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建旺的詩 [組詩]

失 語

一張白紙

折疊多少次

會消失，或者

失去重量

一句沉默

點燃多少次

化為灰燼，或者

撕開，或者接近真相

一個姍姍來遲的

春天，被寒冬

圍剿多少次

才開出凜冽的花朵

一個人，在熱鬧的

宣泄的人群中

在黑夜，熄滅多少根煙，或者

回望多少年

才能將寂寞擁入懷中

春天來臨了，那個前夜

失語，我，徹底的

與群山飲酒

在群山中行走

我們搖搖晃晃

山風寂靜。山谷也沉默

一步一步抵達天空

我們找到一座枯井

廢棄已久。井水被大地吸走

茅舍裝修一新。主人外出

與我們一起跋涉而來的酒

放置于枯井上方邊緣

我們圍著枯井，席地而坐

我們先敬枯井一杯

我們再敬群山一杯

然后，然后，我們敬

茅舍主人，敬自己一杯

即使他們背井離鄉

即使我們不期而遇

需要一座溫暖的城堡

你所蟄居的陋室

就是你的城堡

加印的貨幣，跳樓的房價

無法定義她對應家的價值

無法摧毀城堡的溫度，我們的

溫度。“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對于我們，這只是一間

嬉戲的繭房。一艘承載悲喜苦樂的

船。漂泊于時代命運的船

我們不是水手。我們只知道

出發。時代的風與波濤

將我們送向何方？不知道

或者，我們將在哪個偉大島嶼

重新上岸。我們將在

哪里？再一次建造我們的城堡

我們怎樣拿起真理的書本

再一次，跟孩子一起朗誦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我只知道我的陋室

你就是鴻儒，你就是白丁

我也知道我的命運

更需要你這座溫暖的城堡

需要一門養活自己的手藝

鮮花簇擁你。人在花叢中

這么多年，你一直跟我訴說

你此生最大的夢想。一次又一次

你還無數次在構建你的版圖

你在我臂彎大海中。呼吸

想象大海懷抱的島嶼

海底曾經盛開過珊瑚花

以及成片成片的葡萄林

你在鄉村曠野有一片

無邊無際的民宿和花海

你在城市曠野有一座

各種各樣綠植的假山

傻瓜，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

上班族。我要把自己的螺絲釘

一天又一天地擰緊。直到

靜默，緘默，甚至沉默不語

那些光輝的詞語，我羞于熱愛

“話多無益，不如守口如瓶”

傻瓜，我只是一個淺薄的

寫作者。我要把大海托付于你

我要把群山托付于你

傻瓜，此生，在流浪的城市森林

需要一門養活自己的手藝

就如你此生幻想的職業版圖

開一間花店，茶葉店鋪，鄉村民宿

個體戶，或者在大海上

捕撈的，尋覓糧食的漁民

這些也是現代的手藝

養活我們的手藝

大海辭

廣袤無垠。我所能看到的大海

與沙漠無異，是幻象，在西部

一個是液體匯聚。一個是固體堆積

它們擁有的遼闊和壯麗

無與倫比。大風戲謔時候

一個千重浪。一個萬層沙

島嶼，大海最尖銳的發言

作為大海的代表，與船只保持

婚姻關系。它們的聚首與分離

完完全全由人類認知高度決定

如果一定要說大海，與沙漠

區別在哪里？我只能說，它們對

寂靜的理解和定義，可謂

失之千里。風，從來不是罪魁禍首

海底深處燃燒被牢牢控制

緘默就是寂靜。可，沙漠里

遠去駝鈴聲也是寂靜呀

它們彼此呼應，共同擁有一個

落日。一個隱秘的落日

一個苦澀的落日

在大海里，在沙漠里

在天地所有的寂靜里

河流辭

寂靜是所有河流的日常

不包括死亡。在江南

河流不斷地死亡，它的支流消失

都與河流中事物一起模糊，銷聲匿跡

都與一個迅速成長的隱秘的詞語

息息相關。它叫城市。它叫現代城市

在鄉村時代，每一條河流

都有它的名字，都有它自身的價值

哪怕是無名河，哪怕是源頭小溪

哪怕是默默無聞的典故存在

有死亡，必有新生。有消失，必有

重現。百米之上的曠野

我俯視城市，偉大且拙劣的城市

母親河，塘河干流，依然寂靜，依然存在

只是被蠶食，被瘦身，遼闊影遁

燈光中，若隱若現，高速公路在城市邊緣

城市快速路，干路，支路，馬路

小區綠蔭小路。它們是現代的河流

它們是現代城市制造的支管和血脈

河流在時間長流中，優雅上岸

它們拍拍身上水漬和塵土。寂靜應對寂靜

現實總是以另一種歷史存活于世

他鄉辭

寫下故鄉時，她是一磅秤

很重很重的一磅秤，稱不出

重量。故鄉實際的重量

兒子，我寫下他鄉時

明月高懸天上。故鄉有

曼徹斯特也有。只是隔了

六個小時時差。時差不是問題

直飛時間也就十三個小時。那是

三十年前，我們杭州到上海的時間

時間也不是問題。你在微信上

說博導都見過，學習計劃討論過

說當助教助研，犒勞自己下過館子

一杯咖啡，一盤蛋炒飯

今天是中秋，媽媽下樓

把你房間的燈點亮

床頭燈，書桌燈，都點亮

我嘲笑她迂腐。她說我不懂他鄉意義

“他鄉縱有當頭月，不及故鄉一盞燈”

身處波瀾不驚的大海

大海。在詞典中，一直是靜止的

潛伏在漢字的大海里

如同陽光、風暴、船只、沙灘

海鷗，這些事物

如影隨形。與大海一樣

容納百川。春天

在洞頭，望見

這片海。與我想象的

與我看到的其他大海

并無不同，并有秘密的通道

一樣深不可測，一樣

純靜湛藍，一樣

波瀾不驚。這是春天

大海給予柔軟的幻象

在春天，大海，一樣有它的

憤怒，一樣有它的覺醒

一樣有它的潮汐

身處一片波瀾不驚的大海

在春天，在我身前

海風引爆寂靜，大海躍出詞典

詩人也有詞窮的時候

你所站立的礁石。它是大海完整的

一部分。必不可少。漁船，島嶼

海洋生物，以及海底珊瑚，也是

風暴，波濤，黑鳶，寂靜為大海呼吸

薄暮中，夕陽和朝陽，確實

難以分辨。如果時間對于你，是

靜止的。懸崖在你頭頂

迎合潮汐，律動，開始搖晃

你面對遼闊和無垠，謙卑洶涌

喃喃自語：我是礁石沉默的一部分

我也是大海完整的一部分

大海羞怯。光明亮的時候

詩人也有詞窮的時候

大海勇敢。光暗黑的時候

詩人依舊有墨盡的時候

寂靜時刻，詞窮墨盡時刻

你在慵懶的大海，大海就是曠野

大海就是你們隱居在城市的巨大

城堡。綠色植物，城堡和曠野完整的

一部分。也是大海緘默的一部分

你深情地呼喊它們的名字，石榴，薔薇

無論是百度逐一搜索，還是脫口而出

就如大海在風中孤獨，信天翁翱翔于

海面。陪伴。爪子劃過波濤，這是它們

擁抱大海，最慘烈的一種方式

你們在曠野的孤舟，在百米之上

脫口秀節目，是你們彼此安慰的項目

你們無限接近沉默，剝離新聞的謊言

皇帝的新裝，那個簡單說出真話的男孩兒

變色龍，那個沉浸在生活日常的奧楚蔑洛夫

更多時候，你們在城堡，用呼吸包容呼吸

用身體對抗身體，用嘴巴封堵嘴巴

你在曠野，黑暗的曠野，沒有邊際

那是天空，寂靜時刻，詞窮墨盡的時刻

墨盡會是優秀的品質

你所在的辦公室。就是一座井

坐井觀天。城市茂盛生長

芭蕉樹與最初的商品房，并肩

三五成群的鳥，飛過。有低語的

叫聲。在天空留下疼痛的痕跡

不同尋常。我也有詞窮的時候

古代書本上的井，與現代城市生活里的

井。肯定有不一樣的半徑

不一樣的井中距離。不一樣的語境

不一樣的高度。不一樣的深度

唯有不變的一樣，天空是井中人堅持的唯一

抵達的夙愿。如果坐井觀天，遼闊天空

是你清晰的視線。如果坐井觀天

浩瀚海洋是你篤定的胸懷

如果坐井觀天，即使在曠野

即使在城市陷阱，獨善其身

墨盡會是優秀的品質

緘默才是永恒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