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著羊群上吊腳樓（組詩）

夜巡

鉤鐮、麻繩、山脊線

都可套落日

是夜，我坐在斷頭大刀上

鎮壓著群峰

一對羊角

祖母頭上別著羊角梳，

晨光穿透時，血痕更明顯了。

銀發稀疏如小雪，

絲絲縷縷在梳子的齒縫間飛。

一只十年前的羊蹭著她的頭，

遲遲不愿從耳邊滑落。

另一只羊角懸于腰間，

隨時可讓我取來，捶捶她的后背。

武陵隱

在深山里，你怎么高聲禮贊，

或厲聲痛斥，

都無人聽見你的聲調。

你進入這里，就是隱居，

住上一夜，就是隱者，

如能寫幾句詩，

你就是真正的隱逸了！

可當你住上三夜，

就會沉寂，就會覺得無話可說，

你就是孤隱了！

再住一個月，你覺得，

完全過完了一生，

你就是仙隱了！

這時候，你會在心里問自己：

難道人真的有靈魂？

趕著羊群上吊腳樓

吊腳樓上住著羊群，

夜空中住著星群。

高處的黑羊，和白羊抱團取暖，

更高處的搖光和開陽，相擁避寒！

提著星群趕路的人是母親，

趕著羊群上樓的是父親。

門口顧盼的那只，

像是回頭看我的玉衡！

天生橋

峽谷之上的特大橋，就是個提線木偶。

鋼繩拉動了兩面懸崖，

下谷，再上谷，耗時半天，

我用步子可把兩個村連起來。

我曾在這里遇見箭貓，錯認為小虎，

我避開數月，選擇繞行，

這和走捷徑一樣，浪費了危險的美，

和驚惶的際遇。今日，

我蹚回少年的后照河，腰懸水帶，

才發現父親的背脊，

是一座天生橋，橫亙在20世紀！

加冕禮

搪瓷盆旋轉在空中，形成火圈，

我成為火的內芯！

須得站在當風的坡上，

把手臂掄得渾圓。

盆底倒扣而火炭不落，

速度快極，火就為我形成光環。

這是我最早的加冕，

不信，請碰碰我額頭上那朵火焰。

發燙的煙桿

摩挲一根楠竹根，可長達十年，

你若愿意，一生亦可！

從刺手到光滑，再到閃亮，

你的兒子便老了！

如再重新黯淡一次，

你的孫子也老了！

忽一日，我試了試它的銅嘴，

竟有些發燙，

他一定是在死后這二十年，

天天回來，吸出火星，

午后陽光也才會，

天天越過屋檐，把銅斗照亮！

瞬時理想主義

還是住老家“白虎堡”上吧

骨髓蒙塵時，可卷起虎尾輕輕地撣

夏夜登高

弦月是一塊橡皮擦

輕輕就把我的絕頂抹去了

有的謬誤

十萬螢火也訂正不了

群星都來還愿

它們登天了，見我卻如此難

我來配合它們

做一面遲到的聚光鏡

這才是跪拜之地

我早年的膝蓋印在哪里

拜臺還是祭臺

如今我老了，不跪青云臺

只跪土灶臺

你會看見我仆倒在地

只為養活

那朵釜底的小火苗

三色土

他說：我死后

把我葬在有三色土的地方

上層發黑，中層泛黃

底層暗暗地綠

黑土無非就是橘子葉堆積了十年

黃土無非是黑土變黃了

而綠土是軟質的石頭

風化后變白，易碎，成沙礫

他又說：睡在石砂里干燥

骨頭不會輕易變色

張遠倫，苗族，1976年生于重慶彭水。中國作協會員。重慶市作協副主席，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曾參加《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人民文學獎、陳子昂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等。著有詩集《白壁》《逆風歌》《和長江聊天》等，散文集《野貓與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