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暗
想起很久以前,
暮色漸暗,向北斗問道。
山水所指,寫作的美學(xué)一再地沉淀。
我有欲求,我仍有清新的喘息,
如深秋的天井。
那秘密的愛在聚集與回還,
如萬籟俱寂,終有所指。
晚星與羽毛,詩歌傾向于滴水成冰。
流水不腐,是因為悲哀更多,
迷惘更多。
而哀傷的停頓,恰似摯愛的婉約。
我想要的安靜,
被他人永無止境地闡釋著。
萬事都在拖延,唯有星光不可辜負,
唯有山水讓我舒緩。
唯有在黃河邊,練習(xí)冥想的技巧,
也練習(xí)沉默,如磐石。
白馬穿過河道
童年時候,
我曾將得病而死的
雞和兔子埋在屋后那棵老槐樹下。
那么多事物,我們?nèi)晕纯辞澹?/p>
而真相就在恥骨邊上。
詞語、《詩經(jīng)》、
枯枝敗葉中的新芽,
相互依存,也相互諦聽。
萬物給我的教誨,
恰恰是尊重那些老朽的慣例。
總有一些熱情的未知
剝奪著既有的認知。
總有一根纖細,但足以維系
整個世界的蛛絲,穿過戰(zhàn)栗的星光,
我稱之為真理。
曠野沉寂,
白馬穿過河道。
當(dāng)我們看見白馬在被河水浸濕之前
閃著驕傲的亮光,
當(dāng)我們正在慢慢地變老。
深夜的呼吸
深夜醒來,凝視星光,
沉溺于自身均勻而粗重的呼吸。
仿佛那一刻,
可以吐出經(jīng)年的濁氣。
這半生,終歸守住了干凈的底線,
即使有時候并不堅定。
應(yīng)該找一個夏天的正午,
去陽光下曝曬,
就像攤開一本蟲蛀的經(jīng)書。
就像,從發(fā)霉的靈魂中尋一些
童年的蛛絲馬跡,
它們像泥鰍,
待在真理的淤泥深處。
我會遵循那些模糊的脈絡(luò)活著,
那里有父親、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也有現(xiàn)在日漸衰老的模樣。
那里有風(fēng)雨過后萬物的清新。
落葉是悲傷的詞
深秋,落葉是悲傷的詞,
蟬蛻是時間贈予我的寂寥。
我曾在某個夜晚與星光達成默契,
按內(nèi)心的道德律以度余生。
余生不可為,
余生的轉(zhuǎn)換與遞進、隱喻與修辭,
漸衰的形骸和秋風(fēng)的清新。
我最大的愿望是成為最小的一個詞,
可以借助流水進入《詩經(jīng)》。
或者,正午的竹林中未名的鳥鳴,
樹根處一小塊濕潤的苔蘚。
唯有這些,能以童話的面孔呈現(xiàn),
并贈予我貫穿一生的偉大寂靜。
時光的最后,蒲公英的種子
與細小的蟲骸一起隱入地下,
這《古詩十九首》的雛形,
這嬰兒與遲暮之年重疊的腳步,
讓我終于在那一刻理解了
萬物的本質(zhì)。
亙古的秋訊
樹杈間的鴉巢越壘越高,
我從中聆聽到亙古的秋訊,
那來自《詩三百》的原意。
堂屋正中的條幾上擺著肅穆的家譜,
麻黃的紙頁中間有一種火柴
熄滅后的苦香。有一次,
父親在茫茫的雨聲中翻開它,
我看見一個個名字間蜿蜒著
一條長滿荒草的小路,
草葉上綴滿塵埃與晚露。
當(dāng)我看見母親從泥水中回來,
廚房里生起濕濕的灶火。
已近中年的我,突然陷在
某種虛空中不知所措。
我為這些細碎的事實羞愧無比,
或者,反過來說,
這些都是我的解脫,
我是否會在這嚴峻的時刻找到出路,
避免時光的羞辱?
就要黃昏了,就要深秋了,
我和父親都在等那些黑色的烏鴉。
我知道它們會從巨大的夜晚
帶來更為清新的物質(zhì)。
有一部《詩三百》需要終生去讀,
有一條河流的回聲需要用心去聆聽,
有一株益母草和一顆無名的星星,
在大地與銀河之間秘密地關(guān)聯(lián)。
記憶
記憶中閃過最深刻的
細節(jié):暮晚來臨,風(fēng)從
窗縫與門縫間滲進來,
灶臺里冒著藍色的小火苗,
小得仿佛只是某種指引或象征。
祖母窸窣著摸進屋,
黑暗中劃火柴的聲音如此
清晰地傳過來。
真理總是被刻意地
濃縮到最小的面積上:
下到靈魂里的銀針,
漠然的針尖重復(fù)著固執(zhí)的動作,
直到滲出血來。
我一生都在追求粗礪
與生澀,如同追求奢侈的自覺。
未知就是一陣無名的風(fēng),
引領(lǐng)我走到星光下,做一次
通往內(nèi)心的可能性盡頭的旅行。
在時光的奢靡中修正自己,
寫下那些灼人的詩句。
馬累,本名張東。曾參加《詩刊》社第27屆青春詩會,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紅高粱詩歌獎、艾青詩歌獎、中國實力詩人獎、山東文學(xué)獎等。著有詩集《紙上的安靜》《內(nèi)部的雪》《聊齋手記》《向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