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全球藝術界仍在關注白盒子空間的諸多爭議時,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島的霍巴特古今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Old and New Art)以近乎暴烈的方式撕碎了傳統(tǒng)博物館的敘事框架。這座由數(shù)學家大衛(wèi)·沃爾什打造的私人博物館,通過地下洞穴式的建筑結構、跨越邊界的藏品陳列與賽博朋克式的科技介入,構建出當代藝術展示的場域。其顛覆性實踐,恰為當下美術館界的空間革命提供了極具張力的參照系。
大衛(wèi)·沃爾什的藝術收藏充滿了戲劇性:1992年,他購買了一件約魯巴皇宮大門,自此開啟收藏生涯。2006年,沃爾什斥資7500萬澳元建造了霍巴特MONA博物館。這座建筑本身即是藝術宣言:入口處的拋光不銹鋼墻體倒映著葡萄園與河流,地下展廳的砂巖峭壁保留原始挖掘痕跡。展品標簽被徹底摒棄,取而代之的是一款名為“The O”的定位導覽App,記錄游客的實時反應(“愛”或“恨”)。
霍巴特古今藝術博物館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博物館的垂直結構——參觀者需經(jīng)由螺旋階梯深入地下三層,在幽暗的混凝土洞穴中展開探索。建筑設計師農(nóng)達·卡薩利迪刻意摒棄了采光穹頂與線性展墻,代之以迷宮般的隧道系統(tǒng),迫使觀眾在失去方向感的體驗中重構觀看邏輯。這種對“白立方”美學的反叛,暗合了福柯“異質空間”理論中對規(guī)訓性空間的解構。館內逾1900件藏品以“無標簽”方式呈現(xiàn),古代亞述浮雕與達米恩·赫斯特的甲醛鯊魚并置,16世紀佛蘭德斯祭壇畫緊鄰澳大利亞原住民藝術裝置。這種時空錯位的策展策略,消解了藝術史線性敘事的權威性,將闡釋權徹底交還觀眾。正如沃爾什所言:“在這里,藝術不是被供奉的圣物,而是需要被征服的謎題。”
步入霍巴特古今藝術博物館的主體空間,自然巖壁、工業(yè)混凝土與LED光影交織,營造出洞穴般的沉浸感。建筑團隊刻意模糊動線,迫使觀眾放棄傳統(tǒng)博物館的“學習”心態(tài),轉而專注于本能體驗。西德尼·諾蘭的巨幅蛇形壁畫《Snake》以1620塊獨立畫板鋪陳出46米的蜿蜒圖騰。這條源自原住民神話的彩虹蛇,被解構成幾何色塊的拼貼,暗喻殖民歷史對本土文化的吞噬。
霍巴特古今藝術博物館的顛覆性更體現(xiàn)在其對數(shù)字技術的激進運用。每位觀眾持“O設備”(iPhone預裝應用)進入展場,通過定位系統(tǒng)獲取個性化導覽信息。技術團隊開發(fā)的算法根據(jù)參觀者停留時間、瀏覽路徑實時生成數(shù)字足跡,最終在出口處生成專屬藝術偏好圖譜。這種將生物數(shù)據(jù)轉化為審美檔案的實踐,模糊了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的邊界,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賽博格觀展體驗。
在詹姆斯·特瑞爾的光空間裝置《Unseen Seen》中,觀眾需在完全黑暗的環(huán)境中通過觸覺與聽覺感知作品。技術團隊通過熱成像與腦波監(jiān)測設備,將觀眾的生理反應實時投影為動態(tài)視覺數(shù)據(jù)。這種對“具身性”的極致探索,重構了藝術接受的感知維度。
比利時藝術家維姆·德爾瓦的《Cloaca Professional》如同一臺冰冷的生命機器。這個模擬人體消化系統(tǒng)的裝置,每天定時“吞食”食物并通過化學試劑排泄糞便,諷刺消費主義對人類生理功能的異化。德爾瓦稱其靈感源自“將生命簡化為工業(yè)流程的荒誕性”,玻璃器皿中蠕動的不明物質與刺鼻氣味,讓觀眾直面生物性與工業(yè)化的恐怖共生。
在信息爆炸的主題區(qū),德國藝術家朱利葉斯·波普的《Bit.Fall》通過計算機控制水流,實時拼貼谷歌搜索熱詞。水幕在2.4億年前的砂巖背景前墜落,瞬間破碎的字符如同數(shù)字時代的讖語,隱喻知識的瞬時性與虛無。
然而,這座博物館的光環(huán)下暗藏裂痕。霍巴特古今藝術博物館的展品選擇完全依賴沃爾什的私人趣味,據(jù)統(tǒng)計,女性藝術家作品占比不足15%,原住民藝術幾乎缺席。霍巴特古今藝術博物館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私人收藏的野心與局限:它打破傳統(tǒng)博物館的教條,卻也陷入資本與個人品位的霸權掌控,亦暴露了私人美術館的終極困境——當藝術成為個人意志的延伸,公共性便成了奢侈的幻覺。
這座南半球的藝術孤島提醒我們:真正的當代性不在于對全球潮流的追隨,而在于對既定范式的創(chuàng)造性破壞。霍巴特古今藝術博物館的異質空間實踐或可成為一面棱鏡,折射出藝術博物館未來發(fā)展的更多可能性。■
(作者任職于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當代藝術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