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的日子 [組詩]

紫陽街478號

常常是這樣：我站在門邊

抬頭張望那個若隱若現的身影

時近正午，串街的人出門或者回家

他們一定記得，這戶人家

天天都在盼望

歲月就這樣定位：橫在眼前的是紫陽街

豎在左側的是櫻株巷

如果還要做些延伸，向上

是民族英雄抗倭拒侮的城墻

向右，是小兒展翅欲飛的學堂

我，只是站在門口的一個原點

辛酸與勞苦止于城墻

快樂和煩惱，統統濃縮在

向右張望的那條射線上

和兒子聊天

21：20，把門打開

我說：你要回來啦

熱水準備好了，先洗腳吧

說完，你就回來了

6：00，把煤氣灶打開

我說：還是少放點兒水吧

免得你又說，饅頭浸水了

說完走進臥室

你還躺在床上

兒子說：整天嘮嘮叨叨

像個老年癡呆，跟誰說話呢

我說：跟你說呀

和你聊天，我學會了自說自話

整整三年，我們朝夕相處

你的陽光，你的雨水

你的鳥鳴和風

很少傳遞到我的身上

更多的時候，我只能同碗筷說

同自來水說

同洗衣粉說

有時，也同雨傘說

下吧，下吧，這個健忘的家伙

我們一起閱讀《螞蟻》①

那是秋日的午后

我們坐在書房小床的兩頭

也像兩只螞蟻

當你讀到“它匆匆前行”

我瞇上眼睛，感受它細小的肢體

拖動一塊比它的身體

大出許多倍的食物

喉頭涌出的一股酸汁證實

自己就是一只螞蟻

你一直在讀，我一直在聽

也在想曾經奔襲的那條小路

和那些筑過的小巢

直到你的手指如蟻爪

爬上我的腳管

我陡然感到身體的重壓

那是一塊比飯團龐大的隕石

搬動它，還得學會像螞蟻一樣

“并不驚慌”

注：①《螞蟻》為胡弦的詩。

牽被子

你把冬日的暖陽塞進棉被里

緊握兩個被角，像撒網一樣

往床上一撒

一張溫暖的網就布好了

她又去洗被子

轉身的一剎那

像一道頓悟的光拂過

我的心頭一熱：原來

居家的日子是用瞬間計量的

也是靠小動作填滿的

清晨，我們識草

蒺藜，糠稷，鴉蔥，刺蓼……

這些詩意的雜草

長在荒地、田邊、路旁，長在

生活的邊緣。有些如牛筋草

野茼蒿，地膚，浮萍

還從亂石、瓦礫和潮濕的墻壁

鉆出，野蠻，頑強，清一色

站在莊稼的對立面

清晨，我們識草

也品味百草的生活

婆婆針，山萵苣，丁香蓼，絞股藍

野線麻，銀花莧，烏蘞莓，珍珠蓮……

每識一種，我們都相視而笑

拍照取證，仿佛把它們

從心底拔出

一簇陰香長在伐斷的樹根

一株構樹還是嫩草模樣

看到這些你微微震驚，好在

你喜歡的商陸可以入藥

我記住的小葉冷水花

也有同效

帶唇蘭的秘密

它只守住一條細長的腰身

一陣風足以折斷它的脖子

有嘴唇在就好

能撐起八九上十個嘴唇更好

可以對天說

對地說

對靈魂說

對一切世俗與匆忙說

甚至對那些鄙視與不屑的人說

你看，我就一根筋骨

一小盆泥土

就活得有滋有味

石 印

握一方不曾挨刀的封門青

像揣一片冰清玉潔的心扉

在石頭上走刀

比木材的灰燼還要溫暖

用嘴呵護

用心呵護

呵出一抹濃濃的朱砂紅

印在柔軟的宣紙上

送你

你就是我的知音

做文人，做墨客

最值錢的

還是這一方石印

不管是陰文，陽文

還是篆書，楷隸

歲月

只認同這一抹紅潤

失 眠

龐大的今天像一艘巨輪

沉沒在無垠的太空

輪機上的指針飛速地空轉

我像棄艦而逃的水兵

慌亂中拿起一片木槳

拼命地向前劃行

妻兒熟睡了，母親遠在故鄉

許多事都沒有結果

我得載動這座房子

載動所有的牽掛

拼命地搖櫓

夜 跑

像一臺盾構機，悶著頭

向前掘進

以為是在掘黑暗

掘空氣

其實是在掘自己

經年堆積的山體，顢頇，頑固

已嚴重堵塞了思維

唯有不斷地掘進，方能抵達

隱在逼窄時空里的靈魂

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掘

一方一方地把黑暗掏出

我發現，只要堅持向前

掏空沉睡的自己

肉身便變得通暢，空靈

歲月流淌的河

無法猜想，你的波光

倒映了人間多少記憶

只記得踏進你的那一刻

生活就裝進一條小船

表面看起來我在你的懷抱蕩漾

其實，你的迤邐，你的韻味

你的曲折

包括你岸上建筑的質地與風格

也都承載在我的船上

穿過你的十二座石橋

就像走過每年的十二個月份

每過一橋，我都望著你的身影

低頭，彎腰，微笑

對你身上這些堅固的存在

心懷禮讓

有時，也會用撐竿

使勁往水底斜插

不知是否攪痛你的神經

我的本意只為擺正船的方向

就這樣蜿蜒一生多好

行在船上，我的生命

融進你的清流

離開小船，你的倩影

掛進我的畫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