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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年

2025-05-30 00:00:00蘇寧
小說林 2025年3期

蘇寧,供職于淮安市文學藝術院。曾在《十月》《人民文學》《鐘山》《芙蓉》《天涯》等雜志發表過小說、詩歌等。中篇小說《西郊陸家》入選2023年中國作家網“優選中短篇”年榜。

1

房子流拍了。想了想,我還是把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很平靜,她停了手里的事,說,現在房源這么多,誰還去法拍上買啊,好好一個房子。她嘆息道,鐘之行這個人啊。二姐夫在媽媽這里,已經從“孩子”變成了直呼他全名。

房子在新良浦小區,因為學區好,十年前,浙稚二姐和二姐夫傾囊付了首付購入。因為首付多,還從媽媽這兒借了三十萬,未還的貸款還得再還二十年。目測法拍掉也不夠還銀行的。前幾天,我去拜訪了陸警官。第一時間來到事件現場的,除了120的醫護人員,就是他。一個有著豐富出警經驗的警官,當時必定是圍繞現場提取到很多信息。他也是和浙稚二姐有最后一點鏈接的人。他找出一本工作日記,翻到二姐翻落陽臺的那天,說可以給我看看,寫工作日記大約是他多年的習慣。二姐家的陽臺做的是可以開合的窗子,這也是媽媽耿耿于懷之處。她說,裝修時我去看的,我反對裝這個能開合的窗子——這不是一樓二樓啊。

這是二十樓啊,不需要裝那么嚴實,“鼓上蚤”和“神行太?!迸郎蟻硪膊惠p松。裝修設計師如是給她做解答。

這一頁日記,隱沒在一個厚筆記本的中間部分,每天都有讓他出警之事吧,他翻了幾次,才找到。某月某日某時,一行細密的小字:新良浦小區某棟某室,喻浙稚。喻浙稚——他指著這三個字。我點點頭,說,會不會有被言語激怒的可能,比如,你跳啊,你跳給我看看;或者,你跳我也跳。他看我,沒點頭,也沒搖頭,聽我繼續問。我說,您也傾向于她是不小心摔出去?她就是想開大窗子探身去呼吸下外面的空氣?或者,就是一念之下沖動,有意為之?

他從我手里拿回筆記,合上。看了看我,說,你還想問,為什么沒有去拉住她——明明現場還有一個人,現場那個人當時是什么反應?意外的發生都是很快的,不是所有意外都等到被反應過來。房間里也有分隔的,有時一米和一米零一毫米都是天上地下的距離。他看著我說,小伙子,你是一個律師,驗證直覺是愚鈍的。他拍拍我又說,這些,你當時也都問過,也知道一個事實,喻浙稚是你二姐吧,她體內的酒精量遠超標準飲酒單位。

我說,我上次問時,是我媽在旁邊,她拼命拉我手,示意我不要多問。她說,人走不能復生,眼前還有好多事要處理,說不要拎不清遠近虛實。她說,比如房子,一百多平方米的學區房,那么貴,正常買賣都難,發生了這樣的事,房子怎么處置?又不是全款,鐘之行的爹媽一輩子沒一次數過一萬以上的錢。一個種菜種田的,供鐘之行讀書已透支掉他們的后幾十年,這房子后續貸款那么多,兩個人原本生活還都不輕松。還有,小征沒幾年就成人了,他大了也需要單獨立門戶。您看,她顧慮的點完全不在真理的直線上。

陸警官嗯了一聲,沒有抬頭,把合上的筆記又打開,并不接我的話,只說,對一些涉法事件的認知,各有視角,不是有了三天半月的時間余量就能翻定論的,雖然是水過地皮濕,但這個“濕”也是有度數的。

我說,我有個直覺,就是吵架吵上頭了,一念之間,一兩句話之間。

如果你的直覺對,也是個人行為。他想了想,說,你要找的,可別是人心里的那本賬吧?小兄弟,那我這兒可真沒有,要不是和你老師熟,我今天都沒空兒在這接待你。

拜訪陸警官之后,我又去找了小征學校里的老園丁。園丁多是臨時人員,流動比較大,為校園提供花草綠化的公司也有更換,公司更換了,花草品種變化了,人員也會調整。還好,老園丁在。他是第一個發現小征俯身躺在草坪角落的人。下午放學之后,第一節晚自習課之前。他忽然想起有幾棵冬青需要修理。這是教學樓背面有些隱蔽的角落,靠西北邊,下課時間短,孩子們很少有空余時間轉到樓后面。他在第一時間報了120,把小征送去急救的。幸好是放學后時間,有些班級的孩子沒晚自習,回家了,沒驚動到其他孩子。

當時我是站在樓層角落里背書,筆記本掉下去了,就沒走樓梯,想爬下欄桿去取,半途摔下去了。這是小征醒了后自己說的。

大姐和我認為不可信,小征大了,心里對什么都有數,和家人說話也學會了滴水不漏。大姐說,外甥像舅,小征心里那個穩當勁兒像我,敏感也像我。

小征昏迷期間,二姐還在,二姐說,那天小征上學前,還說了一句,晚上下過晚自習,媽媽你和我一起去吃校門口的小餛飩。

我去學校找老園丁,是想問現場可有掉落的筆記本。老園丁說,有。

2

我十五歲的外甥鐘小征同學到了七年級,成績更一般了,這個一般,成了鐘之行和喻浙稚的心事——班主任那兒過不去啊,對平均分數沒貢獻也就罷了,還常以一己之力去拉低。他的母親恨不得去幫他寫作業。鐘之行則以“子不精進、母之過也”苛責二姐施教無方。

你就不要再和他的分數較勁了——他很脆弱,不一定非像你。二姐說,慢慢來,還有高中呢。

二姐夫說,別想著等到了高中,就能改天換地了,現在初中就開始分流,你清醒一下吧,你想眼睜睜看你兒子分流去職業學校嗎?

也是你兒子。

小征愛看的電視綜藝節目,小學五年級后就戒了。以前,為讓小征有動力,二姐說,兒子,這周測試加個小油,周末媽媽和你一起看綜藝。兩個大人,都經過良好教育,知道奮發圖強,站過講壇,發過核刊,會把自己良好地擰進社會系統里的位置,但回到家庭生活上,兩個人直像群演——當了家長后,似乎主業仍是工作,只是在兼職育兒。

有一次,鐘之行同志對他的兒子說,兒子,十五歲是男子漢了,在過去,都能帶兵出征、娶妻生子當一家之長了。比如岳飛,有個兒子叫岳云,比如羅成,比如孫權的哥哥孫伯符,你們歷史課上講到的夏完淳,他寫那個《別云間》,爸爸現在讀了都熱血沸騰的。他們的年紀,就是你現在這樣大。

他又向他的隊友喻浙稚說,現在遇個事,就讓我絞盡腦汁,從保護青少年心理健康、尊重他是家庭重要成員、用科學育兒的方式和他溝通,這本經,生字太多——我念不出來。他轉了下搖椅,用手彈著手里的書,我都是被我爸爸往死里打,打出來的,我爸爸從來沒和我用過武力之外的交流方式。

停了停,又說,我不能因為就一個孩子,我就再去一趟學校,把和管小孩、養小孩有關的課程學一遍,再回來和你生孩子吧。男人哪有好脾氣的,小孩還是由母親教育比較好。讓我學習現代教子之道,除非有一場考試逼著——我只擅長為考試而學習。我懂我兒子,我小時候,恨不得家里就一個人管我。

說這話時的兩個人,似乎沒有罅隙。

此前,二姐兩次收到短信,說鐘某某與某女同事會議上有說有笑、同進同出。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二姐用截屏轉給了我。我回,鐘某某就是鐘之行吧。這句話曾一直讓我后悔,作為一個被二姐信任的人,我應當說另一番話的,而不是當即站隊,并唆使她去論證。我還補了句,同進同出的意思是啥,難不成是說還差一對翅膀?現在,退一步,發這個信息的是誰也很重要。二姐和我說,這信息是哪個熟人發來的呢?我說,男女當事人的親人、仇人都有可能。鐘之行卻說,我只是被小人暗算,在挑撥你我。

這個城市太小了,太密閉了,發生這樣的事有點不地道——對鐘之行這樣一個有家庭道德地標意義的人,他是他們家和我們家第一個市級杰出青年,他出生長大的小鎮時至目前的唯一。后兩年,我的二姐喻浙稚也當選為本市的杰出青年。我們這個城市,看著偏僻,卻是國家級文明城市,作為國家級文明城市的杰出青年,怎么看二姐夫都是一個體面人。外界看著每日都忙得灰頭土臉的兩個人,工作起來都很拼,是身上各有榮譽稱號的好青年。

也是小城待久了,不太會妥善保管個人生活了——也是二姐沒把我當外人吧,我第一時間就收到了信息截屏。

小城市公共空間有限,個人的精神空間更是可見的、有形的一個個容器在露天里排列著——這樣的鋪陳,使個人的生活過著過著不是凝成豬油了,就是一壇凝好的豬油被一場高溫曬化后又重入另一個來為之塑形的瓶罐。下班時,二姐撕下了樓梯間里一張某律師服務所的電話——我的主意。

自從有了電梯之后,電梯成了廣告的宿主。每天的電梯時間就是看廣告時間。而在電梯里找律所廣告,正是我告訴二姐的。樓層高,上下樓都要乘電梯,這些廣告,看著不那么醒目,但架不住天天見,很難去忽視的。我一說,二姐發現真是有。二姐請服務所查下二姐夫的行蹤。一周過后,一個年輕人送來兩份記錄。一份是二姐夫近日的行車路線,二是在有拍照的路口,電子警察拍下來的比較清晰的車內圖片。其中一張的副駕上確實出現了一位女士,女士將手擱在了駕駛員的頭發上。

難不成二姐夫頭發里進了蟲子要捉出來?二姐哼了一聲,幾乎被這張意味深長的照片的氣質迷住了。二姐一秒也沒按暫停地把資料發給男當事人。

男當事人在外出講學途中。這一次是一個論壇,議程明天才開始。男當事人很沉著,說,會議開幕式后就回來,稍后我回你電話,我現在要寫發言提綱。

第二天下午,男當事人還在返程途中,二姐委托的服務所就給二姐打來電話,說,還有補充資料,拿到一條視頻,請二姐一見。二姐和對方約在辦公室。來人除了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年輕人之外,另跟來一個實習生。來人說,之前那個資料呢?我換這個齊全的給您。二姐從包里拿出前面收到的圖片。來人接過資料,另一個人隔住二姐,他三下兩下把資料撕碎,浸到端來的熱咖啡里。

二姐意識過來,已經遲了。來人拉住了二姐,說,姐呀,沒什么材料,前面給您的,是我們拼接的——P圖P出來的,為了混點兒小錢兒,我們知錯了,我們不能昏了頭查自己老師。

二姐搖著手里的一支筆。她生氣、煩亂或者什么事拿不定主意時,習慣拿一樣東西在手里搖。難不成我很需要這些數據嗎?二姐似自言自語。片刻后,她放下手里的筆。

3

二姐了解二姐夫,絕對是一個泰山崩塌于眼前,還要拂一拂飛到臉上的灰再離開現場的人。此人的進化程度,遠超過一般人類。他和誰一同出差,一起出現在某個會議空間——只是一起出差而已。說說笑笑——他在外面過得開心是對的,難不成出差就哭——也不排除是外人來挑唆,冉冉升起的途中,總會來點兒阻礙吧。

還是自己內核不穩——人到中年了,還沒根除年輕人的火氣,年份夠了,卻沒升華成一個合格的中年社會婦女。二姐自嘲。

二姐夫不停地發來微信語音:我拜托你發動戰事前先做個序——想想你兒子,你一個有了兒子的母親,不能過點兒平靜日子嗎?是不是你日子一過得好了、過得平靜了,就想要點兒浪花,你要是沒兒子你愛怎么翻波浪,我都不介入。泳池是你一個人的,大海也是你一個人的,老天爺十年不下雨,我也不到有你的海里去舀水——你平時不是連陪兒子的工夫,都是你從“建己大業”里犧牲出來的嗎?看來這事是比陪兒子重要?

幾條語音聽完,二姐走到了家門口,看了看時間,正是兒子放學回來吃晚餐的時間。二姐平靜下來,比起意外到來的大病、破產、失業,房子被突然到來的臺風刮掉房頂——這算什么事啊,它太小了,這不是妨礙生活繼續下去的事件。

這是二姐原話。二姐有什么話,會和我說,她說,又是我膚淺了一回。

倚靠在進門入口,二姐找出小區里飯店的名片,撥通電話,點了兩道菜,一道糖醋帶魚,一份蘑菇片炒肉絲,都是兒子鐘小征喜歡的菜。兒子要放學了,飯要吃。平時多是自己做,一是為著自己買的食材新鮮,二也是為了省點兒錢。周圍小哥哥小姐姐出去留學的很多,小征很向往,想高中后出去留學。

4

二姐婚后的第一變化,是會嘆氣了,媽媽也發現了,以前多明亮的一個姑娘啊。但只是說,柴米油鹽的,哎,人總是要進入某個模式吧。我轉述二姐對結婚禮服的定義,結婚禮服從分類上來說,是工作服。我說,穿上工作制服了嘛,到哪河脫哪鞋,那么小的家庭空間,容不下你長了過多的羽毛的,也容不下兩個人同時勞動的吧——誰知道生一個小孩,有那么多勞動量,零零碎碎,一百零八個小拼塊才能拼周正的一天。

媽媽白了我一眼,以后你少摻和給女人戴高帽子的事。

有一次,我和二姐說,我是男生也恐婚的,一個需要談論犧牲、讓步、奉獻的場子,多窒息啊。

不知己知彼,誰都難成為受益者,只要兩個人都要養家、搞事業,就難一致的,如果既不好好分工又不好好合作,只打著利他的名號利己。你是我弟弟是事實,你是男同學也是事實,不過,因為你,我才有了這個角度的,一開始是奔著建立、加入婚姻這個組織的。但扛不過幾年,最后連維護都以省錢不費事為原則。從這個二人機構里得到實在收益和成長的,只有房屋開發商、婚戒店、嬰兒用品店和教培機構。

嘿嘿,二姐夫知道你這么說嗎?

你不知道的他都知道,你知道的他能不知道?學習標兵的大腦在生活里仍是最強大腦。

二姐夫雖經過良好的、新鮮的學校教育和學術規訓,但并未升級自己的婚姻理念。這一點,我都看出來了。

他把自己需要的婚姻模式直接設定為建立一個穩定的后勤服務系統,小鎮青年的理想婚姻生活就是有一個擅長家政的助理型妻子。在閉塞小鎮長大的鐘之行,長到十四歲才穿上有后跟的鞋,他不知道生活里有那么多復雜的內容。另外,在他付不起專業家政工資的青年時代,讓太太擔任這一職務也是應付經濟危機的方案。可他當年選擇太太時,幾次相親,關心的第一條件卻是太太是否有一份能和他并肩建設家園的薪水,這一條,二姐太夠了。

至于為什么沒有同時考察太太人選可否擅長獨自承擔家務并做起來毫無抱怨?他的原話,這些事在技術上沒難度。

他說,勤勞和賢惠,是可以在后天培養的能力,不是什么科研問題,也不需要刻意練習,全在有無感情二字。

說這話時,兩個人已升格為一個肉墩墩的男孩的父母。二姐剛有了寶寶,渾身閃耀著初晉圣母的光芒。二姐平平靜靜接話道,沒有實踐我是明白不了的,結婚禮服從分類上說,屬于工作制服。

二姐夫在年輕時是一個多么意氣風發的有為青年啊!二姐從小就佩服這樣的人。作為小鎮里幾十年才出的一個省級三好生——所謂三好,其實只是各學科總成績排名。

名校畢業后返身小城就職的鐘之行,從心里往外地接受一個人成為他的太太,有讓她替他服務的機會,每日和他近在咫尺相處,完全是對一個人的高看——雖然他沒直白地說出來,但那個氣勢能讓人看出來。讓婚姻作為獲取后勤服務資格的路徑,不是他的發明。就要有一個人做后勤,有一個人拼事業的。這樣才是雙向奔赴,才能成為生活旅途中的合伙人。

年輕姑娘喻浙稚除了薪水高,家庭生態也好,往上三代人都生在市里。岳母開明,上有在醫院工作的長姐,除一個還在讀書階段的弟弟,家里每個人都有體面工作。有工資收入,根扎得好好的,現成的沃土,蓬勃的根系——獨自完成很難的,需要找土、找水、找光,他們找到了,自己只需加入即可分享。

有一次,二姐和我說,她贊成婚前同居制,買一輛車都要試的,一個婚更需要試——不經過試婚,你了解的只能是一天中八小時的情況,最多不過十五小時——你需要在連續時間里觀察一個人。

你當年如果先和鐘之行同住一段呢,我問。

那我肯定會中途把他退了,二姐沖口說,我完全不會把他當結婚對象了——至多當個朋友或者同道。我只要和他共同生活三兩周,我就不可能只看到他身上幾個后天習得的小符號的亮片了!我確保能集齊他身上的劣品和傲慢,可是,二姐抬頭看看我說,我當時不是正處于神圣時刻嘛,覺得只要不是道德問題,一時退了,也有不舍的,對這樣的好青年,我沒信心能退利索。

5

小征被送去搶救了,因傷及椎骨和頭部,兩周了,都在昏迷之中。為陪護方便,媽媽請親戚在醫院旁邊緊急租了一個小房子,作臨時歇息之用。二姐夫的媽媽也過來了,她說,不能都守在醫院,要分頭行動,再兵合一處。她負責煮每天的飯,飯要吃的。小征從重癥室出來后,仍不能講話。這段時間,晚上都是二姐在陪。白天是二姐夫和護工交替,但白天她基本也在,她一眼不離地陪著兒子。媽媽心疼二姐,說上午交給她。她讓二姐去睡覺。二姐自小征出事后就一言不發,見誰都低著頭。她向單位請了長假。媽媽一過來,就催她去臨時租用的房子里補一點兒覺。她也聽話——她只是不想多與人照面,在人堆里久處。她這個狀態,似乎也不是才有的,差不多有一年了,二姐都是這個狀態,這是二姐出事后我覺察到的。

最近一年來,有些個下午,辦公室里人多,吵鬧,二姐可能自覺參與不進去。辦公室多是年輕人,熱鬧、高興好像就應是年輕人的,是自己已無心力去收取與擁抱的,或者自己有過了,不宜多有了。遇到這些場合,她就借口離開。隨便找一個地方,自己去坐一會兒。

這樣的地方,也不多。公園遠,沒有合適長坐的椅子,又不能只是在里面不停地走,走路發出的聲音也使她聽了厭倦。她開始去她上下班路過的一個茶店——有了小征后,這些場所都被一個力量屏蔽掉了似的。

一些不忙碌的下午,她會悄悄地忽然離開,不聲不響地出去喝一杯下午茶——怎么忽然就有了這些可以喝一杯下午茶的店了呢?每一間茶店的下午,都會升起淡淡的咖啡的香氣??Х炔皇谴说匚锂a,二三十年前,不常見。四五十年前,只是聽說。過去那些年月,有的只是一些釅釅的紅茶,玫瑰或茉莉的花茶、金銀花茶、菊花茶。碧螺春和龍井,只有在四五月可見。一轉眼,茶的品類多起來,似乎來到了可以種茶的地都種了茶樹的時代。

這是茶樹時代,二姐想。有些店里,還有酸奶、蛋糕、各種小餅干、冰淇淋,一小份一小份的水果。各種熱茶、涼茶兼備。

一張一張小桌子,小小的可以把人整個陷進去的小沙發。僅二姐住的小區門口,這樣的店就有三家。這讓二姐快樂。

這一年二姐常去的一間茶店名弘毅。在單位和她住的小區之間,離家很近,上下班都路過。兒子小征所在班級的班名即為“弘毅”——現在的班級,都會起一個名字。第一次站在這間茶店前,看到“弘毅”二字,二姐就覺得親切,好像這兩個字,加持了自己與兒子的交流。

咖啡店、茶店十幾年前也有,但都是街邊或某個學校門口的小店,不會有很多可以坐下來的沙發、椅子?,F如今,這些咖啡店在新風潮下擴展內容,變得和酒樓一樣有小房間,也有零點大廳,不止有茶點、咖啡供應,還有簡單菜品和主食。如果一個人在這里坐久了,坐到中餐或晚餐這些飯點時間,是可以在這里吃飯的。

尋到這樣一個去所之后,一些不忙但又不想耗在辦公室的下午,二姐覺得一時無處可去時或不想去任何一個有熟人的地方,也不想在不是做飯時間早早回家時,她就來此。她慢慢蛻變成一個不急著回家的人。急著回家的心,是她有了兒子后每一天的心。那個天然的促力,不知從哪生出來的。

在去茶店的路上,她一般是走過去,如果天氣合適,沒什么干擾,會反復走兩次,當自己的散步時間。然后,再進到茶店里,坐下來,在那慢慢喝一杯咖啡或者茶。說到這里,可能會讓人覺得二姐這個人有點清冷、矯性,工作中,她自許過是打女,社牛,而里子又是孤傲不群的。她是有點復雜——現代的年輕人大約都有這樣的感受吧。奔波個幾年,純度都會下降。

來茶店的人,有相約來打牌的,也有談各種事情的。很多事情,無法在家里談,更無法在一方的辦公室里說,也不能在商場、在路邊,即使一些飯局也是有諸多不便的。經濟糾紛、合作業務、相親,商議離婚、分賬,這些都很適宜來茶店或咖啡店里說。

我二姐總是戴上厚厚的口罩,在大廳里找角落坐下。離門近的,逃離方便的。旁邊有時無人,有時有人。這是公共空間里的私人領地,她那么一坐,四圍的人也并不注意她,該講著的話題繼續講著。她是他們的生人,不須避她。她只是喝一杯茶的普通過客。

這些店而外,她也會去一些不太推銷他們物品的店里走走。二姐曾和我講過她和二姐夫的一次爭吵。二姐和二姐夫比較早就買了車。在婆婆和嫂子看來,車是奢侈之物,家底薄、沒有多余閑錢、正經過日子的人家是不先買車的。那時房價還沒起來,一輛略好點的車和一套房子價格差不多。兩個人先買了車,剛有兒子,想著三口人可以開車出去旅行。第二個家庭計劃,才是把五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換成大一點兒的房子。每一個家庭安排生活總是用不一樣的順序。但在外人看起來,車都買了,必是過得殷實。二姐夫的哥哥向他們借錢買房——哥哥當時住的房子已是他們一倍大。哥哥開了口,他們就借了。二姐夫把所有可以拿的錢取出,包括二姐幫一個教培機構兼職上英語課的收入。這筆錢,陸陸續續還了五六年,才還了差不多——但幾乎不走動了,二姐添一件物品,都被腹議、指摘。哥哥最后一次來還錢,只二姐在家里,他卻一定要等弟弟回來才肯把錢放下,說面對面結清才心里踏實。二姐夫因為有事,說要久一點兒回,交給二姐即可。哥哥夫婦等了很久也想回了,就對二姐說,那弟妹寫個條子吧,寫收到。二姐夫到家,二姐請二姐夫評議下方才的事情。二姐夫直說二姐沒心量——不就寫幾個字的事,一個知識女性,和沒受過中等教育的家人計較。你到底還是沒融入我們家,在我們老家,就是有能力的幫能力弱的,互相幫著過的。

二姐夫一生氣,就不再理二姐。他的法寶有三件:一是不說話;二是不回家,住辦公室;三是用行動表現自己有大事要忙,根本顧不了家里小事。二姐夫不在理,卻不妨礙他生氣。二姐這么質問,實在讓他這么一個到哪兒都顯得有里有面的人生氣。他一生氣就開始接受各路講座、會議邀請,給學生開組會、寫論文,把自己整個人沉沒到“事業心”里去了——影子都不冒了。

二姐夫之前想再生個寶寶,二姐沒同意,他也不高興。認為自己成個家,就是要兒女繞膝的——兩只膝蓋,小征一個怎么繞?二姐說你結婚之前沒說。二姐夫說,結婚的第一目的不就是生孩子嘛。

這兩年,小征大了,生二寶的事才被放到一邊,不提了。

散伙的念頭二姐有過幾次了,可以散伙的各種原因眼看著集齊。但二姐夫不同意散伙,最生氣時也不同意,分家是小事,分錢財是大事。除非房子、車子啥啥全歸他,新買入的學區房,二姐夫太滿意了,光線、空間結構、地理位置、綠化,這就是他一直夢想的房子啊。

二姐說,房子是給兒子的,可以請法庭判,都是認字的人,哪回我信息里收到的字,你有不認識的嗎?二姐心里明白,信息的事自己也就是一說,它連導火索都算不上,只是某種程度上推了自己一把的一個外力。這個力加進來,也不一定把散伙的事推到位。說出這話的一天,二姐過的仍是鐵打的日程:下樓送兒子上學,回樓上收拾餐桌,沐浴。溫水是可以洗掉壞情緒的。穿上上班穿的衣服,打足精神把眼前的一天過起來。

通告散伙的話是小征上學走后,和二姐夫說的。二姐夫氣勢洶洶地,說,你就看我忙時來這出,我忙過了和你細說,今天大會小會加起來三四個,你對我有誤會,你的決定有不周到的地方,我回來和你討論。然后就上班去了。中午發來信息,說,咱倆多大年歲的人了,你知道這事對工作是有影響的,不就是一起互相做個伴兒一起養兒子嗎,你活得不累?。恳淮笄逶缇陀械臎]的,有精力不是干這個活兒的。

二姐看了一眼,沒回。

6

大姐比二姐長五歲,像二姐的母親。她知道二姐生氣的事,是鐘之行向她打的報告。幾乎每周都要上幾場大手術的白衣戰士斬釘截鐵地打電話給自己妹妹說,誰生氣誰低氣,不用氣。你要想,你有沒有這個人,你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啊。結婚有時候就是一個人的事!你住這么好的房子,你一個人還貸你敢買嗎?你就把他當成幫你還貸的幫工!有啥大事嗎?天會塌了,地會陷了?頭上有天,出門有路,不是你一個人獨有的事都不是事。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好好養娃。情緒價值是低級的,虛的東西,不值得貪圖。

和大姐打過小報告,鐘之行安然地回到新良浦小區,悠哉悠哉地推開家門。

你要是看我渾身有刺,我可以到學校宿舍去住一段,我就扎不著你了。我只要沒會議、不出差就天天在家,不是為了讓你有機會對我翻白眼,我是為了我兒子。不為了兒子,我住宿舍,上下班更方便。

收到二姐的散伙提議后,鐘之行以會議之名,在外又游蕩了幾天,也許是有會議。他以為經過時間的調理或者說是治療,二姐又恢復得對一切云淡風輕了。他口邊的一句話:你一個女知識分子,管管自己情緒的能力還沒有嗎?

二姐看著坐在對面沙發上的人。

散伙我不反對,你的提議,我服從,只是我兒子第一,我兒子馬上考高中,萬一他情緒受影響,高中都不去考了,怎么辦?好資源的高中本就不多。不要總聽別人巴巴地說留學、說出國,出國不是避風港,也要成績。我兒他親媽,你是我兒親媽。鐘之行看著杵在對面的二姐,喻浙稚老師,你是鐘小征親媽,你不是他后媽,你不要這么大歲數了還分不清什么是芝麻,什么是西瓜,遇上點小風一吹就不思考了。

他停了一下說,你看,你這冷冰冰的樣兒,你這個情緒,我兒子看不出來嗎?也是你兒子吧?你的情緒和兒子學業能沒關系嗎?他能不受影響,不在心里嘀咕嗎?這個兒子,你手把手帶的,他啥學習狀態、啥體能,你口口聲聲說了解,你疼他,你疼到點子上了沒?你不考慮兒子的學業和將來的生活,我要考慮,我要掌這個舵。你就不能平平靜靜地把日子過下去嗎?不要把自己搞得像“三失一偏”人員似的,我把你當我的神、當我的校長了!我們再堅持兩年,把眼前這兩年過了,穩定下來,把兒子推進高中的大門——不要在初三就分流了,連正常高中都上不去。他停了停,你自己怎么著也算一個有見識的女性,我在別人眼里看著也似人五人六的。可我,我只是結個婚,娶個媳婦,不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對我實行二十四小時連續無縫審驗的監察機構,你不能讓我天天過得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對面的人似乎還想說,二姐斜瞄了一下客廳壁上的時鐘,轉過身,打開了電視。把大姐的話在心里默默地播放了一遍。很久沒開電視了,也不知是什么臺,一部沒頭沒尾的電視劇。鏡頭真是應景,中年男主人公正在外用餐。畫面切換,一個中年女人坐在餐桌邊給男主人公打電話,問會要開到幾時。二姐輕嘆,完全地略過了才聽到的肺腑陳情說,新劇本接地氣啊。正要繼續看,二姐夫一把搶過遙控器。再要開口時,門鎖響動。

下了晚自習的兒子推開了家門,小征歡快地說,爸爸、媽媽,你們都在啊,我放學啦。

7

二姐和二姐夫關于散伙的會談止于小征的期中考試。語文、數學、物理三門成績都在年級末游。二姐不鎮定了,又開始自責,是不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兒子了,讓兒子有了覺察,學習上分心了。在告不告訴小征二人要分開生活的問題上,二姐本來就有徘徊——不能讓孩子有情緒波動的最好辦法是不告訴。二姐夫卻直指二姐做了手腳,給了兒子某些暗示,小征受了影響。

二姐心里確實不踏實,反思了自己在做母親這件事上太水,不專注、不專業、不專心,并下了結論,自己是主要過失方,多少沒爸爸參與教養程序的孩子都那么好。

期中測試像一個大份的穩定劑,精準投喂了二姐。

二姐開始有意建立和二姐夫在兒子學業上的默契。什么事比兒子的學業重要呢。二姐夫看二姐平靜了,又過了一重關山似的,整個人也放松了,回到優秀中年“杰青”的狀態。

期中后的家長會,兩個人一起去的。

家長會上,班主任要求末游的學生家長在期末前一周來開一次家長周會,兩個人約了一下,輪流去。

生活又似恢復了平靜。雙方重要的聚會,需要攜家人一起出席的,兩個人也一起出席,來了需要隆重招待的親戚、朋友,也都一起出面。

第三次家長周會當晚,二姐夫的同事,也是小征同班同學的爸爸出了意外:外面回來熱了,洗了一個冷水澡。意識里天還沒涼吧,秋冬正在轉換。洗冷水澡,要先從腳底慢慢向上擦冷水,這是常識。不知是不知,還是一時大意,一盆冷水淋過,人沒出浴室就胸痛,冒虛汗,發生了心源性休克和呼吸驟停。被送到醫院時已經大面積心梗,強心劑和升壓藥下去都無反應。用支架通了完全堵塞的病灶,也沒緩解,血壓也沒再上來。正在壯年期的身體就這么眼見著崩潰下去,沒等到天亮,人就不行了。

這一事件,給兩個人都帶來了震撼,家人向他倆哭訴:眼見著人被來急救的護士抬下去,被救護車拉走,再沒回家門。

這件事發生后,二姐、二姐夫兩個人終于好好地談了一次。談了什么,二姐沒有和我說。之前,二姐就不是話多的一個。對鐘之行這個人,之前零零碎碎的各種不滿,家務上的、親人關系上的、生活上的風言風語,總到過她耳朵里吧,但她也都一個人放心里收著。

大姐接到鐘之行的報告后,雖然是鐘之行的視角,也立即打電話給二姐囑咐。但還是不放心,和二姐約了當面談。為這些事掰扯,它讓你掉價,大好的下午,來消化這些掃興的事。十幾年都過來了,你多想、多講一次,對你是復習一次,干啥要加深這些記憶?小征大了,是個厚道孩子,你想小征會怎么理解這些事?他會有他的視角。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問題,你也要相信孩子的接受力,你定下主意就定下,不用讓自己去和自己翻來覆去確認。你需要護的,第一個人是你自己,第二是小征,或者并列第一。你不需要為任何一個在你心里排名靠后的人前思后想。

二姐說,我是想和你細說說的,你不是別人。

大姐說,那是,你需要說說。但是,我也當然是你的別人呀。妹啊,我的喻浙稚女士,你幾歲了?不高興的事,說了很耗能量的,你放心里,放上一放。放一放,就不新鮮了,再香的物件經不起三放,你想想,為這些寒酸事你把自己搭進去,你的進化度太低了。

我不是不忘美滿婚姻的初心么?

你要過成哪一對模范夫妻的樣子?傳說里的?當代眼見為實的?你以為你看到的爸媽的樣子,外公外婆的樣子,就是過得去的婚姻了?都是限時條件下的搭伴、合伙?;橐鍪菚兓臇|西——是動態的,人是每天在變化,不是在“進化”。“進化”這東西,不是活個百八十年你就能經歷上的。

大姐瞅了瞅二姐,又說,梁山伯和祝英臺挺好,可他們沒結婚。劉蘭芝和焦仲卿結婚了,但是異地。過好就是要過長,過長了或可以被折算成是過好了。

大姐嘆了口氣,一場婚姻里過到老的,都是天天從煙熏火燎里爬過,熏得人閉過上百次眼睛的。性別之間有天然的、本性的屏障,說了都是浪費體力,那些為此就要死要活的,以為死是解救。不是,死只是了結問題,只是把以后發生問題的宿主條件去掉了。

家庭的領土、領空、領海能有多大?你生了兒子,不是給別人生的,是你生給自己的,算不算別人的由你決定!千萬不要覺得你是為別人生了兒子,那你就“小”了。情義這東西都不能多談,不能說出,說出的過程就是稀釋、揮發。

大姐頓了頓,你做了多少多少家務的話,當初如何如何的話,不提為好。做的能被看見就看見。你根本不用打這場仗消耗自己。你掰扯這些其實是你在親自精簡匹配活著的正向意義的條件。

二姐驚訝地看著大姐,說,你的輸出能力啥時練的?

她又點點頭,說,我搞不懂生氣的生理原理,但我不鎮定。你看他多云淡風輕啊,我這邊生天大的氣,那邊那個人卻波瀾不驚,還小瞧我,蔑我情緒化。你講的是好道理,大姐。二姐站起來,但道理是安慰不了正在生氣的人的,你要理解我。

你這樣說話,真是震撼人心,我只是想表達我的建議,你的腦子不是用來生氣的。你要用它來盤活你自己的人生,你不是家庭婦女,你是社會婦女,不要過被別人精神踩踏的生活。

那我問你,二姐說,如果大姐夫有這個情況,你能用你講的話去做實踐嗎?

他的好來自他自己的家庭教育,有的人就很自律。他明白他的角色需要他怎么做。大姐說,不過,他確實有理會到別人對他好的心,也會體諒他人為他做的奉獻,這完全來自他的家教和自我教育,完全不是因為我好,或我哪兒不好。他這個人,對什么都知足,我這邊也是以德報德。但是,你也發現了,這也使我甘愿沒了業余生活,一心一意采買漿洗地報答他。白天上手術臺,跑門診,回家脫了白大褂到灶臺,想做的菜都是可他口的。他家里人頭疼腦熱都是我來安排,當然,這里確實是有前提的,他對看得到的好,不會視而不見,他知道回饋。

二姐沉默。大姐一笑:這只是我的表述,有遺漏,說話的人,總是挑自己經歷、體驗中和對方相同或相反的點起頭。

沉吟一下,又說,你的觀念系統應比我先進,幾歲之差就是差了一代了。你不自拔,不自己用力,我拔不動你,大力英雄也拔不動你??赡?,我也沒法知道你陷在了哪里吧,雖然你不胖、不重。

我只是和你扒扒這些理兒,我內心也清醒的,只是有時由著情緒說,我心里知道一條船上什么是舵、什么是錨的。

大姐剝開一塊糖,想了想,又包上,說,分合都難的,只是你選A難,還是選B難的問題,人不是兩手空空了就能扶搖萬里的。一發入魂,轟通一聲陷進,只像是開一個盲盒。

我是無語了。二姐望了望不再言語的大姐,說,這點事,至多是個遺憾。當然,你這一說,也不算是缺憾了。我除了缺錢養兒子、養房子,我其他也不缺的,我兒子還有十年就能自立了,房貸再有十多年也能還清,車貸還有三年,水電煤氣、手機費一月一付,物業費一年一付。也還好了。

8

和大姐聊過,二姐更平靜了。有些下午,只要有空閑,只要把手頭工作處理差不多了,二姐就會悄悄地回家,時間來得及的話,下班時再悄無聲息地趕回班上走一圈。她用逃班的這點時間買菜,洗理好,為當晚和第二天的餐食備料。晚上有晚自習,小征大多在學校食堂吃晚餐。下了晚自習到家,再吃點兒。

二姐讀初中后即開始做住校生,到了高中,繼續住校。然后上大學、工作、有自己小家,有了自己的小房子。初中以后,寒暑假以外,她很少在家里住。這樣一算,從十三歲開始,她就獨立處理個人的日常了。因為自己小小年紀就有住校的經歷,二姐沒讓兒子小征初中住校。也是內心里,她無比渴望給兒子更多的父母都陪在身邊的時光。

高中我住到學校嗎?小征有一次問二姐。

二姐說,你是大男孩子了,這個你自己決定,媽媽會支持你。

二姐夫希望兒子住校,她覺得二姐雖然說讓兒子決定,暗里卻做著讓兒子不住校的推動,用兒子在家,拴自己。

他對二姐說,你就一個心把我兒子往廢里養,你想想,你是一個正常人嗎?你不要舉著兒子的旗號標示自個兒的崇高奉獻,你不要來暗的,你有氣對我撒,有仇當場報,你不要以母親這個工種去參選勞動模范。

二姐剛要接話,二姐夫已經穿好外套了。他向著在自己屋里寫作業的小征說,兒子,爸爸掙錢去啦。如果小征不在,則說,我時間到啦,要出去啦,剛才的話是你挑著話頭引我說的,昨晚我寫課題熬到了三點,我哪有好心氣兒生活。

不散伙也是一個選擇,合伙還貸、付學費,遇到家里大事、孩子的事也能通力合作,可以在心里,權當是已經散了的模式。本是一個人承擔的各種花銷,還有另一個人理所當然地付,不用說任何感謝的盟軍,世上很難再有一個人對兒子如鐘之行一樣全資全力吧!對相濡以沫和同德同心的承諾難逃生活的一地雞毛,對待創造不出直接成果和價值的日常,誰都想回避。我能理解。二姐默默的,又升華了一次自己。

那些有空回家的下午——她總是想方設法找出空隙,知情的同事也理解她,家里有個讀中學的娃,用時間的事兒多。

她回到家,就迅速更換鞋襪,進入資深女廚的沉浸狀態。所有的物品,好像都是等她回來的小孩,在等她清洗、打理、撫慰,讓她停不下來。她的工作時間與日常嵌合在一起,轉承自如而嚴密。一個能徹底將自己的生活、工作分開的界線,在二姐過去的設想中,是兒子結束高三,進入大學。如果高中進國際班,大約可以提前到高二。之前,她從來沒有設想過,一間茶店的門就可以做到將工作和日常切割?;蛘呤且婚g不大聲招攬人、能給人安靜感的店鋪的門。在那間門里面,所有物什概不與她相關。不用她照管、清洗、整平,在那兒,她可以輕易取得有事務在眼前而不用去料理的權利,她只管自在地東看西看,站一會兒,或坐下來。如果是茶店,她還可以給自己點一小塊蛋糕,慢慢吃,接住遞過來的一杯茶,慢慢喝。

能夠從從容容、自自在在地喝一杯茶,是她一直想要的一個獎賞。這個獎賞,有續命功效。每日的忙碌與急急促促使她肢體僵硬,似乎從沒得到過充分的緩解,她的柔軟度一直處在直線下降中。使她時時是張牙舞爪的八爪魚狀態,張牙舞爪時像一只無法區分性別的獅子。

9

小征所在的學校,在校生有六千多人。當年能入讀這個學校,只有學區房一條路,省級杰出青年的子女也無此待遇。這么大的學校,兒子摔下樓的事,很快就被傳開。小征摔得重,連續幾天都在重癥室,沒醒過來,因而無法判斷是無意中跌下去,還是其他什么事。如果是同學間打鬧發生推搡,會有同學目擊,結果,同學們都說沒看到。唯一一個知道的,說是小征和他說,想自己找個地方背題,說教室里太悶了,喝了咖啡都不提神。

跌下去的位置是樓上平臺的北邊角,有護欄。他一個人去了那兒,確實是一個比較安靜的、有涼風的地方。情況就是這些,應沒有遇到任何外力,亦不是惡劣天氣所致,比如狂風。那天的整個下午都很晴朗,天藍如碧,溫度適宜。

二姐的婆婆先看到了字條。幾天來,二姐也回過家,拿換洗衣服??墒?,她在慌亂和驚恐中,沒有看到。小征的兩三套校服,輪換穿,男孩子的衣服,容易臟,一天一換。紙條在校服口袋里,整齊地折疊成一個長方形,在一頁頁寫了物理概念和英文單詞的紙中間。很平常的一頁紙,應是前一天的日記,小征的語文老師留的日記作業,小征寫了,可能覺得寫得不好,沒交上去。紙是從一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撕痕裁齊了。第一行是題目,周考反思日記;第二行是正文,內容大意如下:又一天,今天的收獲是認識了一個同小區的低年級同學,課間他找我來聊了一會兒天。今天有音樂課,但沒有上。其他課我都有認真聽講,數學課老師問誰到黑板來做題,我還舉手了,雖沒被叫到,但我很高興這道題我的解法和上黑板的同學一樣,老師夸了他,我也像被夸到了。思品課,老師讓我們聯系社會新聞對生命意義舉例。今天看到上海一個十四歲小姑娘的事,我并不吃驚和感嘆,只想著,我也想過她所做的事。有一天,如果我也執行了我的想法,我想的也是,和誰都沒關系的,完全是我自己想的,誰都不能亂來聯系、下判斷。不過,我也糾結同樣的問題,媽媽爸爸還要在家里住,房子會變成沒人喜歡的房子,會很對不起那個場地。這是沒辦法道歉的。媽媽每天做的早飯、中飯、晚飯,都很好吃,她給我洗衣服,陪我寫作業,送我去打籃球……爸爸講到的少年英雄,我很佩服。爺爺希望我成為爸爸那樣很會學習的人,我一次也沒做到那么好。上了中學后,我也考慮過我的出路和處境,老師和我談過的,對我來說,完成難度很大。但是,我媽媽一直告訴我,要放松,成績是一時的。有時很沮喪,我也不想拉低班里平均分數線,老師也因為我而得不到考核優秀??蓩寢屨f,人小的時候,就是有各種情緒的,不要怕。我發現我現在很勇敢,我會加油努力的。

很普通的一天的日記吧。婆婆不認字,幾張紙一起給了二姐夫。小征摔傷后,二姐夫也放下了手中工作。他和二姐一起全力投入到對兒子的看護中。

救護室里躺著的兒子刺痛著他,又讓這一對在一起近二十年的夫婦團結如一人。兒子小學前,夫妻兩個人異地,連周末夫妻都算不上,一月兩月見一面很正常。見了面,二姐夫覺得忙碌一圈回來就是奔個家里的熱湯熱飯,二姐這面一人帶娃又要工作,覺得盼回的應是一個幫手而不是客人。把形式分居提到法律意義上的分居,是想過,但因為兒子,兩個人都是一想而過的想。

小征上了中學后,有了晚自習。晚自習時間是每晚七點至十點。暑假之后是寒假,三月里春季開學。二姐反復捋著兒子讀初中后的時間線,每一件自己做過的、對小征不周全的事,一個微小的沒被滿足的物質愿望,一次不理想的測試成績前自己好像輕微地嘆息了一下,都被她想起來,成了小征摔傷后自己的心結。畢竟這些小事,全由二姐分管。

二姐管兒子,二姐夫是放心的。他只是因為放心而沒參與進來,并不是因為其他。二姐是能把每一件事做“實在”的人,值得托付。這一點,她的身邊人都有感受。作為弟弟,我對此更是了解。我上幼兒園時,大姐在上中學,二姐在上小學。生完二姐后,媽媽本以為再不會有小孩了,生育政策在那兒。媽媽說,自己的青春全被三個小孩占據了。育兒戰線拉得太長,把大姐送到小學時,另一個才會爬,她要把養大姐的流程再走一遍。等把二姐送進幼兒園,我又出生了。她買來一件衣服,買了一個擦臉的香,一轉身,衣服披在了二姐身上,在泥地上滾著玩,香也沒用幾次就被兩個女兒當道具糊在布娃娃臉上。家里總是熱熱鬧鬧的。有了我們后,她沒有一件自己的隱秘之物,也沒有任何一件獨屬于自己的物品,都是孩子們日需日用之物。除孩子之外,還要管著婆婆一家的各種雜事,婆婆和幾個小姑,像蝎子精轉世,動不動就出來蜇她一下。我們的爸爸,成家后即日復一日陷入稻粱謀的境界。我生在計劃外,當年媽媽根本不知自己有了我。我生下后,戶口是落在鄉下親戚家里的,雖然是個男孩,但并沒同爸爸姓,因為爸爸媽媽要保工作。媽媽說,這么多事我都過來了,可現在,我懷疑自己了。小征摔成重傷之前,二姐這幾年的個人私事,家里人所知實也不多。長大后,姐弟在一起時,她也很少談論自己,她從小獨立慣了。二姐和大姐一樣,學習成績優秀,做事不聲不響,善良實誠,長相端正,從小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暑假時,和大姐單獨聚,我和大姐才一起談論到二姐“有困境”。

各自都是大人了,各有各忙。但我說,我二姐可是有弟弟的人。

二姐住的那個學區房,我去的次數有限。進去很麻煩,樓也高,用電梯還要刷卡。和大姐聊天之后,我去了一次。

二姐說我是稀客,為我開了一甕新茶。二姐是我家幾個人里最溫柔和氣的一個。大家講話,她一旁不言不語地聽,大家不講話了,她陪著一道沉默,讓人一見之下,也隨之變得心平氣靜了。我十七八歲后開始不喜歡媽媽,她不能用成長的眼光看我是其一。其二,我的任何情緒在媽媽那兒,都是心性不穩定所致,不值得重視。我曾把這一點分享給二姐。這是一線聲音,小征就要到了我當年那個年紀呢。我對二姐說。

這次見,基本是我在說,二姐在聽。我還向二姐分享了一件心頭事,現在回看,那算什么事啊。當時,二姐也是拍著我的肩,摁住了我,說,在心里對付一下,就過去了,有些事站遠點兒看,很虛幻的。

我說了什么事,什么話,現在想想,也記得,不脫幼稚二字。二姐這句話,卻清楚地印到心上。二姐這句話太有靈氣了,是一把火焰,把我說的事一把火點燃燒盡了,以致我忘記了生起火的是柴火,而只記得這一簇火焰。

你對生活別要求太多、挑剔太多,少發脾氣,別太高看自己,一次頭不肯低。二姐說,你有時就是高看自己了。

我看著二姐,那么皮實、親切的人,啥道理都懂的、透透亮亮一個人,完全沒想到她把自己喝多。她怎么喝了那么多酒?。∥覀儧]這個家風?。∥液痛蠼阏f到這次見面,這些對話。果然是勸人易,度己難呢,人這一生??!大姐又難過低下了頭。

10

昨天下午,我第二次走進二姐辦了年卡的那間茶店。二姐走后這一段,我過得很難。

廳里散坐著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左邊的一對,頭挨頭喝著熱氣騰騰的蜂蜜茶,兩只吸管伸在一只杯子里,杯子邊另有一碟蛋糕。他們在悄悄講話。

我聽說你爸媽看上我了。

他們看上沒用。

誰看上才有用?

當事人。

我感覺當事人也看上我了。

是有一點兒,你的直覺在線。

今天約我出來和我一起散步、喝茶,是哪個步驟?今天可是你先約的我。

先約是為了有買單的理由嘛,也是今天有空兒嘛。談股市、疫情、公務,沒有談感情問題有趣,你覺得呢?

超級覺得你格局小。房價那么高,物價那么高,把我的收入都吞走了,遍地都是吞金獸。

新一代人真該為婚姻減重呢,我的意思,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在拐角,兩個放暑假的小男生,和小征差不多的年紀,可能才踢了球回來,汗水把衣服都濕透了,進了茶店一坐下,先換背心。一只足球放在大書包里。一個拍著書包說,我買這個書包就是為能裝進球。然后,他們熟練地點了茶點。

一個說,茶要熱一點兒。他轉過頭和另一個說,我媽說不能打球后喝涼的。

另一個說,我媽沒和我說過。說著話,拿出了書本、紙筆,開始一邊喝水一邊寫作業。一個看書,一個執筆開寫。寫了幾筆,一個說,我先寫,你自己抄,我不能直接往你本子上寫,筆跡不一樣,你寫一遍,你也能記住。

另一個說,不急,你慢點兒,我媽允許我在這里吃晚飯了,你和你媽也說一下,我們在弘毅茶館,一起寫完作業后回家。一個說,你抄時可過一下心嘛,不能不會,要是不會,我就講給你。

這兩個學生的對面,是三四個中年人,圍在一張稍大的桌子周圍。好像幾個人都是律師,談話內容與案件有關。其中一個說,最近接了一個大的經濟案。另一個說,哎喲,這可要請弟兄們喝酒了,十年可以不開張了,這十年的酒錢、飯錢一個案子里全來了。一個接,贏了有啥用,回不來款,付律師費哪里情愿。一個在發語音微信說,有進賬單,主張我再考慮下,那筆款我看到賬單反應是打進來的,對方對以前的理解有異議,要進一步了解下流水到底是什么狀態,目前情況就是有證據,要回來那筆一百萬的款也不太可能,只能想辦法減輕損失。另一個人則在說最近接了一個離婚案,上訴到中院了,第三次了,兩次被告方都不來,還沒判。另一個人接話兒說,這個情況,就該判,不到庭就證明對婚姻都不關心,這個態度就說明問題。停了一下,又一個人接話,這個人聲音小,聽得斷斷續續,我現在也是離婚案接了幾個了,我刑事案件做得少了,有的法官思路明確簡捷,就是要反復認準事實細節,避免承擔風險。我還有一個五十萬的經濟案,合同材料,結算方式,這些證據也到了,也認可了房產抵押還款事實,本來誰使用、誰受益、誰承擔,所以應還銀行的那筆款必須由對方承擔,這個法庭能認定。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貸款協議簽的有紕漏,一審這么判也有依據,二審他自己也認可,這是基于貸款引起的爭議,好在二審法院也沒把他們的問題鎖死。

服務員一邊給大廳的零點客人續水,一邊小聲地接著電話:我表姐出差,我這兩天在茶館幫她看店。我會刷充值卡,持卡的都是集團客戶發給員工或者是買了我們店里的卡送人的,也有住在附近常來的,可以充五百,也可以充一千,充多少隨意,用充值卡消費可以打折。

給客人續著水,仍在講電話,滅火器早上我都有試,現在安全檢查嚴,我十幾分鐘會巡一次場,洗手間和開水間、廚房我都有檢查,茶品和水果,還有采購的菜品,早上我也核對過。有監控,各包間空調早上也都試開過,你放心,我精心著呢。明年,我也想開間茶店,房子看了幾個了。我表姐開了十一二年了,她天天不離店里,從本科到博士畢業不也就十一二年嗎,她這十年比讀書辛苦、認真多了,她說的我都有記得,我對這個有天分呢。是的,是的,我是認真的,我家里反對是擔心我吃不了辛苦,可我真的不想出去找工作、考公啥的了。爸爸媽媽那樣的工作環境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想重復我了解的領域了。

另外稍遠處,兩個人一桌的,悄悄地講著話,雙方都是怒氣沖沖,但聲音低,聽不連續。

我用的是二姐的卡。

它在二姐隨手的鑰匙包里放著,被我拿過來了。來店里一問,還有將近一千塊的余額未用。我打了它的流水。二姐的卡,除了銀行卡、洗衣店的卡,還有一張地方人才卡,然后,就是這張弘毅茶店的茶卡。

茶店認卡不認人。上次來,用它點了一杯茶后,我問二姐每次來都坐哪兒,服務員搖搖頭,說這是學校門口,來的客人很多,流動量大,座位是不確定的,來的人哪兒空坐哪兒。環視了一下零點大廳,我選了靠窗口的角落。強烈的直覺,二姐一個人多半會往邊上坐。

她過來坐一會兒,不是為想著具體的什么吧?她可能只是微合了雙眼,側耳傾聽那些或大聲或小聲的交談。像我剛才聽到的那些,那可聽、可感的活著的熱烈。

工作上的事、私密的事、討債的、提前溝通要起的矛盾、某個糾紛……各種想不到與常見,匯于此處?;秀遍g,覺得靠窗口位置上,二姐正坐在那兒。

大廳里另有一二十個小隔間。人們借著一杯茶飲,談論著各種事,意外的死亡,賭博和傾家蕩產,各種小事大事引發的情緒,活著的飄忽感,無關他人的痛癢。

這么多個下午坐下來,二姐,她應沒有聽到一個人因為一場感情而變得喜怒無常或死去活來吧!這些俗事俗情,人生微小的細節與抹不平的褶皺,幽暗處長出的茸毛,那么多豎起來趴下去的、個體世界里的粗糙,在這一個房子和一杯茶水的掩飾下,生活現場背后碩大的垃圾處理廠顯形而出。腐壞事物的氣息,難以掩目不見的臟亂,那些被破壞和毀掉,一一呈現出來,被杯子里漫出的水汽充盈、堵塞。心里的坑洼不平,被短暫地遮蓋、安頓。

辦公室里的衣衫鮮亮和彼此的禮貌,親人間的禮尚往來,每一個人的軀殼之下,那么平展、光滑的外表之下,都包藏著一只令自己無法脫殼并推動著自己衰敗的垃圾桶。那個名喚喻浙稚的人——閉目坐在那兒,茶放在手邊,臨走了也沒去喝——她不特別需要一杯茶。這是我央求店員從監控里找到的一段有二姐的畫面。

我以不知哪天在此丟了一個重要物件之名。我說,我想確認下這個物件是不是被我帶到茶室來。我對著之前打的消費流水所標示的時間,請服務員調出監控記錄。

11

小征寫的那頁日記,據鐘之行說,他沒給二姐看。我有點不信,對大姐說,這不正好是指責二姐沒有帶好兒子的核武器,在他手上了,他不用一下嗎?

大姐問二姐夫,能給我看一下嗎?二姐夫說自己是看不了第二遍的,一次抽煙時特別沖動,點火燒了。但有拍下保存。他說,也不想讓小征以后記起來。

只有等小征醒來了,問問小征了,但有些話小征不說也不好問的。也許沒有這頁日記,二姐夫所言非實,我說。

小征摔傷后,二姐就沒有停止過檢討。一定是因為自己心境的原因,對兒子有了疏于關照處,眼神里會帶出來的也算。逢到測試,成績后退,表面上說的是對兒子安慰的話,卻也沒了從心里往外都看出來的高興。兒子這么大人了,學業的事讓他自己處理,還是貼身陪跑,這個度是幾度呢?要對兒子的學業樂觀、保護兒子的自信,怎么表達才恰切呢?等待小征醒來的幾天,我一直陪著二姐、二姐夫,但兩個人木頭人一樣無話。

小征稍有好轉后,大姐主張轉院,畢竟好的醫生、醫療條件都在大城市,有利于后期盡快康復。但是,就在決定轉院的前兩天晚上,就是那天晚上,二姐發生了意外。警方的定論是意外。

兩個人回家去準備轉院物品。二姐夫說,還帶了幾個現成菜上樓,一起吃的飯。孩子有了好轉,兩個人都很高興。但言來語往中也有小爭執。

只有兩個人在場。不知怎么,二姐自己喝了點兒酒,說好了第二天大家也都歇歇。不知不覺喝多了,餐桌靠近陽臺,陽臺上有張小躺椅。二姐先是在躺椅上,這是二姐夫的陳述。后來的事就是二姐從家里二十樓的陽臺上翻了下去,摔到二樓的平臺上。

我兒子得多疼?。√暇茸o車前,二姐還有意識,模糊里說了這一句。

這么高摔下來,我兒子得多疼啊。小征摔傷后,她對我和大姐說的話。

太意外了,才好了一個。媽媽只是哭,我不是一個換一個啊。又反復說,我不讓她和鐘之行買高層的房子,我說的話一句沒用,你說,要是一樓二樓,她一時有個情緒,跳一下,能怎么樣?有個一樓二樓的高度,這個高度蹦下來就足夠她變清醒了。這是誰家蓋的房子啊,蓋這么高,找準了來傷我兒啊。

會不會和鐘之行發生了肢體推搡,或是被鐘之行某句言辭激到了?這個念頭困著我,我說。

都這樣了,你還想這個?你讓小征醒過來,爸爸也沒了啊。你給我閉嘴。媽媽怒氣沖沖。你能把小征撫養好,和他親爸親媽一樣?你要讓小征以后怎么過啊?你還讓不讓孩子活啊。關門過日子,哪家不是雞飛狗跳的,就她家沒過好啊?沒過好的人家多了去了。媽媽哭,我還能活幾年,你們往小征身上看吧,你們替不了一個親爸的。

12

小征醒來了,在征求他同爸爸住一段學校的宿舍還是回家住時,小征沒有作聲。想轉一個學校嗎?去南京或者回到爸爸小時念書的縣城中學。你以前不是很喜歡爸爸上學的中學嗎?或者,咱們一起出國,爸爸有個訪學出國的機會,你跟爸爸一起去如何?

知情的人都避免和小征提到二姐。小城小,一件事傳播很快。有一次乘坐在公交車上,我還聽到有人指名道姓地議論新良浦小區這件事。媽媽一想二姐了,除默默流淚外,就是做上點兒好吃的,跑去看看二姐夫和小征。

二姐夫明顯地衰弱下去,只要小征不在場,他就默默不語。小征在,他就應幾句浮皮潦草的話。

二姐出事前,兩個人肯定是吵架了。我每申述一次這個觀點,媽媽就說,兒子醫院躺著,兩個人還有啥吵的?你少說幾句吧。那種情況下,互相指責,還有啥意思嗎?小征的哪根頭發、哪根腳趾頭不是他們一起生的。什么互相激怒、言語沖突,沒有小征,你說的都有用。有小征,再大的事,活著的人都要團結,要相依為命。我沒的是閨女,小征沒的可是媽媽,你就往小征身上看吧。鐘之行在你眼里,就連一根草都不是,但不影響他是小征他爸爸。

媽媽坐在那里,又哭了。

因為接連的事,加上小征住院的花費,鐘之行停了房貸,這幾年房價驟降,小區里的在售新樓價格連續下浮,銀行來收了房子做法拍。果然流拍了。

小征哪兒也不想去,十五歲少年一覺醒來,需要消化的事太銳利、太堅硬了。

鐘之行在學校里有間小宿舍,但媽媽不想讓他搬去,說,你還是靠近我們先租個小房子住段兒吧,早晚你多個照應。爸爸媽媽都說,家里也沒外人,你覺得方便可以常過來,你大姐在醫院,后續有些什么需要也便利,小征的身體畢竟沒完全康復。

鐘之行會不會想調走,去一個外地的大學工作,他一直沒說。小征表達了不和外婆、姨媽生活,還是想和爸爸一起。媽媽和姐姐對鐘之行說,你想調離本城的話,不妨等小征再長大些,我們想多看著小征一點兒,這個你能理解。

鐘之行說,我這個年紀了,有這個考慮,機會也少。

二姐在時,我聽過他籌劃著要調去其他城市的想法。現在,二姐沒了,他大約也是沒有挪動的心力了吧。

突然的,發現鐘之行比以前安靜了。有一次,他說,他還是懷疑二姐未經與他協商單方面把兩個人的矛盾說給了兒子。他低下頭,那是唯一一次聽他說到這件事。我的大本營沒了。他說。

二姐離開一周年當日,我看了一個社會新聞,又強烈地引發了我的難過。一年來,我不停地想著,把這件家事從理性角度再理一次,它的發生太猝不及防了?;艁y無措中無處可逃地接受,讓我悲傷。喻浙稚,一個知網里尚可查到名姓的人,我的姐姐,在我眼前,一滴水一樣在凌空而落中蒸發。

對小征,我們統一的說辭是,那天風大,確實是有一場臺風要到來,天氣預報可查,在關窗戶時,媽媽意外失足。

二姐失足當天在場的人,我列在了筆記本上,又用彩色鉛筆把日期、天氣等詞語涂亮。我放不下這件事,想重啟調查,我不想讓當事人無辜地躺進一條社會新聞,我不想二姐被如此冒犯。

媽媽在沒人時,也反復和我說,放下難啊。我的心硬生生給揪出去了。

又反復說,誰沒個想不開啊。小孩大人都有,你小時候也生過媽媽管你的氣(實際不是管,是服務),你說,我要跳樓、跳河的,我氣頭上,說你跳啊!你就打開窗戶撲通跳下去了,你跳下過幾次窗臺你還記著吧?你跳下去沒一會兒,就又跑進屋,又要吃、又要喝的了。咱們家那時是平房??!媽媽太想念平房了,你二姐要是住的也是平房,地面上種花種菜,暄得不得了。你還記著吧。水泥咱們不是鋪不起,是想著好好的土,還是種點兒吃的實在。要是媽媽當年也住二十樓,說不定早也沒你了。你不要怨天怨地找真相了,真兇就是這個樓。蓋這么高,我們那么多地不夠蓋、不夠住嗎?這是我再有一生也想不清的!可是,我要打起精神,往我兒身上掉下的肉上看。

小征高二那年,鐘之行買了一個舊的兩居室,一樓。男孩子,總要有個屋的。同年,他接受了江南一所民辦大學的教席,薪資比現在多一些。

我常去陪小征,他恢復得差不多了。這是老天還回的兒啊。媽媽說。

小征說,爸爸換單位是和他商量后做的決定。而小征,已申報了本城一所職業大專的提前錄取。小征說,考也差不多是這個成績,而且,我愿意和舅舅、大姨多在一起。我以后就住在這個城市了。

有人說鐘之行交了在無錫供職的女朋友,是不是事實不知。小征似乎也不知道。最讓我們震驚的事已經發生過了,其他事,茶水沫子都算不上了,也沒有心力去關注。再者,他也要有他的生活。他仍在盛年,他過得好,對小征也是好事。

今年7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媽媽、大姐和我一起去十字路口給二姐燒紙。大姐買了鮮花、果酒、一輛紙制小汽車。二姐轉眼離開四年了。三周年時,媽媽一個人去了棲霞寺,請法師們為二姐念地藏經,這是媽媽請我幫預約的。媽媽說,趁我在,把該做的、該送的都做到送到,以后我不在了,估量你們就是記得也多半潦草。無論如何,以后凡是年節,你們記著只要燒紙就帶點兒給她,每年清明記著帶小征去看看她,給她看看兒子,她和人世就這點兒聯系了,別斷了。我點點頭。想起小征告訴我他只報了本地的大專后,那個下午,我帶他在弘毅茶館里吃簡餐,小征說,我想在地理距離上,和我媽媽靠近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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