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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根' 思潮與中國文化主體性建構學術工作坊筆談

2025-05-29 00:00:00黃子平李慶西韓少功陳思和許子東李杭育陳曉明王堯宗仁發張清華洪治綱來穎燕
揚子江評論 2025年2期
關鍵詞:杭州

四十年后話“尋根'

我與子東在去珠海的路上,聽說有這個會,“尋根文學四十年”,子東問要不要去?我說去啊,去了不必講理論(文化主體性的建構之類),四十年了嘛,“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就講故事好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另外一個以地名命名的會議是“大連會議”1962),“杭州會議”(1984)成為第二個,別的有沒有,我還沒有想到。結果來了以后,我講的故事全部被慶西否定了,所有的地點、時間都不對。慶西兄的記性極好,而這些年我是往失憶失語方向加速了。幸好我來之前終于弄到一本程光煒主編的《尋根文學研究資料》,后邊有很長的目錄,關于“尋根文學”的文章,已經上百篇了。我認真學習,覺得至少有幾篇文獻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是周介人寫的兩篇《青年作家與青年評論家對話共同探討文學新課題》《文學探討的當代意識背景》,第一篇是報道性的,有一個關鍵詞是“當代性”,我不記得“杭州會議”上有人說過“當代性”。其實這個會很難報道,雜亂無章,所有人的發言都是“無主題變奏”。老周作為主辦單位之一——《上海文學》的理論編輯,對當時的理論熱詞很有研究,靈機一動,就把“當代性\"拿來涵括本來雜亂無章的會議,進行及時報道。

會上,最后他代表茹志鵑和季子云,以《上海文學》編輯部的名義,作了一個總結,這個總結也很不容易。其中的關鍵詞是什么呢,他從頭到尾都在批判“理性主義”。我覺得云苫霧罩地聽了六天會,老周基本抓住了重點,了不起。確實,會上大家講了很多“感性”“直覺”“象征\"“荒誕\"“無意識\"等等理性主義之外的內容,老周用了很長的篇幅,來為文學創作的“非理性”張目。

這兩篇文獻非常重要,一是時間上和會議貼得緊,二是體現了《上海文學》方面對會議的比較明確的認知,不像后來大家的“遙遠的記憶”,模糊不清。我想“清除精神污染\"剛過去不久,所以那一次會議周介人堅持,不讓一個媒體、一個記者混進陸軍療養院。信息壟斷呀,《上海文學獨家報道,別的媒體壓根兒沒聽說有這么個會。好處嘛,老周說了算,一言九鼎,壞處嘛,這個會的影響就很小了。那年頭大家只要在一起聊得痛快,根本不在乎影響不影響。那一次會議是神仙會,聊完以后大家都覺得很有收獲,但全不記得自已說過什么。

另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獻,就是李杭育的長文《我的1984年》我讀了以后就弄明白了這個會議的來龍和去脈。

“來龍”嘛,杭育已經寫好了三篇左右的“葛川江系列”小說,而且已經得獎了,他就非常納悶為什么北京的大牌批評家沒有一個人寫評論。其實他非常盼望有北京的大牌批評家來肯定他這幾篇小說。很偶然地,他聽說在上海有兩個還在工廠里當工人的年輕人,吳亮與程德培,程德培正在寫很長的評論“葛川江系列”小說的文章。湊巧他們來杭州開徐孝魚的研討會,他們有過一個很扼要的對話。程德培解答了杭育的納悶,簡言之,“閻綱們”已經對你這個作品失語了,評論這件事已經不由他們來承擔了。這里可以看出“杭州會議”為何叫“青年作家與青年評論家”座談會,這是非常重要的關鍵詞。那些年別處開會,基本上是“中老年評論家\"鼓勵扶持\"青年作家”。如今“青年評論家\"摻和進來了,用現在時髦的詞,就是新的“文學共通體”出現了。“文學共通體”是一種“不成其為共通體的共通體”。這里我就非常感佩《上海文學》的茹志鵑與李子云老師,他們有心推動開這樣一個會議,將上海的批評家、作家與浙江的作家、批評家召集到一起來開座談會。當年的文學重鎮上海,比起北京不那么“官方”,很有銳氣。至于從北京來的,李陀、阿城和我這七位是怎樣混進來的,我一點都不清楚,不知道是誰的主意。

我琢磨過這幾個人組合出來的“結構”,其中的領袖人物是李陀,魅力人物是阿城,關鍵人物是陳建功。他們幾位都是北京的\"工人作者”,1970年代就開始一起混了,他們在建功家里涮羊肉,據說《棋王》《樹王》就是在火鍋邊聊出來的。建功跟我是本科同班同學,我跟季紅真是碩士班同學,這幾個人的構成多少都有點“瓜蔓”。坐火車,這個火車票非常難買。浙江文藝出版社黃育海主持會務,他說當時最困難的就是買火車票。曉當咪當先到了上海,下車以后,陳思和跑過來說,我也是廣東人,吳亮說我也是廣東人,程德培跑過來說我也是廣東人,一下車碰到三個不會說廣東話的廣東人。開始就認識了很多人,少功、杭育都是那一次認識的,這對我個人來講非常重要。我結交了朋友,這種幾乎見不了幾次面的,但見面以后馬上就能聊天,聊到好像昨天才分手一樣的朋友。

后來我在法國思想家那里找到一個詞:“知識友誼”,友人們關心的主要是彼此的寫作,關心各自提出的問題,時時產生跟對方爭論與交談的愿望。這樣的一輩子的朋友,對我來講非常非常榮幸。

接下來我就要提到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詞,也是后來我從法國思想家那邊學到的,叫“無限交談”。我們當時的詞叫“神聊”,李慶西被我們評為“神聊九段”。那次會議沒有任何的提綱及日程,甚至主題都是很模糊的,什么前瞻與回顧,然后就開聊,聊了六天。中間有一天去看三潭印月,其他時間就在那兒聊,開會聊、會后聊,季慶西老跑到我們房間里來聊,聊到我們受不了了,說明天晚上改變策略,到他房間去聊,這樣我們隨時可以撤退,結果撤退的時候他又跟過來了—“無限交談”。后來我看季陀在1980年代的訪談當中也提了兩個關鍵詞—“友情\"和\"交談”。

第四篇我覺得要重視的文獻就是魯樞元的日記,因為他真的是一天一天記下這六天發生的事、地點,在天香樓、知味觀喝花雕等等,甚至跟誰聊了一個小時,跟誰聊了兩個小時,我非常驚訝地發現我跟他和徐俊西曾討論北京城里文壇的“左\"與“右”,聊到凌晨兩點鐘。

說了“來龍”,說說“去脈”。“肉眼可見”的是上海、浙江的出版物。吳亮和程德培編了兩部小說集:《探索小說集》和《新小說在1985年》,“杭州會議\"與會作家的作品都編在里面。育海和慶西主編了《新人文論叢書》,我在上海和杭州認識的青年批評家“全數在此”。當然“瓜蔓”進來了很多人,“不成其為共通體”的“文學共通體”,具有“瓜蔓性”,不是那種抽象的“開放性”,而是非常具體的連結和聯通。所以我也非常贊成不要把community譯成“共同體”,要堅持譯成“共通體”。

我發明“瓜蔓\"這種理論的植物隱喻,顯然受到了“尋根”一說的啟發。少功、阿城和杭育他們會后發表的那幾篇討論“文學尋根”的文章,當然是重要的歷史文獻。根”是要去尋的,“根”是發明出來的,是建構起來的,后來那一兩百篇文章也是參加了建構的過程。若以“思潮”的概念來討論的話,就應往前推,不光推到“葛川江”和汪曾祺,應該直接往前推,推到沈從文,再往前推。這種直線后推的簡單化理解其實很危險,不少人把“尋根\"說成“文化守成主義”,就是在線性時間上理解文化和文學的生成。少功提到過一件事情很有意思,當年賀敬之到湖南說,我們的“根”就在寶塔山,怎么“尋根”尋到山頂洞人那里去了。周介人的關鍵詞非常重要,更準確地說是對歷史理性主義的反叛與抗拒,因為重提神話、儀式、感性、直覺,這些內容是屬于浪漫主義思潮的范疇,后來被浪漫主義或新浪漫主義納人了現代化的思潮當中。而中國作家、中國文學在1980年代開始接受現代主義的同時,就產生了對現代主義的反思、抵抗或反叛,而這種反叛、抵抗或轉化,并未回到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或是哲學上講的歷史理性主義的軌道中去,而是開始進入了“后現代”。

其實慶西兄很早就寫過挺長的一篇文章,他的提法接觸到了這樣的問題,他寫的當然很妙,題目是《新筆記小說一尋根派,也是先鋒派》,將兩個完全相悖的概念焊接在一起,其實是觸及了這樣一種現象,這是特別后現代的,因為后現代就是打亂時間,將古代、近代、當代全部攪起來,拌成一團糧糊,敘事與夢都是這樣的處理方法。四十年了,也許是時候對“尋根\"概念來做一個理論上或隱喻上的拓展—如果想象文化的\"根”文學的“根”不光是喬木或灌木那樣的形態,還有德勒茲所說的“塊莖\"那樣的形態,那么是否有可能,讓我們來建構一個更有討論空間的“尋根類型學”?

我就簡單說說這些。

2024年11月28日講,2025年1月31日修訂合我們這個會議。有些回憶文章說地點是“空軍療養院”或“海軍療養院”,都不確切,當時那兒是陸軍杭州療養院,簡稱“杭療”。可今天上午我陪黃子平、許子東他們去對面郭莊喝茶,才知道“杭療\"現在倒真的成了“空療”,已并人距離它不遠處的空軍療養院。

會議名義上是三家主辦,實際是上海方面主持。主持人是三位前輩,分別是當時上海作協主持工作的副主席茹志鵑,《上海文學》主持工作的副主編李子云,還有該刊編輯部主任周介人。他們三位輪流主持。與會人員一共三十多人,上海方面來的多是評論家,除了年長的徐俊西、張德林,還有年輕的程德培、吳亮、陳思和、許子東、蔡翔、宋耀良等,作家只是曹冠龍、陳村二人。我問茹志鵑,王安憶怎么沒來?她說安憶去什么地方(沒記住)了。北京來的一共是六位,李陀、鄭萬隆、阿城、黃子平、陳建功、季紅真。其他各省有湖南韓少功、福建南帆、河南魯樞元等。浙江文藝出版社是黃育海和我二人,杭州文聯有徐孝魚、李杭育、董校昌、高松年等人。

創新與神聊

李慶西

當年的“杭州會議”主辦方是三個單位:《上海文學》編輯部、浙江文藝出版社和杭州市文聯。當然,真正的主辦者是《上海文學》,這個會怎么開,邀請哪些人,是他們定的。參會名單有哪些考慮,我不太清楚,估計邀請名單多于實際到會的人。聽說請了賈平凹,他好像是有事沒有來,莫言也是因故缺席者之一。后來我意識到,會議邀請的作家都比較年輕,除了李陀(他自認是青年作家),只是鄭萬隆、曹冠龍年齡稍大,其他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出生。評論家年齡放得比較寬,徐俊西、張德林當時都已屆天命之年,但多數還是三十上下的年輕人。主辦者擬定名單時,顯然考慮到文學創作的代際問題。其實要講文學觀念,汪曾祺跟與會者大多相通,為什么沒請汪老?大概是考慮到老作家的話語權重,他在座怕別人不好暢所欲言,當然這是我的猜測,其實汪老很容易相處。

從籌備會議開始,我參與一些會務工作。會議是在一九八四年十二月舉行,具體日期我記不住了,會期總共七天。開會地點在杭州西山路(今稱楊公堤)的一家部隊療養院(又稱128醫院),這個場地是杭州文聯找的。當時部隊療養院向社會開放,其中一些空置的樓舍很適

北京方面邀請哪些人,很可能是李子云拿主意。李子云跟夏衍、王蒙都很熟悉,不知是否有過溝通,她早年是夏公的秘書,比較熟悉北京的情形。開這個會議,季子云可能請示過王元化,元化先生當時是上海市委宣傳部長。這里我想起一樁事,周介人讓我提前一天到上海,因為第二天在上海集合的與會者會乘坐一輛旅游大巴來杭,司機不知進城后怎么走,把我叫去作人肉導航。我到上海那天晚上,《上海文學》在上海展覽館西角亭餐廳宴請北京和外省與會者,上海方面不少參會人員也在座,正要吃的時候王元化進來了,跟在場所有人一一握手,就是領導來看望大家的意思。然后他跟季子云、吳亮聊了一會兒,沒坐下來吃就走了。所以我猜想,李子云事先向他匯報過,但實際情況我們并不知道。第二天這些人坐上了大巴車,被帶到那家部隊療養院,一下車阿城就說這個地方好,雖然房子顯得陳舊破敗,但感覺還是相當不錯。

我記得很清楚,會議正式名稱是“新時期文學創新座談會”,邀請函上是這么寫的。為什么要開這個會?新時期創作當時正處于一個瓶頸期,茹志鵑、李子云她們很敏感,覺得文學應該有一些變化。新時期文學從“傷痕文學”發端,到那時主要演化為兩種創作態勢。

一個被稱作“反思文學”,從“傷痕\"到“反思”,進而探討歷史錯誤中的人性扭曲,這顯然是一大進步。這類作品有魯彥周《天云山傳奇》從維熙《大墻下的紅玉蘭》張賢亮《綠化樹》等等,作者大多有著當年被錯劃為“右派\"的經歷。

另一種是所謂“改革文學”,大多以工農業生產為題材,從中發掘除弊布新的改革精神,這類作品以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柯云路《三千方》張潔《沉重的翅膀》等為代表。因為“改革”本身是一個政策性話題,很容易將文學弄成詮釋官方精神的政治化文本。

當時,中國作協大力提倡的正是這兩種創作路子。相對過去,這兩種敘事套路是有它們的進步意義的,但本質上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從蘇聯引進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路子,還是典型論、工具論,里邊有過多的政治和政策導向。“杭州會議\"開始終結這種情況,之后出現的“尋根文學”、實驗小說、新寫實主義等等,開創了文學的多元化局面。

“杭州會議\"沒有領導講話,沒有主題報告,一開始就進人討論,大家自由發言,就那么整天神聊。聊的是文學又不是文學,都想從眼前的文學里面走出來,尋找另外一種敘事策略。參會的年輕人里邊,除了李陀,好像都有過“上山下鄉”的知青經歷,對農村比較了解,農村生活給他們帶來一種民間的審美思維。這些人的敘事意念并不糾纏于知青自身,所以不同于梁曉聲的“知青文學”,而是要尋找民間的生存意識和文化積淀,他們考慮的是這些。

聊的多了,其中就有“尋根\"意識。會后,韓少功寫了《文學的“根”》,發表以后影響極大。之后有阿城《文化制約著人類》李杭育《理一理我們的“根”》鄭萬隆《我的根》等。現在有的人將“尋根\"理解為尋找中國古代文化,尋找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傳統文化之根,事實上完全不是,一點關系都沒有。“尋根\"實際上是尋找民間的生存方式與生存意念,而且更重要的是擺脫典型論、工具論的制約,具體來說就是繞開\"反思文學\"與“改革文學”的路子。

可以舉一個例子,同樣是寫農村,當時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陳奐生上城》在他們那一代作家筆下,這兩篇農村題材作品相當出色,但跟韓少功的《爸爸爸》湘比,二者的農村敘事意念截然不同。高曉聲寫的那一段過去了,農村改革、承包,奔小康之后,那一段就翻篇了。《爸爸爸》是經典性的,而且十分可貴的是,它描述了中國農民的遷徙性,從一個山頭轉到另外一個山頭,不斷地遷徙,這是有生命意義的歷史過程。這兩種寫農村的筆法完全不一樣。雖然說大部分的“尋根小說”是農村題材,但不能理解為我們過去所認識的鄉土小說,這其中有敘事策略的改變。

關于作協與年輕作家之間,我插一點題外話,有一點微妙關系。當時主持工作是張光年和王蒙他們,應該說老一代作家對年輕作家是愛護的。包括你們獲得的全國性獎項,評委不就是他們嗎?給不給你獎是他們說了算,他們對年輕人還是熱情扶持的,但他們的文學觀念跟你們不一樣,他們會不時“敲打”你們,希望你們走正路,不走邪路,而你們往往不按照他們的意圖去走,這也是一種代溝。文學史應該注意到這一有趣的現象。包括之前杭育抱怨閻綱他們不評論他的作品,閻綱他們可以說,我為什么要評論你?他們關注的是另外的東西。

再談“文學的‘根”

韓少功

感謝主辦方,將我們這些老家伙找來一聚。借此機會,我也能結交新朋友,分享知識與思想。他們記憶力都比我好。畢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好多事情我已記不清了。比如我以為當時的會期是兩三天,但慶西剛才說,哪止呢,足足開了七天。

文學史上有些描述是不對的,好像那次“杭州會議”是一次有計劃、有預謀、有組織的“文化尋根”,這就是大大的誤解。周介人是《上海文學》編輯部主任,是會議操辦者之一,曾有一個簡明的會議記錄,發表在《文學自由談》,上面完全沒提到“尋根”。當時會上討論過現代主義,比如布萊希特和《第二十二條軍規》;也討論了“傷痕文學\"和“問題小說”。李子云剛拿到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猶豫著要不要發表。我們傳閱后都是贊成派,助推了一把。還討論過阿城、賈平凹、殘雪的作品,其中阿城的《棋王》剛出爐,是當時的爆款,李陀等極為推崇。大家談這些,并無清晰的理論思路或統一目標,純粹是個七嘴八舌的神仙會。當然,我記得慶西、杭育、阿城和我,也談到傳統文化和民間文化,那是我會后撰寫《文學的“根”》一文的緣起。這就像我說過的,我們談了根,也談過枝啊、葉啊、花啊、果啊,但被后人簡化成一個“尋根派”,并且與什么“先鋒派\"對立,好像形成了兩條路線的斗爭,那就太夸張了,想當然了。

第二年春,“文化尋根”已引發文學界的熱烈討論,《文藝報》發表了阿城等人的文章。潘凱雄是該報記者,來到武漢大學的老齋舍,要我再說點什么。當時我正在那里的英文系進修,住在大三的學生宿舍,無非是想練一練聽力和口語。因為大一的學生還說不好,大四的學生又不愿意說了,大二、大三宿舍才是最好的英語角,我就專挑了那一間,室友們約定平日時盡可能戒中文。我說這一點,是想證明“尋根\"并不一定就是復古和排外,卻被有些人說成“辮子軍”\"守靈者”,那是他們的虛構。

子平說,“尋根\"是一個有缺陷的概念。確實如此,因為“根\"就是一個比喻,小說家言而已,不是什么嚴格的理論界定。這一說法引起強烈反應,多少也在我的意料之外。似乎大多數老的、少的都不高興。賀敬之當時在中宣部主管文藝,他去湖南開會,湖南省文聯主席康濯傳達他的指示,說“尋根\"沒問題,但我們的“根\"在延安,為什么要尋到封建主義的文化糟粕那里去?馮牧是文學界大領導,有一次碰巧與我同坐綠皮火車,也是規勸我不要偏離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大方向,話里話外,就是怕年輕人犯錯誤,是恨鐵不成鋼。在另一方面,劉心武是當時的明星作家,寫文章批評和嘲諷“尋根”。更出格的是,所謂批評界一大“黑馬”,在中國社科院文化所張羅的一次全國性大會上,說中國文化就是一個大毒根,斬斷都來不及,還尋什么尋?一句話竟引來了全場的掌聲雷動。這就是當時的情況。無論朝野,無論“左\"“右”,都是喝倒彩的多,千夫所指,壓力山大。

直到1988年5月,一個中國代表團去法國訪問。在一個大型座談會上,有一位華人向中國作家代表團提問:你們怎么看待中國傳統文化?劉心武出面回答,大意是必須徹底批判、徹底否定、徹底鏟除,非如此不能實現中國的現代化。不料這一次,與會的華人們倒是困惑不解,后來還爆發了激烈爭吵,被中新社記者寫成內參急報北京,由高層領導批示,差不多成了一個輿情事件。我在現場沒說話。我感覺爭吵雙方其實有相當多的誤解。事情是這樣,華裔在西方社會的地位低,被人瞧不起,舞個獅子,練個氣功,講講老子和孔子,才能在多元文化格局中有一席之地。你把他們最后一點立身之本都刨掉了,他們能不同你急?相反,劉心武代表的國內主流精英,剛從“文革”中走出來,還處于“打倒孔家店”的慣性思維中,對于家長制、一言堂、平均主義“大鍋飯\"煩得很,認為那都是傳統惹的禍。因此,雙方的語境不一樣,差不多是雞同鴨講,同名不同姓,說不到一起去。

其實,觀念并不等于文學。出一個好作品,常常需要好材料,還要有合適的角度和形式,還要自己身體好,家里不吵架,如此等等,一二三四五,少一條都不成。但某個觀念可能喚醒和激活個人記憶,對創作有一點拉動和助推的作用。回頭看,當時被說成“尋根”的作家,大多是中青年,多是下鄉知青或回鄉知青,杭育、阿城、平凹、鄭萬隆、烏熱爾圖是這樣,后來的莫言、王安憶也是這樣。這些人新不新,舊不舊,洋不洋,土不土,有過城鄉兩種生活體驗。所謂\"洋”,就是指都市生活,所謂西方化先走一步那種。所謂“土”,就是承載更多本土傳統,現代化慢一拍那種。因為一次大規模的現代移民,因為“下鄉\"或“回鄉”,他們在兩種文化形態之間游走、碰撞、煎熬、掙扎,留下大量青春期生命感受和經驗細節。但這一切在“傷痕文學”的政治化模式下,沒法寫,也難以識別。因此,“尋根\"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借口,得以釋放各自拖泥帶水的心理能量,找到一個展示文化差異性、豐富性、沖突性的舞臺。這一過程,當然觸及“五四\"以來國人們文化自疑的恒久心結,構成了中國與世界展開文明對話的一部分。

在中國這一塊土地上,用錢穆先生的話來說,因文字的廣域覆蓋和數千年不變,傳統文化確實樹大根深,形成了獨特而豐富的遺存。這是“尋根\"話題得以升溫的前提與基礎,或許也是更重要的條件。我后來到過世界上很多發展中國家,發現那里都鮮有類似討論,更不會形成熱點。可能的原因是,他們的文化遺存的體量、能量已不足以支持這種對話關系。東南亞很多國家,以前連文字都沒有,文字是荷蘭人、西班牙人、英國人、法國人很晚才代為建立的,歷史縱深到底有什么,實在模糊不清。印度有本土的語言文字,但以神話代替歷史,在孔夫子眼里就是“怪力亂神”,也是混沌一片。大部分非洲作家張口就是英語或法語,從小學一年級就直接用洋教材,長大了再去國外拿洋文憑,其文字、宗教、法制等都是舶來品,算得上“全盤西化\"的優等生。拉美呢,更是連血緣都混了,他們的后代到底是算歐洲人還是原住民?他們對西方文化的反應,大概都不會像中國人這樣敏感和強烈,“根”不“根\"的,似乎已尋不起來了。

“杭州會議”:四十年以后的理解

陳思和

2014年,《文藝爭鳴》雜志的張濤來約稿,邀我談談“尋根文學”。我當時就認為,“尋根文學\"不是一種人為倡導的文學思潮,最初的“尋根文學”作品,是一批知青作家并不自覺的獨立創作,當然也沒有自覺的文學主張,倒是有一批敏感的文學編輯、作家和批評家意識到這些作品內涵的新意,便加以理論概括和提升,這才有了“尋根”一說。“杭州會議\"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起了比較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們與其說是紀念“尋根文學”三十年,還不如說,是紀念“杭州會議”三十年。當時我就寫了《杭州會議和尋根文學》,這篇文章只是我原計劃要寫的內容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沒有寫下去。我曾經與張濤說好還要寫下去的,但一忙就耽擱下來了,成了斷尾巴蜻蜓。

現在一晃又一個十年過去,《揚子江文學評論》與浙江大學翟業軍教授聯合舉辦紀念“杭州會議”四十年的工作坊。于是,今天我又見到了當年“杭州會議\"的老朋友,令人感慨。現代社會人與人見面的機會還是比較多,不像杜甫的時代,“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但至少是“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我們都已經不僅是白發蒼蒼,也是雞皮鶴發,垂垂老矣。不過有些記憶還是存在的,剛才發言者在回憶這次會議的出席人,我記得有兩位作家是被邀請了但沒有參加的。一個是王安憶,她當時去徐州探親了;另一個是張承志,他那時的世界觀正在發生轉變,好像是在六盤山,他給周介人寫了一封長信,談他的世界觀一一這些都是周介人在會上說的。這樣推算,杭州會議應該是在作代會召開之前。像李子云、徐俊西都應該是去北京參加作代會的,但在“杭州會議”上,完全沒有聽到這方面的信息,也沒有聽到“文學藝術的春天到來了\"這一類的風聲。

接下來我將繞開“杭州會議\"的具體細節內容,因為有關這類故事,回憶文章太多,我自己也寫過《杭州會議與尋根文學》和回憶性對話《八個會議,一個時代》,都有所涉及,不便再重復。我想接著談談“杭州會議”以后“尋根文學”的發展態勢。事實上,“尋根文學\"創作先于“杭州會議”,在“杭州會議\"第一天,周介人介紹了舉辦這次會議的背景,就提出近年來各家刊物發表了一批比較新奇也比較另類的作品,主要有賈平凹的《商州初錄》李杭育以《最后一個漁佬兒》為代表的“葛川江系列\"小說,張承志的《北方的河》,阿城的《棋王》鄭萬隆正在創作的一組取名為“異鄉異聞”的系列小說,等等,都與主流的小說審美趣味大相徑庭。參加會議的文學編輯和評論家已經感覺到:小說的美學趣味正在發生悄悄的變化。而這批作家們自發的創作成果,后來都被批評家劃定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杭州會議\"之后,“尋根文學”似乎被命名了。首先是作家們亮出了“尋根\"理論,代表作有韓少功的《文學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約著人類》鄭萬隆的《我的根》李杭育的《理一理我們的“根”》等等,都是圍繞著“尋根”而展開的,既是用來解釋“杭州會議\"之前發表的這一批作品,也是為以后的創作提出了方向。作為文學思潮的“尋根文學”大概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形成的。其次,“杭州會議”以后發表的“尋根文學”的作品,基本上是有意而為之。最典型的是韓少功的中篇小說《爸爸爸》《女女女》和短篇《歸去來》這是一批技巧性很強的創作,技巧形式中也包含了作家新的小說理念。這些作品的內涵神秘莫測,情節也追求撲朔迷離,一下子就沖破了以往小說的現實主義美學的框架,其直接的推動力可能來自剛剛獲得諾獎(1982年)不久的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譯本,然而在創作實踐中,其所展示出來的稀奇古怪的因素,也證明了中國當代作家同樣具有非凡的想象力。

有意思的是,韓少功橫空出世以后,追隨者蜂起,但是“杭州會議”的其他參會者反而都隱退了。阿城在“杭州會議\"上聲稱,繼已經發表的《棋王》《樹王》《孩子王》以后,還將創作五篇“王系列”小說,后來一篇也沒有發表;他號稱要寫一百篇“遍地風流系列”,后來也草草收場。李杭育也沒有繼續寫“尋根小說”,1986年我有次遇見他,曾經問他為什么最近不寫“尋根小說”,他說,“尋根文學\"本來可以好好發展的,現在所有人都一哄而上,真真假假,血污污的,反而不想擠進去了。我覺得他說這個話有點奇怪,但李杭育后來確實不再寫“尋根小說\"了。北京作家陳建功、鄭萬隆、李陀的創作也越來越少。倒是兩個沒有出席“杭州會議\"的作家:王安憶在1985年寫出了《小鮑莊》,張承志則創作了以西北高原伊斯蘭文化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系列,這些都可以看作是“尋根文學”的典范。

“杭州會議\"以后,與“尋根文學\"同時產生的文學思潮,還有先鋒小說、實驗小說、現代派小說等等,在文學史上被籠統地稱之為“探索性小說”,各種思潮五花八門,處處是喧嘩與騷動,整體上打破了原先現實主義美學一統天下的情況,形成了文學審美趣味多元并舉的格局。但是“尋根文學\"作為一種思潮卻很快走到了末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半期最出色的青年作家還有張煒、莫言、殘雪和余華等。但似乎沒有人把他們的作品歸為“尋根文學”,人們習慣性地稱莫言、殘雪等人為\"先鋒作家”而不是“尋根作家”,至于無法歸類的張煒,沒過幾年則寫出了《百年孤獨》的中國版—一《古船》。

如果我們站在文學史的立場上來看,1985年前后是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一個重要時間節點,而“杭州會議”無意中在重要時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它不是有意識地借助西方理論思潮來推動文學創作,而是相反,它敏銳地發現了文學創作實踐中出現的新的因素,及時地運用民族文化的理論視角來解釋它、提升它,既沒有因為這些新因素與主流的審美傳統不一樣而任意扼殺,也沒有一味追隨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趣味,而是運用自己民族文化的因素來融匯外來的理論新潮,形成了新的審美思潮。所以,“尋根文學”只是1985年以后眾多思潮流派的一種,當時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是以“探索”命名的整個文學新潮,包括了“尋根”先鋒、魔幻現實主義、現代派等等文藝新潮,既有西方的,也有東方的,基調是本土文化的一種自我創新。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特殊環境下,呈現蔚然大觀景象的,正是這一批作家在實踐中形成的以“民間”為審美特征的文學創作。

修訂于2025年1月30日正月初二高層認為當時的文藝發展方向有討論的空間,所以上海組織了這樣的會,雖然組織者的想法跟后來我們開會的結果很不一樣,但的確是由地方辦的會,這是實際情況。

從文學評論的角度來看,一個比較直接的意義是,1949年以來的文學生產機制,一是所有作家都是體制內人員;二是版稅稿費制度的改革;三是文藝批評對于作家的制約與推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最權威的評論都來自于作協的高層,當代文學評論一直是在作協系統之下進行評論,而“杭州會議”是作協系統的文學評論的最后一次成功案例,成功在于作協系統里突然來了年輕人,當時我們不認為自己是學院派,我們跑來是因為跟季紅真認識,并不是因為北大、社科院,這里頭的一些參會者是因為當時作協系統出現了新人。“杭州會議”也帶來了創作跟評論的互動,他們的很多想法是從創作中引出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去吳亮與程德培在上海作協的創作研究室,那時候很多作家稿子還沒發,先給他們看,他們“指點江山”,這個派那個派,有些人指點慣了,常常發明很多名詞,后來沒了,為什么?我們知道1990年代以后文學氣氛改變了,原因之一在于文學批評的權力到學院去了,資源也到學院去了,作協系統沒有評論家了,所以程德培、吳亮、蔡翔是第一批,當時作協的批評力量是很成功的。

“尋根”,不只是傳統復興

許子東

好多事情不記得了,今天等于重開了一次會,各位當年與會者講的很多情形我并不知道。但我有一個印象,這是我從業幾十年來開得最有意思的一次會。我當時的想法是,原來開會最重要的是請人,請對人了,這個會就有意思了。那個會也沒有觀眾,就只有這些人聊天,爭先恐后地說話,時間有長有短,剛才他們都概括了,友情、交談,這的確形成了一種氛圍。

我最近兩年要寫書,覺得有必要將“杭州會議”放在 文學史發展的脈絡中來看其意義。

一是比較“實\"的背景。這個會議有一個特點,它不是北京的機關和雜志主導的,而是很罕見地由地方雜志召開的會議,最后產生了全國性影響。其實當時很多有全局影響的會都是在北京開的,這種會正常情況下應是馮牧的《文藝報》籌辦。這個會在上海開,剛才李慶西談到的細節就提醒了我們,李子云策劃這個會,王元化是支持的,王元化背后實際是夏衍、巴金、周揚,應該是最

再講大一點的,開會期間,中間休息時候與茹志鵑、李子云聊過,我看到這個會很散,大家各說各的,我問茹志鵑和李子云,會不會離題?你們的中心議題是什么?每個人的看法不一樣,茹志鵑主要考慮的是高曉聲式的社會批判能走多遠,如果走不下去,再怎么走。背景是劇本創作座談會。我1981年第一次去北京,在人民大會堂聽胡耀邦講社會效果論,我印象非常深,我只去過人民大會堂一次,胡耀邦個子不高,講話的時候非常激動,會跳起來、站起來,講作家寫出來的東西,要考慮社會效果,當時他主要舉的例子是《調動》《在社會的檔案里》《飛天》《假如我是真的》,加上后來的《苦戀》這一批作品的點名,是“文革\"以后官方第一次提醒作家,干預生活、批判政治是有底線的。很多作家在那個時候作出了選擇,劉賓雁等人就不管,王蒙就回避,哪些東西不能講就不講,但怎么批判現實、干預政治,是茹志鵑當時希望我們談到的東西。她讓年輕作家中幾個成功的,像阿城、李陀,來講講看怎么面對這個問題。

后來的問題是這些人根本不討論茹志鵑關心的話題,這個會從第一天開始,就不討論文學與政治的關系。

其實這個問題,到今天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但當時的作家不知是出于策略,還是出于觀念上的思考,他們覺得這個問題不需要多考慮。

第二,李子云關心的問題是怎么看“現代派”,我聽說王蒙、張光年當著政治高層的面替“現代派”說話,說西方“現代派”是批判資本主義的,批判帝國主義腐朽的,不能完全否定“現代派”。所以李子云關心的點跟茹志鵑有點不同,她對這個話題比較感興趣。

我記得我們在會上討論的一點是,“現代派”雖然很好,但你不懂外文,學不了,你學了半天,是在學季文俊、袁可嘉,你讀的都是翻譯。為什么當時大家講阿城好,因為我們“現代派”的東西,在觀念和手法上可以模仿,但語言上根本看不了,在這“現代派\"的挑戰和\"革命\"的底線后面,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個新的選擇、新的源泉。

現在回頭仔細看,幾十年以后,我們不但是在文學上,而且在更廣的范圍內,在面對革命的反省與西方文化的挑戰之后,最能站住腳,最能夠保存的基地就是民族文化,現在叫文化復興。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主要靠的不是眼前再搞\"十年”革命,也不是靠批判“美西方\"的觀念,靠的是我們自己。我突然注意到,“尋根文學”四十年前就開創了意識形態的方針路線,在革命與西方之間,我們找出傳統文化。“封建”二字現在很少出現在正式的學術文章中了,當然你可以解釋為我們發現,用“封建”來解釋周以后的中國社會制度不太確切。不但如此,在主旋律中,反封建與封建王朝也不太談了。在某種程度上,在整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層面上,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也漸漸接受了一個廣義上的民族文化的內涵,當然其中有各自不同的自的,里邊也有很多不同的偏見。

“杭州會議”是一個偶然,當然,偶然后面是多種必然性的交叉,這個必然性交叉就是,第一,是反思革命的底線;第二,應對“現代派\"的挑戰;第三,是民族文化的寶庫。

反過來,我們從文學評論的角度,可以仔細推敲什么是“尋根”。它是中國文化,是儒家、道家、佛家之間的關系,而不僅是地域文化的問題。當初的會議我們怎么這么“英明”,就提出了這樣一個概念,以至于四十年以后發現,這成了意識形態的主流。我順便說一下,韓少功從來都是一個領袖的心態,他平常開會都是占主導的,“杭州會議\"我在旁邊觀察,憋得他受氣,整個會都是跟阿城在那邊,就在西湖邊上,憋得要命,其實他是受了刺激,別看他們兩個人在會上忽悠,其實他心想,你們搞什么,但他找到了一個更準確的詞匯,聯系到了傳統文化,所以韓少功還是有點歷史功勞的。當然,從“杭州會議”看“尋根文學”,“尋根\"決不是放棄社會批判與反思,也不是純粹抵抗西方現代主義。“尋根\"不是簡單的傳統,而是對傳統的批判,探索中國傳統與當代革命的關系、與現代性的關系。

另起爐灶,回歸文學的本真

李杭育

剛才子東兄講的,我聽得很認真。他是從文學史,從中宣部、上海市委宣傳部,從文學到了那個階段遇到了什么問題等層面來談。但我的敘述角度與他不一樣,我打算以一名單打獨斗的作家的角度分析一下。

當時,我剛調到杭州文聯。我記得這個會是1984年12月8日開的。1984年我參加過三個會。第四次全國作代會對我來講,反而是不太重要的。

1984年2月,河北涿縣(現涿州市),開的是全國農村題材小說座談會,這是由《人民文學》與《文藝報》兩家組織的。就像許子東兄講的,當時都是北京方面籌辦的。會議的規模和規格比“杭州會議\"大得多,我們住在涿縣的桃源賓館,這是涉外賓館。王蒙、張光年、馮牧他們作了講話。

過了一個月,我到北京去領獎了。活動期間,我基本上是插不上話的。他們那一代北京作家算是我的前輩作家,我后來用了一個詞,說他們是一個意識形態的語境中的\"正反題”,說劉賓雁與賀敬之是在同一個語境上的。有時他們會說起政治上的內幕消息,我們哪里能知道?這樣的話,我們肯定是寫不過他們的。這是當年我非常困惑的一個事情。如果文學是這樣的話,我能寫什么?我就沒事可干了。

那一年的第二個會議,子平兄記憶有誤,程德培講的話是在我的作品研討會上。對季慶西說)你也去的,就在建德,那是我迄今為止唯一的作品研討會,就在1984年8月。吳亮與程德培,他們兩個當時還是上海工廠的工人,當然已經開始要往上海作家協會調動了,這我是知道的。而我也開始要往杭州文聯調,那時候我還是富陽廣播站的編輯。那個會范圍很小,聊天的主要是我哥哥,以及吳亮、程德培,話說得很放肆。后來我寫《我的1984年》,吳亮說你這個話不好說的。德培、吳亮這些年輕評論家的上面,是北京那一幫以閻綱為代表的評論家。閻綱這個人其實不錯,無非是一個代表,但話語權全在他們手上。德培的話很幽默,說:“老革命遇上新問題了。他們不知道怎么評論你了。”

后來就是年底的“杭州會議”,我覺得是德培的點子,那個時候他老把我當槍使。他在往上海作協調動的過程中,見到茹志鵑是畢恭畢敬的,他怎么好跟茹志鵑提呢?我清楚記得德培跟我說:“杭育,茹志鵑很喜歡你的,你跟茹志鵑說說。”

蔡翔有一個回憶是正確的。在杭州徐孝魚的作品研討會上,當時我家是住在湖州的,我們遇到了,那次周介人也在,他們說回去跟李子云匯報一下。當時德培他們在這么計劃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是什么機構來辦,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個會。為什么有這樣的希望?我的心態與大家一樣,不知道寫什么了,最好聽聽處境差不多的同齡人的想法,這是我當年的心愿,那時候是很孤單的,又沒有人評論我。

“杭州會議\"對我個人來講,刺激很大,魯樞元是大學教授,講心理學、文學的。我見到少功時說,我早就知道你了。當時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少功說:“你已經寫到這個了,我要跳得更高。\"我心里就有數了,他已經有一個東西寫好了。

后來如子平兄提到的,我2013年在《上海文學》第10期、11期、12期,連著三期,連載了《我的1984年》,這個很長,25000字左右,分上、中、下發表。這個文章當然是我事后對“尋根”的理解。其實少功提出“尋根”,從字面來講我不是很喜歡,這是容易引起誤解的,當時《作家》雜志孫里約的,我那一篇是《理一理我們的“根”》因為“尋根\"容易讓人誤解,我尋什么根?去尋“四書五經”?不可能,我甚至不尋唐詩宋詞。我在那上面所說的理一理我們的“根”,主要意思是我很欣賞中國的民間話語、民間敘事。后來有人寫文章說李杭育虛晃一槍,我抗議!我買了大量的明清筆記來讀,都是野史、民間話語,都是“規范”之外的中國敘事。

至于怎么擺脫意識形態語境“正反題\"的文學現象,我認為“尋根”真正的意義是另起爐灶,《我的1984年》中還說,難道韓少功能跟《文藝報》叫板?不可能,就因為起了一個名字,“尋根”。對這個字眼過于認真是錯的。吳亮說我,你咖啡喝喝,說什么“尋根”?對字眼不要太較真。當然,我們對于中國文化的關注,從我個人來講,更多地是關注中國的民間文化。到今天我也不后悔,用現在的話說,我很接地氣,當時沒有接地氣這一說的。

所以,“尋根文學\"這一現象,從“杭州會議\"引發的情況來看,你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詞也可以,我認為是在同一個意識形態語境中,我們需要從這里擺脫出來,不然我們是怎么也寫不過他們的。他們有內幕消息,我是外省作家,我只有聽他們的份,什么話題都插不上嘴。而且那個時代北京的作家根本不談小說藝術,覺得這太幼稚了。

“杭州會議\"中有一個小插曲,有一天我跟周介人聊天,說起對小說的一些想法,談的完全是小說藝術,跟思想主題沒關系。周介人鼓勵我將它寫出來,后來我將它發表在《上海文學》染志上,也即《小說自白》,這對我個人來說,是一篇很重要的談小說藝術的文章。當時莫言《透明的紅蘿卜》已經出來了,作家出版社出了一套叢書,窄窄的小冊子。當時李陀在說莫言《透明的紅蘿 1% 李陀說你看“紅蘿卜”,還“透明”的!我想李陀你少見多怪,“紅蘿卜”多得很。反正李陀有談論,當時書還沒出來。那個時代不通過“杭州會議”,很多事情我們是不知道的。我們聚在一起,才知道他們還寫這個,韓少功要出個什么東西了。所以,就我個人角度來說,就是“另起爐灶”,這是成功的,我的“葛川江系列\"于1983年就發表了,但沒有人評論我。

“杭州會議”一參加,好像就是另一個氣候了,我有一陣子野心很大的,當時最喜歡的是威廉·福克納,他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我都想將\"葛川江系列\"搞成這么大的規模了,可以說堅定了一種文學取向,這才是文學本真的東西。我們成功地脫離了意識形態語境,至少是接近了文學的本真。對我個人來講,這就是“杭州會議”中我得到的最大的收獲。

我就說這些。

“尋根”開啟中國作家自己的話語方式

陳曉明

今天,面對杭州會議的“七老”①,任何理論和文學史的眼光都會失效,都要有所收斂。如此態度是因為今天重返當年的本真生活一一當然那也是一種文學的生活,顯得特別難得和可貴。

我首先要表達的是敬意。剛才敬澤先生視頻致辭時說要對當年“杭州會議\"的參加者、組織者以及現在還在活躍的作家,還有今天到會的諸位嘉賓表示敬意,我也是本著這樣的心態。賈夢瑋兄、何同彬兄、翟業軍教授合力組織這個會真是功莫大焉!對于四十年前的“杭州會議”,我們可以說是恍如隔世,也可以說是如夢初醒。今天我們回到歷史的現場,聽著“七老”的分享,我感慨方端。大膽一點地說,在對他們表達敬意的同時,我也有一種與有榮焉之感。我和他們也是同代人,我是“50后”,也是“文化大革命\"下過鄉的知青。當然,他們的插隊經歷是十年、八年,我只插了兩年隊,只是小老弟了,算不上數的。但我們有這樣一個同心、同情、同理的“根”,理一理我們的“根”,我還是能理到在同一條路上的\"根”的。

剛才“七老”談得都非常好,很多話都很觸動我,你們講了很多的故事,呈現了很多往事,特別有史料價值。

對于我來說,“尋根”確實非常豐富與復雜,我自己的認識也是經歷過很多的變化、搖擺,可以說是不斷深化,也可以說是逐漸清晰,有時甚至又是矛盾的。最早的時候,我也在做文化反思,當年我已經碩士畢業了,在福建社科院哲學所工作,黃克劍先生拿了一卷東西找我,說作家們在“尋根”,我們來看一看,討論一下。相關文章發表在《作家》1985年第4期和第9期。這是陸續發表出來的,有好幾篇,分為幾期。這些文章當時確實給了我非常大的觸動,1984年底“秘密\"開的“杭州會議”,我們都不知道,是后來看到這些文章才知曉一點原委。

1985年冬天,我到北京大學,謝冕老師正在主持召開和“尋根”主題有關的座談會,好像黃子平先生那天也在場。在那個會上我冒昧地做了一通發言。謝冕老師的無限寬容鼓勵了我這個福建小老鄉,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說了許多。謝老師當時還拿著筆記錄大家的發言,聽到我說的一堆話,謝老師說:“陳曉明你這個完全是新概念漢語呀!\"我當時可能用了一個自創的概念,說“尋根文學\"表達了一種\"歷史的巨大的精神跨度”。當時似乎得到謝老師的贊許。

當時“尋根文學”還是很震動我的,我用比較積極正面的詞去進行描述,后來我的文章發在福建《當代文藝探索》上,應該是1986年的“福建青年批評家\"專號,我的文章還放在頭條。當中有一大段寫到“尋根文學”,我帶著熱情、也帶著思考接近“尋根文學”,這也是有一個很漫長的歷史過程的。

其實像我們學理論出身的,對“尋根”這個話題究竟應該怎樣進行思考?后來讀韓少功先生的作品,確實給了我非常深的觸動,這一批作家是“知青作家”,他們怎么就變成“尋根派”?我一直帶著這個困擾。

有一次我在梁曉聲先生的作品研討會上做了一個發言,這次研討會是在北京語言大學召開的。我當時有一個觀點,我對\"知青一代\"和“尋根一代\"有一個看法,“知青一代\"與“回鄉一代\"或“在鄉一代”,例如賈平凹、莫言、閻連科他們有區別,“在鄉一代”他們出身于農村,從小在農村勞動長大,他們有一種“在地性”,他們的力量在后來的鄉土中國敘事中釋放出來。有一段時間知青一代作家在鄉土中國敘事方面有勁使不出,風頭被\"在鄉一代\"壓下去了,這讓我困惑很長時間。“知青一代\"是屬于歷史的,是屬于歷史觀念史的。而“在鄉一代\"卻是屬于土地,屬于鄉土中國的。“知青一代”屬于觀念中國,屬于少年中國。這里不存在誰更偉大,誰更高明,而是各自的歷史使命不同,各自的文學出發點不同。“知青一代\"還是城里人,從城市到農村,他們的心是城市的心,思想是城市的思想。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里曾經區別過“城市心靈”和“鄉村心靈”。他舉例說,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區別,前者是城市心靈,而后者是鄉村心靈。斯賓格勒的這個區分想必很多人都會感到費解,甚至很難同意。他是一種歷史的直覺,在“巨大的精神跨度\"中來把握一種文化現象,并賦予某種歷史通靈論的精神實質。

回到我們的話題,我以為“知青一代\"對歷史一直有一種責任,有一種觀念性的把握,一定要以作家的方式成為歷史的主體。“知青一代”有這樣一種訴求。所以今天這個會非常恰當和了不起,會議主題“‘尋根'思潮與中國文化主體性建構”,這種大的概念與我們活生生的歷史、大家的回憶勾連在一起,那么多鮮活的故事,那么多生動的人,那么多心心相印、相通的手足之情,這種曾經活的生命現象學才是珍貴的。今天往事成為歷史之后,我們不得不進行概括和敘事,盡管我們知道任何一個概念術語都是一種冒犯,但沒有辦法,我們要靠語言生活,所以要靠這種概念來捕捉與建構這個歷史。這是一個共同的創造,要允許理論的冒犯,要允許理論的僭越,若沒有理論的僭越與冒犯,那就無法書寫我們的歷史,歷史確實就是在多種多樣的誤讀中、想象中、建構中被寫出來的,否則我們就不能擁有我們的歷史了。

當年我們用了很多概念、術語,不斷地有那么多文章,至少有上千篇論文在討論“尋根”,為什么會說不完、道不盡,我們今天突然發現“尋根”是一個如此復雜、如此豐富、如此強大的現象。歷史經常在偶然和無意的創造中被改變方向,或者被創造出驚天動地的事件。歷史書籍講述這類故事很多,毋庸贅言。我們今天將“尋根文學\"理解為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集體的創造,這個創造是由一群人來承擔的。它的意義在于,中國的知識分子第一次讓文學有了自己的話語,或者說,以自己的話語方式給文學劃下一個歷史的起點與轉折方向一—這樣的判斷并不是夸大其辭。

剛才李杭育先生回憶往事說得非常清楚,馮牧先生是我們的前輩,我們都非常敬重他,閻綱先生也非常友善,他們對年輕一代都非常關心。按李杭育先生的說法,如果文學還是按照意識形態主導的那種方式寫作,那\"我們這代人\"就沒法寫下去了,“知青一代\"以及“新潮”文學,看上去是“歸來的右派\"的同路人,他們共同歸屬在\"新時期文學”的名下,但實際只是一個暫時的同路人。

王蒙、張賢亮、“傷痕文學”、意識流文學這里面糾纏了很復雜的關系。審視傷痕,張賢亮會寫到《從庫圖佐夫的獨眼和納爾遜的斷臂談起一〈靈與肉gt;之外的話》,張賢亮無疑是“新時期”一個杰出的作家,但他在1980年代中期卻能從“傷痕\"中看到美感,這時候“知青一代”肯定是不能跟“傷痕文學\"搞下去了,兩代人的分歧是根本的。孔捷生寫的《大林莽》以及李杭育的《最后的一個漁佬兒》凄表達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要表達的東西是不一樣的,“知青一代\"與“歸來的右派”,有非常大的根本分歧。“知青一代\"在骨子里,與朦朧詩、北島的那一代,才是同路人,但在文學的表現形式上,因為北島他們明確提出“艾青的時代\"結束了,非常鮮明地發表過這種宣言,小說家沒有表達過,但你們提出了“尋根”,這就是一種斷裂(“新時期”的斷裂),所以一開始大家非常迷惑,并沒有意識到它所指向的另一條路徑。

剛才少功先生說文化的“守成主義”,此“守成\"和海外新儒家的“守成”并不是一回事。“尋根”也并不只是簡單追隨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一盡管在某種程度上受到這兩方面的影響。但我理解的“尋根派”的守成和創新是要建構這一代人的文化根基,這一代人的歷史的起點。它的基礎在“歷史主體論”上。當時很熱烈的“主體論”,以及討論數年的“人是主體”等哲學和文學理論問題,提供了一個哲學的基礎。但真正在文學上來完成這么一個轉彎的是“文學尋根”。1986年魯樞元寫了《論新時期文學的“向內轉”》那篇文章的意義非常大,對文學史作了一個定義。剛才是李慶西先生還是黃子平先生說起,魯樞元當時將他自己所寫的有關“杭州會議”的每一篇日記都重新進行整理,將參會者通宵聊的內容都記下來,所以后來他能寫出這篇文章,這是“杭州會議”給予的巨大觸動《論新時期文學的“向內轉”》寫的是“新時期”文學的轉變,還提及很多外國文學的例子,但實際上你們的會上也談了很多外國文學,真正令作者震動的是“杭州會議”。1986年這篇文章才發表出來,它的意義可以用\"非凡\"來形容,真正體現出中國當代文學的變化。

1987年,我一直頑強地用\"后新潮\"來表述“尋根”以及后來的\"先鋒派”,這是中國的\"后新時期\"的開始,當時我還真的沒有認真讀魯樞元先生的文章。我的文章最早發在遼寧辛曉征先生編輯的《藝術廣角》上,辛曉征當時和吳亮、程德培、蔡翔先生走得很近,對新潮文學助推力度很大。我當時想要在《文學評論》發表,《文學評論》還不愿意發,二三年之后文章才壓縮了在《福建文學》上發表。我在《上海文學》上也發表了關于“后新潮\"的文章,在《人民文學》池發表過相關的文章,那已是1987年的事了。

今天回想起來,我們這些局外人都有一種激動,更別說當事人、“尋根\"中人了。那是一個主體正在覺醒的時期,在這么一個歷史的進程當中,這樣一群作家突然間以一種非常直接的、以文學本真的態度提出了一個理念,這是有非同尋常的意義的。當時“杭州會議”上沒有談\"尋根”,后來你們幾員大將都陸續寫了《理一理我們的“根”》(李杭育)《文學的“根”》(韓少功)《我的根》(鄭萬隆)《文化制約著人類》(阿城)等文章,這就構成了群體性的力量,這種力量是以“尋根\"作為一個文學事件,同時作為有集體性話語的歷史定位進行建構的。“尋根\"隨后給文學史提供了這么充分與豐富的東西。它最大的意義在于,是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用自己的方式提出文學的命題,文學有了自己的命題并開始另一種敘事。這是\"五四\"時期的\"白話文學\"革命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回聲。雖然“尋根\"開啟的文學精神沒有歷史整全性地展開,而是以小敘事的形式,以個人化寫作的形式在1990年代蔓延,但那種精神實質的開創屬于“尋根文學”。不管它尋什么根一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尋根”,他們要“尋根”。中國的作家,更擴大一點說,這與“新時期”按照歷史律令去寫作根本不同,知青這一代作家要按照自己的領悟去寫作,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講述文學。

今天我們要對“尋根文學”進行闡述,雖然是理論與文學史的一種冒犯,但它是值得我們去做這樣一種嘗試的,今天的討論依然是我們對那一段歷史的嘗試性概括。隨著歷史的展開,40年之后的很多東西仿佛如夢初醒,今天依然如此。

【注釋】

① “七老”指參加““尋根’思潮與中國文化主體性建構”學術工作坊的黃子平、李慶西、韓少功、陳思和、許子東、李杭育、黃育海等七人。

在復雜的文化空間中重審“杭州會議”

王堯

今天這個會議可以稱為“新杭州會議”,有特別的意義。剛才參加當年“杭州會議”的幾位老師(我們稱為“七老”),他們對“杭州會議\"以及相關事件的回憶,其實也是文學史的一種敘述方式,我聽了以后很受啟發,一些模糊的細節也清晰了。特別重要的是,他們不僅講述了歷史,還在當下語境中表達了他們對歷史的新的理解。就像曉明兄一樣,我也要表達對“七老”的敬意。

我們這一代學人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其中的“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是徹底改變我們文學觀念和方法的思潮。我最近出版的《“新時期文學”口述史》關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內容占了很大篇幅。關于“尋根”這部分,我采訪了很多親歷者,包括今天在座的幾位老師。我訪問了韓少功、李杭育、李慶西、李陀、陳思和、阿城、李子云、蔡翔等老師,以后可能再補充幾位老師的口述。

在整理文學口述史相關資料過程中,我也明晰了一些問題。首先,多數與會者回憶“杭州會議”上并未直接提\"尋根文學”。因為“尋根文學\"的許多作家都與這個會議有關,是參與者,或是與《上海文學》《作家》染志有關系,所以文學史研究、文學評論重新給“杭州會議\"賦能了,將“杭州會議”與“尋根文學\"連接起來。“杭州會議”對“尋根文學\"沒有直接的表述,韓少功《文學的“根”》一文出現了“根\"這個關鍵詞。“杭州會議”與“尋根文學\"的關系是怎樣建構起來的,需要研究。這兩者之間不僅是“尋根\"的問題,還有回應西方“現代性\"的問題,“先鋒文學”與“尋根文學”幾乎是同時興起的文學思潮。如果我們將這兩種思潮置于“傷痕文學”以來的文學進程中,就會發現,無論是“杭州會議\"還是“尋根文學”,都意在打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之前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創作模式。

第二,如果從“杭州會議”開始說起,有好多話可以展開。我在采訪李子云老師的時候,她反復提到一件事,在“杭州會議\"之前,她發了李陀、馮驥才、劉心武關于“現代派”的通信,因為這件事,當時她與老友馮牧在北京開會遇到都不講話,后來和解了。在稿件發表前,馮牧打電話給李子云,讓她不要發,說如果你發了,會將全國的文壇搞亂。可見,“現代派”在當時的文壇還是一個禁忌。我記得馮牧主編的《文藝報》之后專門開了一次會議,討論現實主義問題,順便以“讀者來信\"的名義討論了一下現代主義、現代派小說。將這些事連在一起就可以看到,“杭州會議”與“尋根文學”的浮出水面不是孤立的事情,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遠比我們今天概述的要復雜很多。

今天很多人寫文章都追憶1985年。1985年前后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點,就是各種思潮共存、并置、錯落、沖突,這個文化空間是我們今天討論“杭州會議\"非常重要的點,如果沒有這種思潮的并置、錯落、交叉與沖突,我們就無法解釋“杭州會議”,包括“尋根文學”的興起。所以,“杭州會議”是一個“點”,可以帶來很多“面\"的展開。為什么1985年以后沒有很多思潮,這有文學發展自身的規律,盡管批評家制造了很多思潮與命名,但幾乎沒有反響。如果沒有復雜的、甚至是矛盾沖突的文化空間,就不可能產生“杭州會議”和“尋根文學”思潮,這是我的第三點想法。

第四,我們需要注意到文學思潮內部的差異。我訪問阿城的時候,當時他住在北京郊區一間很大的房子里,他帶我去吃回鍋肉,炒了一大鍋。他跟我聊了很多事情,我就想到一些問題,他說自己不是“尋根”,別人“尋根”之前他已經補過課了。他講到了作家的文化差異,說莫言在山東高密的生活,也是另外一種文化的“根”。后來我們有許多對問題與文本的闡釋是牽強的,比如說阿城的筆記體小說“遍地風流系列”,篇幅長短大致相同,我們通常從文體上說筆記小說是短的。當時阿城在云南插隊,紙張短缺,他就寫在香煙盒的紙上。那時的香煙很少硬殼的,翻過來是白紙,幾個香煙盒寫一篇小說。物質條件或者媒介,影響了小說的文體。

第五,我還要談一談韓少功老師的《文學的“根”》等文章。少功的文章特別重要,除了講楚文化外,還有非常重要的是講東方文化,還有審美優勢,這部分被后來的批評家忽略掉了,大家將審美問題忽略掉了。少功后來寫了《山南水北》我在《文匯報》寫了短評,提出“尋根”與“新尋根”的問題。今天我們討論“尋根文學”和“杭州會議”,還要考慮審美的問題和漢語寫作文學性問題。

最后,關于中國文化主體性的建構,學界從晚清到現在一直無法給予標準答案,這個話題還要持續很多年,最終有沒有答案,我不清楚。但我想,中國文化主體性的建構一定是在中國文化自身的脈絡中,但同時也是在與世界文化的對話中完成的。“杭州會議”不是封閉的,不是回到什么“地方”去的會議。40年以后,我們重提“杭州會議”和“尋根文學”,不僅僅是文學史的話題,也是中國當代思想史的話題。在這樣一個不確定的時代,人文知識分子如何生存?如何思想?如何寫作?“杭州會議”給了我們很多啟示。謝謝!

“尋根文學”仍在影響著今天的創作

宗仁發

《作家》染志是“杭州會議”成果的有幸分享者和后續“尋根文學”運動的積極參與者。韓少功老師的被稱作“尋根文學宣言\"的《文學的“根”》發表在《作家》1985年第4期,這篇文章的實際寫作時間是“杭州會議\"剛剛結束的1985年1月,他文章后面是有時間標記的。因為當時雜志的出版周期比較長,一般需三個月才能完成發表的流程,不像現在的出版周期,一個月之內就能完成。

《作家》雜志在發表《文學的“根”》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前任主編王成剛做了一些非常特殊的處理。1980年代綜合性文學雜志內容上分為四大版塊(小說、詩歌、散文、評論),各家雜志大多都是小說文體打頭。當時將韓少功老師的文章作為這一期的頭題發表,十分顯眼。《作家》還專門由此開設了一個欄目“作家論壇”,可以說特別重視這篇文章。此后,《作家》接著在1985年7月號刊發了劉心武的《從“單質文學\"到“合金文學”》、1985年9月號刊發了李杭育的《理一理我們的“根”》,1986年1月號刊發了鄭萬隆的《中國文學要走向世界一—從植根于“文化巖層\"談起》,1986年2月號刊發了古華的《從古老文化到文學的“根”》,1986年4月號刊發了毛時安、吳亮、李喆、許子東、蔡翔等人的《“文學尋根\"五人談》。

韓少功老師的《文學的“根”》發出的時候還有一個小插曲,這篇文章有一個補記,他是隨正文一起給《作家》的,但《作家》在1985年4月號發《文學的“根”》的時候漏掉了補記。劉心武老師在寫《從“單質文學\"到“合金文學”》一文的時候,雜志社已經提前將韓少功老師的文章復印寄給了要參與討論的作家。劉心武在他的文章中說:“也許我是對少功太吹毛求疵了。其實少功思考問題是相當周到而細密的,在我收到的原稿復印件中,少功在文后有一段我以為是萬萬不可缺少的‘補記’,正式刊出時卻不知為何沒有印出。我以為這是一個重大的損失,現在允許我將他的‘補記'照錄于后:‘我與一位朋友談到另一類文學,比如說澳大利亞的懷特的某些小說如果翻譯得基本成功的話,我們在那里看不到什么文化縱深感,也找不到什么民族傳統的背景。作者表現了帶著人類共性的一些矛盾,而人物所處的國度、年代,自然文化的環境都是模糊不清或無關緊要的。也許相對于那些人的心靈作縱向歷史追索的作者來說,懷特是在對人的心靈作橫向的時代概括。這大概向作家們提供了另一種意義的范例。對這一類作家的文學的根,我們還可另作討論。可見少功還是主張多元的,而且在他的意識之中,文學還可以有另外的‘根’。\"實際上《作家》發現漏發了這段“補記”之后,已在1985年6月號上把它補發出來,但劉心武老師在寫此文時是無法看到這個環節的。

應該說這個“補記”的確是很重要的,因為它與前面的正文恰好形成了兩個不同的角度,否則文章就不是全面完整的。自“尋根文學宣言\"發表后,韓少功老師的寫作也完成了一次由“知青文學\"過渡之后的轉型,讓讀者們在《月蘭》之后看到了具有“審美陌生性”的小說《爸爸爸》《女女女》和《歸去來》。

“尋根文學”是一個涵蓋性非常強的開放性概念或思潮,新時期文學思潮很多,“傷痕文學\"“知青文學\"“改革文學”“反思文學\"“先鋒文學\"等等,在這些思潮中后來真正持續的、有影響的只有兩種,即“尋根文學\"與“先鋒文學”。我們似乎應該找一些青年作家,讓他們說說“尋根”思潮與他們的寫作到底有沒有關系。只是我們這些評論家和編輯講,說服力還不夠。但我感覺,像魏思孝這樣的作家,肯定是受到了“尋根文學\"的影響。現在的“先鋒文學\"已經變成了一種隱性存在,但“尋根文學”思潮的影響還是顯性存在,這兩種存在是不一樣的。我們今天在回顧“杭州會議”討論“尋根\"話題時,不僅僅是一種回憶與紀念,也是一種對當下文學創作資源的研究。當然它不會是全部,但還是不可或缺的。也可以說“尋根文學”并不是一個只存在于當代文學史上的概念,而是仍在鮮活延展的一種現實,是一個強大的存在。

去年夏天的時候,花城出版社和我們一起研究,想要在2025年的節點上搞一個活動,紀念《文學的“根”》發表40周年,要編一套“尋根文學叢書”,目前正在籌備與策劃之中。

“尋根文學”帶給我們的影響是持久的,同時它對二十世紀以來的現當代文學還具有某種反思性或批判性。它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產生的對待傳統文化的偏頗態度帶有一定的糾正功能,也對完全模仿西方或照搬西方現代派的東西有一種警覺。說到底,“尋根文學\"提出的是民族文化主體性究竟怎樣才能確立的問題。

在此,我對今天在座的參加過“杭州會議\"并醞釀出“尋根文學\"的\"七老\"表示由衷的敬意。

學的價值與意義。

在座的幾位當事者都談了很多“杭州會議”的細節。這些對于研究“尋根文學”都是非常重要的史料,但更重要的,是引發我們對這次會議背后的文化史與精神史背景的思考。這非常有助于我們尋找“尋根文學”賴以出現的原因,包括對其意義與價值的認識。現在看來,過去我們對于這一現象的研究,尚有很多孤立看問題的誤區。實際上,“尋根文學”是這個年代龐大的精神流向的一個小小浮標,是1980年代文學歷史必然的轉折和深化,是這個年代文學運動的冰山一角。

因此,我們應該從“文學思潮\"的視角來看待“尋根文學”,這個視點是我們能夠探知這個年代文學背后的精神運動,從“總體性”上理解文學發展方向的角度。在此前提下,再來展開所謂的\"社會史研究\"“知識考古學研究”,才會有的放矢。否則我們就會拘泥于一個單純的“點式的知識生產”,這種脫離歷史邏輯的討論和考據,對于我們形成正確的認知,正確把握當代文學的價值向度,可以說沒有太多意義,甚至還會得出反向的、實際上是“非歷史”的看法。

文化意識與身份自覺

今天我們如何紀念“尋根文學”

張清華

借此機會先向在座的“七老\"致敬。

今天會議中最精彩的,是親歷者也即“七老\"對歷史的重述,讓我們這些后來者得以真切感受到當年的現場氛圍。

此次會議的論題,我非常認同—“‘尋根'思潮與中國文化主體性建構”,這個題目起得特別好。因為“尋根思潮\"這個概念顯然是超出具體的歷史事件的,我們說的“尋根文學”,一方面是指1985年發表的若干篇“尋根\"宣言,還有文學史上經常說的為數不多的代表篇目;另一方面更是在說比這有著更大范圍,更大歷史長度的“文學運動與潮流”。作為歷史現象的“尋根文學”只是一個表征,而背后則是具有當代思想史意義的文學運動與潮流。后者是遠大于前者的,它不止于我們對于“杭州會議\"的追述,也不限于對特定的1985年的某些文學現象的懷念,而是指涉著背后的思想背景,精神領域中的暗流涌動與波瀾壯闊。

今天我們如何紀念“尋根文學”?我以為是應該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要探討的是“尋根”之于整個當代文

這就涉及今天會議主題中的另一個關鍵詞一“中國文化主體性建構”。我認為這恰好指向了“尋根文學”出現的意義。如果說“尋根文學\"在當代眾多現象與運動中有什么不可取代的意義的話,那么我認為,它是標志著中國作家的身份覺醒的事件,它標志著在當代文學的背后,出現了主體性的叩問與自覺。說得更直接一點,它標志著中國作家獲得了獨立于工具范疇的“文化身份”,大家幾乎由此變成了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知識分子,而不再是沒有獨立意識的寫作者。

顯然,在“尋根文學”出現之前,無論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還是“改革文學”“知青文學”,創作者基本都沒有走出當時政治的主題,尚不可能去深入思考“文化問題”,更鮮有從文化上來反思當代歷史,也沒有可能根本上變革當代文學本身。而“尋根文學\"的出現,其最深刻的意義,就是中國作家有了這個沖動。他們要通過文學的書寫,去實現一個具有獨立思考性質的文化目的,這是其最大的價值。

這些年我也曾較多思考“尋根文學”的問題,并從各位那里得到了很多教益。比如陳思和先生、李慶西先生相繼發表在《文學評論》上的談“尋根文學\"的文章,關于“尋根文學\"的背景、源流、過程、意義,大概都已經談得很清楚了。今天“七老”的現場發言也給我非常多啟發。但我意識到,他們作為親歷者,似乎有點刻意回避談“尋根文學”的意義,“不太好意思”去充分闡釋它。而我們作為“他者”,倒可以、也應該充分認識這一點。所以這里我想就“尋根文學”思潮的問題,做一點深人的闡發。

首先,“尋根文學”思潮為何會出現,這是應該追問的。固然有諸多偶然因素,比如沒有“杭州會議”就可能沒有“尋根文學”,當初\"杭州會議\"的策劃人也沒有想到,這次務虛會上大家會侃出這么一個話題。但歷史就是這樣,偶然中總有必然。經過了1980年代之初的“西風東漸”,大量文化理論、文學思潮、哲學思想的引入,特別是現代主義文學的蜂擁而入,中國作家的焦慮也因之而出現,他們還是非常在乎自己的身份的,他們想給本土的新潮文學運動一個合法性的地位,所以就找各種理由來進行支持。比如韓少功老師的《文學的“根”》中就說,要“為當代文化的重建提供參照”,這是從積極的角度來給“尋根”一個理由。但更多的,我以為是要建設“當代中國的現代主義文學”,通過確立和強調其“本土性”,來為其尋找合法性和正當性。

剛才大家也談到“四只小風箏”,現代主義在1980年代早期是備受壓抑的,特別是在詩歌界和小說界。世界視野的出現使得中國作家意識到,再使用原來的那一套觀念和方法已沒有出路,但“現代主義\"又被定義為文學的異類,怎么辦呢?必須要出現一種替代形式。就像我們獲得了一面鏡子,便要反過來照照自己是誰。鏡子的作用就是讓自己的文化主體形象在世界視野里得以彰顯。所以從“底層邏輯”上來講,若沒有出現世界視野就無法反觀自身,有了世界視野就有了反觀的可能,這是特別重要的一點。

再者,“尋根\"的實質是什么。在我的理解中,“尋根”不是要回到真正意義上的傳統與正統,相反,是要對傳統進行“重構”,我從李杭育和韓少功先生的文章②中都看到,他們是要尋找傳統中的“楚文化\"和“吳越文化”,這兩種文化顯然都不是正統意義上的“中原文化” 一他們都自覺地強調了這種區別,他們尋找的是“傳統文化當中的異類”。為什么“尋根”尋的竟然是異類?這就是對于傳統的瓦解,對于權力壓抑的反思與出離,也是對于文化意義上的民族新生的向往與渴求。這才是“尋根”真正的底層邏輯。

顯然,這恰好對應著從1980年代之初就陸續出現的,關于民間文化、邊地文化、非主流文化的書寫,這些現象雖然并不起眼,規模不大,但卻是潤物無聲,從根部滋養著文學的變革,如汪曾祺、陸文夫對于蘇南地區民俗風情的描寫,鄧友梅對于老北京三教九流生活的再現,已經有了相當廣泛的影響。我們稱之為“風俗文化小說”。雖然他們沒有打出“尋根\"的旗號,但卻實際上扮演了“尋根文學”的前導。而且其寫作也為后來的“尋根”小說提供了可靠的模式一韓少功的“湘西系列”,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季杭育的“葛川江系列”,以及鄭萬隆和烏熱爾圖的北方漁民生活、森林狩獵生活系列等等,幾乎都像是一種“文學的地方割據”。

這些作家為什么要通過地方文化、邊地文化的書寫來自立?這正是對應著“一體化的文學\"場域的重構,作家必須在當代文化的場域中去尋找新的、邊緣的、民間的、非正統的資源,以此來實現文學的變革。表面上是“尋根”,實際上是對“根\"進行解構和重構,這是我們必須要認知到的一個底層邏輯。

顯然,有廣義和狹義的兩個“尋根文學”:狹義的是指1985年的文學運動;廣義的則是指一個上下貫穿多年的文學思潮或精神脈絡。

我個人認為,可以將1980年代初的“風俗文化小說\"看作是“尋根文學”的前身。剛才有先生提到,他們參加\"杭州會議”的時候有一個共同的閱讀趣味,就是喜歡汪曾祺。為什么?因為他提供了方法論意義上的文學范例。汪曾祺、鄧友梅、陸文夫、馮驥才甚至賈平凹這幾位作家在1980年代初期的寫作非常重要,他們當時已經大量寫到非主流的、民間的社會生活,涵蓋城市與鄉村的三教九流,他們的創作實際就是“尋根文學”的前身和早期的組成部分。

另外,1984年還有兩部重要的作品—張承志的《北方的河》和阿城的《棋王》這兩部小說原本是“知青小說”,“知青小說\"原是“傷痕文學”的一部分,但因為比較強勁,所以幾乎另立門戶,但實則還都是屬于政治主題的范疇。然而,“知青小說”中也意外地出現了對于傳統文化的追述,使其“溢出”了“知青文學”的邊界,它們由此也意外地成為了“尋根文學”的先導。

還有后續。我們以往都把“尋根文學\"看作是孤立地發生于1985年的一個文學現象,但殊不知在這一年之后,“尋根文學”也還繼續存在,尤其是在長篇小說領域,其成就和實績的出現也必然要晚一拍。張煒發表在1986年的《古船》,莫言發表于1986年的、在1987年初結集為長篇的《紅高粱家族》的系列中篇,賈平凹在1987年結集的長篇《商州》,都表明“尋根文學\"在更廣

泛領域中得以延續。

所以,“尋根文學\"必須放在當代文學的歷史當中來審視。從這個角度看,當代文學的根本變革某種意義上是由“尋根文學\"來啟動的,“尋根”為現代主義和現代性視野帶來了真正的用武之地,也為其找到了合法資源與方向,可以說,“尋根”為新潮小說的合法地位的獲得提供了重要支持—也正因為如此,一些作家既是\"新潮小說”作家,也是“尋根小說\"作家,比如馬原、扎西達娃、莫言等都是例子。

總體上說,“尋根文學”為當代文學的變革注入了非常巨大的能量,當代文學后來的演化在很大程度上也要歸功于“尋根文學\"的出現。正是在這樣的視域中,我們來看待和紀念“尋根文學四十年”,才會對它的背景與原因、流變與內涵、價值與意義有更內在和更深入的認識,這種紀念也才會更有意義。

【注釋】

① 陳思和:《當代文學中的文化尋根意識》,《文學評論》1986年第6期;李慶西:《尋根:回到事物本身》,《文學評論》1988年第4期。② 韓少功:《文學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李杭育:《理一理我們的“根”》,《作家》1985年第9期。

“尋根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現代化與本土化

洪治綱

我主要談三點思考。

第一,“杭州會議”與1985年中國當代文學轉折點的關系。剛才各位前輩清楚地還原了1984年的“杭州會議”,表明這次會議的主要議題并不是探討“文學尋根”,而是討論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發展。應該說,它是作家們尋求現代主義文學創作在中國的合法性問題。當然,其中也不可避免地討論到“怎么寫”和“寫什么”。“怎么寫\"比較容易理解,但“寫什么\"則隱含了當時作家們的內心焦慮。今天,我們講中國當代文學史時,通常認為1985年是中國當代文學的轉折點,其中就包含了“怎么寫\"和\"寫什么\"的雙向轉變。有些學者將1985年視為中國文學的變革之年,主要歸因于它完成了“怎么寫”的問題,使當代文學成功實現了“向內轉”,將文學藝術的審美價值提升到重要的評判維度。但是,作為轉折之年,作家們同樣在“寫什么”的層面上也實現了成功的突圍。這種突圍,徹底改變了“傷痕文學”“改革文學\"“反思文學”等社會現實書寫的一元化主脈,涌現了“尋根文學\"“新歷史小說\"“先鋒文學\"等新的寫作思潮,極大地拓展了當代文學的文化表達空間。因此,要重新理解“杭州會議”,不能僅僅從文學思潮或現象的角度,討論它如何催生了“尋根文學”的發展,而是要回到當代文學史的發展脈絡中,重新梳理當時的文學編輯、青年作家、青年批評家在“杭州會議”上討論了哪些最為關切的問題。

從各位前輩的發言來看,“杭州會議\"的議題無疑是比較寬泛的、多元的。這也說明,從刊物編輯到作家、評論家,內心里都有很多渴望變革或突破的東西,體現了那個時代文學所面對的共同焦慮。事實上,我們今天來看“尋根文學”,它無疑成為1985年當代文學一系列重要變革的先導,既體現了“寫什么”的訴求,也體現了“怎么寫”的追求,并由此全面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

第二,從“杭州會議”討論的寬泛議題中,我們也可以更好地理解“尋根文學”作為文學思潮的某些主要特征,并意識到“尋根文學”作家各有各的特點,各有各的追求。評論家通常認為阿城的小說對儒釋道進行了現代意義上的堅決捍衛;韓少功卻對傳統文化進行了理性的批判性表達;王安憶則對傳統文化既有批判又有瞻仰的意味;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完全是對原始生命力、民間生命力的崇拜書寫。當然,也還有很多作家對地方性文化進行了深入的探討。這也反過來說明,“尋根文學”確實不是一個有組織、有宣言、有聚焦度的文學行動,而是由編輯、作家和評論家共同推動的一次有關中國當代文學創作本土化與現代化的重要文學思潮,并在審美觀念、藝術思維、文化傳承、現代性追求等諸多領域形成了新的格局。也正因如此,我們才可以說,“尋根文學”給整個當代文學帶來了解放性的變革。

第三,“尋根文學\"的重要意義,并不只是體現在它出現在當代文學的轉折點上,而是它對當代文學與本土文化的自覺性的內在聯結上。直到今天,很多學者都在做\"后尋根文學\"研究。這類研究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尋根\"作家后來的創作變化;二是針對民族傳統文化的現代書寫。特別是近些年來,很多作家都在傾力書寫各個地域性的特定文化事象,包括絲綢、茶葉、古玩、飲食、建筑等。比如王安憶的《天香》,有人將它當作中國傳統文化再反思的作品(即一種“后尋根文學”來研究。最近兩年,文壇還興起了地方性知識再書寫的現象,也就是所謂的“地方性寫作”。在我看來,當下的很多“地方性寫作”,就明顯延續了“尋根文學\"對地方傳統文化進行現代審視的思維,也使文學在現代性與本土性的融會中不斷走向深入。

“尋根”最神秘處在于“尋”的過程

來穎燕

我不是當年會議的親歷者,1984年的“杭州會議”已經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傳奇和傳說。但今天聽前輩的發言,我覺得“神仙”依然活躍在文壇,但是“神仙”們并沒有凌空蹈虛。當年的“杭州會議”《上海文學》帶來了一篇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我今天手里也有一份馬原的作品《動物之山》,是準備發明年第一期的。我仔細看了又看,覺得比起當年的作品而言,這篇更加輕盈了,意味著馬原老師對于自己的文學屬性和特質認識得更加清楚,但是當年所謂“先鋒文學\"的那些要素,也就是吳亮老師所謂的“敘述的圈套”一樣都沒丟,都在。我就在想,為什么呢?

對于過去的研究,往往是出于對當下質問的需要。歷史的反復性很強,有的問題,比如在“尋根\"和“先鋒文學”會議之后的“小說革命”,并沒有完成,但是那種直面現實困境的精神讓后人永志。所以今天聽各位前輩聊親歷的關于“尋根文學\"的一切,就像在經歷一場關于文學史的敘事風暴。

就我自己有限的體會而言,“尋根文學\"源自一種凝視一人對于自我與自然和世界關系的凝視,出于一種人類原始的力量。當凝視開始,人類勢必會感到自己的無知和無力,因而會焦慮和恐懼,也因此要克服焦慮和恐懼。當年的時代,人們會感知到信息在爆炸,但是媒介有限,于是人們會渴望去把握一個完整的自我,那么完整的自我在哪里?一條出路就是尋找自己的“根”。

我最近在看王堯老師的《“新時期文學”口述史》,里頭記錄了阿城的一句話:“我的文化構成讓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要尋。”①王堯老師曾經說,世界觀和方法論決定了小說的方法,但是賦予文本的思想或意義是以審美的方式完成的,彌漫在小說的肌理,不獨立于小說內部結構之外。②那么對于\"根\"的意識和定義是否也是這樣彌漫在無意識的創作之中呢?

我看到過一份資料,陳思和老師曾經梳理、盤點過“尋根”小說家們的文化背景,賈平凹在陜西,阿城在北京,鄭義是從北京到山西去的知青,那是漢文化的發祥地,韓少功出生在楚地,李杭育在吳越之地,鄭萬隆等在東北滿蒙③這樣的梳理思路是屬于批評家的,就像黑格爾說的,密涅瓦的貓頭鷹總是在黃昏起飛,所以批評家常常會扮演為現象命名的角色。但韓少功老師有句話:1980年代是一個清潔的早晨。那是對當時的文學現場很確切的形容。

有意思的是,當年的“尋根文學”思潮會讓人想起如今如火如荼的地域性寫作熱潮。看起來,這是“尋根文學\"在今天以另一種力量進行滲透,因為當年的“尋根”和今天的地域性寫作的內核都是要以新的文學性的方式對抗同質化以及全球化。但是細想,這兩種熱潮的生發情境是完全不同的。同樣也是信息爆炸的時代,但與當年不同,今天媒介的發達,可以讓我們輕而易舉地獲知海量的信息。那么問題來了,這個時候,被凝視的對象就是一個已經被人類改造的世界。面對這個技術水平已經高得無以復加的世界,人會具有另一種焦慮和恐懼——一種被現代社會碾壓的無能為力之感。所以今天的“地域熱”,透露出的對于同質化的焦慮是更加赤裸的,所以評論家會在開始討論各個作家的時候就企圖為他們標好\"產地”。這演變成另一種方式的“尋根”,是比當年更顯性的“尋根”,甚至都省去了“尋”的過程。但事實上,“尋根”最神秘之處就在于這個“尋\"字。“尋”才會讓“尋根文學”歷史化。至于尋的結果和“根”的定義,可以是多向性的,“地域”只是一個方面。

我記得馬原很喜歡畢加索。為什么?因為畢加索每走一步,都會是新的地平線。但畢加索有一則軼事,給我很深的印象一他有一次給人畫像,被畫的人很滿意,覺得畫得像,但是畢加索仍然要求重畫,一直畫了九十次,然后通通擦光,到外省去了幾個月。回來后他不用模特兒就畫完了肖像。然后模特兒很困惑,就問,這畫像不像自己,畢加索很平靜地回答:“您有一天會像它的。”④所以,我在想,“根”是什么,怎么尋,可能也如被畫的這個對象一樣,是存于意念里的、是心理上的。即使跟地域有聯系,這種地域也會偏于一種心理上的概念,而不是純粹地理上的概念。

許多年后,許多先鋒作家回歸。我們會覺得他們是回到“根”了,但其實這是本能的不同層面的體現。本能必然是浸淫在傳統里的。像馬原說的,很多人以為他的小說是偏于西方的寫法,但是如果從西方背景來讀是根本讀不懂的。

今天我們可以看到,“馬原們”\"殘雪們”依然在堅持原來的路數,但是蘇童、余華會變,看起來他們在向傳統回歸。但是其實他們背后的暗功夫(孫郁語)是始終如一的。他們的變與不變正呈現出了“尋根\"的“尋\"的過程。

另外,我想說的是,一種外部影響只有在符合一種期待和需要的時候才能發揮作用。因為“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就是一個線團,處于同一個序列的空間,雖然前者是向心的、追溯性的,后者又是離心的、開放性的。難得的就在于,雖然這是一場歷史的大潮流,卻沒有淹沒個體性。為什么?因為“尋根\"和“先鋒”,是文學現代化進程中的一環,但都不只是在外力的助推下才發生的,而是從根底上出自一種本能和傳統。

張清華老師有一篇文章談到一個有趣的個案:當年吳亮老師針對馬原的小說提出了著名的“敘述圈套”,其實他說的\"敘述圈套\"就是西方文論的\"元小說\"或是“暴露虛構\"的概念,但他當時并沒有讀到國外的結構主義與敘事理論,這是他自創的一個本土化的文學批評概念。這種看似的巧合,卻很有意思。理論也好,小說以及其他各種文體也罷,之所以會有新變,很多時候是來自一種內力。這種內力,就是與文化結構相滲透的“根性”。當然,對于這種內力,很多時候我們并不自知。所以有一種看法會覺得,1980年代之所以是文學的黃金時代,是因為外國文學和文藝理論的涌人,為中國的作家打開了一扇門。但實際的情況可能是,作家們本身就已經有意識地要求新,因為原有的寫作范式和題材已經無法容納他們要寫的、要表達的。當面對大量涌入的西方文學和理論,他們驀然發現,這些東西磨礪或者喚醒了他們對現實的感受,發現原本只屬于個人的感受原來在西方有著相同的共振,由此更激發了他們感知現實的力度和角度。即使沒有西方的容器,自己也要造一個容器。

所以,今天的會議的特別意義可能就在于,在不同的時代語境里,我們會面臨相同問題的不同變體,但是質問和自省的精神永遠都是可貴的。如果說當年的會議更偏向對于之前的文學理念的摧毀和拒絕,那么今天的會議則是一種開辟和許愿。

【注釋】

① 王堯:《“新時期文學”口述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版,第243頁。

② 參見王堯:《尋找小說變革的力量》,《忽然便有江湖思》,譯林出版社2024年版,第18頁。

③ 陳思和:《杭州會議和尋根文學》,《文藝爭鳴》2014年第11期。

④ 參見[法]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實主義》,吳岳添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8頁。

作者簡介※黃子平,香港浸會大學教授;李慶西,作家,《書城》執行編委;韓少功,作家,海南大學終身名譽教授;陳思和,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許子東,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李杭育,作家,畫家;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堯,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宗仁發,《作家》主編;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洪治綱,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來穎燕,《上海文學》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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