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的北京,春光爛漫。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學與玩》雜志一行人采訪了古生物研究權威專家、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原所長鄧濤老師。一踏入鄧濤老師的辦公室,我們立刻被書架上卷帙浩繁的藏書和散落在屋內的珍貴動物化石所吸引。盡管室內東西繁多,卻井然有序,每一件物品都在默默訴說著鄧濤老師對生命奧秘的深入探索和對科學真理的不懈追求。
童年:“恐龍之鄉(xiāng)”走出的年輕人
Q鄧濤老師,您的童年生活是什么樣的?
A我父母都是中學老師。爸爸是教外語的,媽媽是教語文的,跟自然科學好像都沒有多大關系。我們小時候沒有補習班,大家對學習也不是那么在意,孩子都是在比較尊重天性的狀態(tài)中自然成長的,小伙伴們也比較自由。

Q您出生在四川省宜賓市,那里是著名的“恐龍之鄉(xiāng)”。您小時候接觸過恐龍化石標本嗎?有沒有與此相關的趣事呢?
A宜賓跟恐龍的緣分很深。比如,我書架上這個恐龍擺件,叫作馬門溪龍,是世界已知脖子最長的恐龍,最早就發(fā)現在馬鳴(門)溪——宜賓郊外的一個小地方。
馬門溪龍化石發(fā)現于20 世紀50 年代,當時那具化石被寄到了北京,恰恰就是我現在的工作單位——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送給了我們所的奠基人楊鍾健院士。楊老研究后,發(fā)現這是一類新的恐龍,就遵循慣例用發(fā)現地來命名。有趣的是,楊老是陜西人,送化石的同志是四川人,可能因為方言發(fā)音問題,轉述過程中,兩個地方的口音產生了一點誤解,最終把“馬鳴溪”寫成了“馬門溪”,并就此沿用下來。
求學:初出茅廬到資深學者
Q我們知道您是北京大學畢業(yè)的,學的是古生物專業(yè)。您當時是如何選擇這個專業(yè)的?
A這個有必然也有偶然。我對生物特別感興趣,小時候又喜歡去野外玩兒。高考填志愿的時候,我看了北大的招生簡章,發(fā)現他們的生物系主要在實驗室里做實驗,我不太喜歡。但招生簡章上有一張照片——北大古生物專業(yè)的學生在海濱進行海洋生物實習,我覺得這個專業(yè)可以到外面跑,所以就選了它。
Q專家都不是一天養(yǎng)成的,回顧求學時光,您是否經歷過一些“科學小插曲”?比如,把普通石頭誤認為珍貴的化石。
A確實會有一些這樣的事,還不止一次。各類化石中,植物的化石因為保存不易,特別珍貴。記得大學第一年,我們到北京西山實習,我發(fā)現了一塊看起來很像樹枝紋路的石頭,高興壞了,以為自己發(fā)現了植物化石,交給老師一看,老師笑著說是假化石。什么是假化石呢?就是地下水中的一些含鐵物質在巖石縫隙里面沉淀下來,當地下水流經那里,就像小溪流到寬闊的地方一樣帶著這些物質發(fā)散了,留下的紋路看起來很像樹枝,很容易被誤認為是植物化石。

更有意思的是,讀研究生期間,我們去野外考察,我發(fā)現了一顆化石,非常像教科書中人類的牙齒。我連忙報告給領隊,老師一看,說:“確實很像。”我一聽,心就涼了半截,知道自己因為知識儲備不夠,又鬧了笑話。動物牙齒的形態(tài)和食性息息相關,我們人是雜食動物,既吃肉又吃菜,所以牙齒有齒尖,但又是球形的,也就是丘形齒。豬和人一樣是雜食動物,所以我找到的那顆牙齒其實是豬的牙齒。
Q古動物學常被稱為地球偵探學,要想成為一個好的“地球偵探”,您認為需要具備哪些學科知識呢?
A古生物學是一門交叉學科,比如,我們需要研究化石,但是化石一般埋藏在地層里面,就要了解地層的知識。地球科學和生命科學是古生物學最重要的支撐,現在還有更多的其他學科。比如,我們在野外把化石發(fā)掘出來,但化石是很疏松的,我們就需要配置各種各樣的化學試劑來加固它。所以,物理、化學這些基礎的學科也是非常重要的。
Q您的研究方向聚焦于晚新生代哺乳動物,您研究過哪些中國特有的滅絕動物呢?
A遠古時代,中國有很多獨特的動物。比如,在距今2000 萬年前或者更早的時期,中國有一種巨犀(巨大的犀牛),它的體重可以達到24 噸。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巨犀聚集地,從最原始的巨犀到最后滅絕的巨犀,中國都有。而這些犀牛,在其他地區(qū)只有零星的分布。
還有語文課本上的黃河象,它的學名叫師氏劍齒象。我們所陳列的師氏劍齒象骨架,是在甘肅的黃河流域發(fā)現的,所以叫它黃河象。這具大象的化石保存得非常完整,推測當時這頭大象陷進了沼澤一類的松軟地下,整個身體被掩埋,最終形成了化石。

Q在您這樣的研究人員眼里,是不是會“見山不是山”,就是說看到山的時候,最先想到的是年代或化石?
A確實是這樣。我們不是說直接看到年代,而是我們看到山,會馬上關注地層。比如,北京的西山是一個天然的地質實驗室,因為它有不同時代的地層:寒武紀、侏羅紀,以及新生代等。所以,我們一看見山,馬上就想知道這座山是什么時代的,以便更好地尋找相應年代的化石。
行走:科考路上的冒險與浪漫
Q您經常去一些人跡罕至的地方做野外考察工作,有沒有讓您印象深刻的帶有一點冒險色彩或驚心動魄的時刻呢?
A記得有一次科考任務在西藏,我們團隊需要同時在兩個地點工作。一次,我需要去另一個工作點看看工作進度,恰好司機有事,又比較緊急,我只好自己開車過去。兩地間只有一條山路,路的一邊是懸崖峭壁,上面隨時有巖石滾落,另一邊則是萬丈深淵,下面是咆哮的江水。開車走到一半的時候,開始下雨,路也越來越窄,我擔心車子打滑,想停下來看看還能不能繼續(xù)走。我一拉開車門,發(fā)現已經看不到路面了,車輪緊挨路邊,腳踏板已經懸在空中。當時真是驚出一身冷汗,萬幸自己沒有直接跨步下車。
野外工作時, 一定要有合適的裝備,在一些危險區(qū)域,還要戴上安全頭盔。我的一個學生曾經不小心被落石砸到后背,導致昏迷。搶救醒來后,他完全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還好沒有留下后遺癥。所以,大家平時出游,千萬不要爬野山,在不熟悉的區(qū)域,更不要自己私自駕車。在野外特別是海拔較高的地區(qū),要時刻關注自身身體狀況。我的一個同事,在希夏邦馬峰6000 米的一個化石點工作時,不小心感冒了,差點兒發(fā)展成肺水腫。幸好我們帶隊的向導及時發(fā)現,把他送到了山下的醫(yī)院,才算撿回來一條命。

Q您不僅是科學家,也是文學愛好者、攝影愛好者。您是如何在寫意浪漫和科學嚴謹之間尋找平衡的呢?
A我到大自然中去,常常會感嘆自然界的奇妙、壯觀,總想表達點什么。我們野外考察的地方,通常是比較偏僻的,一般人可能去不了,所以就想和大家分享一下。但是,科學研究的時候,我們是很嚴謹的,哪怕一個數字、一張照片,都很嚴格。文學于我是嚴謹的科學研究之余的一種更自我的表達,算是勞逸結合。

腦洞:古生物的秘密
Q在神話傳說中,有很多長相奇特的設定,古生物中也有長相奇特的生物。在您看來,神話傳說和化石證據之間有什么聯系呢?
A神話充滿想象力,科學家也有想象力,但科學家的想象力建立在科學基礎之上。科學研究也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比如,《愛麗絲夢游仙境》就是作者去牛津大學的博物館,看到一些奇怪的遠古生物以后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作;日本漫畫《寵物小精靈》,幾乎每一個角色都是在遠古生物的基礎上加工創(chuàng)造出來的;《金剛》《猩球崛起》里巨大的大猩猩,實際上來源于科學家已經找到的巨大的古猿牙齒,而影視在這個基礎上又進行了夸張創(chuàng)作。
Q您覺得未來的科技能復活滅絕的古動物嗎?如果能,您會復活哪種動物?為什么?
A從理論上來說,這是可能的。但生物的演化就像新陳代謝, 是十分正常的,我并不是很想復活那些已經滅絕的動物。而且, 從時間維度看,復活滅絕動物也是一種“物種入侵”,可能對現有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難以預料的沖擊。如果一定要復活一種動物,我希望復活披毛犀。披毛犀生活在冰天雪地里,但是現在的犀科動物大多分布在熱帶地區(qū)。所以,我很想看看它們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它們長著長毛為何還能活動自如。

Q如果您可以變成一只古動物,您最想體驗哪種動物一天的生活?
A大概會想變成劍齒虎吧!因為劍齒虎的牙齒特別長,而且是扁的,所以很容易折斷。我想看看它們究竟是如何捕殺獵物卻讓牙齒不斷的。
未來:借鑒與寄語
Q在地球歷史上,公認的生物大滅絕事件共有五次。但近年來,有一些科學家提出人類活動可能正在引發(fā)第六次生物大滅絕。您如何看待第六次生物大滅絕的說法?
A確實有這樣的情況。有些動物天敵很少,它們的主要威脅來自人類,如占領它們的棲息地、盜獵、全球變暖等。特別是全球變暖,很多科學家擔心未來溫度上升2攝氏度,會對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地球上有一段時期的溫度比現在要高10 攝氏度。為什么那時候沒事,現在只上升2攝氏度,就會有毀滅性的打擊呢?因為過去的升溫是經過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緩慢發(fā)生的,以大象為例,可能以前它從出生到死亡,溫度變化都很小,經過漫長的演化,適應了這種變化。現在全球變暖的變率(變化的速率)太快,可能幾十年之內就會發(fā)生極大的變化,讓生物來不及演化和適應。

所以,古生物學的研究對于生物保護具有重要意義。研究過去是看未來的一面鏡子,我們把過去的事情了解清楚了,對預測氣候變化等也是一個很好的參考。
Q您認為作為家長,如何引導孩子熱愛科學?以及要成為古生物學家,可以從哪些方面提前做準備?
A家長可以讓孩子知道古動物滅絕的原因之一是環(huán)境改變,那么我們就要保護動物賴以生存的地球家園。
要成為古生物學家,首先要學好基礎課程,考上大學,因為古生物學是一個準入門檻很高的專業(yè)。其次,積累專業(yè)知識,培養(yǎng)專業(yè)興趣,如看一些專家寫的科普文章、書籍等。最后,還要有一個健康的體魄,這樣才能承受艱苦的野外考察工作。
(協(xié)助采寫:葉澤芃,中國地質大學土地科學技術學院 2022 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