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5月了,友人寄來枇杷。這是她在山林里采摘的。沈周《枇杷圖》題詩云:“山禽不敢啄,畏此黃金彈。”這是對枇杷形與色實實在在地描寫。鳥雀看到這金色果實,仿佛金彈般,于是畏懼其璀璨的光輝,不敢碰觸。明四家之一的沈周,沉酣于自然中,將日常生活的詩意和最平凡的事物審美入畫,用六朝時宗炳畫論的說法就是“萬趣融其神思”。
沈周看來也愛吃枇杷,他的枇杷圖實在讓人有口腹之欲。故宮博物院藏有他的另一幅枇杷圖《臥游圖冊之枇杷》,沈周以沒骨畫法,繪枇杷的鮮嫩甘甜。一枝碩果累累的枇杷,葉子青翠,果實金黃。他筆下的花卉蔬果與山水,像是被黎明的清亮縈繞著,永存在他內心無邊的寂靜與平和中。作為“吳門畫派”的開創者,沈周的枇杷圖既古雅明凈,又藹然可親。題畫詩中有“蜜津涼沁唇”與“天亦壽吳人”句,道出枇杷之味,讓人深覺吳地之人的福分。
20世紀80年代,《寒山詩》的譯者、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來北京,在一個盛著幾枚柿子的粗簡編籃里發現了一枚熟透的柿子有落日的橙紅色,加里·斯奈德在其詩句里寫道:“也許曾經被牧溪畫過。”那么牧溪是怎么畫枇杷的呢?
傳為南宋牧溪的《水墨寫生圖卷》,有花鳥、草木、果蔬等物,水墨枇杷似乎落上一層薄薄的光,一種被時光深處的光打磨過的痕跡。觀之似乎置于茶道儀式,葉片在沸水中舒展開來,內心接納平和與自在的當下。讀到這樣的畫,對內心來說,也是一種加持吧。沈周的枇杷、牧溪的枇杷描繪的是日常生活中熟悉而又親近的存在,因為簡單的、基本的事物,總能與內心恒久舒適地相處。
談起枇杷,又記起寧海人潘天壽筆下的枇杷,“一味霸悍”的潘老,他的枇杷有著暖暖的人情。齊白石《花鳥圖冊》里,枇杷以藤黃沒骨畫成,聚散錯落。傳為南宋錢塘人林椿的《枇杷山鳥圖》,以物象為重,筆盡物態。這么多年了,春夏之間,一片綠云,總見這一折枝枇杷,碧色中幾顆金黃。更有一只繡眼鳥棲于枇杷枝上,覬覦著多汁飽滿、熟得黃透的枇杷。仔細一看,它正被枇杷果上爬行的小螞蟻吸引。似乎這山野的蜜意一觸即發,皆在這能流出蜜汁的枇杷里。
據說虛谷和尚性情孤僻,非相處情深者不能得其片紙。他的《枇杷圖》并非重現,應是重生,是他心中情、物、事的重生。他擅長畫花果,那樹枇杷,有著水彩畫般的透明感,皮薄肉厚、秀雅鮮活,有著生的色彩。每每看虛谷的畫,就想著他的畫亦是起于沉靜中回味得來的情緒。
說起來,畫家筆下的枇杷自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密度與肌理,給枇杷添加一層光澤,或賦予一種合時宜或不合時宜的魅力。汪曾祺的枇杷畫得簡淡、親切。他說《千字文》中有“枇杷晚翠”,他自己從20歲起開始研究文學,發表文章則在60歲以后。跟枇杷一樣,頭年的冬天就開始著花,端午時才結果,故而把自己近幾年陸續寫出的談文學的短文取名《晚翠文談》。汪曾祺是個有趣的人,他的文字也深得明代文人歸有光之味,而讀過歸有光《項脊軒志》的人,怎能不記得文字中的那一棵枇杷樹呢?
項脊軒是歸有光家中一丈見方的書齋。這篇被譽為“明文第一”的散文《項脊軒志》,開筆在明嘉靖三年(1524),這一年歸有光18歲,正是發奮苦讀求取功名之時。此后,歸有光經歷了結婚、妻死、科舉考試久試不第等人生變故與生命的無常。明世宗嘉靖十八年(1539),33歲的他又為這篇散文增添了補記。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院落里的枇杷樹,是歸有光妻子去世那年親手所植,現在已經亭亭如蓋。這么多年來,枇杷果依然積攢著一整個冬季的清甜。歸有光的枇杷樹依然留在文字里,悲喜交集,傳遞著無形的無法預測的宿命與久久回味的文字的質地。讀過此文的人,似乎需要用一生來消化情意與命運的蒼茫。■
(作者任職于浙江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