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支柱,“天人合一”思想對中國傳統的建筑與舞蹈文化影響深遠。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天道運行與人心感悟通達互融,“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可見,這種理想化期待使得人心不斷追求,逐漸通感天道,打破常規進行自由創造。漢唐時期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巔峰時期,其建筑與舞蹈藝術都達到了成熟期,本文從“天人合一”的藝術思想切入,探尋中國木構斗拱對漢唐古典舞在受力、動勢與形態三個方面的啟發和引導。
一、尋力:在流動中探平衡
斗拱在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筑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是集榫卯連接、裝配技術與模數系統于一身的重要部件,具有優異的力學性能。就其傳遞荷載的作用來看,在斗拱頂面施加集中荷載,由瓦片和望板將屋面的荷載傳至椽,繼而至標,再至梁,梁架上的荷載通過斗拱傳遞到結構柱之上,再傳給下層基礎,將荷載平均分布至地面,不僅保證了結構柱的穩定性,也滿足了上部結構的承重性。依照這種重心的保持與內在結構的平衡,以求運動時人體內力與外力的平衡,以及重心不斷遷移過程中的視覺平衡。
于平在《舞蹈形態學》一書中談道:“平衡的重要性,對于運動人體而言是因為重心在人體運動中不斷遷移;而重心作為人體各質點的合力點,其遷移路徑稱為運動軌跡。”在雙人舞這種追求整體感官美的創作形式中,更要凸顯兩人動作時力的內在邏輯,以達到個性之上的共性。西方芭蕾雙人舞極大地展現了芭蕾藝術的魅力,無論是順勢借力還是對抗借力,他們都力求脫離地心引力。漢唐古典舞不同于西方芭蕾舞,這種差異來源于古時人們對于天地之道的認識,他們對于大地的崇敬造就了漢唐古典舞低重心的審美特征。為順應中國人的文化審美傾向,再加之受斗拱“向地性”受力特征的啟發,我們便要建立與地面的接觸點,兩人之間的接觸點也應能夠最大限度地承載相互作用力,繼而通過軀干與四肢將力傳導至地面,以支撐力的反向傳導來構建兩人之間的作用力與舞者身體內力的平衡。
在“非接觸”的動作形式下,這種平衡便轉為空間關系的平衡,這種力也轉向了舞臺表演空間之中,即“虛幻的力”。“梁柱式的構架”最基本的結構邏輯是利用榫卯節點組合裝配,在空間上形成“間架”,若干“間架”則在水平與豎直方向牽拉承重,維系空間之內的平衡。蘇珊·朗格認為,舞蹈本質上是動態能量場的具象化呈現,這種由核心向外延展或由外緣向中心凝聚的矢量張力,通過對抗性沖突的消解與韻律性起伏的轉化,構成了“虛的實體”的美學形態。其理論深刻揭示了舞者本體空間與周邊環境空間的能量流動軌跡一—這種力在空間的每一處,其內在張力指向空間的動態平衡,最終表現為動作的外在樣式。
綜上,斗拱的承重原理可引導我們在雙人舞的動作形式上發展出新的創作技法,以人體外力的傳導、向地面的“卸力”以及人體內力伸展性與收縮性對重心的中和與抵消來形成四維的人體平衡與空間平衡。
二、尋勢:在穩定中探張力
勢在中國傳統哲學與審美理念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指推動自然界萬物運行之規律,及造就其本質的力量與必要條件。在阿恩海姆的視知覺理論中,力是對視覺對象內在結構的直觀感知,屬于審美感知初期的一種外在表層形式認知。張力指物體內部或物體各部分間相互吸引的力量,動力則指視覺對象中帶有明確方向性的張力。
在中國傳統木構架建筑的斗拱結構中,斗與拱相互交織,自內向外遞次伸展,構筑起一個底部堅實、頂部寬展的穩固基座,承載著上方的重量。依據阿恩海姆的藝術視知覺理論,視覺感知的核心在于捕捉“方向性張力相互作用”,這種張力源于物體內在的力學屬性,是具有量級與向度的心理動力場表征。我們可以在斗拱的凹凸鑲嵌與零件的相互作用中,尋到其骨架結構帶來的方向性張力,這種結構賦予其穩定的性質,使得建筑整體給人以平衡之感,不會過分頭重腳輕。平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力的體現,一方面是指物理上力與力的抵消,另一方面是對張力作用的一種心理力的感知,是視知覺力所感受到的一種有張力的平衡。雖然我們看不到力的實際運動軌跡,但可以感知到房梁的重力被分散到每一拱,再由每一斗匯聚到棟,傳導至大地。這種張力可被視為斗拱結構中內在的勢。
在舞蹈中,勢可被理解為運動傾向,即動勢。其由身體重心、力量及動作路線等多種因素構成,對于舞姿轉換尤為關鍵。而中國漢唐古典舞中的動勢,不僅為中國古典舞建設起一種全新的審美范式,更是該學派藝術表達的核心。其勢往往處于傾斜的與失重的平衡中,正所謂“不動形不成,形成仍在動”。由于動勢本身帶有一種動作走勢的暗示性及持續發力之感,因此這里的勢不僅是上一個動作的形成之勢,同時也是下一個動作的起勢,在舞者調動肢體形成舞姿這一蓄勢過程中形成一種空間與視覺上的張力,繼而通過重心的轉換給予其方向,形成動力。因此勢的存在不僅使得漢唐古典舞呈現出流轉有韻、循環一體、呼吸相生的身體語言特征,更是讓觀眾在觀賞作品時同步組織和建構出一幅完整、流動的四維舞蹈圖景。
因斗拱內在的勢表現為零件之間的相互作用力,舞蹈中同樣可將其視作肢體之間的相互對抗。漢唐古典舞中的勢是在重心改變后的傾斜舞姿中形成的,形成傾斜動勢時,身體兩極力量的押拉與對抗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即將失重的情況下,舞者需要憑借身體兩端押拉發力來維持體態的穩定。同時,其所形成的舞姿在這對相反張力的牽引下呈柔韌綿延之勢,繼而順其勢而行,在從失重到平衡的狀態下放大肢體在空間中的占比,更凸顯舞姿之綿延,可有效避免動作之間的割裂,更好地把握動作之間的內在聯系,生發出流暢自然的審美效果。
三、尋形:在對稱中探互補
中國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必然會對藝術產生強烈的影響。在《梁思成全集》中,梁思成通過對傳統營造技藝的考察,揭示了斗拱的獨特價值:位于橫梁與立柱銜接處的層疊構建系統,通過斗形基座與曲肋木作的多重交疊,既實現檐口懸挑的結構延伸,又形成極具韻律感的裝飾風格。正如《文選》“桁梧復疊”的營造智慧,構件呈現出“勢合形離”的特征,即整體結構縱橫疊加、渾然一體,但各個部分又各自獨立,斗拱的各個部件從內到外逐層挑出,從而形成上大下小的形態,促進屋檐的出挑并加強裝飾效果。通過對斗拱形態的提煉、解構,再加入現代化的元素,可以建構起順應漢唐古典舞創作的身體語言形態。斗拱形態對稱均衡并且富有韻律感,建構出的漢唐古典舞形態也應保留相同的形態特征,并對其構成部件進行簡化,在保留其視覺觀賞性的同時進行進一步的創新發展。
基于斗拱的結構體系來啟發漢唐古典舞中雙人舞的空間形態特征,從結構功能來看,斗鞏固了榫卯的功能,拱增加了上層出挑的距離,我們便從這兩個方面進行解構。從斗入手,簡化斗拱內部層層疊加的復雜結構,關注其利用木構件凹凸結構相互咬合的方法實現構件連接。我們聚焦于榫卯這個基礎結構,并將其運用到舞者身體空間的塑造上,形成互相填補的空間關系,從而達到陰陽相生、緊密配合的視覺效果。在這個過程中,雙人舞者要時刻觀察對方的空間,進行穿插、纏繞、相隨、抽離,同時又要做到給對方留白,在虛實結合的空間不僅要將形態完美地表現出來,而且還要給觀眾留下想象的空間。從拱人手,舞者著重在漢唐古典舞的審美形態上加以變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中國人對于輕盈飄逸的飛天之勢有著獨特的渴望與遐想,敦煌壁畫中的飛天造型,傳統吉祥紋樣中的云紋、飛天紋,“如鳥斯革,如牽斯飛”般蜿蜒向上的飛檐,都顯示著飛騰與流動的美感。漢唐古典舞的典型形態一一斜塔之形、半月之形、元寶之形,無不展現著在中華審美文化滲透下,人們對于上天的崇拜與對渾圓美感的追求。簡化斗拱內部層層疊加的復雜結構,可為其所凸顯的屋檐外在形態服務,即“翼展狀的曲線形屋頂”。基于此,舞蹈演員應建立好接觸的支點,呈現出前傾、后仰、側身、扭身等方向角度,保持身體的控制力并且以肢體的配合體現出輕盈的姿態,在對抗或者牽制的相互作用力中尋得一種和諧的“對稱”。
斗拱作為中國古代建筑的獨特構件,凝聚了力學與美學的智慧,其承重與平衡的原理、結構中的張力與勢以及形態的對稱與層疊,為漢唐古典舞特別是雙人舞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靈感。這種從建筑到舞蹈的跨領域借鑒,不僅傳遞了傳統文化的深厚意蘊,還以新的方式展現了中華美學的當代生命力。我們試圖通過將斗拱的結構特性融入舞蹈的力、勢、形,開拓漢唐古典舞的表達維度。通過對建筑的外觀造型及其各部件中元素的提取,再運用肢體對其進行模仿,探尋舞蹈語匯構成與表達的更多可能性。在傳承與發展的交匯點上,這一探索體現了傳統文化跨時空的創造力和適應性,為未來更多領域間的對話與合作提供了啟示。
基金項目:2024年江蘇省高等學校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基于木架構建筑‘斗拱’的舞蹈身體接觸研究”,項目編號:202410331036Y。
[作者簡介]張馨月,女,漢族,陜西榆林人,南京藝術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舞蹈學理論。繆卓言,女,漢族,江西全南人,南京藝術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舞蹈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