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則
開篇盤歌,擺古,是向時間致敬。
進寨唱攔路歌,進門喝進門酒,是向腳步致敬。
從荒遠的鬼方開始,到古奧的牂牁、夜郎,再到文縐縐的納雍,是向歷史致敬。
而更多的人和事,幾千年的細節,在記憶深處,要長輩的長輩們才弄得清楚。
來到一個地方,敬祖是必須的。一敬先祖守住這方詩意的山水,二敬先祖容許我們踏入。
之后就可以自由行動。唱山歌也行,苗歌、彝歌更好,流行歌曲、革命歌曲都來幾嗓子。
月琴可以彈,銅鼓可以敲,蘆笙簫笛口弦各吹各的。有人搞起一堆七長八短的西洋樂器,好像也沒有人反感。
花場你們跳花,山坡他們游方,草坪我們對歌,各找各的情人。
現代文化也有人津津樂道,比如一幫年輕人喝土酒寫現代詩,也蠻好。
納雍就是包納一切,獨樂與眾樂,一人有歌臺,兩人有跳場,大家有天地。
所以我蠻喜歡,外省人也常愛來,相信腳步的正確與偉大。
在這方山水田園,森林村莊,歌圩舞場,你可以帶走大片云彩。當然也可以留下你的夢想,讓彩云把你包裹。
站在最高的金蟾大山,正面看見的是納雍,背面看見的是鬼方。
第二則
太陽將出未出,大霧將收未收,我們直上大坪箐。
關于大坪箐,納雍政府網說得夠多了。很寬,野生動植物上千種,古老珍稀名貴;很多奇幻的沼澤,國家級濕地公園,生態旅游勝地。富有,華貴。
概括起來就是,植物的王國,動物的迷宮,天生麗質,人類欲望的最后峰巔。
還有詩人蔣能寫了一本《大坪箐》,他最懂,入情很深,該寫的都寫了。
其實已經熟悉,所以叫直上大坪箐。
在頂端,很熟悉的石頭和植被。一種能打火的草,詩人空空說那叫火絨草。
我拍下一張照片,“形色”翻譯說,是艾草。
我們家鄉叫艾蒿。那是一個童伴說的,離開得早只記得它的小名叫火鐮。
一聽就是他父親對香火的寄托,而他一直就生活在有火的地方。
一看到這種草,就想起一團火花之后的青煙,青煙與村莊,村莊與家族。
在青煙的那頭,那兄弟一定得意而自在,說不定已是一寨之長。
不像我,雖不算動蕩,但一路顛簸。為混口飯吃耍些小聰明,用些小心計,操些小腦筋。
日子過得不溫不火,就像他收起不用的火鐮。
第三則
槍桿巖不是槍桿,而是巖。
巖是大地的,槍桿是人類的。大地厚道不計較,人說槍桿就槍桿吧。
不是大地不計較,而是它要什么有什么,拿槍桿來干啥?
人類則不同,握得一根槍桿那才不容易。
在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把槍桿高高豎起來。
如此說來,槍桿巖不是巖,而是槍桿。
我觀槍桿巖,是人類在懷念著什么,警示著什么。
也是大地在思慮著什么,勸解著什么。
寂靜中的風聲,是沉默的風景。
我努力把它當作風景的經典,眼光圍繞槍桿巖轉三圈。
誰知它朝天空放了一槍,當然只有少數人聽到。
而大多數人看到的,是它頭頂的幾朵白云。
即便如此,我更看重白云四周的遼闊。
實際上,云霧繚繞中的槍桿巖,不是槍桿也不是巖。
是男人的宣誓,絕不能允許它倒下。
第四則
一百二十五點八萬座山巒有人數過,一百二十五點八萬匹金緞有人量過。
一百二十五點八萬噸紅霧、黃霧、青霧、紫霧,也有人稱過。
一百二十五點八萬只金蟾,一百二十五點八萬張口齊唱,也有人聽過。
總有一位才高藝大的人,指揮貴州磅礴的大山,向天上的貴人表演,向地上的貴人表演。
但是,我沒有看過。
我總是蹲在一角,看石林得石林,看峽谷得峽谷,看峰叢得峰叢,看草地得草地,看山得山看水得水。
有人讓我在納雍的金蟾大山坐一坐,坐到天快亮,先聽金蟾戲月,再聽金蟾喚日。
最后,揭開大幕,觀金蟾起舞。
第五則
在納雍,云朵像山一樣大幅大幅,從早到晚,夸張得令人驚異。
人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長,但誰比山更能了解山,誰比水更能了解水?
更不要說天上神幻多變的云了。
雖說在天上,云是山的容貌,山是云的倒影。
云的心情在天邊,好也與山有關,壞也與山有關。
我見過它心情好時,像孔雀開屏,像舞臺上唱戲,不好時則始終黑著臉。
納雍的云善于看山行事。山清峻,云格外白;山逶迤,云若奔馬。
山下有河,它就另造一重天,把金銀細軟藏在水里。
山外有山,放出夕陽,金光閃亮。
如果山太高太尖銳,要么吃掉它,要么就迎面刺死自己。
在這里我看到,都是云的來生,絢白亮麗,一朵比一朵大。
喻子涵,本名喻健,貴州民族大學教授,中國作協會員,貴州省作協第六屆副主席。著有散文詩集《孤獨的太陽》《漢字意象》《蒼茫的回聲》和學術著作共12部,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中國當代十大優秀散文詩作家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