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真好,上午九點的陽光透過玻璃先是照到西面的書櫥上,在那里停留了一會,似乎要找到一種存在的起源,又或許是要跨越一種思想的界限。此時有幾只雀鳥會飛過窗外,林間還有一些霧氣正在慢慢消散,如神的呼吸。世界一點點地正從復原之夢開始醒來,風沿著河岸行走,希望和夢從枝丫上不斷地冒出來,一個接一個。我不知道在這個春天,我的父親會從哪一棵樹上復活,并具有怎樣的肉身,那么此刻四周的寂靜,就是在描述著父親走過的空間。
我有三個父親:生父、繼父、精神之父。就像我窗外三棵不同的樹:一棵在記憶的荒野;一棵在生活的中途;還有一棵,長在我心靈的隱秘花園。
我的抽屜里藏有三樣東西:生父的銅口琴,繼父的貨運票據,還有F送我的一支鋼筆。它們像三塊不同年代的紀念碑,從它們那些延伸過來的點和線段,標注著我的世界,我的版圖,我的來處和去處,有的凸出、有的塌陷、有的還在繼續生長,不是向外,而是向內,與這世上一種深情的沉默重合,與一種不斷追詢的沉默之物相連。
我想把正在傾聽的某種沉默放到詞語中,或者說我試圖用一種言語去探詢沉默區域的事物,這就是我的寫作。我的每一次寫作都是從自我出發的對這個世界的一次定位:我想知道我是誰,來自哪里,將去往何處。每天清晨,我醒來時總要用幾秒鐘看看墻壁、窗簾、天花板。看它們的顏色、形狀、褶皺是否還保留著我熟悉的輪廓,聽聽窗外的和室內的聲音,用手臂測量一下氣溫,并由此推斷出事物是否還在各自的位置上運轉。它們的秩序與我的此在具有某種一致性,標出“我在”。我穿上我的肉身與骨頭,推開一扇門,一個具有過去、當下和未來三重維度的世界同時向我敞開。或許,當我沿著一條河流的上游一直往上走,就可以重新回到一首詩的源頭。我想,寫作就是要把被時間的沙粒層層掩埋的某一天某一個時刻,不斷地帶到水面上來,讓沉積物再次浮現,讓退隱的鎖閉者,重新進入一種“此在”與敞開。
我整日和一面墻壁相互看著,在不知不覺之中,墻緩緩地裂開一條縫隙,父親正從分開的墻壁向我走來。有時,我在清晨的鏡子里會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來自家族的印記,生父唯一留下的照片早已褪色,二十二歲的他,穿著軍裝,胸口別著毛主席的像章,口袋鼓起的輪廓是那把銅口琴。他的眼里閃爍著對星光和波浪的好奇和想象,那時疾病和愛情還在來的路上,還是一種氣體的狀態。命運的指針以每小時五十公里的速度正在向他靠攏,暗中攜帶著死神六年后的契約。
繼父的遺物裝在餅干盒里。染血的駕駛證,加油站的收據,還有半包沒抽完的大前門煙。出事那天是他剛過完四十九歲生日的第二天,冬霧彌漫,他開著卡車在爬坡時與對面的集裝箱車相撞,身上蓋著自己堆起的墳,一車紅色的沙子。這種紅色在事件呈現的現場與周圍其他的紅色連成了一片,并在遠處產生的巨大回響,構成記憶鋸齒形的邊緣,時常會在我看望獨居的母親時刺疼我。掩埋過繼父的沙子,還在悄無聲息地掩埋著日漸遲暮的母親。
兩個父親的墓地相隔十公里,他們的死相隔二十年。
在我五六歲那年,一個春夏之交的傍晚,我曾經掉進一道很深的溝壑里去。墜落的過程像被抽掉幾幀的電影畫面,只記得后背撞上泥土的鈍響,以及突然涌進鼻腔的腥氣和被拋入陌生環境時的一種不知所措。
墜落前我和表妹在四姨家的門前玩耍,溝壑是用石頭砌的,溝壑對面是荊棘和灌木圍成的柵欄,柵欄那邊是一望無際的菜地。兩邊一頭是四姨家的院墻,另一頭是鄰居家的山墻。這是一塊由歷史、自然和本能形成的一個相對封閉的禁地,平時我們只被允許在它的外面活動,從未允許進入其中。我是怎么掉下去的呢?每次回憶大腦都一片空白,我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給拋下來的,好像那道溝壑存在于那里,并對所有人開放,就等待我墜落下去的那一刻。只有我的墜落,這道溝壑的存在才有意義。現在我和我的親人被一道現實的崖壁分割成兩個世界,一個是光明、安全與熟悉的,一個是幽暗、陌生與未知的。
這道溝壑充滿了危險,灌木里經常會有蜥蜴和小蛇出沒,還有一些死貓瘟雞的皮毛和它們的晦暗召喚。這些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偶然觀察到了。那時我就知道這道溝壑危險,但又覺得這種危險離我很遠,“危險”這個詞,對懵懂無知的我來說,只是一個邊界模糊的停留在大人們口中的“告誡”。
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從安全的確定性跌墜到了危險的未知,我就待在危險之中。我從一個觀察者變成了一個被動的侵入者。從熟悉來到了陌生,我嗅著那些植物、泥土和垃圾還有恐懼混合起來的氣味,仰頭看著頭頂被巨大的椿樹和周圍的房子遮住,剩余部分的狹長天空,感覺自己被拋棄了,被我離去的父親拋棄了,被我的母親用她的工作和新的家庭把我拋棄了,就連最疼我的外祖父此時也和他的水泵、菜地在一起,聽不見我絕望的哭喊……
此刻我是多么孤單、恐慌、無助啊!這道我無法攀越的崖壁,就像一個噩夢,把我和我的親人們給硬生生地隔開了,成為兩個對立的世界。這種對立的關系因為我的孤單無助,并通過他者的目光在我內心的投射,倍增了對立的相對真值,就好像生和死那樣在時間上毗鄰,在空間上無法逾越。它以一種絕對存在指認著我所處的境遇。在我還不認識“溝壑”這個詞語時,它已經先于我存在,并以一種對應關系等待我的墜落,以一種轟然重擊的方式,給予了父親因缺席而沒有教給我的那一部分人生經驗。
溝底的世界是倒轉的。它讓事物環繞在它之上,在它周圍懸隔,成為它規定性的一部分,而我似乎就是背負著這樣的命運而墜落的。其實我一生下來就被拋入了命運的溝底,而這道地理學的溝壑只不過是一個外在的顯化,它以一種強大吞噬性的存在,將我的弱小無依顯現出來。那種無助的絕望感、孤獨感就像種子深深地種在了我童年的心里。過了許多年,有一個我,還沒有從那道溝壑里爬上來,或者說它一直匿藏于降臨在我身上的事件背后。出口被焦慮和對未知的恐懼遮蔽了,那從中升起的每一片葉子、藤蔓連成一片無限延伸的藩籬,把我困囿在一處沒有出口的迷宮里打轉,我需要不斷地用詞語符號標記,那些隱約看到的,對陌生事物的猜想和經驗混合的道路,用以辨別、尋找一個迷宮的出口。而這樣的道路,一開始我還不知道如何去定義它,但我隱約感知這個世上如果有溝壑、深淵存在,那么在另一個地方就會有對應的開闊地、高原,就好像每一個詞都包含著它的反面,存在才會從一種對應關系中浮現出來。寫作對于我來說,就是用詞語在空間中記錄我活過的軌跡,在時間中標注出口的路標,給所有地方、所有此刻寫下存在的意義,哪怕是被拋入深深的溝底。
我把F認作第三個父親,在這個春天,我寫他要長命百歲。我寫荷爾德林沒有瘋,他和木匠互換職業,從此打家具、蓋房子,從木頭里找到鐘、犁鏵和相框。希望他的世界里,圓和三角形都遵循著穩定的結構,光線慢慢地,從這一物向另一物移動,風沿著物的弧線,運送著時光、密語與安寧。
因為他的到來,給予我女兒、姐姐、母親三重身份,我有了三種自己的光輝,從此我的世界和以前的世界有了區分。世界以一種新的樣貌向我打開,有了三種魔法和三種浮力。一掛詞語旋梯出現在了時間的褶皺和螺旋上升中,空間由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點、斜線組成,那里包含了重建自我需要的所有的曲線、波浪和電。而時間跟隨一輛擦著鐵軌奔跑的綠皮火車,在夢想與現實之間移動或靜止。從此,我對“我”和我,“我”和他者,“我”和詞語,“我”和存在的關系有了新的理解和感知。借助詞語本身的上升和下降,直到此刻我才終于為困在童年溝壑里的我,找到了一個救贖自己的出口,我想這就是我的寫作給予我的意義。而我所有的寫作只不過是祈禱,是路標,用來確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否活過、愛過、存在過。也是在紙上為返鄉的靈魂修建一個可以棲居的庇護所。
我的三個父親就這樣教會了我怎么去愛,從所有的喪失以及沉默中去領悟時間與存在的教義。第一個以缺席,第二個以在場,第三個以想象。他們構成了我詞語的呼吸、節奏和語氣,不僅喚醒了詞語具有靈魂的某種屬性,還送回了存在何以存在的某種可能。
這個春天,窗外的海水引來一群明亮的孩子,我企圖信任石頭和即將盛開的花。成群的黑鳥,從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夾縫,結隊而過。它們和我一樣,已經沒有多少好時光能用來等待。可如果不等待的話,靈魂又能用來尋求什么。命運似乎一生下來,就被寫在牛皮紙上,謎一樣的符號,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和方式去解讀。北方的春日之山,山上唱歌的喜鵲,這就是人與大地的關系,天上飄起了細雨,我伸出手,也想抓住這柔軟的一滴,這就是天空與人的關系。大地上升起寧靜的炊煙,像一條寧靜的通道,一切秩序好像都將被重新安排,這就是人與靈魂的關系。空氣中似乎沒有什么,即使有什么,我也并不在意,因為我有三個父親和詞語旋梯。
劉棉朵,山東青島人。著有詩集《呼吸》《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面包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