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圖像的情論:繪畫中的語言哲學
在現代主義藝術中,達達主義和立體主義就有運用文字和圖像進行創作的案例。達達主義者的創作致力于體現反偶像、反權力、反敘事等觀念,如達達主義詩歌就是將報紙上的文字剪下來放入一個信封,用里面隨機掉落出來的詞語拼成一首詩。達達主義和立體主義創作者會將文字作為圖像要素來使用,將裁剪下來的文字拼貼到畫面上。采用這種創作方法,會將繪畫從純粹的視覺形式擴展到語言和文字領域,打破視覺與文字之間的界限,使繪畫成為更具實驗性和批判性的表達手段。
視覺藝術在創作上的自省與語言哲學的發展相關。語言哲學在20世紀的興起不僅改變了人們對語言本身的理解,也深刻影響了藝術的觀念與表達方式。文字成為觀念表達的核心媒介,而不再是單純的輔助性工具。索緒爾提出的語言符號學理論成為探討文字與藝術之間關系的重要框架。通過符號學中能指與所指的關系,藝術家開始質疑再現的合法性。西方傳統造型藝術以再現自然為核心目標,試圖通過繪畫、雕塑等媒介來模仿自然世界。20世紀以來,語言哲學家開始質疑這種再現模式。他們強調語言和符號系統的建構作用,認為語言不是客觀世界的反映,而是人類理解世界的方式和手段。

在這種背景下,文字被藝術家用作批判傳統藝術的媒介。特別是在觀念藝術中,文字成為批判傳統視覺再現的重要手段。語言學的轉向促使藝術家通過文字直接與觀念相聯系,探討語言如何作為文化和社會構建的一部分來塑造人們對現實的認知。這種轉向極大地拓寬了藝術的范圍,使藝術不再局限于視覺再現,而是通過文字和觀念來表達更深層次的思想。
傳統的繪畫、雕塑往往追求將現實中的事物描繪得生動、逼真。這種藝術創作是文藝復興以來的追求,也被視為圖像對自然的“再現”。隨著符號學的引入,藝術家開始質疑這種再現模式。勒內·馬格里特在創作中有意識地通過視錯覺的方式混淆畫面中的物品,使人們仿佛從畫面中找到了現實世界,卻又以種種錯覺的營造使人們的視覺邏輯無所適從。在其作品《這不是一支煙斗》中,已經體現出圖像、文字與現實世界之間的沖突。
此作恰如其名,表現了圖像與現實的分離。藝術家通過這幅作品,直接質疑了圖像再現現實的傳統觀念。畫面上是一支逼真的煙斗,下面的文字卻寫著“這不是一支煙斗”。這句話在提醒觀眾,雖然圖像看起來是一支煙斗,但其實際上只是一幅圖像。馬格里特以這種方式打破了圖像與現實之間的對應關系,表明圖像只是一種符號,不能等同于現實本身。這種反差揭示了語言、符號和現實之間的復雜關系,特別是符號學中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圖像并不是物體的等同物,而只是對物體的符號再現。馬格里特的作品因此反映了圖像的“背叛”—它不能完全等同于所指的現實對象。這件作品通過圖像和文字的反差,探討了圖像與現實之間的割裂一—圖像的所指、文字的所指與現實世界的沖突,成為后來藝術理論、符號學和語言學研究領域的重要案例。
米歇爾·福柯在1973年撰寫的文章中討論了這件作品。他認為,馬格里特的作品打破了傳統的再現系統,表明語言和圖像都無法直接指向現實,而是以間接、符號性的方式進行指代。福柯指出,圖像和文字在這幅畫中是兩個獨立的符號系統一一它們既不彼此依賴,又不等同于現實。福柯通過這幅作品,進一步探討了語言與視覺符號之間的關系,表明語言并非簡單地描述現實的工具,反而與圖像一樣,都是間接指代現實的符號。這一觀點影響了符號學、語言學和后現代藝術理論的發展。
荷蘭藝術家埃舍爾與馬格里特同年出生。其在繪畫中同樣探索了圖像中的視覺矛盾和邏輯悍反,創造了看似真實又處處相情的畫面。可見,二人都通過作品表達了對圖像與現實之間關系的深刻懷疑。他們質疑人類感知的可靠性,并利用繪畫媒介來展示圖像的自我反叛。



兩位藝術家的作品都利用情論打破了觀眾對現實的習慣性認知。馬格里特通過圖像與語言的情論,揭示了符號系統中的內在張力。埃舍爾則通過幾何結構和空間情論,創造出不可能的視覺體驗。相較而言,埃舍爾善用人的視錯覺制造空間游戲,馬格里特則擅長采用再現自然的風格去有意制造視覺邏輯的混亂。馬格里特的作品更偏向于揭示圖像并非現實的等同物,而是符號系統的一部分,無法直接觸及或等同于現實本身。埃舍爾的作品則更加注重在視覺和邏輯層面進行情論性探索。他的視錯覺繪畫《上升與下降》(又名《無盡的樓梯》)通過創造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空間結構,打破了觀眾對現實空間的理解。此類作品通過錯覺和復雜的幾何學結構,展示了視覺感知與現實之間的分裂。埃舍爾通過看似符合邏輯,實則對物理現實進行扭曲的表現方式,揭示了視覺感知的局限性,目的是提示觀眾不要輕信視覺表象。他的作品更加側重于對數學和幾何學的應用,表達了圖像與現實之間不穩定的關系。
二、從圖像到文字——觀念的顯現
文字與圖像之間的邏輯反蘊含著觀念與哲思,即藝術創作中對再現自然的批判。其將藝術從模仿的咖鎖中解放出來,并指向了圖像在符號學層面的反思。這種反思開始引導藝術家思考關于藝術本體的根本性問題——我創作的到底是什么?這成為文字作為當代藝術創作在觀念上的開端。文字揭示了語言與現實之間的關系,文字藝術被用來質疑圖像再現現實的合法性,揭示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分裂,甚至挑戰了觀眾對符號和語言的既有認知。傳統藝術中,繪畫通過形象直接對應所指物體,而在這些觀念藝術作品中,文字作為能指,指向的是觀念本身。這種反叛不僅是對圖像藝術的批判,也是對藝術作為再現工具的根本性反思。由此,在當代藝術的創作中呈現出了“基于文字的創作”這一廣泛的類型。
基于文字的藝術創作總體上都具有觀念性。筆者這里著重論述的是在當代藝術創作中,文字對圖像的批判,并由此轉向觀念藝術的創作過程。文字在當代藝術中已經成為一種觀念的表達形式。這一轉變總體上源于20世紀中期觀念藝術的興起。其向來以批判傳統藝術再現自然的模式為目標。觀念藝術家認為藝術的核心不再是類似繪畫或者雕塑一樣的物體,藝術的核心應當是觀念本身。
觀念藝術家約瑟夫·科蘇斯通過作品《一把和三把椅子》展示了文字、圖像與實物之間的關系,進而質疑了視覺藝術的再現功能和藝術的本質。藝術家在作品中展示了一把椅子、椅子的圖像和椅子的定義。他借用了柏拉圖的理論,提到存在“三把椅子”—理念椅子、椅子實物和椅子的圖像。柏拉圖認為,理念是世界的本質,是至高和無瑕的。而現實世界中的椅子只是理念的“不完美的模仿”。繪畫則是模仿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
科蘇斯展示了椅子的三種狀態,分別代表了不同層次的“再現”:實物椅子是物理的存在,椅子的照片是對物體的視覺再現,而文字定義則是對椅子的概念描述。照片雖然再現了椅子,但其并不等同于實物椅子。盡管文字試圖定義椅子的本質,但其同樣無法替代實物的存在。科蘇斯通過對實物、圖像和文字的并列展示,質疑了藝術創作的本質,提示觀眾思考現實、再現和觀念之間的關系。
科蘇斯借由“三把椅子”引出了這樣的問題藝術的本質是什么?如果藝術只是物體的再現,那么文字和圖像之間的區別是什么?文字可以像圖像一樣進行再現,然而文字的力量在于它能夠直接傳達觀念,而不是單純地模仿。通過文字的介入,藝術不再只是物質世界的再現,而是成為觀念的表達。在他的作品《藝術即理念》中,所有物體和圖像都被刪除,取而代之的是來自字典條目的定義。他認為,應該從藝術創作中消除藝術家手中的任何痕跡,以便直接、立即和完整地表達思想。科蘇斯甚至要求每次展出作品時,要將單詞在字典中的原始條目剪切下來,通過攝影放大到特定尺寸。
在賈斯培·瓊斯的作品《錯誤的開始》中,藝術家通過結合斯特魯普效應進行實驗,挑戰了視覺中圖像和文字的對應關系。斯特魯普效應是心理學中的
美國梅爾·博赫納《測量》



一種現象,指的是當人們嘗試識別與文字顏色不一致的字體顏色時,這種認知沖突會導致反應時間的延長和錯誤率的增加。這個效應是由美國實驗心理學家約翰·萊德利·斯特魯普于1935年提出的,用來描述優勢反應(如閱讀文字)對非優勢反應(如識別顏色)的干擾。
美國觀念藝術家梅爾·博赫納的“測量”系列作品是他探索測量數字和實際空間關系的嘗試,直觀展現了人類創作的數字測量系統如何建構空間認知。藝術家使用精準的數字和測量單位(如英寸、厘米等)標記墻壁、畫布或物體上的空間和尺寸。“測量”系列的視覺表現通常非常簡潔,通過在墻壁或物體上直接標注長度、寬度、高度等尺寸,來揭示其物理空間的測量值。
通過在物理空間中明確標注測量數據,藝術家將空間和物體轉化為一種可以用語言和數字來量化、描述的抽象系統。這種做法挑戰了傳統藝術對空間的感知方式,將具體、物理的空間用抽象的語言符號進行了重新界定。這組作品通過使用語言和數字描述空間、物體大小以及測量數據,對人們如何通過符號系統(語言和數字)來理解和構建現實世界中的物質和空間提出疑問,意在引發人類對自己所構建的認知世界的系統的反思。
在語言哲學的影響下,藝術家開始反思傳統的視覺藝術形式,認為藝術并不局限于視覺再現或審美體驗,而應傳達觀念。文字作為最直接、最具普遍性的符號系統,成為藝術家傳達觀念,反思社會、文化和權力結構的強大工具,甚至文字本身就會成為藝術家直接表達自我的方式。
三、作為文化符號的文字藝術
文字是建構社會歷史的重要力量。其不僅是記錄和交流的工具,而且承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和社會意義。文字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并不固定,而是基于文化的共識。文字與文化語境之間的裂隙給了藝術家反思和批判的空間。藝術家以文字作為媒介,通過對符號本身的解構與質疑,展示了文字能指與所指之間的矛盾與分裂。
徐冰的作品圍繞文字,體現了語言學的智慧和圍繞文化展開的哲思。其在《天書》中創造了一種看似符合漢字書寫規則,實際上毫無意義的“文字”。這些符號完全模仿了漢字的形態,觀眾卻無法理解其含義,因為它們在現實中并沒有所指。該作品通過一種看似嚴肅的文本形式,揭示了文字權威性背后的空洞。通過這種方式,藝術家似乎剝奪了文字的核心功能,即文字的系統性和記錄、傳遞信息的能力。去功能化的“文字”成為一種符號游戲,以嚴肅的創作方式質疑了語言本身作為文化符號的穩定性,強調了能指與所指的分裂。


徐冰的作品《文字寫生》是《天書》的對照。《天書》討論的是能指背后空無的所指。《文字寫生》則探索了文字如何既是符號工具,又是一種視覺圖像,體現了象形文字在圖文上的統一。這件作品彰顯了漢字獨有的造字法。《文字寫生》是文與圖的交叉點。正如徐冰所說,“我坐在山上,面對真的山寫‘山’…………在河水的地方寫‘水’字。云在移動,山色變化,風吹草動,生靈出沒。我興奮地記錄它們”。在《文字寫生》中,藝術家通過將漢字重新“圖像化”,回到了漢字作為象形符號的起點。
在中國文字中,圖與文在根本上的統一是中國文字區別于西方當代藝術中語言學運用的最大不同。徐冰通過文字與圖像的融合,使漢字的象形特質得以重新浮現。漢字本身是通過象形、指事、會意等方式演變而來的,因而與自然界的物象存在著天然的聯系。漢字中形與意相通的獨特造字法成為藝術創作取之不竭的靈感來源。
徐冰在作品《鳥飛了》中,通過讓“鳥”從靜態的文字描寫中“飛離”,呼應了科蘇斯創作中的“藝術即理念”系列。作品本身更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因為其直接從中國象形字的演變中獲得了靈感,特別是在“鳥”字的形態和象征意義上。漢字中的“鳥”
字本身就是象形字,其最早的字形來源于對鳥類形態的描繪。在《鳥飛了》這件作品中,藝術家通過形象化的方式,使“鳥”這一漢字看起來仿佛要“飛”離書寫的空間。
“猴子撈月”系列作品是徐冰基于中國傳統寓言故事創作的。這個故事講述了一群猴子看見月亮倒映在水中,誤以為可以撈起,最終發現只是一場空,象征著虛妄與現實之間的差距。藝術家在作品中結合了不同的文字版本,通過文字和圖像相結合的形式重現了這個古老的故事。這個故事本身就指向了人們關于能指和所指的認知,同時體現了藝術家對現實、圖像、事物本質的思考。
隨著全球化進程不斷加快,跨文化的交流與碰撞成為藝術創作的主題。許多藝術家以文字為媒介展開創作,表現了文明之間交流的復雜性。文字作為文化體系的象征,也成為表達個人身份、文化差異和沖突的重要手段。徐冰的作品《新英文書法》是對中西文化碰撞的直接回應。20世紀90年代,全球化進程加速,跨文化交流頻繁。該作品將英文單詞以中國書法的方式書寫,使得英文不僅承擔起語言交流的功能,還在形式上具備了中國書法的藝術性與文化象征意義。《新英文書法》采用了中國書法的書寫技巧,包括筆法、運筆和章法布局。藝術家利用書法中的提、按、頓、挫,使每一個字母的線條充滿力度和節奏感,行筆流暢,字形優雅,充滿了中國書法的韻律美。當觀眾仔細觀察時會發現,這些“漢字”實際上是用英語拼寫的單詞。藝術家通過對語言符號的研究,在作品中體現了漢字的架構和造字法則,實現了對英文等字母“音素文字”的解構。這種符號形式跨越了語言的界限,使英文文字同時具備了中西方文化的雙重屬性,體現出文字作為文化符號的流動性和不穩定性,彰顯了全球化語境下的語言張力。

徐冰的作品《地書》是其從2003年開始構思并于2012年正式完成的一項藝術實驗。藝術家希望以文字為媒介,實現跨文化的無障礙交流。作品以表情符號、公共標識和數字時代的符號為核心。這些符號廣泛應用于當代社會的數碼設備、交通標志、商品包裝等多個領域。藝術家通過這些全球化的視覺符號系統,試圖創建一種超越語言障礙的“通用語言”。徐冰認為,人們在移動設備、網絡和國際旅行中越來越依賴于表情符號和公共符號進行快速溝通。《地書》正是基于這種現象的創作。其構建了一種全球化的符號系統,意在探討如何通過符號實現跨文化的語言交流。
谷文達的“聯合國計劃”系列裝置是其代表作。
藝術家意在探索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身份、語言與權力結構。在該系列作品中,藝術家創造了數千個不可解讀的偽文字,還模仿各國不同的文字系統,如漢字、拉丁字母、阿拉伯字母等,制造了許多無法解讀的符號。作品中的這些偽文字象征了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碰撞和混雜。這種符號形式表面上具有某種權威性,然而在實際語境中無法傳達任何具體的意義,展現了符號學中能指與所指的矛盾。作品意圖反映現代社會中符號系統的混亂與不確定性,揭示語言和文化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誤解和沖突。
四、作為圖像和景觀的文字藝術
居伊·德波在《景觀社會》中指出,現代社會充斥著由商品和媒體構建的視覺景觀,并通過視覺符號控制人們的認知和行動。文字作為一種景觀,在商品社會中的應用非常普遍,如海報、廣告等。廣告中的文字常常是信息化、簡化的符號,旨在引導消費者的行為和思想。通過將這種符號化的文字運用于藝術作品,藝術家揭示了符號背后隱藏的權力關系。藝術作品對這種符號化文字再利用,使其功能得到了反轉,揭示了其背后的社會結構和潛在的意識形態批判。
霓虹燈讓文字變成了動態圖像。霓虹燈來自商業廣告,同時具備了信息、造型、發光的特點,是媒體藝術創作中廣為使用的材料。布魯斯·瑙曼使用霓虹燈進行了大量文字創作,翠西·艾敏使用霓虹燈表現自己的手跡,珍妮·霍爾澤則使用發光二極管以便使作品看起來更具雕塑感。
瑙曼非常擅長通過霓虹燈的閃爍來進行文字游戲。他通過霓虹燈的開關、明暗交替讓文字的語義發生轉換,創造出一種動態的視覺和思想體驗。《一百個生與死》(OneHundredLiveandDie)是他1984年創作的大型霓虹燈裝置,作品由100個霓虹燈短語構成,每個短語以“Live”或“Die”結尾,如“Cry andLive”“Laugh and Die”“Scream and Live”“DanceandDie\"等。這些短語通過霓虹燈的閃爍隨機交替出現,展示了生、死之間的不可預測。
艾敏的霓虹燈作品偏向情感表達與個體敘事。她的霓虹燈由手寫體文字構成,涉及愛情、孤獨、脆弱、欲望等主題,傳遞了細膩的情感和某種對人際關系的渴望與記憶。她的筆跡為作品增添了情感上的真實感和親密感,仿佛日記或書信,使觀眾如同在讀藝術家的情感表白。
匿名女性藝術家和藝術專業人士聯盟“游擊隊女孩”(GuerrillaGirls)在海報創作中采用的是景觀式語言。藝術家通過在公共空間中展示具有諷刺性和挑性的作品,試圖揭示藝術界以及更廣泛社會中的性別不平等問題。
芭芭拉·克魯格將廣告中常見的視覺語言與簡短且能引發思考的文字相結合,揭示了消費主義、性別政治和權力結構。她在作品中混合著黑、白圖像以及寫在大紅色背景上的白色文字。主體人物為一幅女性的面孔,左、右對稱,只不過一半是正片,另一半是反轉片。文字部分是清晰醒目的短句——“你的身體就是戰場”。這簡短有力的一句話直接將女性的身體與社會權力結構的斗爭聯系了起來。該作品最初是為支持美國華盛頓特區的婦女權利游行而創作的,意在呼吁女性為自己的身體權利作抗爭。她指出,女性的身體不僅是生物學上的存在,更是被社會文化結構化和控制的對象。克魯格的作品不僅在當時的美國女性權利運動中具有重要意義,至今仍然在性別政治和社會批評中具有深遠影響。
公共空間中的文字不僅在社會公共事件中產生作用,還構成了城市中的一道景觀。城市空間中的廣告牌、公告欄、建筑投影等都成了文字轉向公共空間的場所。大量文字藝術家借用廣告宣傳等模式,通過在城市公共空間展示而直接、強烈地表達藝術觀點。例如,霍爾澤在文字裝置和投影作品中將文字融入城市建筑和公共場所。通過她的塑造,文字不再只是書寫符號,而是成為城市景觀的一部分。通過在不同地點進行文字投影,她的創作挑戰了觀眾對日常語言的認知,將文字景觀化,使其逐漸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在視覺和社會層面產生了強烈的影響力。
羅伯特·印第安納以文字為素材進行藝術創作,將平面的文字轉化成了雕塑作品。其文字紀念碑雕塑《愛》(LOVE)最初是為20世紀60年代的反戰運動設計的,后來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紅色的大寫字母“L”“O”“V”“E”疊加在一起,簡潔且極具視覺沖擊力。這件作品作為象征愛與和平的經典符號,被視為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文字雕塑之一。
五、文字、書寫與行動
文字藝術在中國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中國書法歷史悠久、博大精深,是塑造中華文明的重要力量,也是中國文化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2022年,“美術與書法”成為一級學科,更加突出了書法的重要性。書寫行動作為藝術本身,在如今的創作中同樣具有獨特價值。書寫與制造圖像不同,圖像與景觀的制造通過噴繪、印刷、繪制等方式,將文字當作圖像一樣處理。圖像中往往是在隱喻書寫行動的過程。而文字藝術是在作品中直觀體現書寫過程,甚至放大書寫行為本身。人控制筆尖在紙上滑動和頓挫,就如同舞臺上的芭蕾舞演員。整個書寫過程由此成為一種表演性和時間性的藝術。從傳統書法中的書寫行為本身到對行動過程的強化,展現的是書法作為當代藝術的特征。
通過書寫行動,可以構建起穿越時空的對話。中國人的歷史觀與文字緊密相連。正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紀念碑上的銘刻、史書中的記載是無數仁人志士的歸宿。文字附著于物體而流傳,其力量在歷史中顯現,因而產生了紀念碑式的意義。書家個人的書寫風格會在文化的助推下成為人們廣泛認同的范本,從而構成文化共同體,塑造人們的歷史觀,再構筑起文明的信仰。書寫活動以文字為形式,展開與歷史的對話。仰觀俯察,憑欄懷古,中國歷史長河中的文化力量會通過文字表現出來,而延續下來的歷史文脈會成為當代藝術創作的加持。“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一遍遍地書寫仿佛就是歷史一輪輪地循環往復。人類的每一次書寫都會助推文脈的延續,從而將古人與今人的情感、記憶、歷史觀連接在一起。
書寫行動還往往與特定地點聯系在一起,并構成了文字藝術的加持。例如,摩崖石刻可以理解為一種生發于天地間的書寫。歷代的摩崖石刻使泰山本身構成了一個包羅古今的“文字美術館”,就像是千古不斷續寫的題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頂上的“孔子小天下處”即通過書寫的方式,賦予了這個特定的地點以歷史魅力,同時又會使人聯想起杜甫“會當凌絕頂”的壯志名篇。在此處登高遠眺,人們的精神體驗也會融入歷史文脈當中。這種觀念也被許多藝術家以大地藝術的創作方式運用到創作當中,為現代城市重塑極具歷史感的人文景觀。這些特定地點的書寫行為具備了全新的時代意義,能夠使自然景觀也成為今人沐浴歷史光輝的文化場所,從而承載起新一代的文化記憶。



書寫從來不應受限于藝術的名義,或困于現代主義展覽之中,而應作為一種日常化的藝術行動,真正融入社會空間,如此才能真正觸及中國文化中的書寫本源。中國的文字藝術原本就源于日常應用,歷史上很多偉大的書法家都視之為業余愛好或工作中的兼項,如王羲之、顏真卿、蘇軾等。歷史上很多重要的書法名篇也并不是以藝術追求為目的而創作的,如《蘭亭序》是詩集序言,《黃州寒食詩帖》也只是一首遣興之詩。在如今的文化環境下,如何使書寫回歸日常、回歸應用、回歸多元,用有溫度的書寫解構日益僵化的景觀符號,成為藝術家創作時應該首先思考的關鍵之處。
回歸日常之后的書寫行為,不僅能夠豐富生活,還能夠沁潤心靈。說到底,書寫是一種內心修煉的方法,是從文本到文字的多重滋養,也是人類情感的抒發。每個人在書寫行為中,都可以找到一條藝術療愈之路。在建立了充分的書寫經驗之后,人們可以開啟關乎書法與心理學的實驗,進一步探索情緒、風格和書寫之間的關系。隨著科技的飛躍,人們甚至能夠借助人工智能技術生成不同情緒、風格的書法藝術,開發能夠根據文本情感自動生成書法圖像的創作系統。這一系統不僅包括字形的生成,還可以涵蓋整個書法篇章的布局與風格。在書法圖像的生成方面,此類系統能夠根據書寫者的不同情緒,如愉悅、狂喜、悲憤等,將標準的楷體字轉化為風格化的“情緒書法”。在篇章布局上,系統通過對每個字的大小以及字與字、行與行的距離等進行序列建模,可以生成一件完整的書法作品。
在科技高度發展的時代,文字藝術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轉型。計算機語言、人工智能、數據監控等不僅改變了文字的書寫方式,還深刻影響了文字在藝術中的應用與表達。許多案例證明,人工智能已經具備了越來越強大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計算機語言作為信息交流的基石,開始從基礎的符號轉為復雜的創作媒介。文字藝術也從單純的視覺語言演變為跨越圖像、符號和情感的多重體驗,成為多模態的信息融合體。當然,科技在賦予文字無限可能的同時,也形成了對文字記錄和傳播的監控。數據監控技術和大數據分析逐漸掌控了文字的流動路徑和使用場景,這雖然可以幫助我們更高效地處理信息,但也引發了對隱私、操控和表達自由的反思。這是時代飛躍發展后留給古老文字的新命題,而科技發展語境下文字藝術的創新方向依然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