與“很輕”,“心跳”與“壓抑到平靜”,墓地與人間,墓室不同境遇與“十字架一律指向空無”的事實,將一個詩人拜訪另一個偉大詩人內心世界的波瀾變化表現得豐富而鮮明。接下來墓前靜坐,更是將所見、所思、所感轉換成詩歌藝術的美感。“柔黃的慰藉人心的天色”“墓地一整天的安靜”,這一切給人以慰藉與力量,仿佛他們息息相通,仿佛他進入那些事物的內部,憑借心靈的無聲的語言。
《去來》是一首充滿哲思與禪味的詩。拋開它圍繞“去”與“來”、“爭”與“論”等對立概念展開思考,對存在本質的探討和對生命的思索不說,它簡潔而富有節奏感的語言,重復的問句和看似矛盾的表述,如“大覺寺無門,自然也無進出;大覺寺有門,自然也有石榴”等等,一種神秘且引人深思的氛圍,讓這首詩在哲思、禪味之外,也獲得一種恰如其分的活潑、空靈和深度。相對《去來》的反復縈回,《月光》就一句,“也是菩薩”。沒錯,一句話的詩。一句話,甚至一個詞,就涵蓋了千頭萬緒的表達。這就是月光:慈悲、智慧、撫慰人心、遍灑人間。月光和菩薩被神奇地統一起來。《暫寄》《懸空寺》《時間塔》《法眼寺》這幾首詩也都是向外探索的詩,以游歷或神游的形式,卻與純粹意義上的游歷詩有所不同,它們更像是一個人的精神與心靈在這些自然與人文建筑之中摸索一種自由、通透和明悟。
“語言的創造力和精神的活潑潑”(樹才)意味著什么呢?它意味著矗立在世界、人與詩歌之間的始終是語言。詩歌的語言與充滿活力的精神相融合,詩就包容一切,超越一切,語言的問題其實就是詩歌本體的問題。在樹才的詩歌中,我看到,或者確切地說是聽到他源自心靈的呼吸一樣的語言,淺易、親切、活潑、跳脫、干凈、敏捷,甚至還有一絲調皮,它們或盤詰,或對話,將生命真切的體驗率真自由地表達。
綜上所述,樹才對于詩歌的洞見與他的實踐經驗是相輔相成、彼此關聯的。他的詩是生命的、自然的、心靈瞬間的發現與擷取,他在寧靜中感受物象世界里詩意的蓬勃存在,并在生命中延伸,從而也得以展現一個人內心的微妙世界。我們能從中聽到他充滿魅力的親切溫暖的聲音。“比火焰低調,比愛綿長”。這種微妙的真實源自他滿溢著熱愛、深情和沉思的凝視,以及他獨特的存在體驗。最終,在他四十年的詩歌與時間的大地上,那些孤零零的小樹已變成柔韌、偉岸的形象。那些值得推敲和回味的作品,深深扎根于生活與心靈的泥土,構成他生命中美好動人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