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對貿易伙伴征收“對等關稅”,對中國加征關稅稅率從34%一路加碼至245%。4月11日,國務院關稅稅則委員會表示,針對美國的單邊霸凌脅迫,將對美加征關稅稅率提高至125%,同時指出,“如果美方繼續關稅數字游戲,中方將不予理會。但是,倘若美方執意繼續實質性侵害中方權益,中方將堅決反制,奉陪到底”。
面對關稅風暴,短期內中國有哪些應對政策?長期來看,中國將如何通過高水平對外開放,重塑全球貿易體系?近日,南都灣財社記者專訪了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公共政策學院院長、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教授,為我們解碼中國迎接關稅風暴的底氣和策略。
南都·灣財社:面對美國所謂的“對等關稅”,中國短期內有哪些應對政策?是否應當對美國的服務貿易加征關稅?
鄭永年:中國強調自主有序的開放。在貨物貿易方面,中國已對美國相關商品加征125%的關稅,而美國不斷加碼,如今相關關稅已超240%。但從企業盈利的角度來看,超過60%的關稅與 200%、300% 的關稅并無本質區別,這在一定程度上只是數字游戲。
至于服務貿易領域是否要采取針對性措施,我認為,中國不怕關稅戰,但也不想主動挑起關稅戰,一切應對舉措應基于自身經濟體的實際需要。
與美國相比,中國應對關稅戰的政策工具更為豐富。美國政府應對經濟問題的手段主要是關稅,而中國不僅在關稅方面有操作空間,在金融領域也有相應的政策供給。此外,中國擁有龐大的國有企業系統,這些都能有效緩解和抵御美國關稅戰對中國經濟造成的負面影響。
南都·灣財社:面對美國的“脫鉤”政策,中國是否可以通過高水平對外開放政策,如單邊市場開放、簽訂區域自貿協定等方式,重塑全球貿易體系?
鄭永年:這并非未來之事,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許多西方評論家也已察覺到這一趨勢。特朗普第一任期和拜登任期在對華政策上沒有本質區別,特朗普第二任期時情況更是有所惡化。如今,已有不少西方觀察家認為,美國主導的貿易秩序正在走向衰落,而中國在全球貿易體系中正扮演著愈發重要的角色。
中國一直踐行多元的多邊主義,秉持開放包容的理念,與全球化發展趨勢相契合。中國的高水平開放包含三個方面:
一是制度性開放,包括規則、規制、管理標準,這在自由貿易中至關重要。美國曾在世界貿易組織(WTO)中主導形成了一套規則,確實發揮過重要作用,但如今卻放棄了這面旗幟。而中國與歐盟等希望推動自由貿易的國家和地區,繼續扛起這面大旗,推動制度性開放。
二是自主有序開放。中國不會像以往西方自由主義倡導的那樣盲目開放,而是根據自身發展需求,自主決定開放進程和領域,沒有任何國家能夠強迫中國進行開放。
三是單邊開放。單邊開放是中國以行動重塑世界貿易秩序的最大變量。比如,上海進博會就是單邊開放的重要平臺。
近年來,中國在服務業、制造業等領域不斷推進單邊開放,比如取消外資在制造業準入方面的限制,允許北上廣深等地設立外資獨資醫院等。同時,中國積極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中歐投資協定談判也已完成。
這些單邊開放舉措,很容易構建新的貿易格局和秩序。這種新秩序既保留了二戰后貿易體系的部分特征,又融入了包容式多邊主義的特色。如今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是對所有國家都開放的,即便美國、日本一開始就反對,但只要它們愿意,也隨時可以參與進來。
如今,特朗普試圖重塑自由貿易,卻連盟友歐盟、日韓都難以協調好關系,更無法實現將中國排擠出去的目標。這種做法根本不符合當前世界經濟秩序的運行邏輯。
南都·灣財社:面對特朗普的關稅戰,中國應對的底氣有哪些?
鄭永年:當下的經濟數據很能說明問題,比如,今年一季度GDP增長5.4%。這個數據是很不錯的。不過,我們看待這個數據時需要全面分析。
在1月20日特朗普上任之前,很多美國公司和中國公司都預感到他會發起貿易戰、關稅戰,于是美國公司大量囤貨,中國公司大量出貨,這使得去年中國對美貿易額實際上創下了新高。這一因素不僅體現在去年12月的數據中,也反映在今年1月20日之前的各項數據里。所以,“對等關稅”正式生效后,中國對美貿易肯定會受到影響。
但從這些數據中,我們能看出不少深層次的問題。從特朗普第一任期到拜登任期,美國一直在與中國打貿易戰,可為何去年中國對美出口依然保持較高水平呢?這至少反映出三個趨勢:
第一,中美兩國在經濟上的相互依賴程度很高,甚至可以說美國對中國的依賴度相當大。
第二,盡管特朗普第一任期和拜登任期都在推行再工業化政策,但從美國的進口數據來看,這一政策至少在前八年是失敗的,目前也看不到成功的跡象。
第三,美國試圖將產業轉移到越南等國家,采取近岸外包或遠岸外包的策略同樣沒有成功。如果這一策略奏效,中國對美出口就不會有這么多。
由此可見,特朗普此次發動的關稅戰雖然更為激烈,但失敗的可能性極大,這對中國來說是個有利的局面。過去八年,中國與美國的貿易盡管受到極大沖擊,但往來依舊在進行,同時中國對其他地區的出口也在不斷增加。這充分體現了中國經濟的韌性。
在特朗普“對等關稅”剛開始推出的時候,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媒體都認為特朗普的做法毫無章法,朝令夕改。而中國一直秉持“不打無準備之仗”的理念。面對美國發起的關稅戰、貿易戰,中國是有充分準備的。這八年來,不僅國家層面有應對策略,企業層面同樣準備充分,像長三角、珠三角等地的企業早就有了心理預期。整個社會也做好了應對準備。
從經濟韌性的角度來看,中國目前的狀況遠好于美國。中國現在面臨的主要問題是產能過剩,也就是出口美國的幾千億美元貨物的市場流向問題。但對美國而言,情況更為嚴峻。中國出口到美國的大多是民生經濟用品,屬于中等技術以下的產品,美國早已不再生產這些產品,甚至喪失了生產這些產品的能力和條件。所以,特朗普推動這些商品再工業化,大概率會失敗。
而中國可以通過擴大內部消費、開拓海外大市場等方式來應對。中國自身就是一個龐大的市場,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發展潛力巨大。近年來,中國通過舉辦上海進博會等活動,向其他國家進行單邊開放,促使其他國家也向中國開放市場,進而增加了中國與其他經濟體的貿易量。美國認為中國5000億美元的商品如果不出口到美國,就會大量涌入其他國家,沖垮這些國家的市場,這種觀點是錯誤的。
一直以來,美國的經濟學家和政策制定者以白人種族主義的眼光看待中國,輕視中國,這導致他們對中國的判斷出現嚴重偏差。他們總覺得中國高度依賴美國,一旦美國與中國脫鉤、打壓中國,中國經濟就會崩潰解體,但事實并非如此。經過八年的貿易戰,中國經濟不僅沒有被削弱,反而變得更具韌性、更加強大。

南都·灣財社:“對等關稅”對全球產業鏈重塑有何影響?美國能否實現其“再工業化”的目標?
鄭永年:從美中關系的角度來看,如果美國在全球產業鏈中因 “對等關稅” 等因素退出某些領域,會產生一系列影響。以美國的跨國科技巨頭蘋果公司為例,若其產品,如iPhone受關稅影響價格大幅上漲,其他國家和經濟體的產品就可能成為替代品。盡管這些替代品在質量上或許存在差異,但這對美國相關公司來說,無疑是重大損失。實際上,特朗普政府也在這方面做出了妥協,因為讓 iPhone等產品完全回流美國生產并不現實,美國早已喪失了相關生產能力。
工業化一旦被去工業化取代,想要重新恢復難度極大,幾乎不可能實現。就如同香港,自20世紀80年代將制造業轉移到珠三角等地后,從董建華先生在1997年香港回歸后就提出發展科創、推動工業化,但由于整個教育體系、人才結構已發生改變,實現工業化需要全面調整,困難重重。但香港的問題可以通過大灣區融合發展就能輕易得到解決,但美國則無可能。
美國如今服務業占據主導地位,要重回制造業為主的經濟模式,理論上雖有可能性,但實際操作中困難重重。比如在美國威斯康星州,可能難以找到大量工程師,而中國珠三角地區卻能輕松召集大量工程師。這體現出美國在產業轉型后,已難以重新建立起完整的制造業體系。美國在沒有充分認識到當今世界經濟運行規律的情況下,仍依據陳舊的經濟理論(如19世紀的教科書理論)來制定政策,這無疑是不切實際的,就如同堂吉訶德挑戰風車般盲目。所以,在全球產業鏈重塑的過程中,美國一些依賴海外生產、銷售的跨國科技巨頭,以及試圖推動再工業化的產業會受損;而對于其他國家和經濟體來說,這可能是發展相關產業、填補市場空白的機遇,能夠在全球產業鏈中占據更有利的位置。
南都·灣財社:關稅沖擊在短期內對全球資本市場,包括中國的股市、債市都產生了一定影響。全球及中國資本市場將會如何發展?
鄭永年:美國經濟在全球經濟體系中占據重要地位,關稅沖擊對資本市場的影響不容小覷。但當下全球各經濟體之間存在著一場實力較量,比拼的是誰更具經濟韌性。應將當前外部危機視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充分利用外部壓力拓展中國國內市場。
中國已從資本短缺國家轉變為資本過剩國家,近年來推動構建國內統一大市場、促進內循環發展。構建國內統一大市場離不開資本市場的支持,不僅需要國內資本的參與,也需要吸引國外資本。
按照購買力平價(PPP)計算,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發展潛力巨大。如果中國能通過內部改革建立統一大市場,充分釋放發展潛力,未來發展空間廣闊。例如,若到2035年中國能達到韓國目前人均 GDP(3.36萬美元)的水平,這將形成一個龐大的市場,對資本具有強大吸引力。
資本具有逐利性,只要中國能利用外部壓力推動國內市場改革,化危機為機遇,不僅能完善國內資本市場,還能吸引大量西方資本進入。除非美國變成計劃經濟體制,否則難以控制資本流向。在資本主義體制下,華爾街對白宮的影響力巨大,資本的逐利性會促使其流向更具發展潛力的市場,也就是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