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肉身,石頭、野花、坡地、云氣,但你曾見過未被分割的它們嗎?是一張嘴巴還是無數嘴巴,通過吞食人類的歷史來重生。
三葉花椒,五葉花椒,七葉花椒,九葉花椒,一枝八葉偶爾出現,十一葉近乎奇跡。數字如虛無之有,給人安慰和愛的力量,暗示了一種與人間迥異的語言。
什么都有肉身,什么都不只是肉身。再縹緲或再實在的東西,都可劃分出肉身與靈性的部分。靈與肉是一對屬性,或者一個隨時待發的裂變,而不是固定的某種對象,如同虛實這對范疇,可用于所有層級的事物與事件,否則生命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單純地追求靈性、抬高精神是死路一條,它帶來的虛偽與自欺之毒,必自毀生命。
人去土屋空。分明有聲音被囚禁,爬出土墻,瓦片上流淌。寂靜的是現實里的觀念,不是它。也許今天我會走別的路去……所以我確定它在天堂是有牌號的。
一個“同時代”的詩人如是說:
“你看我整天像個怨婦似的訴說著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在現實生活里,我卻是莫扎特的倒影。
正因為對上天的感激我才不滿,不滿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沒能更好,不滿于我受制于時代風氣與狹隘的觀念,得失顧慮和禁忌,使我遠未自由。
我也不滿于不公不義,不滿于還有一個隱隱約約的黑暗世界的存在,不滿于眼中所見的苦難和不幸,它們均使我羞愧于歲月靜好,羞愧于自己所占據的生存資源。
不滿成了我的使命,對稱于生命本質上的歡愉。”
是什么讓人嚴肅起來?這嚴肅便是監獄的外觀,我是我自己的囚徒。
路是最原始的神圣沖動。從慘絕人寰的屠殺中幸存下來的人說,活出意義來!不是在所有可能的探索中都蘊含意義,而是在路上,就是意義,天才傻子、正旦小丑、國王乞丐,無別。心中有別者,意義即廢。
否定中不含肯定,就是無張力,否定本身也會變虛幻。有限是生,然而死早已內在于它,反之亦然。悲觀之于樂觀,樂觀之于悲觀,其實無別,但須有別。有別、無別之間,我們造了一座房,開了一扇窗。
人們不斷地閱讀、閱讀、閱讀,最終占據語言,重復名言如吃家常便飯,結果越重視書籍,語言越貶值,以致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語言與行動本末倒置,無不成為行動至上者。
無論是冤屈、苦難,還是生活平淡、歲月靜好,人都在活出不曾被說過的語言,哪怕一生就是一句話。
高原反應,頭疼,嘔吐,把下午和晚上吃的全吐完了。生理上無比難受時,我發現自己一無所有,我拒絕身邊人哪怕是一點點的幫忙,我祈求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唯一愿望竟是想聽到一段絕不凡俗的音樂,可是沒有,那時腦子已喪失“創作”新旋律的能力。我想通過一些美好的回憶取得對身體難受的一些補償,結果回憶一片荒涼,沒有,根本無法回憶。我知道一定有些感動過我的片段,但我沒有能力召喚過來,也許說明它們與我那時所忍受的痛苦并不相匹配。我能做的,可以讓自己靜下來的,僅是讓嘴巴發出輕輕的呼呼聲,好像要把一生的濁氣都排出去,讓意識完全專注于這個否定行為本身,真的是沒有內容的純粹否定意味,使我剛好抵抗得了生理上的難受。此后,在半睡半醒間,意識移到有內容的上邊,便驚醒,躁動,但此時頭已不痛,嘔吐感基本消失。這不啻是詩的癔癥。
天天對著縉云山看書,此山偶爾變作塞尚的圣維克多山,偶爾又是李白的敬亭山。偶爾有螞蟻從書桌上爬過,像山上燃起一縷黑煙。夜里的影子,從生輕輕地飄進了死。詩,非常需要這些陪伴。
得益于審美,或可多得一些理智上的自由。審美不可教,自由卻可以講清楚。如今不得不通過對自由的認識,重返一些審美狀態。其實,自由認知如石子,審美經驗如水泥或糯米汁或黃黏土,要想建構人的模樣,沒有審美,一個完整的長久的人是立不住的。
最基礎的不自由與自由,最后的不自由與自由,甚或全部的不自由與自由,都是因為這自由與牢籠一體的語言。感謝第一個讓語言的創造性可見的作家。識破牢籠,把語言從語言中解禁出來,也等于把自己解禁出來。從實用的語言轉向審美的語言,比在兩種不同的具體語言之間轉換更艱難,它不是翻譯,而是換耳朵與眼睛。
人來到群里,是以獨特性充實群的整體性,而非消失在群里,因為群本無其他內涵,就像宇宙,包容一切可能,它就在那里,對個體無所求。一個有意義的群體是無意義的,而烏合之眾恰恰總把所在的群說得頭頭是道。
獨一的聲音消失,此人也就杳無音信了。
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王國維也沒做到,更急于出乎其外。入乎其中是欲,出乎其外是理,表征是元語言。理皆易過硬、過簡、過順,我常想遲鈍一些而不得,心向存疑、可能性。對自身完成一個否定,很不容易,這個過程與細節,而非最后的元語言,才有生命。
入乎其中又怕沉溺而死,但并沒有比出乎其外脫水而死更有可能。
在世之人的觀自在:一個意識誕生,隨即有個觀照的意識出現。分辨自有分辨的否定,分辨與無分辨需要一個恰當的距離,在這個距離中人活著。比如直面苦悶,不拿讀書、思考來壓制它,而是源于苦悶而來到苦悶之上。
那流云在那里,可又千變萬化,直到消失。世上有物,還是無物?變,還是不變?這個問題意義重大。古代文明的回答不同,西方人大體選擇了不變、同一性與自己,將變化看作暫時、參數、偏離,東方人選擇了變、緣、空,不變是個幻,“自己”不是一個好東西,不可執著。二者永遠是兩難之視角,也因此永遠有迷人的張力在。
常說思想與行動有差距,其實不是,是根本沒有思想。一個人讀了那么多優秀的書,一不小心就成了他人思想的寵物,躺在一張符號的溫床上,樂于不斷地接收慈愛的目光。
廣告里總有一個修辭幻象,一首詩或一篇小說也有,只是滿足人的心理與方式不同。而好的詩與小說不滿足人,反而讓人讀了感到不安、難受,又說不出來,在理智上擺脫不了某種悖論形成的旋渦,既逃離又直面,不經意中,有了從欲望深處升起來的沉思。
現代主義的發展似乎進入到一個死結里。全能與有限、客觀與主觀、整體與碎片、普遍與特殊、自我與他者、理性與激情……最大可能是互滲的,都是“相”,而“相”只能“離”,不能“壞”,“壞”是壞不掉的,“離”就是在一端而知另一端,亦此亦彼,卻又不是彼此不分。
人若不想改變,總能借到口的,有一種可能是:誰都應該被理解。啟蒙不僅被無神論的世俗的后現代主義者嘲笑,也被它前面的有神論所笑。要么放任,要么聽從,不會出現啟蒙之可能與不可能并置的雙面神。于是人世充滿悖論:誰都應該被理解,而誰都不應該被理解。不同層次之間的人像不同的物種,對話再久,最終都是雞對鴨、牛對馬。
不知是怎樣的力量,你我走近,卻一點兒也不開放,思考似乎只用來點綴一個“更好的自己”。話語繞來繞去,原來是心里并無水域,只是釣魚姿態好。
傳統是個口袋,誰會想讓你鉆進去呢?無視傳統,即得傳統。若說人有自由,也只能有一半自由,并且是,讓渡一半,才算真正得一半。
詩是無礙。這些天都到山里野,挖薺菜包餃子,挖魚腥草涼拌,挖樹狀仙人掌回來種,采野生油菜爆炒,用鋤頭鉤“樹上人參”刺老芽炒雞蛋,又遇到一片葛根藤荒地,挖出一大筐番薯一樣的葛根,碾磨過濾晾曬好不容易做成葛根粉。
這么做依然是為了不使自己的生存不那么異樣。
世上不會再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因為在這之上還有一個自我照明的大腦,感官完全自由打開,從手底、腳底傳來的消息,無障礙地形成宇宙電磁波般的情思。
人在地上行走,卻也是地上長出來的,與植物同命運。我信任未被日常符號化的植物,包括所謂的大地——它們只是泥土和泥土里的生死事件。它們,還有日光的溫潤,以及不時的暴烈,都是我內心溫柔的來源。我力戒自己在人世尋找共鳴與安慰,雖然是如此地渴求。對人無所求時,我心才能安穩下來。
拒絕對一個詞的熟悉,拒絕對環境的熟悉,拒絕對感知方式的熟悉。沒有熟悉不是概念的,沒有熟悉不是自動的、粗略的、麻木的。從熟悉中跳出來的辦法有二:一是回看,直到后退至相當陌生的那個點;二是繼續深入,進入內部紋路——相信每一物都是個小宇宙,不可窮盡——就有可能撞見新的脈絡。
心理變化與力的反作用類似,只是作用的點并不確定。拒絕的行為會“憑空”產生拒絕的魅力,這就是一種反向的力。欲望的情形也與此類似。當然,這里邊還有歷史互文的影響,拒絕的歷史主體形象,也會增進拒絕的魅力。然而,有時“不能”是因為無能,無能總被偽裝成拒絕。
一日出門,到了樓下,忽然被羊蹄甲吸引,伸手摘取一片葉子,在手心擺弄良久。有人奚落:“都這個歲數了,怎么還像個傻子一樣看著樹葉?”心里答:“難道年齡不是符號嗎?……我不受管束……你看這些葉脈彼此相通,路線像迷宮似的,當我的目光不知要去往哪里的時候,竟然發覺自己在哪里也都是個問題。”
不難想象當下存在之絕對性與無限性,一言說即刻反轉為不可言說。只剩一個問題,即為什么要有聲音要有色彩要有滋味要有彈性?我本已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的感受也相應地改變了它,哪里有純粹的對象?并且,我能感受一個感受嗎?如此將無窮退歸,使感受不再可能。一個對象因與我的相互作用而不斷翻新,而陌生,而不可描摹。
海邊遠眺,如履自己的無意識之境。沙灘,前赴后繼的浪花遠非三四層,有關岸的意識實在無足輕重。我雖是個小宇宙,但也許一生并不屬于我,只因為像害怕溺亡于大海一樣膽怯。
雖絕望,卻是空無而有的充實,是沒有退路而生的唯一之路。在歲末與嚴寒的床邊,聲音趨于單純,卻又漸漸豐盛起來。那些噬人的冷漠,還是要淬煉我的骨頭的。每一個時刻都有生死交戰的意味,絕不將寂寞作孤獨。
積瞬間生滅,感知在世的痕跡。
天地不仁,天地在仁之外。一個斷言:人是天地的至尊。另一個斷言:生如螻蟻,沒有任何意義。
總是等待或尋找別人文字讓你覺得滿意——這是閱讀者的惡習。讀詩則稍次于作詩,如演奏家之于作曲家。
沒有現實,或者說,什么都是現實。對于某些人,詩是現實,對于某些人,詩是幻覺。前者是真詩人,無論寫不寫詩。
道理可接受,改變無望。這個現實帶給我的苦澀無以復加,如同長期的監禁讓重獲自由變得荒誕。這也是一個講不了詩論的時代,誰都沒有多余的動力去干超出現實考量、超出作為文學工種的詩歌范疇的事。
寫詩不是為了思的自由也不是為了別的什么自由,就是在寫自由——這個沒有被束縛的事實。自由不是寫出來的兩個字,而人們常把字當它,而忘了寫本身。很多詩寫的則是思,是批判,是語言的語言,我的目光的語言,不是語言。
自由即詩,語言即詩,不可從詩里找詩,前一個“詩”一定是弄虛作假的觀念的詩。一個寫者,他不負責判斷,他只要寫,判斷是觀眾和批評家的事。一首詩若有批判,批判至多是起點,必然退場讓位于語言。
不存在“女詩人”,性別意識的噱頭仍在以往權力的回眸之中,“女詩人”是對女詩人的羞辱。女性主義爭的也是人權,以往權力所主導的世界對女性的壓迫與性別無關,若將權力類型區分為男性權力與女性權力,顯然荒唐。現代人要的只是個體意識與自然精神。
詩歌史應是人的精神史,精神有分層,詩歌也該分層。那些被忽略、被淹沒掉的作品,在于一個層次的目光覆蓋了其他或全部層次。
自私者沒有自我意識或個體意識,私的只是個體之身體,有損人利己之快意,卻無體察他人也是另一己之同理心。自私者反而是最從眾的。自私者無詩。
藝術家都是善于迷路之人,由于自我與他者的相互吸引而迷路。
天地一容器,一進一出,唯人不甘心。啜飲人生者在天地之外,哪些人碰巧有機會在傾倒中溢出容器?
凡詩里所見的自我想象都很可笑,我的詩也沒有例外。要么是一個受傷害的自我,要么是一個未顯露半點兒惡跡的自我。每一個自我都不丑陋,而世間如何就那么丑陋?
符號是人類精神的存在證據,它取消具體的事物,只取其形式,而所有的形式都已不是物質意義上的形式,從中析出的是概念、觀念、價值、意義等。
真的藝術家都對精神的形式非常敏感,珍視形式,而拒絕析出已有的概念性的精神。
距離是迷人的,猶如說人類的意識是迷人的。意識具有意向性本質,與其說意識中的意向對象不可或缺,不如說意識總是與意向對象保持距離。距離產生想象,想象產生現實,而不是相反。
與歷史、現實及種種關于未來的觀念保持距離,最好辦法不是去站遠些,而是保持身體不動,讓意識勇敢、執著地穿越過去。詩歌或藝術都是穿過去之后的想象物,找到穿過去之后的那個點,就可判定它的高下。
寫詩者的閱讀一般都親近終極思考,因而所有書都是同一本書。如果有一天讀厭倦了,只說明一開始就消化不良,對于消化不良的東西,若一吃再吃,必有厭倦的一天。結果是當初茫然然,現在依舊茫然,并且現在已不再可能接受。引起消化不良的食物本身是不可能治療消化不良的。
世間一切雖幻,卻也是實實在在的,因其實實在在,也才有指其幻的價值。本質就是它自身的否定性,黑格爾思想也有詩性內核。
這不是什么相對主義,而是人與語言的根源性悖論。想跨過悖論的人,才會陷入相對主義,并且變得越來越油滑。悖論的兩個面相加正是人生之全,比如煩惱與不煩惱,都在人生中占一席之地,那么執著與超脫都應該適時出現,需要在特定情境中有所選擇地領悟,這是一種詩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