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不喜歡叫人。有人在路上和我們打招呼,我給女兒引導:“叫阿姨。”“叫奶奶。”女兒并不開口,只是揮揮手,或者說一聲“嗨”。擦身而過的人,揮手也足夠了。如果相處的時間比較長,比如周末幾家人一起出去玩,女兒面對玩伴的父母,需要更復雜的交流時,一聲“嗨”顯然不夠,她也不會叫“叔叔”“阿姨”,而是以“某某媽媽”“某某爸爸”代替。
我沒覺得女兒這樣有何不妥,她和世界的關系,還沒有復雜到需要給每個人一個特定稱呼的程度。在她的理解里,一個稱呼指向一段親密關系,而一切親密關系都是基于她的爸爸媽媽:爺爺就是爸爸的爸爸,奶奶就是爸爸的媽媽,她不愿意把它們安在其他人身上。
女兒有不叫人的自由,我沒有,從小就沒有。
從會說話的那一天開始,我就被要求記得每一個和我有關系的長輩,既記得他們的相貌,也記得我該如何稱呼他們:表叔,表舅,堂叔,堂嬸,舅爺爺,舅奶奶……我不知道我和這些人究竟有什么關系,也許父母在為我分配稱呼的時候會進行簡要說明,但那遠超我的理解。父母也不指望我理解,他們需要的是禮貌: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人,父母停下來和他攀談,我從記憶庫里找到一個稱呼,親熱地叫出來,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證明一個孩子懂禮貌了;如果遇到的那個人之前從未見過,父母也會在攀談之時為我現找一個稱呼,我立刻叫出來,也能當場把我們的關系確定下來。這樣的情形無數次出現后,我幾乎要相信,我所在的世界能被那些稱呼囊括,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和我沾親帶故。起碼在我成長的小鎮,事實確實如此:一個村的人往往有共同的姓氏,村里的每一個長輩因此可以分得一個帶“堂”的稱呼;而只需要幾段婚姻,鄰村的人就成了我們的親戚,他們的稱呼自然就能加上“表”這個前綴。
上大學之后,遠離故鄉,面對的社會關系比較簡單,只需要幾個特定的稱呼——老師,師傅,叔叔,阿姨——就能涵蓋。但叫人作為一種從小培養的能力,我沒有生疏。大學畢業那年,第一次去女朋友家。見到她父母的那一刻,我非常自然地叫出了“爸”和“媽”。她父母當時做何反應,我已不記得——并非我因為緊張或者尷尬以致沒有注意他們的反應,而是我過于自在而忘記了去注意:在去她家之前,我就已經在電話里以“爸媽”來稱呼他們了。結婚之后,岳母曾和我聊及我的那次做客,她沒有提到我對他們的稱呼,只是說我跟著她女兒走親戚,去那些姑姑、姨媽、舅舅家,把所有的親人叫了個遍。“我從來沒見到嘴這么甜的人。”岳母說。
在別人的家鄉,跟著別人叫人,不過是一種簡單的模仿,叫了會被認為“嘴甜”,不叫也不會被視為失禮。這并不能證明我在人際關系里的進取姿態,相反,那是一種以禮貌為掩護的逃離:我寧愿鸚鵡學舌以得到“嘴甜”的贊譽,也不愿意花費精力建立一種獨屬于我和對方的聯系。
在他鄉尚能得到“嘴甜”的評價,一回故鄉立刻原形畢露。除了真正有血緣關系、平時走動很多的親人,故鄉的其他人該叫什么,我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遇到了,躲不過,就臉上堆著笑,嘴里胡亂發出一個聲音;如果對方離得太近,無法蒙混過關,我只好學我的女兒,伸出手,說一聲“嗨”。
當我還在現實生活里為叫人而猶豫時,我的詩早已做出選擇。
我頻繁地在詩里寫到親人,最早是我的父親、母親、哥哥,接下來是爺爺、外公;結婚之后,妻子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開始在我詩里出現;女兒出生后,也成了我詩里的常客——除了他們,再沒有其他親人進入過我的詩。
詩選擇了和我關系至為密切的人,我熟悉他們的人生,也知道我在他們的人生中扮演什么角色;前者保證了一首詩有充分的細節,后者則賦予了我寫作的合法性。我并非旁觀之人,一首詩之所以成立,往往是因為我正是那首詩所寫到的內容的參與者:我寫爺爺在上墳時充當逝者和在世者的橋梁,當他說“先人聽到了,先人會保佑你們”時,我就是在墳邊燒紙的人;我寫父親打著火把走夜路,他要控制火焰的明暗以保證手中的松木火支撐他走到家時,我就是跟在父親身后、被火把照亮的人;我寫女兒離開產房后打下第一針乙肝疫苗時在襁褓里不斷蹬腿,我就是那個隔著襁褓感受她身體的人……
詩的選擇也是拒絕。詩拒絕的那些人,并非他們的命運不夠動人,而是我沒有充分參與到他們的命運中。我對他們的熟悉,是每一個和我共享稱呼的人所熟悉的,沒有更進一步;我對他們的陌生,又不足以讓我完全置身事外,而寫出冷靜的旁觀之事。親疏兩端同時存在的隔膜,就像“表”和“堂”這個稱呼本身:當我在現實里以此稱呼一個人,與其說是在證明我們的親近,倒不如說是在強調我們之間還不夠親,存在一段難以逾越的距離。這段距離是留給敘事性文本的,小說和散文篇幅足夠,可以通過細節填補獲得可信度,一首篇幅有限的詩卻很難擔此重任。
我從未讓前綴里有“表”和“堂”的稱呼進入我的詩;為了讓一首詩更可信,我還需要對稱呼進一步簡化。如果我寫妻子的父母,“岳父岳母”足夠可信;妻子的爺爺奶奶呢,我自然不能以“妻子的爺爺奶奶”名之,太臃腫了,也顯得隔膜,我會直接以“爺爺奶奶”相稱。
2018年,妻子的爺爺過世,第一個晚上我和家里的男性輪流守夜,到了后半夜,溫度降下來,岳父脫下他身上的軍大衣讓我披上。妻子后來告訴我,這件軍大衣歷史悠久,我根據妻子的描述,寫了一首《軍大衣》:
爺爺去世那晚,
父親披著守夜的軍大衣,
是建房子那年,舊衣物中
父親唯一留下的軍大衣;
小時候,我們入睡后父親為我們
加蓋的軍大衣;三十年前,我來到世上,
父親頂著風雪回家時包裹我的軍大衣。
這首詩里所有的“我”,都是妻子。如果不用第一人稱,這首詩沒法在一百個字之內完成,可信度也會大打折扣。妻子的經驗我竊取得如此心安理得,不僅因為我已在他人——除了妻子,還有妻子的妹妹和岳父、岳母——的講述中得知了他們生活的細節,還因為那幾年我頻繁地去岳父岳母家,斷斷續續的相處匯總在一起,是一段絕不算短的時光,我在他們身上理解了江漢平原上的老人如何生活。另外一個原因也與稱呼本身相關,在妻子的方言里,爺爺叫“大爹”,奶奶叫“小爹”,我沒有用妻子的叫法,所以,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叫他們爺爺奶奶的人。
2020年,我在一篇文章里寫到爺爺召集我的父親和叔叔、姑父,要整修祖墳,給過世了三十余年的太爺爺和太奶奶立碑。文章發在微博上,很快有一位朋友發信息問我:“你爺爺不是過世了嗎?”他有此印象,正是因為兩年前的《軍大衣》。
我的詩容易留下這樣的誤會,除了時間線上的混亂,還有地理空間的紊亂。2016年,在妻子家過年時,我寫了一首《爺爺出門了》:大年三十那天,爺爺和奶奶吵架后離家出走,下午吃團年飯時,他才氣消,懷抱著一大把平原上常見的野油菜回來。詩里我特意強調“平原”:“平原的稻田沒有盡頭,爺爺眼前的干枯也沒有盡頭。”這是平原上的爺爺。一年后,我回老家恩施過年,寫了一首《百年歸山》,詩里的爺爺在山間活動:他趕著羊在他選好了墳地的那座山上吃草,為了讓別人參加他的葬禮而翻山越嶺去參加別人的葬禮。
平原上的爺爺和山間的爺爺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前者懦弱,后者強勢;前者年輕時在村里的診所做過廚師,所以能燒一手好菜,后者年輕時是獵人,喜歡去山里打野味,卻從來不下廚房……但他們與我足夠親近,所以能共用一個稱呼。出于表述的方便,我沒有將他們進行區分;即便引起誤解,也是傳記學層面對寫作者身份的誤解,與詩本身無關。
女兒六歲了。回老家過年路上,我問她:“你還記得大爸大媽嗎?”大爸是我哥,大媽是我嫂子。女兒說:“當然記得。”到家的那個晚上,她仍然沒有開口叫人。但第二天早上,她突然說:“大爸昨天說了,讓我起床了就去他店里玩。”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出“大爸”,雖然僅僅是第三人稱的轉述。我帶著女兒去了我哥開的超市,她搜羅了一筐零食,我哥給她一一裝好,發現袋子還沒裝滿,又塞了幾包她喜歡吃的米泡。女兒接過塞得滿滿當當的袋子,說:“謝謝大爸。”
談驍,1987年生于湖北恩施,現居武漢。湖北省文學院簽約專業作家。著有詩集《涌向平靜》《說時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