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掉進六便士

坐在這個春天，回想過往。不止想我寫作的十幾年，還想更久遠的過去。我試圖尋找自己寫作的根源。這樣做就像揭開我院子邊緣的苔蘚，一股潮濕的氣息散開后，這塊不斷提供生機的土地就會裸露出來。

我出第二本詩集后，告訴了母親。之前出書或發表，很少跟她提起，可那天還是忍不住視頻時告訴了她，可能潛意識里像孩子那樣總是想得到家長的夸獎。她在那頭沉默了，花白的頭歪向屏幕外，緩了緩才說：“你還是像他，有些東西改不了。”母親口中的他，便是我的父親，在我不到十五歲時就去世了。

沒得到夸獎，但知道了父親也曾寫詩，讓我有些激動，就追著問母親他啥時寫過詩，她說戀愛時。當時父親在蓬萊的海島服役，母親在高密老家，他們的信很密集，幾乎每周，母親都會收到一封帶著海洋氣息的信。信中，父親常以詩的形式向母親談起他身居的海島，漁船以及他的二胡和書，他癡迷閱讀，一旦開始就會忘記時間，如果沒有人打斷，吃飯也會忘記。我聽著母親的敘述，想到《月亮與六便士》中的斯垂蘭德，在塔希提島上的生活，覺得父親那時一定是個熱情洋溢的人，是個藝術家和詩人。可是和斯垂蘭德的生活軌跡不一樣，前者是在人到中年突然醒悟，開始拋棄一切進行藝術創作，而父親幾乎過著一種相反的生活，他青年時期的才華和浪漫，命運之神對他的眷顧，都在婚后如海浪般漸漸消退。

我到安徽定居后，我和母親相隔兩千多公里，視頻就成為主要的聯系方式。現在，母親已七十多歲，診所還有一搭無一搭地開著，弟弟妹妹都很忙，大部分時候她只能和那只叫坦克的黑貝待在家里。坦克成了母親晚年生活的慰藉，這多少讓我心安，我也多次把它寫進詩里，比如在《午飯》中：

在母親院子里

果蔬都已采摘

只有被霜打過的白菜

和人那樣在秋風里愣住

不知該去哪里

就像坦克也會忘記

自己是條狗，用前爪接過

母親遞給它的西紅柿

我們常在視頻中漫無目的地聊天，這是我陪伴她的方式。母親會感嘆我的細致和耐心，她覺得這一切都因我過得好，只有幸福的人，才能不急不躁地表達自己。我說這是因為在生活中不斷反思，對自己進行再教育，摒棄以往家庭和學校教育中不適合我的部分。我還告訴她，是寫作讓我注重精神成長，養成了思考的習慣，可只要提到寫作帶給我什么，她就會沉默，好在她早就不反對我寫作。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母親、安慰母親，是因為她曾被父親長久地漠視過。

父親對母親和家的漠視，我覺得和婚前發生的那件事有關。那是夏至后的一天，父親和三個戰友到海邊釣魚，不知是誰的主意，也許他們以前也這樣做過，有人生了火，把釣上來的魚剖開洗凈用木棍串上烤著吃。他們輪換著在夕陽下釣魚、烤魚、吃魚。直到太陽像句號般突兀地從海平面消失，才意猶未盡地回去。那晚，四人宿舍里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響，先是有人下床去茅房，緊接著又聽到嘔吐聲。天亮前，就把自己折騰到了衛生所，這是他們平時工作的地方。半個月后，轉院的父親才在戰友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看著窗外刺眼的光，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虛弱。此刻他腰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已經確診是血吸蟲病，而他三位戰友就沒這么幸運了，再沒看到太陽從海平面升起。父親陷入長久的沉默，二十幾歲還是離死亡很遠的距離，他雖給病人診病，但從未想過死亡會貼近他的生活。此后，血吸蟲病算是好了，但他的肝病卻落下了，需要長期服藥，可能是長期有病的緣故，在我記憶里他瘦得像個電線桿子。后來，他又經歷了幾次重大挫折，命運不斷跟他開著殘酷的玩笑。

婚后，父親轉業回高密，像變了個人，他不再是海島上那個熱情洋溢的詩人，也不再是母親親密的愛人，他幾乎不在家待著。我不知他是否在玩樂時想過我們。家里都是母親操持，她對他要求很簡單，只要活著就行了。這個基調，從結婚那天，她看到父親腰腹上厚厚的紗布后就定下了。母親從不舍得讓他做半點重活，這讓他保持了自由的個性。在他身上，我再次看到斯垂蘭德的影子，不是他有偉大的藝術理想，并為之努力，是他如斯垂蘭德一樣，對生活的冷漠。家從不是他的牽絆，那些年，他常去外地和人合開診所，又常常遭人算計，母親是人見不到，錢也見不到。

我七歲那年，已離家一年多，跑到吉林謀生的父親發來電報，讓我們都過去。收到電報，母親就決定舉家搬遷。現在我想起她這個決定都有點后怕，對于一個不斷失敗、不斷嘗試、極不靠譜的丈夫，她為什么還相信。

父親精于醫術，在吉林開診所的一年多時間，已小有名氣。人們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來到診所，好奇地打量眼前這位年紀尚輕的中醫，怎么會治好誰的頑疾，在被父親把脈、問診后，才信服地抓藥回去吃。這樣的情況在父親離去后也沒消失，我一生好強的母親，很快成長了起來，在父親還活著時就獨立開了診所，主攻婦科和兒科，熱衷于治療疑難雜癥。母親之所以會研習中醫，和父親的個性分不開。那些年，可能只有她知道和一個在生活中率性而為的男人生活的艱辛，為了不依賴父親，她白天忙活完，晚上就讀書。

我曾在一首詩里回憶了父母的相處方式：

父親在看《傅青主女科》

他用這本書推開了和我們的距離

阿黃圍著他的喇叭褲

轉圈，母親邊梳頭

邊盯著父親的爆炸頭

父母在各自的診所大展拳腳時，我讀初中，在筆記本上寫了人生第一首詩《大海》。如今只記得標題，至于為什么要以此為題，也許是對家鄉生活懵懂的回想。自離開，父母介紹家鄉時便說來自山東半島。既是山東半島，離海就很近，大約只有幾十公里。只是我們在高密沒見過海，海只在我們日常的吃食里，我們常吃鲅魚、黃花魚和帶魚。其實最常吃的是蝦醬，就是小魚小蝦腌的咸菜。那時家家都不富裕，用豬油蒸蝦醬都是好的，有些人家不但加豬油，還會加雞蛋，就是很好的下飯菜。可惜蝦醬后來就只能存在于記憶里。多少年后，當我來到長江邊，看著詩人在作品中保持著對淡水魚的喜愛，就想，如果他們離開故鄉，遠離翹嘴、昂刺和青混子，就會理解我在一首詩中寫的：

在這里，我遮掩了

一部分習慣

學著吃米飯

吃不正宗的餃子

吃桂花的香氣

藏起香椿、蝦醬和海水

端出熱騰騰的淡水魚

出于對現實生活的逃避，十幾歲的我，常幻想自己來自外星，后來我用短篇小說《有只飛碟要來接我》講述了當時的想法。產生這種想法是當時父母正處于婚姻危機中。不過危機很快又解除了：我的父親去世了。而母親在經歷了我姥姥和父親離開的雙重打擊后，病倒了。

那是我當兵的第二年，母親的診斷書上寫著“脊椎結核，懷疑骨癌”。確診沒多久母親就癱瘓在床了，我當兵不在家，家里只有年幼的弟弟、妹妹，這讓我感到絕望。此后，還是如超人般的母親拯救了我們。她開始一面給自己治療，一面讓病人到家里來就診，看診完開完藥方，病人再隨母親雇的人去診所抓藥。即便需要大費周章地看病，家里的病人也沒斷過，這源于診所多年的口碑。

這樣的生活過了兩三年，母親以她的堅強再次告訴我，生命有無限可能。她描述了那天趁著家里沒人，扶墻站起來的感覺：“腳下像扎滿了針那樣疼。”那以后，她靠著驚人的毅力，練習走路。不到一年，她就又坐到診所里迎來送往，和朋友們談天說地，給病人診病抓藥了。

我個性隨父親，心思細膩，常覺得母親的內心粗糙強大。可有次半夜醒來，發現母親不見了，我跑出去，看見她坐在路燈下抽煙，雪下得很大，她的身上已披著厚厚一層。她看起來那么孤獨，透著一種無聲的絕望，讓我想起那個穿著蓑衣，獨釣寒江雪的人。

如今，母親說起往事多了些釋然。除了養狗，她把精力都放在侍弄院子里的花草和蔬菜上。有次我們視頻，她就坐在一片剛翻完的土地上。我在詩里寫道：

土地以一種沉默的荒蕪

對應著老年的她

她也曾被比喻成一塊地

生下了我們仨

父親則像個拋下土地

逃跑的農民那樣

消失了

重溫過往的生活，讓我更加認同海明威的那句話：“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搖籃。”不算幸福的童年，促使我走上寫作之路，談感謝過往有贊頌苦難的嫌疑，但童年的經歷確實像一塊獨屬于我的土地那樣，不斷為我的寫作提供養分。

海餅干，本名孫艷萍。中國作協會員。馬鞍山畫院（市文學藝術院）專業作家，安徽文學藝術院第六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詩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盡頭》《屋頂上的海》，長篇小說《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