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噶瑪在離開阿多岡日草原來省城讀大學(xué)前,沒見過樹。所以他買房時特意選了一樓,窗戶前的一棵槐樹成了他做出最后決定的砝碼。他覺得槐樹的主干深深扎在泥土里,好比他在草原的老家,樹上有分枝,就是噶瑪?shù)男〖伊?。小家的葉叢里經(jīng)常會有喜鵲棲落,樹下便會出現(xiàn)一攤一攤白花花的鳥屎,這讓他很糾結(jié):到底是留它們聒噪呢,還是它們離開?他最終選擇了后者,卻遭到了女朋友德吉的反對。德吉對喜鵲說:“歡迎你們來到喜鵲廁所?!庇謫査骸澳慵依锶藭诤鯉し恐車呐<S和羊糞蛋嗎?”“我們家已經(jīng)不住帳房啦?!薄跋奶煲膊蛔??”“夏天只有兩個月?!薄爸灰惶觳辉诤?,就能一輩子不在乎?!?/p>
關(guān)于喜鵲廁所的不同意見才過去兩天,就又有了現(xiàn)在的針鋒相對。噶瑪放下手機(jī),說:“我的話他們就是不聽,從來不聽。\"德吉說:“不聽就對啦,老人有老人的堅守。”“又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為什么要去朝拜雪山?三步一磕頭,至少走一年,阿媽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jì)啦。雅拉雪峰的冰川幾十年前就開始退化,誰也沒辦法,要是磕長頭能讓冰川重新長出來,我也去磕。阿伊(奶奶)已經(jīng)死在朝山路上啦,我不能讓阿媽跟她一樣。\"“你現(xiàn)在越來越功利啦,沒有阿媽他們的朝拜,青藏高原不可能保留那么多原始的自然風(fēng)光。\"“請不要廉價地贊美磕長頭,除非你跟著那些農(nóng)民和牧人一起磕,知識分子都是嘴上的功夫。想過沒有,朝山的路上,為什么老年人比青年人多,女人比男人多,沒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多?”“你說為什么?”“有一個詞我不想用在祖輩和父輩身上。\"“你是說愚味無知?”\"越往西海拔越高,阿媽百分之八十是一去不歸的,我要是不回去一趟,阿吾(哥哥)這個糊涂蛋肯定想不到放出去就是永別。
第二天,費了一些周折噶瑪才請出假。物理學(xué)院的院長說:“你讓我很為難,不批準(zhǔn)吧,萬一照你說的母親出了事怎么辦?批準(zhǔn)吧,好像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要去朝拜嘛,打個電話勸一勸不就行了?!薄拔矣姓n要上,有論文要寫,我知道時間多么寶貴,打電話能解決我就不可能折騰自己。再說明天是周末,我去四天,最多請兩天假。”“還有更重要的你沒說,宇宙線和太陽風(fēng)的作用以及對高原生態(tài)的影響’不能拖下去,要如期結(jié)項。\"“我明白。”
教學(xué)樓的綠玻璃反射著陽光,刺得眼睛有些發(fā)脹。噶瑪發(fā)現(xiàn),只要是晴天,麻雀和喜鵲都不會接近教學(xué)樓,甚至連蜻蜓和蝴蝶都很少,只有不怕光的蒼蠅貼著玻璃熱鬧著。還有樓前高大的榆樹,在陽光和反射光之間均攤著枝權(quán)樹葉,一半向左,一半向右,好像光量子是有感情的,所有的物理現(xiàn)象都是既有思想又有感情的。
女朋友德吉送他去機(jī)場,分手時說:“你的話刺痛了我,因為都是事實。的確不能只是廉價地贊美磕長頭,說它多么堅韌、多么虔誠、多么偉大,我們都沒有試過,有哪個知識分子像一個普通牧人那樣做過千里磕長頭的事。因為……”“因為我們知道,有太多太多比磕頭更重要、更有價值的事需要去做?!薄安唬驗槲覀冏运蕉优?,我們沒有父輩的謙卑和淡定,我們所有的忙碌都是為了得到,而朝山卻是為了付出和放棄,為了把一切交給自然,包括生命?!备连敁u搖頭,還想說什么,安檢檢測儀恰好到了跟前,他擺擺手:“走了,等著我。”德吉一把摁住朝前滾動的旅行箱,問道:“如果去磕長頭的是我,你會怎么辦?”\"阻止你?!薄坝秩绻腋揪筒宦犇愕哪??”“嗯?”“我的意思是你會不會跟我去?”\"…”“別緊張,我是說如果?!薄安恢?,目前我還沒有找到兩個戀愛的量子突然裂變的原因。”她笑了,心說去你的量子裂變吧,我是一個藝術(shù)家。
只有在飛機(jī)上,噶瑪才會站在德吉的立場上,想到物質(zhì)運動也會有美與不美的結(jié)果,而不僅僅是大與小、強(qiáng)與弱、長與短。形容雪山可以用壯麗,形容綠野可以用秀美,沙漠是浩瀚的,草原是坦蕩的。而從天上看,噶瑪覺得沒有一座城市是美麗的,因為駁雜不純是色彩的大忌,繁亂的布局往前一小步就是狼藉。他從省城出發(fā),領(lǐng)略了所有的美與不美,不禁有些失望:壯麗和秀美太少啦。然后便是落地。
他沒有選擇長途公共汽車,那樣太慢了,明天才能到。他咬咬牙叫了一輛出租車,司機(jī)說:“一千塊錢,四個小時內(nèi)送到。\"他想了想:“行吧。”上了車才打開手機(jī)關(guān)閉飛行模式,他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德吉發(fā)的一則奇特的“布告”:
有人說,朝山的路上老年人比青年人多,女人比男人多,沒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多。我不相信永遠(yuǎn)都是這樣。來一次改變現(xiàn)狀的挑戰(zhàn)吧,我們一起去朝山,磕著長頭往前走,必須一絲不茍、百折不撓,最重要的是費用自理。起點是阿多岡日草原松曲河流域的姜塔村,終點是雅拉雪峰,距離一千多公里。擁有大學(xué)本科及本科以上學(xué)歷,年齡四十歲以下者均可。鑒于本人是女性,尤其歡迎女性參與。即日起報名。
噶瑪吃驚得就像看到木星變成了木頭、火星變成了火焰,他第一次明白,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的\"如果\"就是結(jié)果,他們?yōu)椤叭绻鸤"而活著,假設(shè)就是一切。而且,如此不靠譜的舉動,居然已經(jīng)有兩個人報名了,一個叫平措,一個叫次捷平措不認(rèn)識,次捷他可是知道的。他撥通了德吉的電話:“我這邊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你那邊又開始煽風(fēng)點火,別再胡搞啦?!薄拔抑皇窍朐囋?,沒想到還真有報名的。\"\"次捷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jī)會。”“等等看吧,我也可以把他踢出去?!庇终f了一會兒,德吉保證,湊不夠九個朝山的知識分子,她就自動放棄?!拔覀儍蓚€分頭祈禱吧,我祈禱如愿成行,你祈禱我組團(tuán)失敗。也算是這次藝術(shù)活動的一部分。‘
噶瑪望著窗外,山脈的滑行像硬筆的描畫,天的邊際柔順地配合著,白的像鐘乳石,藍(lán)的像晾起來的一色氊氊,偶爾有淺淺的黑色,那是從帳房上拆下來的牛毛褐子,搭在正要轉(zhuǎn)場的牦牛背上。植物的垂直分布整齊得如同紡織品。河邊是一層灌木,銀露梅嬌艷著,金花小檗風(fēng)流著;高一點的地方又是馬尿泡的招搖和虎耳草的奔放;再高一點就是鋪成絨毯的藍(lán)色龍膽和裝扮礫石的鐮形棘豆。牧草從老綠走向淺綠,很快就把生命的接力棒交給了蒼白和淡藍(lán)的地衣。
之后便是石峰對空間的占領(lǐng),是神秘和靈性的溫床。但是對噶瑪來說,那里不過是一些寸草不生的巖石,是荒涼和死寂的住所,他不會對此流露絲毫真誠的敬畏,自從高中畢業(yè)他就不會了。那一年,他和祈禱告別,阿多岡日草原的神山神湖、天地人祖突然對他不起作用了。他熱衷于科學(xué),對父輩們一如既往的虔誠十分冷淡,踽踽而行。就像此刻,即便是惆悵,他也沒有脫離專業(yè)的角度:如果非物質(zhì)能量波的周期性可以無限延長,是不是意味著宇宙和世界僅僅是一個思想、一種感情的延伸?
二
噶瑪和阿吾南卡說話時,阿媽正在重新打扮放生羊扎西:從粗大彎曲的角上把去年的綢帶解下來,換上新的。綢帶是五種顏色的:藍(lán)、白、紅、綠、黃。她做得細(xì)致而精心,就像年輕時給自已佩戴首飾,講究著均勻和對稱,欣賞著美
在阿多岡日草原的習(xí)慣里,掛一根綢帶就能代表放生羊的身份,可是阿媽總要五色俱全,就像對待自己和家人一樣,祝福的內(nèi)容一點點都不能缺少。她也因此有了一個跟扎西絮叨的機(jī)會:“藍(lán)天給你啦,你有太陽啦;白云給你啦,你有純潔啦;牛糞火給你啦,你有溫暖啦;草原給你啦,你有吃的啦;大地給你啦,你有走不完的路啦?!卑押唵巫兊脧?fù)雜,把粗放變得細(xì)膩,這就是阿媽。放生羊扎西突然歪斜了騎角,不安地望著客廳。
客廳里,噶瑪和南卡都有些激動。噶瑪說:“肯定是你沒把家里的事辦好,阿媽心頭不到,才學(xué)了阿伊的樣子,要去朝山的。源頭是你,攔住她也應(yīng)該是你。\"南卡說:“這么難聽的話是人說的嗎?你問問卓瑪阿媽就知道啦,她是怎么給阿媽說的,反正我是不會勸阻她的,掉下來的雨水你能讓它回到天上嗎?阿媽的太陽升起在西邊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小時候跟著阿伊去過一次雅拉雪峰,從此雪峰就成了她的心尖尖,不讓她去,她的心就不跳啦。本來你嫂子想陪著去,牛羊不答應(yīng),奶不擠啦?糞不拾啦?羊羔牛犢不出世啦?卓瑪阿媽家人口多,她和妹妹桑杰阿媽都要去,阿媽可以和她們搭伴兒。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從你嘴里說出來,就變成災(zāi)難啦。
綢帶換好了,絮叨結(jié)束了,放生羊 和阿媽的纏綿卻還在繼續(xù)。扎西把粗大 渾圓的特角摁在她懷里,輕輕磨蹭著。 阿媽撫摸著螺旋形的角紋,從角基摸過 朝后彎曲的角身,摸到拐向前面的角 尖,然后捻毛線似的用指頭捻弄著。多 少次都是這樣,已經(jīng)八年了,從它出生 三周后被去勢,又遭狼咬傷后到現(xiàn)在。 撫摸的歲月里,特角由粗糙的青灰色變 成了光滑明亮的煙黃色。
噶瑪嘆口氣說:“我滿肚子話跟你說不清楚,雅拉雪峰在千里之外,就算牧人是受雪山保佑的,也保佑不到我們頭上。\"南卡說:“家里讓你多多地上學(xué),是為了讓你多多地明白事理,沒想到學(xué)一上完就糊涂啦。給了我們好處的山鷹從來不言語,賺走了青稞的麻雀總是嘰嘰喳喳。當(dāng)初要不是一家人遠(yuǎn)遠(yuǎn)地祈求雅拉雪峰,你這個弟弟能有今天嗎?早就得病死掉啦。別忘了阿尼(爺爺)走時說的最后一句話:‘替我拜一拜我看不到的雅拉雪峰吧,我現(xiàn)在要去找它啦?!迥昵奥停ㄡt(yī)生)就說阿爸的病治不好,最多能活半年,結(jié)果怎么樣?阿爸去年才走嘛。不是阿伊把命交給雅拉雪峰的話,這樣的福氣能來到我們家嗎?吃過的羊肉不能忘,羊記得比你清楚,在母羊不愿意給你生羊羔時,你再想起來就晚啦。曲拉是奶子里來的,恩情是雪山上來的。如今雅拉雪峰遇到災(zāi)難啦,剩下的雪只有巴掌大啦,再不去見上最后一面,腔子里的心就不是人的心啦?!?/p>
煙黃色的特角離開了阿媽的懷抱,放生羊扎西似乎知道阿媽跟兩個兒子有事,便來到門外,一雙淺棕色的眼睛迷茫地望著遠(yuǎn)方。它知道遠(yuǎn)方是山,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還是山,卻依然有一種驚奇異樣的感覺:怎么跟從前不一樣啦,白山變成黑山啦?即便是雪沃原野的冬天,那些山巔也會隨著天藍(lán)日出,跟川道平灘一起,變得蒼黃、灰暗、沉黑。它不喜歡這樣的顏色,它知道人也不喜歡。
阿媽從自己的臥房來到客廳,坐在占去整整一面墻的長形榻鋪上,下意識地?fù)u轉(zhuǎn)著小經(jīng)筒,卻沒有吧嗒吧嗒默誦六字真言,阿媽望著一到家就跟阿吾南卡吵起來的小兒子噶瑪,皺起眉頭想,他怎么這么瘦?。靠隙ㄊ撬钟统陨倮玻嘟o他帶些的要哩。噶瑪說:“阿媽啦,你知道我為什么回來?”“知道,你不讓我朝山去。\"“那就聽我的,不要去啦,那么遠(yuǎn)的路,一年四季,萬一阿伊在山豁口等著你呢?奶子能變成酥油,酥油變不回奶子,你走了我們怎么辦?。俊卑屢汇?,滿滿的都是放生羊扎西面對人世的表情,突然又笑了,嘴角的皺紋走上去跟臉頰的皺紋握了握手,酷似鳳毛菊的花瓣凌凌亂亂地盛開在荒野里:“你說你們的阿伊等著我?那我趕快去的要哩,兩個人磕頭的話,雅拉雪峰的雪就不會再少了吧?
原來,一個喜歡攝影的旅行者對卓瑪阿媽說起了雅拉雪峰,又給她看了照片。她哭了,騎馬走了十里路,來到央真阿媽跟前。央真阿媽也哭了:“石頭變成泥土啦,云彩變成羊毛啦,她阿伊的朝山變成從前啦,到了我們上路的時候啦。”\"噢呀噢呀。雅拉雪峰啦,請不要懲罰我們,我們的朝拜就來啦?!彼齻児餐肫鹆怂汕ê樱┑臄嗔?、阿多岡日草原的枯萎、人馬牛羊的饑渴以及內(nèi)心的空落。沒有了雪山的草原和沒有了心臟的人是一個樣子的啊,遼闊的疆域之上,是更加遼闊的寂靜與荒涼。
阿伊死在寂靜的朝山路上,當(dāng)三步一磕頭的行進(jìn)距離雅拉雪峰還有一百多公里時,她的心臟咚咚咚地像對她說,親愛的主人請你躺下吧,我已經(jīng)跳夠啦,沒有力氣再跳啦。她問身邊的人:“心不跳的時候,我還會跳吧?”來不及聽到回答,她的耳朵就失去了靈性。那是一個清晨,跟所有的清晨一樣,風(fēng)鳴鳴地吹著;不一樣的是,呼嘯的風(fēng)中卷揚著六月雪,飄飄灑灑,轉(zhuǎn)眼就是一片皓白。有人小聲說:“她走啦,央真阿媽的阿媽走啦?!庇钟腥苏f:“給央真阿媽家?guī)€話的要哩。”朝山的人們望著天,平靜地立了一會兒才決定:回去再說,天上的鳥兒很可能帶不到話。阿伊被雅拉雪峰收走的消息半年以后才來到央真阿媽家。家里人有的用眼晴,有的用嘴巴說:“噢呀。\"他們是第一次聽說,卻習(xí)慣性地表現(xiàn)為早已經(jīng)知道。
三
噶瑪知道自己很可能白回來一趟,阿媽和家里人都不會聽他的,他失望地看著窗外。黃昏貼著地面,撥弄著草枝草葉,沙啦啦走來。牧草的綠尖被鍍成金黃,所有的活躍都在走向衰弱:淡綠的痂蝗不叫了,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求偶,不需要夜色的掩護(hù);藍(lán)蝽鉆進(jìn)了草叢底部植物的保溫層,晚上的冷涼使它本能地躲避;七星瓢甲把木瓢似的鞘翅抿起來,爬到夜露打不著的草葉上,蕩起了秋千,橙黃的底襯、黑的星星,它的著色跟夜空正好相反。正是六月,花朵們表現(xiàn)著植物的精神,又受限于太陽的落山,風(fēng)采悄寂了。草原醞釀著黑暗,神秘得就像老人的哈欠,打出來的是迫不及待的狼嗥,是藏獒格列警告狼群的吠鳴。
門外響起了摩托車的聲音,兩個在鄉(xiāng)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的孫子蹦蹦跳跳跑回家來,喊著“阿伊啦,阿伊啦”“阿媽啦,阿媽啦”。南卡趕緊走出去,朝著周末送孩子回家的老師喊一聲:“瓜真切(謝謝)。\"回答他的是一陣摩托車離去的聲音。孩子的阿媽從廚房出來說:“叔叔回來啦。”兩個孩子戛然止步,愣愣地望著噶瑪。噶瑪對兩個孩子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切感,卻不知道怎樣表達(dá),突然說:“快快快,箱子里有巧克力,你們自己拿。”兩個孩子都沒有自己動手,而是等著叔叔拿出來遞到手上。孩子的阿媽說:“叔叔回來得太少啦,娃娃們還不習(xí)慣?!?/p>
德吉的電話讓噶瑪陷入了另一種焦慮:似乎看清楚一個搞藝術(shù)的比透視金星的內(nèi)部還要難,真正是變幻莫測;比觀測頭頂?shù)拈W耀還要繚亂,隨時都有新的行星橫空出世。她說:“我已經(jīng)給我認(rèn)識的所有符合朝山條件的人打了電話,沒有一個愿意的,你得幫幫我啦?!薄安皇钦f好你自動放棄嗎?”“這么輕易就放棄,那不是我。跋山涉水,用身體丈量地球,磕一千多公里長頭,這是人類能夠創(chuàng)造的最宏偉、最富魅力、最有情感色彩和表現(xiàn)力的行為藝術(shù),你應(yīng)該明白我在創(chuàng)造奇跡?!薄拔椰F(xiàn)在沒工夫關(guān)心你的奇跡,阿媽的事我還不知道怎么辦呢?!薄澳阕屗グ桑覀円黄鹑??!薄安豢赡?。\"\"沒什么不可能的,我跟平措和次捷溝通過啦,就算最后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也會義無反顧地上路。\"“你這是在逼我?!彼央娫拻炝?,心里憤怒得像要崩裂。
噶瑪走出家門,看到阿媽提著半桶剛剛擠好的牛奶,從拉起擋繩拴著牦母牛的土坎前走來,便迎了過去:“阿媽啦,我來提。\"“你提的不要,男人不要干這種事,酥油茶喝了沒有?糟粑吃了沒有?早飯跟你在的時候一樣,不餓就行啦,晚上我們好好吃。\"“噢呀。有件事我跟你商量一下,這件事重要得一百個人搬不動,我好好說,你好好聽?!盶"家里說,走。\"“家里酥油桶等著你,爐灶等著你,咕嘟咕嘟的奶子等著你,我的話你聽不進(jìn)去。\"阿媽把奶桶放到地上,彎腰側(cè)過耳朵來。放生羊扎西站在她身前,似乎擔(dān)心她的上半身隨時都會從齊腰處掉下來?!鞍尷玻悴皇且液偷录琰c結(jié)婚生孩子嗎?我這次來就是想接你到城里,把我們的婚禮好好辦一下?!薄罢娴膯??”\"噢呀?!薄澳憬o德吉說,讓她到家里來結(jié)婚。\"\"我說啦,她不答應(yīng)。”“那你把電話打給她,我來說。\"“你說不清楚。\"“我在草原上說不清楚,到城里就更說不清楚啦。我要去磕頭,她快一點來的要哩,不來的話我就看不到你們結(jié)婚啦。\"噶瑪氣得躁了躁腳。放下了,阿媽把一切放下了,兒子的話是真是假已經(jīng)不重要,連他結(jié)婚也變得白云一樣輕飄。“阿媽啦,為什么這個家、所有的人、兒孫們的幸福,都沒有你的雅拉雪峰重要呢?”阿媽沒有回答,提起奶桶,走向房屋。
噶瑪坐到門口的磚階上,郁悶地望著天邊。德吉說了三個人上路的計劃,那是他絕對不愿意看到的,因為對次捷來說,那叫得逞。她也說了會把次捷踢出去的話,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請他幫忙的條件呢?似乎他最應(yīng)該做的并不是攔住已經(jīng)脫離軌道的阿媽,而是阻止另一個人進(jìn)人新軌道。他拿出手機(jī),摁到了德吉的頭像上:“你這樣一意孤行,不覺得是在傷害我嗎?”“不覺得,就跟你研究物理一樣,我沒有藝術(shù)之外的任何目的。\"\"希望是這樣,但我的幫忙是有條件的。\"“知道你想說什么,只要你能幫我湊夠人數(shù),次捷就沒有機(jī)會?!薄岸嗌偃??”“我不是說了嘛,九個?!薄盀槭裁词蔷艂€?\"“在藏族人古老的認(rèn)知里,九迭山既是世界的中心,也是九個不同的精神維度。我虛擬了一座九迭山,就是雅拉雪峰,但怎么體現(xiàn)它的精神維度呢?只能是朝山人啦?!薄拔乙部梢岳斫鉃橐粋€完整的太陽系?,F(xiàn)在你應(yīng)該發(fā)誓不會變卦。\"\"噢呀?!币恢缓陬^鶇飛過頭頂,清脆的啁啾成了誓言的和聲
噶瑪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轉(zhuǎn)發(fā)了德吉的布告,然后便開始打電話。同學(xué)、同事、朋友、熟人,所有的人脈他都用上了:“參加不參加?不參加?麻煩你轉(zhuǎn)一下。”他在比德吉寬廣許多倍的人脈海洋里撈取到中午,手機(jī)沒電了,他一邊充電一邊繼續(xù)撈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遠(yuǎn)在??诘呐笥褞退嬌狭司涮枺皇侨她R啦,而是人脈延伸不動啦。朋友問:“我阿吾想?yún)⒓?,可不可以?”“?dāng)然可以?!薄八挥行W(xué)文化程度。”噶瑪趕緊問德吉。德吉說:“不能濫竽充數(shù),至少大學(xué)畢業(yè)才稱得上知識分子。”“就不能遷就一下?”“不能,純粹是藝術(shù)的生命。是你說的沒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多,才觸發(fā)了我用藝術(shù)超越現(xiàn)實的沖動。
又是黃昏,天藍(lán)得有些發(fā)黑,一層紅嵐從平坦的川道漫溢而來,就像大地的呼吸,氣霧夾帶著肺腑的溫暖,慈祥地面對著彈跳在山頂?shù)奶枺惺衷僖姟9饷骱蜏嘏愤B天地打理著鋪蓋,就要躺平睡去了。原野上所有的坑洼都填滿了暗影,只有臺地呈現(xiàn)著白晝最后的芳華,連疏松的鼠洞里都還有晴朗。牧戶分散的草原、孤獨的姜塔村,正在被切割成陰陽兩界。晚風(fēng)推送著牛羊的叫聲飄過臺地東邊的山脊梁,牧歸了。南卡騎著白馬央宗的剪影,還有奔跑的藏獒格列,就像星星派來的使者,用一身黑衣預(yù)言著即將到來的璀璨,點著了炊煙下的寧靜。
晚飯的時候,噶瑪沉默不語。他的朋友里,答應(yīng)參加的只有五個人,加上德吉和主動報名的平措,還差兩個,怎么辦?晚飯有手抓肉、蕨麻米飯、酸奶和酥油茶,已經(jīng)非常奢侈了,如果不是小兒子的到來,一天中的最后一餐就只有糟粑糊糊或加了少許肉塊的面疙瘩,不是吝嗇,是習(xí)慣性的節(jié)制,讓天上的餓老鷹覺得這個牧家向來都是貧窮的。他隨便吃了幾口,又開始打電話,是突然想起的幾個拐彎抹角的藏族關(guān)系。有個人顯得很煩躁,不客氣地說:“現(xiàn)在誰還有時間去做這種事,你就說給多少錢吧。\"“是一次自覺自愿、求得眾生安寧的朝山,沒有報酬,費用自理。”“那你打錯電話啦。\"“不好意思,確實打錯啦。
天黑了,他來到屋外,望著天空發(fā)呆。夜晚孕育了宇宙,白天是感覺不到的,所以對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來說,宇宙是個多余的存在,偶爾想象一下,也是想象夜晚。朝拜雪山和天體物理從來都像泥土與云彩不相關(guān)聯(lián),卻在他這里攪和成了一鍋粥,嘗一嘗才知道,偉大的宇宙探索只不過是肉粥里的一撮鹽巴。他聽到藏獒格列正在轟轟轟地吠鳴,走過去摸了摸它。它知道他是家里人,卻不怎么熱情。他也是,對動物沒什么特別的感情,打個遲到的招呼,緩沖一下情緒而已。他掏出手機(jī),給德吉說了幫忙的結(jié)果。德吉毫不猶豫地說:“那就把次捷加上,剩下一個你再想想辦法。”他突然說了一句極其鄉(xiāng)土的話:“只有拉不完的牛糞,沒有吃不完的糟粑,你還是放棄吧,人不能吃草。”他掛了電話,回房睡了。
四
同一個夢,驚醒了三次,直到天亮還在接著做:面前是堆積如山的羊毛,他一根一根扒拉著,尋找一個叫“原因”的東西?!霸颉毕袷且粔K緊裹著羊毛的冰巖,或是鑄鐵和水晶石,他一遍遍問著:“是你嗎?”每一根羊毛都說:“不是。”他說:“你當(dāng)然不是,宇宙線有廣泛的來源,它來自大爆炸,來自遙遠(yuǎn)的超新星和黑洞。\"是什么問題的“原因\"讓他如此費心勞神,怎么突然就想不起來了?
阿媽的一聲咳嗽喚醒了他。他從客廳的長形榻鋪上坐起來,看到阿媽把一大塊金燦燦的新鮮酥油從柜子里拿出來,放進(jìn)了一個塑料袋,不禁一陣酸楚:“阿媽啦,你知道我今天要走啦,是不是也想到這是你帶給我的最后的酥油?”阿媽又套了一個塑料袋,扎好口子,放在了小兒子的旅行箱上。“阿媽啦,你什么時候走?”“你走了我再走?!盶"我要是不走呢?”“你是念過書的人,公干要緊,坐在家里干什么?\"放生羊扎西走進(jìn)來,用騎角蹭了蹭阿媽的腿,憂郁地望著他。
他撥通了物理學(xué)院院長的手機(jī),發(fā)自肺腑的歉疚頓時變作了一聲無奈的嘆息:“院長啦,對不起啦,我恐怕回不去啦。\"院長一聽就急了:“‘宇宙線和太陽風(fēng)的作用以及對高原生態(tài)的影響'是我們學(xué)院這幾年的重點,你作為項目主要撰稿人,可不能把心思從天空分到地上。”“我知道,但我現(xiàn)在還在想,來自外太空的宇宙射線可以促進(jìn)云層的生長,而太陽風(fēng)又會吹走到達(dá)地球的宇宙射線,大幅度減少云層,讓太陽有更多的機(jī)會加熱地球表面,引起冰川融化??芍钡浆F(xiàn)在,我們并沒有考察過任何一座雪山或冰川。\"\"已經(jīng)有近十年雪山消融和冰川退化的公開數(shù)據(jù),足夠了。\"\"那是別人的,不是我們的?!薄澳愕囊馑际墙⒆约旱臄?shù)據(jù)庫,讓我們的研究延長十年再結(jié)項?\"\"至少應(yīng)該有一次親自考察吧?!彼f起自己的想法:去雅拉雪峰看看,那里有最典型的冰川退化?!把┥秸诹鳒I,這是最后的恩典,我無法漠視它,因為我在雪山下長大,是一個牧人的孩子。\"院長沉默著,等再次開口時,變成了對噶瑪?shù)那妇危骸拔铱梢詼?zhǔn)假,但項目不能拖延,別人會代替你?!备连斁趩实貑枺骸澳阆胱屛彝顺觯縗"\"我指的是署名,你可能是最后一個,會影響你評教授的?!?/p>
他掛了電話,愣愣地坐著。阿媽把他的碗放在矮桌上,提著壺,倒?jié)M了酥油茶。他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又拿起瓷勺從糟粑匣子里挖了兩勺糟粑,用食指搗了幾下,旋轉(zhuǎn)著碗拌起來?!鞍尷玻铱梢允刈o(hù)你啦,我要跟你一起去啦?!卑屝χ?,她聽明白了剛才兒子的電話,用一種無聲而平和的微笑表達(dá)著喜悅。在她看來,沒有比朝拜雪山更重大的事情了,兒子失去的一切,朝山以后都會給他補(bǔ)回來
吃完早飯,噶瑪給德吉發(fā)了一條信息:親愛的,人齊啦。德吉立馬把電話打了過來:“最后一個是誰?”“我不僅沒有把次捷踢出去,反而搭上了自己。\"德吉的驚喜如同希望晴空萬里時,看到了兩個太陽,能感覺到她在跳,像孩子得到了夢見過多少次的生日禮物,渾身的每一個細(xì)胞都是慶祝的鑼鼓,都是行為的表達(dá)。他想,我怎么會愛上這樣一個藝術(shù)家?是因為漂亮,還是因為單純?
五
一家人起得很早。噶瑪有些興奮,又有些擔(dān)憂:突然來了這么多人參與最初只有三位老人的朝拜雅拉雪峰的行動,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面對未知,可以預(yù)測,可以計算,更可以帶著不去想象未來的勇敢交給老天打理,那就是南卡正在做的事:煨桑祈福。煙裊在麻麻亮的天空有些猶豫,忽東忽西地彌散著,不知道去哪里安駐自己。噶瑪從阿吾南卡手里接過糟粑,喊著“扎西德勒”,朝天空撒了三下,然后全部倒在了桑堆上。桑煙呆愣著,突然就變了,筆直而去,豁開了暗淡。天正在醒來,亮了,更亮了。噶瑪走向阿媽的臥房,對三個正在整理穿戴的老人說:“太陽就要出來啦。”央真阿媽、卓瑪阿媽和桑杰阿媽趕緊走出家門,從南卡手里拿了柏葉,放在桑堆煙最濃的地方。一只小鸮飛來,落在房頂上,好奇地瞧著。央真阿媽說:“吉祥啊,連貓頭鷹都來送行啦?!绷硗鈨蓚€阿媽連聲贊同:“吉祥啊?!?/p>
此前三天,卓瑪阿媽和桑杰阿媽就已經(jīng)出發(fā),從自家門口磕頭磕到噶瑪家,來跟央真阿媽會合。央真阿媽和兒媳婦用肉湯和蕨麻米飯招待了她們,一起住了一夜,然后就是現(xiàn)在一一腳踏起點的時刻。起點是央真阿媽用石頭做出標(biāo)記的地方,從家門口的磚階往前九步。天有九重,山有九迭,河有九條,神有九尊,生物有九命,是一種吉祥,也是一種極端,能結(jié)束的已經(jīng)結(jié)束,要開始的正在開始。她們并排一起,朝著雅拉雪峰的方向,默誦著祈福真言,雙手舉起,在頭頂拍一下,在嘴前拍一下,在胸前拍一下,雙膝跪地,雙手擦著地面,朝前匍匐而去,等額頭以及整個身體平平展展地接觸到大地之后,又在額前合了一下掌,然后雙手伸直,畫出一道橫線,起身,向前,走了三步,腳尖恰好接觸到橫線上,那便是第二個長頭的起點。她們戴著黑牛皮縫制的手套,圍著黑牛皮的護(hù)胸邦典(圍裙),在磕出第一個頭后,互相看了看,臉上滿滿的都是決絕和坦然,是容光煥發(fā)的幸福。
陽光斜灑而來,剝離出她們的影子,像有新人加入,帶著保護(hù)神的色彩。牧草用露色涸染著她們:“對不起,我們的口水太多啦,一親就親濕了你們。\"風(fēng)在鼓動,一會兒迎面而來,一會兒推送而去。三位老人都笑著,用自己的面孔映照著每一朵云彩,那兒便有了一張張潔白的笑臉。鍍金的風(fēng)景純到無染,像極了溶液的流淌,漫濾出一片簡單親切的燦爛。遠(yuǎn)山背襯著近嶺,濃厚的蒼黃沖天而去。金雕在數(shù)數(shù)兒,嘎嘎個不停:“轉(zhuǎn)眼就是五十個長頭啦。\"她們磕過家門前的草地,來到馬路上。這是一條通向天際的無名馬路,硬邦邦的泥土里,蔓生出比別處更柔軟的青草。放生羊扎西跟在后面,擒著幾棵草,用力咀嚼著,它知道遠(yuǎn)途的艱難,想抓緊時間讓自己多補(bǔ)充一點營養(yǎng)。南卡和媳婦目送著阿媽,眼眶里滾動著晶瑩的傷感。兩個孫子為可以請假不去上學(xué)而高興著,不理解阿爸阿媽為什么如此嚴(yán)肅。藏獒格列來到他們身邊,翹起尾巴眺望著。南卡拍了拍它:“去吧,跟阿媽去吧。\"格列猶豫著。他又說:“牛羊就交給我啦,放心吧。\"格列飛奔過去,攔在前面,舔了舔央真阿媽磕在地上的頭。放生羊扎西“咩咩”了幾聲,它喜歡藏獒跟著。
在臺地靠近馬路的草灘上,噶瑪正在跟一群前天和昨天陸續(xù)到達(dá)的熱巴珠巴朝山分隊的人說著什么?!盁岚汀笔菍W(xué)問,“珠巴”是成就,德吉把這兩個詞組合到一起,表明這是一個知識分子朝山分隊。他們戴著黑色橡膠圍裙和松木手套,就像興奮的運動員仁立在起跑線上。德吉看著表,想用吉祥的九點十三分作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始端。但她的手表好像慢了,聽到噶瑪?shù)拇叽?,才大聲說:“開始啦。\"第一個撲向地面的是噶瑪,他想盡快上阿媽和另外兩位老人。接著是來自成都考古學(xué)院的玉羅和仁欽措,他們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老師和研究生,是商量好一起來的。然后是畫家次捷和城市園林設(shè)計院的平措,兩個人的磕頭就像比賽,一個頭磕下去,沒等氣喘均勻,就開始了第二個。來自蘭州的公司白領(lǐng)白瑪好奇地望著開始磕頭的人,心里默念著磕頭的步驟,小心翼翼地舉起了雙手。他是漢族人,從來沒有過五體投地,從心念到舉動都需要模仿。接下來是北京醫(yī)生達(dá)娃,她是個高個子女人,磕頭就像高浪涌動,嫻熟而流暢。最后是德吉,她像面對一幅絕妙的作品,興奮地審視著每一個細(xì)部,直到滿意才把眼光投向地面。昆明聚果榕房地產(chǎn)公司的占堆還不能立刻投入磕頭,他自告奮勇負(fù)責(zé)第一個星期的輻重運輸,需要趕著白馬央宗拉起的馬車,走出去半公里,自己再返回來磕頭。馬拉車是專門為熱巴珠巴朝山分隊準(zhǔn)備的,三個阿媽不需要,她們行李不多,原本是想人拉車的。占堆說他可以開一輛皮卡過來,德吉否決了:“我們不需要任何現(xiàn)代化設(shè)備,除了去不掉的身份和知識,一切都要回歸牧人的原生態(tài)?!薄澳蔷蛽Q成拖拉機(jī)唄?\"\"更不行,冒出來的全是黑煙,污染空氣跟污染藝術(shù)是一樣的。\"她想讓大家一開始就明白:朝拜雪山就是朝拜干凈,朝拜干凈就是朝拜心靈。而心靈才是藝術(shù)的本源
兩個小時后,朝山分隊趕上了三位老人。噶瑪問:“阿媽啦,累不累?”央真阿媽沒有回答,翻身坐在路邊說:“慢慢磕的要哩,長長的路長長地走,長長的日子長長地過?!弊楷敯屪龀觥罢圽"的手勢說:“你們往前走,你們年輕?!瘪R路上沒有車,一行人占據(jù)著整個路面,撲騰撲騰超過了謙讓在路邊的三位老人放生羊扎西趁機(jī)離開人群,把嘴埋進(jìn)茂密的披堿草吃起來。藏獒格列立刻上前,撲咬著驅(qū)趕。從現(xiàn)在開始,不管人還是動物,都在它的保護(hù)之內(nèi)
玉羅和仁欽措邊磕頭邊說起話?!拔以缇驼f過,藏族人用靈魂改變命運,這趟頭磕下來,我要是變不成另外一個人,就不當(dāng)老師啦?!薄澳俏以趺崔k?我是追隨你來的,追了半天,導(dǎo)師不見了。”德吉立刻制止他們:“為什么要磕頭?就是為了虔誠嘛,忘掉祈禱的話,虔誠就沒有啦。行前會上我是怎么說的?不準(zhǔn)聊天,不準(zhǔn)接手機(jī),不準(zhǔn)東張西望??纯慈齻€阿媽,寧肯落后,也不會稀里糊涂地祈禱一次。\"玉羅說:“噢呀噢呀,不怪學(xué)生,都怪我?!彼活^磕下去,嘴對著地面說起來:“人類和平、動物吉祥、眾生幸福、草木茁壯、山河靜好、世界無恙。\"吹起的塵土彌揚而起,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決定再也不說話的仁欽措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不知道三個阿媽在祈禱什么?\"沒有人回答,身體和地面的摩擦就是一切,不摻雜任何私欲的心念成了朝山路上唯一的精神活動,至少在太陽升入中天前這一時段,風(fēng)撫摸過的都是純粹和高尚。金雕的欣賞從天而降,它從云端沾來雨滴,一抖翅膀便有清水落在九個人臉上。領(lǐng)頭的噶瑪停下了,坐在地上望望天空,望望已經(jīng)被遠(yuǎn)遠(yuǎn)拋開的阿媽和她的伙伴,喘了口氣說:“休息一會兒的要哩?!钡录谕V箍念^的地方深深地畫了一道橫線,跪起來說:“噢呀,午飯就在這里吃。
馬車停在前面五十米處,占堆還在后面磕頭。噶瑪過去拿來了閉口塑料桶、牛毛繩、大鐵勺、鋁鍋、干牛糞和酥油。次捷和平措找來了三塊支鍋的石頭。達(dá)娃說:“我去打水吧。”噶瑪說:“還是我去吧?!钡录f:“牧人都是女人打水嘛,這么簡單的事還需要我提醒?”達(dá)娃笑著拿過了塑料桶、牛毛繩和大鐵勺:“這是我的專利,誰也別搶?!备连敳煌猓骸翱峙逻€得男的跟著,松曲在土崖下面,深得很。\"德吉堅定地說:“水不喜歡照見男人的臉,一個人吃力的話,我們兩個都去。\"玉羅也在一旁搭腔:“朝山路上男女就不要分得這么清楚了吧,都按老習(xí)慣的話,拾牛糞、燒茶、做飯全是女人的,你們兩個就會忙死,我們閑得就只剩下睡覺啦?!钡录肓讼?,說:“拾牛糞、燒茶、做飯,女的盡量做,男的幫忙,后面有三個阿媽嘛,男女都要孝敬,積德的事,我們兩個讓一點。\"達(dá)娃和德吉去打水了。噶瑪跟上去遠(yuǎn)遠(yuǎn)看著,發(fā)現(xiàn)她們舀水時沒忘記朝天空潑灑三下,利用牛毛繩背水的樣子也還像地道的牧家女,不禁會心一笑,心想人這一輩子,跟量子穿越?jīng)]什么區(qū)別,有速變也有不變,有動質(zhì)量也有靜質(zhì)量,童子功是不會輕易消失的。
六
占堆跟上來了,磕頭一個接著一個,如同一股風(fēng),一點縫隙都沒有。噶瑪說:“沒有著急的必要,我們會等你的。”“我就是這么個急性子。你看見松曲了吧,那就是我的樣子,急急忙忙就想往前撲,后面高前面低嘛。”占堆說著起身,就要去拾牛糞。噶瑪攔住了他:“趕馬車的人,其他事就不要做啦?!闭级驯阊鲱^躺在地上,望著云彩密布的天。白瑪過來跟他搭訓(xùn):“你以前趕過馬車吧?我看你趕得挺好?!彼钟筒栌辛斯距铰暎遣患幽套拥暮喴姿钟筒?,裝糟粑的皮口袋,是拌了曲拉的粗糟粑。十厘米的小碗都被大家裝在身上,拿出來先是喝茶,再是拌糟粑。白瑪跟著噶瑪學(xué),不小心倒了太多的茶,拌成了粥,只好再添幾勺干炒面,拌了滿滿的一碗,吃了個大飽。達(dá)娃提醒道:“你這樣會大便干燥的,也容易‘高反’,多吃些酥油的要哩?!?/p>
他們吃好喝好了,還不見三個阿媽跟上來。占堆有點著急:“太慢了吧?那我就不等啦?!庇窳_也說:“我們的朝山恐怕不能按照老人的速度,會耽擱很多時間?!备连斂纯?,說:“不用等啦,大家先走,我去迎迎。”他端著鍋,鍋蓋上放了一碗干炒面,朝來路走去。很少說話的仁欽措突然跳起來:“我去吧。”噶瑪望著這個英俊的小伙子,客氣地謝絕了,后面有自己的阿媽,他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他突然想到,仁欽措是跟著玉羅老師來的,他為什么要來?噶瑪不了解的太多了,就算玉羅、白瑪、達(dá)娃、占堆是自己聯(lián)絡(luò)的,可對他們的真實動機(jī)他一無所知。
大家走向剛才做過標(biāo)記的地方,開始下午的朝山。一天中最熱的時段突然變得清涼,風(fēng)把提醒留在臉頰:“瞧瞧你們的上面,水滴在集合。\"德吉聽話地看了看,提醒大家:“要下雨啦。\"天灰青灰青的,像是誰惹怒了它,非要板起面孔,讓人看看它。草原斂盡明光閃亮的秀色,綠得老辣而深沉。敏感的花朵們有閉合的,有牽拉的,更有匍匐在地的,像是在學(xué)習(xí)磕頭。山近了,陰郁讓空間變得有些狹窄,原來遼闊也是有彈性的。大家的速度慢了下來,不是因為即將來臨的風(fēng)雨,而是因為累,僅僅過了一個上午,肌肉和骨頭就開始不高興了。
把馬車停在半公里外的占堆很快返回來,跟在大家后面。送午飯給三個阿媽的噶瑪也開始背著鋁鍋磕頭。他速度很快,心里想的是雖然這次朝山行動由德吉發(fā)起,但她做不了頭羊,頭羊都是公羊,沒有頭羊的羊群總是會心神不定、東張西望的。他超過了占堆,占堆說:“你再不來,我就到前面去啦?!背^了殿后的德吉,超過了次捷,噶瑪心說:
上午這個位置是達(dá)娃的,怎么變成他啦?噶瑪很快來到最前面,把頭羊的堅定和從容烙印在了地面上。德吉眼里的欣賞比雨滴還要多。
風(fēng)來了,從后面吹來,像是為了讓朝山人的跌宕起伏更加輕松些;雨來了,不大,柔情的點滴跟本該具有的作用恰好相反,是為了讓人舒服才匆匆趕來的。一下午都是這樣,該流的汗沒有流,該黑的皮膚沒有黑。臨近傍晚了,一直跟蹤著他們的金雕嘎嘎地告別,回家去了。噶瑪率先停下來,望著德吉,看她點了點頭,便說:“今天就到這里吧。”德吉回頭望了望后面,過來跟噶瑪商量:“越落越遠(yuǎn)啦,這樣磕下去恐怕不行吧?說服大家放慢速度的要哩。\"\"才第一天,什么也別說,只要是運動就有自己的規(guī)律,強(qiáng)扭是違背自然的。”說著,噶瑪從車轅上卸下白馬央宗,取了嚼子,上了馬絆子,讓它去吃草。
開始搭帳篷了,大家一起動手,很快隆起了一個九人之家,還鋪上了坐臥的氈墊。又是達(dá)娃和德吉取水,次捷和平措支鍋,干牛糞是帶來的,不用去撿,飯也是牧人的慣例:糟粑糊糊,最多加一點風(fēng)干肉和鹽巴。大家圍坐在帳篷里吃起來。德吉一開始就曾說:“朝山路上,牧人的飲食非常簡單,我們不能有一點點特殊。”大家也同意,現(xiàn)在都覺得糟粑糊糊挺好吃,是記憶中的味道。白瑪?shù)谝淮纬?,驚訝地說:“這么香啊!”次捷看看他:“那就多吃幾碗。\"德吉委婉地提醒:“我記得小時候家里不管大人還是小孩,也不管吃什么,三餐都是最多吃一碗,不過酥油茶是隨便喝的。\"平措也補(bǔ)充道:“我阿尼、阿伊、阿爸、阿媽現(xiàn)在也是,都到城里了,再好吃的東西都是一碗。\"白瑪說:“那我就不回碗啦,中午吃得太多,差不多也飽了。\"幾只麻雀在帳篷門口探頭探腦的,德吉抓起一把糟粑撒了過去,進(jìn)來的就更多了。白瑪又是一次驚訝:“它們不怕人啊?”
三位阿媽的晚飯是噶瑪和仁欽措一起送去的,一個端著鍋,一個背著一頂小帳篷和氈墊,走出去至少兩公里,才看到還在淺淺的暗幕里磕頭的三位老人?!鞍?,該休息啦,飯來啦?!毖胝姘屨f:“不用再送吃的啦,中午的還沒有吃完。\"“已經(jīng)送來了就吃新的,中午的糟粑明天再吃?!薄班扪?,那明天早晨就不要再送啦?!比缓笏麄?yōu)槔先舜钇鹆藥づ?。阿媽叮囑道:“白馬央宗的馬絆子不要上,它走不遠(yuǎn)的。\"桑杰阿媽坐在帳篷門口,仿佛勾起了什么回憶,端著碗不吃飯,卻唱起了歌:
在吉祥新年的舞會上,你拉著我的手說你是旋轉(zhuǎn)的風(fēng);從此只要風(fēng)經(jīng)過草原,我的心就會變成一只追風(fēng)的鷹。
噶瑪和仁欽措回來后才吃飯,大家邊吃邊聊。德吉好奇地問白瑪:“你怎么起了個藏族名字?\"“我本來就姓白,上大學(xué)時跟同學(xué)去甘南草原玩,才知道白瑪就是蓮花,這么好的名字為什么不用?所以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改啦。\"德吉說:“你改名字就對啦,這次一上路,一磕頭,跟我們有什么區(qū)別?”“真沒有?。刻珮s幸啦。但就是還不能說你們那種帶炒面味的草原話?!盶"這個容易,一學(xué)就會。”噶瑪又說,“你在我的朋友圈里,怎么進(jìn)來的我忘啦,更不知道你為什么要來朝山?!卑赚斚肓讼?,說:“這么說吧,我一年至少能掙五十萬,公司里當(dāng)個小頭目嘛,不知足的道理沒有,就是天天加班,加得我不是人是機(jī)器啦。哦,不對,一頭老牦牛是哩,烏朵一響我的腿就不停地跑。\"說著兩手在空中刨起來。大家笑著鼓起了掌。平措說:“一起才過了幾天,就學(xué)得這么地道,啊嘖嘖,白瑪不得了。\"受到鼓舞的白瑪接著說:“有一天我刷視頻,看到一張阿尼的臉,老得一點肉都沒有,就剩下皺紋啦,滄桑是刻上去的,苦難是長出來的,卻還是笑著,那么燦爛,不是皮肉上的燦爛,是心里頭的燦爛。我就想,我一天到晚為什么笑不起來?走走笑臉人的地方,做做笑臉人的事,再要是笑不起來,那就是阿爸阿媽的問題,沒有給我遺傳笑神經(jīng)嘛?!备连攩枺骸艾F(xiàn)在你能笑起來了嗎?”白瑪想笑又笑不出來,一臉哭喪地?fù)u搖頭。
‘還有誰說說,為什么要來朝山?‘噶瑪說著瞅了一眼次捷,次捷低下了頭。大家互相看看,像是在謙讓,又像是不愿意吐露。平措站出來:“那我就先說說。我是塑造假山假水的,前年我給市南公園設(shè)計疏勒南山,拿他們提供的圖片做樣本,雪多得就像飛機(jī)上看到的云彩。出來以后有人說:“雪是你磨出來的糟粑嗎?想撒到哪里它就在哪里?疏勒南山你去過沒有?哪一座峰是雪白的?”去年中心廣場讓我設(shè)計布爾汗布達(dá)山,中間是雪水河,也有人提意見,說:“雪水河早就干掉啦,你不知道嗎?”今年又讓我設(shè)計巴顏喀拉山,圖片上也是雪峰摟著雪峰。我說:“毀壞了自然山水,再去造假山假水,這種事我不會再干了,我得去親眼看看?!闭脧陌⒍鄬詹菰乃汕窖爬┓澹?jīng)過的大部分是巴顏喀拉山脈?!备连斦f:“只是想考察的話不需要這樣。\"\"藏族人嘛,一輩子的愿望就是像雪豹一樣自由地活著,爬著接近雪山,就是想對阿爸阿媽說,我在你們的供養(yǎng)下有了今天,不是為了背叛你們,而是為了像你們一樣活著。”“噢呀?!钡录拥靥饋恚澳愕南敕ㄌ美?,藝術(shù)不是叛逆,是對自然最大的忠誠。大家都說說吧,把真實的動機(jī)說出來?!闭级汛蚱鸸罚骸八桑祭劾??!备连斦f:“也好,時間長著呢?!?/p>
七
濃稠的夜色讓大家省去了多余的話,分頭去黑暗里方便了一下,便從馬車上拿來被子放在氈墊上。德吉和達(dá)娃來到了面對帳篷處的左邊,達(dá)娃在里,德吉在外,她身邊是噶瑪,其他人就隨意排向了右邊,橫七豎八,九個人差不多擠滿了帳蓬。轉(zhuǎn)眼就有了鼾息,都在猜測,這是誰的?猜著猜著自己的鼾息也曼舞起來。帳篷里,一種人睡著后才會有的氣味彌散開來。白瑪睡不著,他不習(xí)慣帳篷,也不習(xí)慣這么多人躺在一起,渾身上下都是不自在,連放個屁都需要思考:該不該讓它出來?別讓人家知道是我放的,多丟人啊。睡不著就翻身,他覺得地下的潮氣正在騰起,諦聽外面的動靜一—神秘的腳步聲在帳篷四周竄來竄去,是狼還是豹?或者是熊和豺狗?一只還是一群?會不會等到天亮就只有野獸的咆哮而沒有我們啦?突然聽到白馬央宗打出了一聲響鼻,白瑪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就算真的有野獸,首先對付的是馬,它們吃了馬就不會吃我們啦。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看到了自己的卑鄙:為什么不能是吃掉了我們就不會吃馬了呢?畢竟不是藏族人,沒有那種把動物當(dāng)成親人的習(xí)慣。這么想著,他就不怎么害怕了,摸出手機(jī),打開手電,小心地跨過熟睡的同伴,來到門外。夜色正在散步,一手?jǐn)y著名叫草原的愛人,一手拉著名叫星空的孩子。白馬央宗在它們散步的路上安閑地咀嚼著夜草。夏天的涼意就像結(jié)成的冰塊,重重地摩擦著他的臉。他本想撒尿,覺得又不急了,便走向央宗,摸了摸它,像是說,你是白馬,我叫白瑪,一家人是不是?都姓白,還有個同音的名字。白馬央宗會意地用嘴唇蹭蹭他的手臂,甩著尾巴扭轉(zhuǎn)了身子,像是說,去睡吧,我到更黑的地方去看看。白瑪回到帳篷里,再次躺下,很快睡著了。
早晨,德吉和達(dá)娃去河邊打來了水,倒進(jìn)擺在地上的兩個塑料臉盆和九個刷牙杯子里。德吉說:“將湊一下的要哩,不可能一人一盆水。\"次捷附和道:“能洗臉就已經(jīng)很奢侈啦,小時候我們家住在黃河邊,夏天我天天在水里泡,但就是不洗臉,也不刷牙。我阿媽每天讓我嚼一點干曲拉和干奶皮,牙齒白得不得了?!闭f著出牙齒讓大家看。玉羅說:“關(guān)鍵是誰先洗,我們抓閹吧。\"平措說:“不用了,我最后洗?!备连敽腿蕷J措也往后一退:“我也最后洗。”玉羅說:“那我就不客氣啦。\"說著把自己的毛巾扔進(jìn)了臉盆。占堆有點不滿:“你撈起來,應(yīng)該讓兩個女的先洗。”達(dá)娃趕忙說:“我們已經(jīng)洗過啦。”德吉說:“最好大家能輪流先洗。
噶瑪突然發(fā)現(xiàn)白馬央宗不見了,著急地說:“你們起火做飯,我去找?!弊叱鋈]幾步,就見來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一個騎馬的人,仔細(xì)看看,竟是阿媽。他跑過去,把阿媽扶下了馬背。阿媽說:“央宗去找我啦,我讓它回去它不聽話。\"\"夜里還是把馬絆子套上吧?!盶"套上干什么?央宗委屈死啦,來一次我送一次,能費多大的力氣。\"阿媽說著轉(zhuǎn)身就走。噶瑪追上前說:“阿媽,吃了再走嘛。\"阿媽并不感激兒子的殷勤,沒好氣地說:“不是說了還有剩糟粑嘛,胡吃什么?”
清茶燒好啦,酥油放進(jìn)去啦,糟粑口袋拿來啦,早餐開始啦,一刻鐘后結(jié)束。大家走向昨天標(biāo)記過的地方,依然是噶瑪領(lǐng)頭,邁出了新一天朝山的第一步。
霧色在地平線上搖擺,好像草原還沒有完全醒來,正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呢。睡足了覺的花花草草用露水洗著臉,清清爽爽地注視著路上的起伏。太陽有些朦朧,懶懶地躲在薄紗后面,好像也在洗漱化妝。好幾只猛禽光臨頭頂,有金雕,有大鷥,銳利的眼睛一會兒瞅著人,一會兒瞄著朝山隊伍的兩邊。草原正在被驚動,好奇的哈拉(旱獺)不時地冒出洞穴,想看看到底來了什么人。不管有沒有太陽,都會在日出時起床的鼠兔們正在美美地享受露水草,看到人來,便竄出草叢開始奔跑。膽小的絨毛兔側(cè)頭看了看天,跳起來跑向有哈拉的地方,想把自己混淆在別人的群落里。酚鼠的視力很差,但能感覺到地面輕微的震動,知道有躲藏的必要,趕緊朝洞口跑去,對它們來說,此刻就是兵荒馬亂了。金雕和大鷥紛紛俯沖而下,沒有一只落空,等它們飛升而上時,堅硬的嘴上都叼著今天的第一頓美餐。這就是跟著人的好處,他們會把藏在土洼和草叢里看不清楚的食物驚動起來。只有一只金雕沒有趁火打劫,它是噶瑪家的領(lǐng)空擁有者,是鄰居,認(rèn)識央真阿媽,知道她要遠(yuǎn)足,就帶著悲情的預(yù)感前來送行。今天是最后一次照面,它尖銳地叫著:“再見啦,老朋友,以后你見到的所有野物,就都是新朋友啦?!?/p>
直到中午,太陽才正大地出來,像是為了照耀大家的疲倦。沒有人說自己累了,卻都在飯后平躺在地上,多休息了半個小時才又起程。陽光看得出來:知識讓體力變?nèi)趵?,城市讓精神變矮啦,地勢比昨天變高啦。傍晚,噶瑪去送飯時,看到他們跟三個阿媽的距離并沒有像擔(dān)憂的那樣越落越遠(yuǎn),恰恰相反,兩公里以外這么快就變成了兩公里以內(nèi)。放生羊扎西臥在阿媽身邊,反芻著吃進(jìn)去的食物。藏獒格列在草原上追摔鼠兔,它已經(jīng)吃飽啦,想跟它們玩玩。太陽堵?lián)踉诤谝沟那懊妫雷约簱醪蛔?,便用凄紅交換了一床被子?;ū蛔诱诶_,越拉越漂亮
噶瑪回來后大家才開始吃飯,又是圍坐在帳篷里邊吃邊聊,達(dá)娃主動說起她為什么要來朝山:“我阿爸噶瑪認(rèn)識,藏醫(yī)是哩,救過的人多得像牛毛一樣,但是牛毛里頭沒有他自己,死的時候才五十八歲,得的什么病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最后一句話就是:‘后悔死啦,朝山的長頭沒有磕。我就想,是不是藏醫(yī)沒有西醫(yī)先進(jìn)?我向草原發(fā)誓,這一世就算苦死累死也要當(dāng)一個會開刀的西醫(yī)。當(dāng)了以后才知道,藏醫(yī)救不活的人,西醫(yī)大部分也救不活。人的死活不能光靠醫(yī)生,肯定有一個東西比醫(yī)生更重要,我就想找一找,這個東西是什么,是朝山,還是雪山?是雪山的話,我就把雪山搬到病人心里,是朝山的話,我就帶著病人去磕頭。\"噶瑪說:“醫(yī)生的職業(yè)和朝山的舉動就像物質(zhì)和反物質(zhì),你就是物質(zhì)和反物質(zhì)無數(shù)次對撞較量后剩下的,是一次巨大毀滅的殘余物,一半黑一半白。\"大家都望著他,似乎在問什么意思,他覺得解釋起來很麻煩,擺擺手說:“還沒有睡覺我就說起胡話啦,不好意思,你們說你們的?!逼酱胝f:“我覺得怪怪的,這肯定是第一次,朝拜雪山有藝術(shù)和科學(xué)的陪伴。”白瑪說:“太好啦,第一次就被我碰上啦。
玉羅說:“我跟你們不一樣,完全是為了自己。阿爸說他的靈魂在雅拉雪峰,雪峰有病他也會有病,雪峰死掉他也會死掉。還說我跟他是一個樣子的,他寄魂的時候我才兩歲,順便也把我的靈魂交給了雅拉雪峰。我說你有什么權(quán)力把我的靈魂放到荒山野嶺去?我現(xiàn)在病啦,我的這個學(xué)生說是神經(jīng)病,我覺得不是,是靈魂壞掉啦。靈魂為什么會壞掉,是不是雅拉雪峰也壞掉啦?\"達(dá)娃問:“什么癥狀嗎?”“這里疼那里癢不說,心里頭還有恨,恨得都想殺一個人,然后再把自己結(jié)束掉?!边_(dá)娃看了一眼仁欽措,小聲說:“你說對啦。\"次捷問:“你想殺誰嗎?”“我老婆。\"“怎么啦?”“她說她這輩子就愛我一個,為什么結(jié)婚不到三年,就跟別人好上啦?”噶瑪說:“我們是在成都開會時認(rèn)識的,一起探討了宇宙線如何參與碳-14的形成,以及碳-14測定對考古學(xué)的貢獻(xiàn)。我怎么不知道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孩子嗎?”“她不要?!备连斦f:“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是想抹掉殺人的念頭,才來朝山的?”\"噢呀噢呀。\"噶瑪又問仁欽措:“那你呢?\"“我朝山的原因很簡單,害怕老師出事嘛。學(xué)校也說,你跟著去吧,就當(dāng)老師帶你去挖掘現(xiàn)場啦。
八
沉默。都在打哈欠,卻沒有一個人提議睡覺。噶瑪抹一把眼淚對次捷說:“說說你吧,為什么要來朝山?”見面以來他對次捷一直不冷不熱,有時候也想,或許自己不應(yīng)該把他看得跟別人不一樣,說不定他有更加正當(dāng)?shù)睦碛赡?。次捷正在一個本子上畫著什么,放下鉛筆:“我就是為了朝拜美,自然的美、人物的美、我心里的美,都是一樣的美。我在城里看不到的雅拉雪峰,磕一路的頭就能看到啦;我走過去夠不著的心上美,狗一樣爬過去就能夠著啦。為了自己的追求,長頭是要磕一輩子的。\"平措說:“虔誠加上不放棄,你離成功不遠(yuǎn)啦。\"德吉垂下了眼簾,明白對方在說什么,卻不能有任何評價。噶瑪有些后悔,干嗎要督促次捷表達(dá)心聲呢?他這差不多就是愛情宣言了,誓不罷休,就像他在自己的每一幅作品里,都要隱藏對德吉瘋狂的愛意那樣。噶瑪冷冷一笑,眼光投向了占堆。
占堆有些不高興:“能不能不說啊,藏族人的朝山還需要理由嗎?天上是什么?是太陽、月亮和星星。地上是什么?是山水、原野和城市。你不能說為什么天上有星星,地上有山水。我是個人,人里頭有心,心里頭有血,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嘛,心讓我磕頭,我就不能不磕。我在磕頭,老婆孩子的心跟著我也在磕頭,我的房地產(chǎn)更不能不磕頭,不是接著還想做大項目發(fā)大財嗎?雅拉雪峰啦,我認(rèn)識你,你不認(rèn)識我,磕頭磕到了跟前,我們就互相認(rèn)識啦。”他說著,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讓還在三石灶上燃燒的牛糞火忽閃起來。噶瑪說:“睡覺吧?!钡录鹕恚嚷榈糜悬c立不住,想扶著最近的一個,發(fā)現(xiàn)他是次捷,就身子一歪,倒向了達(dá)娃。達(dá)娃半跪著抱住她,兩個人嘻嘻哈哈的。德吉站穩(wěn)了,說:“昨天我磕了差不多兩千五百個頭,大約五公里,每個人跟我基本一樣。今天比昨天少,磕了四公里多一點。\"噶瑪想:速度越快能量越大,我們這么快就開始衰減啦?而三個阿媽好像正在增量。對她們來說,朝山并不是向前靠近,而是一種接近光速的運動一讓心靈放松地停留在某一點上,讓人的質(zhì)量和能量無限增大,讓空間和時間頃刻消失,然后去體味生命的意義。是的,重要的并不是朝山本身,而是心靈停留的那個點,它不是雅拉雪峰,而是雅拉雪峰帶給生命的一切。
五天之后,三個阿媽趕上了熱巴珠巴朝山分隊。最高興的是白馬央宗,它喜悅地打著響鼻,伸頭在央真阿媽身上蹭了又蹭。阿媽說:“不用再趕到前面去啦,讓它自己走。\"它果然跟在了人群后面,拉著車走走停停。噶瑪便卸了嚼子,好讓它邊走邊舒舒服服地啃咬路邊的草。阿媽贊賞地說:“這就對啦。\"噶瑪問:“阿媽啦,腰疼不疼?腿疼不疼?胳膊疼不疼?腳底板疼不疼?額頭疼不疼?”央真阿媽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泥土,露出缺齒的牙笑著不回答,像是在告訴別人,人老了會開花,所有的花都開在臉上,它叫人臉花,而人們卻給它起了一個古怪的名字一皺紋。噶瑪說:“阿媽像是沒腰沒腿的,不見你這里揉一揉,那里敲一敲,你的腰腿長在我身上就好啦。\"“慢慢磕的要哩,不要想著趕緊磕完了回城里上班,磕著磕著你的腿就變成藏羚羊的腿啦。\"“噢呀,我要是變成藏羚羊,阿媽就變成母藏羚羊啦。我聽說雅拉雪峰的母藏羚羊是不死的?!毖嵬忍劾_著熱巴珠巴朝山分隊的每一個人,磕一會兒就得歇一陣。尤其是白瑪和玉羅,差不多每磕十個頭,就得趴著喘半天氣。有一次,玉羅居然睡著了,嚇得德吉以為他出了事,拉起達(dá)娃就撲了過去。他說:“吵我干什么?我正拽著雅拉雪峰的衣袍索要靈魂呢?!?/p>
山近了,像是壓縮著分散的空氣,風(fēng)強(qiáng)勁起來,呼呼的如同鼓角。土路上不時有汽車駛過,朝山的人沿著路邊排成了長長的一隊。干燥的塵土帶著青草的氣息落在人臉上,把健康的黑變成了病態(tài)的蒼白。偶爾會有藏羚羊和藏野驢走過來瞧瞧,看到這些人都像青蟲一樣在地上蠕動,便有些不耐煩,像要教會他們?nèi)绾伪寂苤鴣砘伛Y騁著,漸漸遠(yuǎn)了。一只狼出現(xiàn)在前面,定定地看著,聽到藏獒格列的警告后,邁著柔韌的步伐繞了一大圈來到他們后面。格列知道狼在打放生羊扎西的主意,立刻撲了過去。狼不見了。崖岸下的水浪激越而澎湃,明顯是河道變窄的緣故。一群羊吃著草默默走來,牧羊的漢子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晚飯時,噶瑪說:“我們前幾天磕得太猛啦,都想趕速度,其實柔韌才是磕長頭的本錢。”占堆有些納悶:“除了白瑪,大家都是磕過頭的,怎么現(xiàn)在變得這么艱難了,會不會我也有‘高反’啦?”德吉問大家:“誰還記得自已磕過的第一個頭?”噶瑪立刻響應(yīng):“帶我磕出第一個頭的是我阿吾南卡,他那時不到十歲,我更小,碰到牦母牛難產(chǎn),他說我們給牛糞磕個頭,小牛犢就出來啦。我們兩個就跪在牛圈里磕啊磕,直到小牛犢撲通一聲掉下來。\"白瑪問:“為什么要給牛糞磕頭?”“阿吾說牛糞不喜歡小牛犢占據(jù)它的地方,把牦母牛的屁股糊住啦。我們一磕頭,牛糞的心就軟啦。
次捷和平措搶著說起來,然后又是謙讓:“你說。\"“還是你說。\"次捷說:“我的第一個頭磕在了布達(dá)拉宮廣場,是我阿爸帶我去的,我剛剛初中畢業(yè),想畫布達(dá)拉宮,畫著畫著筆一丟就磕起頭來,是拉薩的風(fēng)推了我一把,我并沒有想到磕頭,腿卻跪了下來。磕了幾個頭才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一個漂亮的白度母,像是從布達(dá)拉宮出來點化我的,柔聲細(xì)語地說:‘放棄什么也不能放棄愛,沒有愛就沒有藝術(shù)。'”白瑪問:“真的假的?”“真假全憑相信,就算我能騙你,藝術(shù)不能騙。\"次捷說著望了一眼德吉。德吉對白瑪說:“這么明顯的假話你還聽不出來?”
平措努力回憶道:“我的第一個頭是怎么磕的,實在想不起來啦,反正五歲過一點我就開始磕頭,阿伊磕,我也磕,我問阿伊為什么磕頭,她說人活著就得磕頭,見了山給山磕,見了水給水磕,看到云彩來了給云彩磕。我說我見了一個毛毛蟲可不可以磕頭,阿伊問在哪里,我說剛才在腿上,現(xiàn)在鉆到土里啦。阿伊說趕緊磕頭的要哩,說不定它前世就是你的阿尼,認(rèn)得你就爬到你腿上啦?!备连攩枺骸昂髞砟兀遣皇悄慵也萆缴祥L出了許多冬蟲夏草?”“你怎么知道?\"“我聽人說,阿多岡日草原上蟲草收入多的,都是見了蝙蝠蛾幼蟲就膜拜的人家。‘
達(dá)娃說:“這個我相信,磕頭是會靈驗的。有一天我在家鄉(xiāng)河邊追野兔,一頭栽倒在石頭窩子里,摔了個鼻青臉腫。阿媽過來說:‘啊嘖嘖,你的這個頭磕得好唄,一磕云彩就散啦,你看前面是什么?‘我一看也吃了一驚,雨還沒有停,太陽就出來啦。以后只要我想讓太陽出來,就趴在地上磕頭。好像太陽是我親親親親的阿爸,沒有一次是白磕的,磕頭前是陰雨天,一抬頭就晴啦。不過老實說,有太陽是好天氣,沒有太陽也是好天氣,云彩是阿合(叔叔),雨雪是阿吾,風(fēng)雷閃電是阿佳(姐姐),一窩子的父老兄弟。我第一次磕頭就是認(rèn)了太陽做阿爸?!钡录f:“太陽肯定會多多照耀你的。”“就是的,想躲都躲不掉?!?/p>
九
帳篷里光影斑駁,是明亮與暗淡的相逢,在牛糞火的照耀下依依不舍。煙霧游蕩著,嗅嗅這個,聞聞那個,總會在說話人的臉面上多停留一會兒,迷蒙是它的本色,看不清的表情才是最真實的表情。已經(jīng)沒人喝了,三石灶上的酥油茶卻還在磁磁地歌唱,鍋里的熱氣鋪在煙霧下面,仿佛織就的毛毯正在接受繡花。
仁欽措說:“阿尼說我的第一個頭磕給了起名字的人,是一個八十歲的阿卡,我不到兩歲,能記得什么?頭也是大人摁著磕的。\"玉羅瞪起眼睛:“老師還沒說,學(xué)生跑到前頭干什么?\"看仁欽措尷尬地笑著就喊了一聲:“狼來啦?!闭级褯]理解:“神經(jīng)病,誰是狼?\"玉羅說:“我又沒說你是狼。大約六歲時,我在草原上亂走,一只大狼悄悄跟了過來,我一看嚇?biāo)览?,扭頭想跑,腿卻軟成了酥油動彈不得,正在哇哇地哭,救星來啦,一個肥嘟嘟的老哈拉鉆出洞口好奇地看著我:你哭什么?這時候狼撲了過來,咬住哈拉放掉了我。我回到帳房給阿媽說起,阿媽就領(lǐng)著我來到哈拉洞前,放了酥油和糟粑讓我跪下:‘人家阿尼用命換了你的命,你天天磕頭的要哩。'這就是我的第一個頭,是磕給哈拉的。\"白瑪問:“你磕了多長時間?”“一上初中我就不磕啦。我的同桌是個女的,我挺崇拜她,因為她敢跟老師嘴。她說磕頭的人檔次太低,她阿爸阿媽早就不磕啦。我說進(jìn)了寺院也不磕嗎,她說她們從來沒去過寺院。我說那雪山呢,雪山你們不會看不見吧?她說她阿爸說啦,雪山上除了冰雪就是石頭,不是什么仙人的宮殿。
占堆說:“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鄙視地扭過臉去,說起了自已:“我從記事起就開始磕頭啦,第一個頭是什么時候磕的,不光我不知道,就算我阿爸阿媽在世,也說不清楚。我想說說記得最牢的一次磕頭,就算是第一次吧。我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跟著人倒賣假蜜蠟、假珍珠,有一次從西寧回草原,坐的是長途汽車,半路上車壞啦。很多人下了車,看到離路邊不遠(yuǎn)有一片大湖,水藍(lán)得超過了天,就磕起了長頭。我說這條路走了好幾趟,沒發(fā)現(xiàn)這里有湖唄。修車的司機(jī)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還不到三個月。我跟著別人磕了十幾個頭,回到車上時,發(fā)現(xiàn)包包不見啦,車?yán)锏娜艘采倭藘蓚€,氣得我一路都在罵人,還說我認(rèn)識誰誰誰,他會調(diào)動全州的警察抓捕這兩個賊。后排座的一個人說:看樣子你是有關(guān)系的,有關(guān)系的人還倒騰什么首飾啊,現(xiàn)在最賺錢的是房地產(chǎn)你不知道嗎?'我說:‘我才幾個本錢,要去搞房地產(chǎn),瘋啦?‘他就給我說起走關(guān)系,拿地皮,做抵押,再貸款,先預(yù)售,后建樓的路數(shù)來?!挥媚闾鸵环皱X,錢就會搶著朝你跑來,不信你試試?!以?yán)?,先在州上搞定居房,后來在西寧開樓盤,折騰了幾年,居然成功啦。后來去云南發(fā)展,聚果榕公司就這樣搞起來啦。你們說說,這個頭磕得好不好?不磕頭,就不會丟包包,神人指路的事也就沒有啦?!逼酱胝f:“你首先感謝的不是你的頭,是那片湖,湖是為了成全你才出現(xiàn)的?!薄班扪洁扪?,我也這么想。”噶瑪問:“你剛才說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雨水就那么多?”“也可能是冰川融化。
德吉說:“我的第一個頭是磕給阿尼的。阿尼病倒在帳房里,昏迷不醒,我磕著頭喊他:‘阿尼醒來,阿尼醒來。那時候我才三歲,阿媽說我都把頭磕爛啦。”
十二個人會合在一起的磕頭持續(xù)了兩天,三個阿媽就把熱巴珠巴朝山分隊甩在后面了。她們坐下來商量,央真阿媽說:“操心我們吃飯的人在后面,我們磕那么快干什么?一次一次送的話腿乏得就不聽話啦。”卓瑪阿媽說:“噢呀,伙在一起的要哩。\"桑杰阿媽說:“我早就說啦,城里的飯會把人吃軟,只有糟粑酥油吃出來的人才是硬的。我們在他們這個年紀(jì),不知道什么是累和疼。\"她們磕頭慢了下來,祈禱卻增加了好幾遍,有時跪著不臥地,有時趴著不起來,只有聲音像蜜蜂的翅膀,嗡嗡著引來了幾只地山雀的關(guān)注,好想吃一只甜絲絲的蜜蜂啊。
磕頭的速度持續(xù)緩慢著。中午吃飯時,平措提議休息一天,遭到次捷的反對:“就算一天磕十個頭,也得往前走。”說著望了一眼德吉。德吉知道他是想順著她的想法,假裝沒聽見。玉羅說:“能不能每個星期都休息一天?我們畢竟是城里人啦,也會有‘高反’。\"占堆說:“為什么是一天?你可以把雙休日都用上,你是兔子嘛,我們是烏龜,慢慢往前爬的要哩。\"阿媽突然插了進(jìn)來:“不怕慢,就怕站,水一停就干啦,風(fēng)一停就沒啦。\"德吉問達(dá)娃:“你怎么樣?”“阿媽們都能堅持,我還能躺平?”噶瑪說:“咬咬牙,很快就會好起來。
誰也沒想到,腰酸腿疼的感覺兩個多月以后才消失,已經(jīng)是夏末秋初了。所有人都改變了模樣,看不見的紫外線不聲不響地抹出了人臉的黧黑,每個人都從對方的面孔上看到了自己,才意識到太陽送給人的不僅僅是溫暖。掉皮了,臉上和手上都掉了,掉落一層,又長出一層,都是黑皮,真正是焦頭爛額了。
按照一個牧人的指點,朝山的人們離開土路,踏上了草原,是一條看不見的捷徑吸引了他們,據(jù)說至少能節(jié)省半個月時間。牧草手拉手鋪墊而來,用柔軟和清香慰勞著他們。一年中最后的花朵都在鞠躬致敬,殷勤得就像奴仆,是草原的奴仆,永遠(yuǎn)都不會丟棄裝扮大地的職責(zé)。鮮艷到最后的必然也是最美的,鐵線蓮的黃花伴生著密集的銀色絨毛,像是爛漫被時間定格成了絲綢;大花角蒿的紅紫里夾帶著老人的羞怯,低頭觀望著襯底的葉子;虎耳草已經(jīng)落幕了,卻昂頭頂起果實炫耀著殘陽般的凄紅;橢圓葉子的花錨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卻還是掙扎著頂起藍(lán)色的花瓣,宣示著不甘凋落的美色;星葉草早就是無花可開,只把籽種的硬朗保留在老綠之間,從容地迎接著秋天。天晴著,有太陽就有燦爛。
朝山變得有些曲折,是央真阿媽帶的頭,她不忍心壓壞美麗的花朵和果實,就斜磕一個,正磕一個,總是繞來繞去的。卓瑪阿媽和桑杰阿媽跟著她,也都是愛草惜花如命的樣子。德吉說:“朝山就是把自己看成大自然的一棵草一朵花,然后去互相關(guān)照,你看看人家,就差沒有說草哥哥喬得冒(你好),花妹妹瓜真切(謝謝)啦。\"大家學(xué)著三個阿媽的樣子磕起來。噶瑪想:草原雖然遼闊,能選擇的路線卻十分有限,因為我們只能相對而存在。沒有我跟他們相對的關(guān)注,就沒有這次朝山;沒有我們跟花草相對的吸引,就沒有扭來扭去的路線。時空就是一張網(wǎng),包括雅拉雪峰在內(nèi),都是網(wǎng)中的繩結(jié)。生態(tài)說到底就是一種最合理的相對和最有效的關(guān)愛。那么,宇宙線和太陽風(fēng)又是受了誰的吸引才來到地球表面的呢?它們相對于雪山冰川,為什么不可以是同生共榮而是此消彼長呢?粒子與反粒子、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能量與暗能量、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絕不應(yīng)該是互相摧毀和掣肘的關(guān)系,是成全,是付出,是仁愛,要不然就無法解釋為什么太陽系會如此精致而協(xié)調(diào),地球景觀和生命會如此美好而多樣。情器兩界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有心臟的跳動、大腦的存在、思想的發(fā)展、感情的付出,萬物有靈就是萬物有愛。
已經(jīng)見過的哈拉顯然已經(jīng)通知了沒有見過的哈拉:這些人都是可親可敬的,那只藏獒也不用害怕,它的追不是要吃掉我們,狗嘛,總喜歡玩。不斷有哈拉出來跟朝山人打招呼,早有準(zhǔn)備的三個阿媽會坐著,摸出酥油來喂它們。藏獒格列也會興奮地?fù)鋪硪ィ瑓s沒有一次是真咬,主人的親近也是它的親近。哈拉們看到藏獒的短尾巴是搖著的,也就沒有驚慌失措,四處亂竄??念^的速度又慢啦。
十
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玉羅說:“這樣磕下去恐怕不行吧?我的事一毛袋一毛袋地在家里擦著呢?!闭级颜f:“你可以一個人往前磕,也可以放棄磕頭回去辦事嘛。你知道雪豹為什么獨來獨往?因為它皮厚毛多。\"玉羅聽出對方在罵自己臉皮厚毛病多,搖搖頭把怒火搖進(jìn)了肚子,冷笑著說:“憑什么你要趕我走?是因為你比我文化程度高,還是多幾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臭錢?”“天陰了怪狗,地濕了怪羊,是一聲狗叫能把云喊來,還是一泡羊尿能把地澆透?不是我趕你,是你自己想走啦?!薄拔揖褪窍胱?,也肯定在你后頭?!闭级押鹨宦暎骸按蛸€的要哩。\"玉羅伸出了手,卻被仁欽措抓住了:“老師啦,每次打賭你都輸,你忘啦?”次捷說:“已經(jīng)出來啦,就不要再想家里的事啦,誰的事不多?一念成山,那就是雅拉雪峰,搬不掉的。\"平措說:“山重不如心重,思動不如腿動。誰能堅持到底的賭為什么不打?”噶瑪笑道:“因為都能堅持到底嘛?!钡录璧卣f:“你們在想一個不該想的問題,好像退路就連在你們屁股上?!边_(dá)娃說:“像阿媽們那樣跟外界斷絕關(guān)系的話,就沒有雜念啦?!卑赚斠灿X得有道理:“噢呀,什么信息也不要聽,一聽就亂?!闭级颜f:“毛袋里裝的事可以不想,飯不能不饞。”
平措說:“對啦,天天都是糟粑,我一吃飯就頭疼惡心,做夢都是家里的飯菜。\"德吉說:“這個不能變,我們就是要跟牧人一個樣子嘛,最簡單地吃,最簡單地住。你看三個阿媽,頓頓吃得又香又甜。”玉羅暢想著:“要是明天有一頓火鍋,我肯定會連夜磕過去。\"仁欽措笑笑:“我的奢望比較簡單,米飯和魚香肉絲就可以啦。\"達(dá)娃憧憬著:“我想的是吃一碗北京的炸醬面,更簡單。\"白瑪苦著臉說:“我跟你差不多,一碗拉面調(diào)上多多的辣子和醋,就能解饞?!闭级迅锌溃骸耙郧笆秋嬎荚?,現(xiàn)在是水干了想河。我過去請客,一桌飯菜吃幾口就不吃啦,那么多剩菜,沒有一個人打包,都要面子,都覺得自己是大人物嘛,一點剩菜剩飯算什么?這些日子我想的就是那些剩菜,丟掉了多可惜啊。\"平措更痛快:“現(xiàn)在誰能給我上一盤酸辣里脊、一碗米飯,女的我認(rèn)她作阿伊,男的我認(rèn)他作阿尼。\"次捷說:“那你就沒有阿伊和阿尼啦,你只有阿佳,阿佳只提供酥油茶和糟粑。\"說著沖德吉一笑。德吉寬慰大家:“你們說的這些,地道的牧民都不吃,過去是吃不上,現(xiàn)在是不愿吃。他們對飲食沒有太多的欲望,吃飯不是為了吃好,也不是為了吃飽,而是為了不餓,有力氣干活就行啦。他們活著,索取到的地球資源很少很少?!备连斦f:“已經(jīng)有大爆炸啦,飛出去的天體回不到奇點上。我現(xiàn)在就是想吃點蔬菜水果,吃習(xí)慣了嘛,一下子斷了就像斷了腸子。”白瑪幾乎跳起來:“太對啦,我想說又不好意思。\"噶瑪說:“牛拉屎羊拉糞,這是自然規(guī)律,你現(xiàn)在好一點了吧?我看你酥油吃得很多。\"“還是干燥。\"達(dá)娃說:“恐怕得想辦法啦?!钡录f:“這個我得問問朝山的表率,她們也想吃蔬菜水果的話,我一定想辦法解決。
三個阿媽吃了點糟粑,喝了碗酥油茶,已經(jīng)帶著放生羊扎西去了自己的帳篷。德吉走過去征求意見。央真阿媽說:“家里吃什么,路上就吃什么,蔬菜水果的不要,吃多了就磕不動頭啦。羊餓的時候才能翻山,狼癟著肚子才能跑遠(yuǎn)。”卓瑪阿媽“噢呀噢呀\"贊同著。桑杰阿媽不理這個話茬,閉著眼睛唱著歌:
你說在前面等著我,我去了看不見你的身影,善良的百靈告訴我,黃河水就是你長長的感情
噶瑪把德吉拉到一邊說:“我打聽過啦,往北離這里不遠(yuǎn)就有鄉(xiāng)鎮(zhèn),我騎著白馬央宗跑一趟,不能光聽阿媽們的。\"德吉說:“不行,這不符合我的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為了你的藝術(shù),犧牲大家的健康,這樣不好吧?”“朝山就是犧牲嘛,家里一樣舒舒服服的,那有什么意思?不吃蔬菜水果我也很難受,但我們就是來難受的,難受夠啦,目標(biāo)就達(dá)到了嘛?!薄澳阌惺裁茨繕?biāo)我不知道,我的目標(biāo)就是陪阿媽走一趟,好好去好好回,就行啦。\"德吉還是不同意,噶瑪生氣地鉆進(jìn)了帳篷。黑暗中,次捷瞧著德吉,走過來說:“你是對的,藝術(shù)需要極端,徹底和純粹就是藝術(shù)家的目標(biāo)。”德吉不冷不熱地說:“謝謝你的理解?!辈亻岣窳泻桶遵R央宗挺立在風(fēng)中,用靈敏的嗅覺感覺著天氣的變化
下雨了,這場雨從早晨下起,很快變成了上路以來最大的天上來客。滴水變成了潑水,浪花在空中翻滾,風(fēng)波涌蕩著,生命像是在海里。朝山的人趁機(jī)使勁抹著臉,想把曬焦的面孔清洗成原來的顏色,結(jié)果卻更黑了。平措、玉羅和仁欽措停了下來。占堆問噶瑪:“要不要把帳篷支起來?”噶瑪望一眼身邊的央真阿媽,又看了看后面的德吉。德吉不說話,只用行動表達(dá)著意思:繼續(xù)磕呀,我們是三個阿媽的影子,為什么要停下來?央真阿媽的磕頭更加專注,似乎是為了不讓雨聲淹沒自己的存在,她祈禱的聲音變大了。卓瑪阿媽和桑杰阿媽也一樣,風(fēng)聲、雨聲,蓋不住珠子般吐出的祈禱聲。三個阿媽舉手,跪下,撲地,用全部的熱情擁抱大地的動作跟開始時一樣,不打一絲折扣。她們慶幸大雨的到來,覺得這樣的天氣才是需要吃點苦的,而吃苦是朝山的伴侶,是獻(xiàn)給雅拉雪峰的禮物,是把生命交給草原的證明。她們用不間斷的起伏,告訴照亮自己的水霧:我們是湖里的魚蝦、河里的泥鰍。濕透了,三個阿媽的氊氊袍、年輕人的沖鋒衣都濕透了。風(fēng)越來越狂,雨越來越大,磕頭卻越來越流暢,大家好像真的變成了魚,游啊游
占堆加快速度,磕到央真阿媽身邊問道:“阿媽啦,你在祈禱什么?\"\"這個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驗啦。”“你要靈驗什么?”央真阿媽不知道怎么回答?!拔沂钦f你為什么磕頭。”“這個我不知道唄。”占堆用下巴搗著地面說:“我明白啦,只要開始朝山,心思就會變成秘密,秘密最后才能揭曉,是不是?”阿媽“噢呀”著,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專注地磕頭祈禱去了。占堆慢下來,平措跟了上去:“我也想知道,三個阿媽在祈禱什么。神秘得很嘛,哪來那么大的力量?”占堆說:“石頭是千年不變的,河水是萬年流淌的,太陽是從東到西的,虔誠和不虔誠是不一樣的?!备连斍『每牡搅烁?,抹著臉,咽了一口雨水說:“你不覺得是朝拜的對象和地上的草木注入了能量嗎?”平措說:“還有雨,越下阿媽們越來勁。\"“雅拉雪峰那么遠(yuǎn)就開始關(guān)照她們啦,為什么不把我也關(guān)照一下呢?我的磕頭,雨水一樣實在,看見了吧?”占堆說著,咚咚咚磕碎了幾棵草。
天就要黑了,雨還在下。大家停下來,搭建起帳篷才發(fā)現(xiàn),玉羅不見了。仁欽措要返回去尋找,噶瑪喝住了他:“你會迷路的,我去。\"仁欽措說:“我們兩個去?!彼麄冄刂鴣砺愤吅斑呑撸叱鋈ヒ还锒嗖怕牭揭宦晳?yīng)答。終于穿過雨簾見了面,玉羅只有嫌棄沒有感激:“你們來干什么?我會趕上的。”噶瑪說:“什么時候能趕上?天都黑啦。\"“我沒想到下雨也要磕頭,今天不想再磕啦?!彼卦谕量蚕乱粋€淺淺的洞穴里,蜷縮著身子不動彈?!拔覀兿热フ?guī)づ?,明天一早你再回到這里把磕頭補(bǔ)上。\"玉羅晃著腦袋閉上眼睛,困頓至極的樣子。仁欽措說:“老師你真的不走啦?”他把下巴縮進(jìn)衣領(lǐng)里說:“我不會給學(xué)生說假話?!薄拔遗阒愕囊?。”“你是想霸占我的洞穴吧?”噶瑪問:“也不想吃飯啦?”“那也叫飯?不吃。\"“你明天早點起程,我們在前面等你。”\"噢呀,去吧去吧。\"他揮著手,很不耐煩的樣子,噶瑪和仁欽措只好丟下他走了。
十一
黎明在雨色中失去了姑娘般的容顏,好像天老了,再也不想打扮自己了,一個拒絕插花抹紅、佩戴珠鏈的老人,留戀著清夢,不想醒過來了。雨小了許多,卻還是淅淅瀝瀝的,草原一片瑩亮,坑洼變成了一盞盞燈,是天水激不滅的燈,宣示著大地的存在:我們是泡塌不了的。鮮凈的草色在淡淡的暗郁中謙虛地風(fēng)光著,就像無限延伸的絹紗松松垮垮地裹住了世上最宏大的柔美,飄飄蕩蕩。
大家吃了早飯,收拾起帳篷,等到十點,還不見玉羅跟上來,就有些煩躁了。占堆說:“這個人怎么是這樣的?點不著的狼屎、草堆里的蕁麻、牛群里的喚耐。\"仁欽措問:“什么是喚耐?\"\"牛肺病。你知道這個病怎么治?就是把同樣得了這種病的牛的肺焙干,摻一點麝香粉,喂下去就會好。\"仁欽措笑道:“什么意思嘛,難道還得找一個跟我老師一樣的人治治他?”次捷說:“他還不如兩個女的呢。\"達(dá)娃溫和地解釋:“也許他有我們不知道的事?!逼酱胝f:“你的老師你了解,你說說。”仁欽措說:“你們也是我的老師,你們說有肯定就有?!?/p>
大家說話的時候,噶瑪出發(fā)了。他騎著白馬央宗來到了洞穴前,嚇了一跳:人呢?不會是被狼、豹子或者熊吃掉了吧?大家查看四周,沒有動物撕咬的痕跡,覺得他很可能是迷路了,便喊叫著朝左馳馬一公里,再朝南奔跑到一條小河邊,然后回到人群里告訴大家:“玉羅失蹤啦?!钡录o張地問:“那怎么辦?”噶瑪果斷地說:“朝山分隊的所有人分頭去找。\"仁欽措說:“我也去嗎?”德吉說:“當(dāng)然,你更應(yīng)該去。\"仁欽措知道自己說錯了,趕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這個地方我沒來過,跑出去弄丟了自己,大家不是更著急嘛。\"白瑪說:“找人可以兩個人一起。\"德吉立刻做了安排:“達(dá)娃跟著我,仁欽措跟著噶瑪,白瑪跟著占堆,平措和次捷一起?!毖胝姘屨f:“我們也去吧,我們一人走一路,閉著眼睛也能回來?!?/p>
大家冒雨出發(fā)了,留下藏獒格列,讓它看著放生羊扎西。兩個小時后,大家陸續(xù)回來,都是一副沮喪而疲憊的樣子。央真阿媽說:“害怕的沒有,到處都是牛糞羊糞嘛。\"白瑪問:“牛糞羊糞跟找人有什么關(guān)系?”噶瑪說:“阿媽的意思是,這里是經(jīng)常放牧的地方,離牧人家應(yīng)該不遠(yuǎn)。\"仁欽措擔(dān)心:“不會碰上野獸吧?”央真阿媽露出豁牙笑著,舔了一下嘴邊的雨水說:“野兔肥啦,鼠兔大啦,哈拉生出娃娃啦,狗可以白天睡覺啦?!卑赚敽腿蕷J措一臉迷茫。噶瑪又解釋道:“秋天啦,草原上到處都是食物,野獸是用不著冒險吃人的?!卑岦c著頭又說:“這個季節(jié)狼的肚子是拖在地上的。雪豹膽子小,在高高的山上住著,人見不上,沒聽說過吃人的。哈熊提前兩天就知道要下雨啦,會吃得飽飽的,出來干什么?能吃的哈拉和鼠兔都不出來嘛?!闭级颜f:“很可能這家伙吃不了朝山的苦,回去啦。\"仁欽措說:“老師是逃避出來的,回去干什么?回去就得天天恨這個恨那個,他受不了。\"次捷說:“萬一他現(xiàn)在還有恨,跑回去殺了他老婆呢?\"噶瑪說:“他的下落不清楚,我們磕頭也不安心,再等一等吧,迷路的可能性最大。”
三個小時后,在藏獒格列的吠叫聲中,一輛摩托車從雨霧深處駛來。到了跟前才看清,后面還坐著一個人。玉羅下了車,掏出幾張錢遞給了司機(jī)。司機(jī)擺擺手:“這個不能要,朝山人的錢要不得?!闭f著支好摩托車,來到三個阿媽跟前,彎下了腰:“遠(yuǎn)方的善心人,扎西德勒,你們的尊貴連秋草葉子都知道,你看它們一點都不黃嘛,精神得能把雨點子打爛。要去朝拜雅拉雪峰嗎?長長的路上辛苦啦。\"說著掏出一些錢,分別遞給了三個阿媽。她們沒有拒絕,因為這是一種拜托:請帶上我的恭敬一起前行吧。接下來的路上,她們的磕頭里也包括了施舍人的虔誠
玉羅提著幾個塑料袋走了過來。雨突然大了,青色而厚重的帷幕頓時拉開了他跟同伴的距離。德吉板著臉,以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瞪著他,美麗遠(yuǎn)去了,神情比冷雨還要冷:“你這是在搞破壞?!庇窳_說:“我去了鄉(xiāng)里,巴掌大的小鎮(zhèn),兩家飯館,大家想念的火鍋有哩,魚香肉絲有哩,酸辣里脊有哩,米飯和拉面更不用說啦。我的肚子有限,就美美地吃了一頓麻辣燙。\"說著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拿出一些火腿腸、香蕉、橘子和肉夾饃說:“炒菜我拿不了,就買了這些東西,想吃什么,你們自己拿。\"大家咽著口水,卻紋絲不動,都看著沉默不語的德吉和噶瑪。噶瑪望著司機(jī),等他發(fā)動摩托車走了,才把一臉雨水甩到地上說:“你昨天晚上不回來就是打好了主意要去鎮(zhèn)上,是吧?”“噢呀。\"“你沒想過我們會著急,還會四處找你吧?\"“想這個干什么?想的話就去不了鎮(zhèn)上啦?!薄拔覀冋也恢?,就以為你死啦?,F(xiàn)在看來你沒死,為什么沒死掉?是狼不吃你嗎?你的肉太臭啦,連蟲子都會嫌棄?!备连攽嵟翗O的臉上肌肉顫抖著,話卻說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既沒有高腔也沒有低吼。“是我的恨傳染給了你嗎,你怎么跟我一樣啦?”玉羅說著從塑料袋里拿出一瓶白酒,“喝酒的要哩,這樣的天氣會凍病的?!比缓蟀哑可w擱在了牙齒間。平措問:“朝山路上能喝酒嗎?\"德吉咬住嘴唇不說話。次捷說:“把虔誠當(dāng)兒戲的人當(dāng)然可以。\"說著一把奪過酒瓶,扔向了遠(yuǎn)處。酒瓶碎了,央真阿媽趕緊過去,一點一點撿起碎玻璃:“這個不能有,野物沒見過,不知道躲開,吃到肚子里怎么辦?”卓瑪阿媽和桑杰阿媽默契地在腳下挖了一個坑,招呼央真阿媽過去。雨嘩嘩笑著,泥土滾動著埋掉了碎玻璃。
玉羅站起來,氣歪了臉,起拳頭,在衣服上蹭了蹭,大吼一聲:“還我的白酒。”他撲了過去,次捷倒在了地上。占堆不干了,上前扯住了玉羅的衣領(lǐng):“大家忍啊忍,還是想給你這個放屁教授留點面子,沒想到你倒先動手啦。\"說著一拳出去,打得玉羅一陣搖晃,撲過去再打,沒幾下玉羅就趴在了泥水中。仁欽措把老師扶起來,沖著占堆吼道:“你這個下地獄的,居然敢打我老師!\"說著拉起玉羅,一起撲向了占堆。占堆躲閃著說:“他是你什么老師?你都不想去把他找回來。河里的石頭,哪一面都是光溜溜的?!比蕷J措吼起來:“你造謠,誰不想找回來啦?”次捷爬起來,沖過去扭住了胡亂揮拳的玉羅。四個人打成一團(tuán)。放生羊扎西“咩咩”地乞求著:別打啦。藏獒格列圍繞打架的人跑了好幾圈,想幫忙又不知道幫誰,想叫停卻沒人聽它的。白馬央宗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嘶鳴,來到央真阿媽跟前。德吉喊道:“好好地打,把誰打死了才好?!边_(dá)娃害怕得抱住了德吉。噶瑪和白瑪在拉架,卻被不長眼的拳頭狠揍了幾下。平措一頭撞過去,撞倒了玉羅,壓在他身上,用右手虎口鎖住了他的喉嚨。仁欽措想去救援,卻被占堆和次捷抱住后,摔了個四仰八叉。仁欽措罵罵咧咧坐起來,長長地吸了口氣,沒有再次參與打架。平措從玉羅身上起來,摩挲著撞疼的頭,走向了一邊。大家坐在雨霧里沉默著,草原在喘氣,吹來呼呼的風(fēng),雨縱情飛揚著,再一次澆透了他們
十二
打架的時候,三個阿媽一直跪著,雙手合十,大聲祈求:“雅拉雪峰保佑,讓孩子們的打斗消散到天上去吧。\"終于發(fā)現(xiàn)祈求有了效果,她們便不再猶豫,朝雨空舉起雙手,開始了朝山,發(fā)自內(nèi)心的祈禱依然如歌如吟。她們想:今天的第一個頭磕在了斜雨勁風(fēng)里,今天的所有頭恐怕都會磕在神圣的澆淋中,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讓她們的虔誠和執(zhí)著變得跟雨水一樣酣暢淋漓。這是最好的禮物,雅拉雪峰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啦。已經(jīng)來不及滲漏了,草地上積水成潭,每磕一個頭都有水浪飛濺。放生羊扎西和藏獒格列一前一后跟著走了。白馬央宗來到車邊,焦急地等待著駕轅
噶瑪問:“三個阿媽已經(jīng)出發(fā)啦,我們怎么辦?\"誰也不說話。德吉長嘆一聲說:“打夠了吧?都是男人嘛,在女人面前就只能表演魯莽啦。繼續(xù)開戰(zhàn)的要哩,達(dá)娃是醫(yī)生,打死了也能救活。”她停了一會兒又說,“不打啦?那還坐著干什么,只要你們沒有被打死,我還是希望一個也不要落下。\"仁欽措說:“我跟著老師走,他要是不參加,我也就回去啦。\"玉羅仇恨地望著占堆、次捷和平措,吐了一口唾沫說:“誰說我不參加啦?吃了的虧還沒還上呢?!闭f著起身,來不及舉起雙手,就一頭撲到了水洼里。大家紛紛來到昨天做過標(biāo)記的地方。朝山再次開始。噶瑪過去,收拾起塑料袋,把火腿腸、香蕉、橘子和肉夾饃放在一個顯眼的高丘上,心說誰看到就是誰的,如果人看不到,就請動物們吃了吧。
秋天結(jié)束時,朝山的人磕出草原,踏上了一條柏油路,這是西去的天路,在山脈間忽上忽下地飄動著。路邊是一條寬廣的河,河面上有霧,風(fēng)在滲透,如同一絲絲經(jīng)緯線的串聯(lián),有條不紊地編織著天地間的別致。朝山的人就像灰色藏紙上排列成行的文字,把祝福朦朦朧朧鑲嵌在大地的蠟版上,那些參不透的意義又因為一群巖羊的出現(xiàn)而變得格外神秘。巖羊群奔跑在枯黃的草原上,下山了,又上山了,羊蹄子攪亂了地表的寧靜和寂遠(yuǎn),又增加了山野的荒涼和原始,騎角頂著云彩,仿佛天僅僅是它們的彩帶。噶瑪?shù)搅诉@里才意識到前面的一切都無法預(yù)測,因為我們不能在同一時間里準(zhǔn)確知道同一物質(zhì)的兩種呈現(xiàn)。也就是說,對物質(zhì)在哪里知道得越多,對于它如何移動就知道得越少。愛情也一樣,我們對現(xiàn)在的愛知道得越多,對將來的愛就知道得越少。
一上公路,朝山人就一個跟著一個排成了長長的一溜兒。噶瑪是第一個,然后是占堆,接著是三個阿媽,平措一直想知道三個阿媽在祈禱什么,就緊跟在她們后面,之后是玉羅、仁欽措、白瑪、達(dá)娃,次捷總想跟德吉挨得近一點,就變成了倒數(shù)第二。始終都是這樣的排列,一天一天過去了。不時有小雪前來問候,把白糟粑似的粉末撒在牧草的枯枝敗葉上,又隨著冷風(fēng)卷揚而去,很快就混雜在裸露的泥土里不見了。相遇依然是那么神奇,白雪、金草、藍(lán)風(fēng)、灰土,還有陽光和雪花的共灑,有耳朵和聲音的擁抱。傍晚的帳篷里,平措痛飲著滾燙的酥油茶,小聲告訴占堆:“我終于聽清楚啦,央真阿媽在祈禱什么,待會兒告訴你。”
入冬以來,三個阿媽的帳篷里也生起了牛糞火。但燒茶的鍋只有一個,吃飯還是在這邊。她們匆匆吃完,就去自己的帳篷了。在那兒,她們還要說一會兒閑話,還要聽桑杰阿媽唱歌。今晚的歌聲是這樣的:
你說你在天那邊,我就有了翅膀。
忘記你什么時候來過我家的帳房,啦。
你說你是食蜜鳥,我就有了花香。
只記得你走啦,我的心也跟上平措說起來:“草原青,雪山白,要是不青,我磕頭它就青啦,要是不白,我死了它就白啦。今生我是一個人,來世我是一棵草,今生我吃雪山水,來世我給山增水?!闭级颜f:“不會吧?從阿多岡日草原到雅拉雪峰,變成黑土灘的草場多啦。\"“所以央真阿媽要磕頭嘛?!薄澳且钦婵吹窖爬┓迨チ怂械陌啄??”平措說:“我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嘛,三個阿媽這次出來,回去的心恐怕早就沒有啦。”噶瑪聽到了,心思沉沉的,涌動著令人顫抖的寒潮,悲傷是開花的,冷冷的雪花一路都在飄灑,卻無法制造皓白連綿的遠(yuǎn)山近嶺。很明顯,目前的雅拉雪峰是個典型的疊加態(tài),既是黑,又是白;既是裸巖,又是冰蓋;既是暗淡的,又是光亮的。那么阿媽呢?莫非到了跟前也會變成一個疊加態(tài),既是朝山的,也是被朝的;既是活著的,也是走了的?
仁欽措跪著過來,把頭伸到次捷和玉羅之間說:“他們說得不對,我聽到的不一樣。\"聲音很小,但占堆還是聽到了,多少有點鄙視地說:“你有什么資格嘛,偷聽人家祈禱?”玉羅假裝驚訝:“哦喲,豺狗子操心起香獐子的事啦,你不知道他是我的學(xué)生嗎?我讓他偷聽他就得偷聽,管得寬。\"\"好嘛,酥油是奶子打出來的,賊是老師教出來的。”他們互相間內(nèi)心的排斥依然未消,時常以斗嘴來緩解沉悶的氣氛。平措問:“哪里不一樣啦?\"仁欽措說:“卓瑪阿媽的祈禱是這個樣子的:長嘴的都飽,有腿的都跑,生病的都好,活著的都笑。水是長長的,山是白白的,草是青青的,天是藍(lán)藍(lán)的。”達(dá)娃接著說:“我也聽到了一句半句,是桑杰阿媽的祈禱:有了水能喝茶,有了草能住下,受傷的烏鴉好起來,瘸腿的母狼跑起來,牦母牛生下野牦牛的娃娃來?!?/p>
白瑪說:“你瞧人家的祈禱,又是形象,又是畫面,不像我們的,空洞得就像不見太陽的天?!贝谓萃录?,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玉羅說:“人類和平怎么個和平?動物吉祥怎么個吉祥?眾生幸福、草木茁壯,愿望太宏大啦,我根本就不相信,還怎么虔誠?”仁欽措附和道:“就是的,山河靜好、世界無恙,太抽象啦,到底是原始狀態(tài),還是未來景象,我搞不清楚?!钡录f:“那你們?yōu)槭裁床辉缣岢鰜??稀里糊涂磕了這么長時間的長頭,居然是不相信的?!闭级颜f:“我有更好的,就是不能說?!备连斦f:“恐怕大家都有更好的吧?”達(dá)娃誠實地點了點頭。德吉說:“那就從明天開始,自己祈禱自己的,不要說出來,免得互相抄襲。\"次捷拍了一下大腿:“太好啦,我也是這么想的。”噶瑪說:“應(yīng)該是一上路就開始啦,不然怎么能堅持到現(xiàn)在?”德吉驚訝地說:“原來我規(guī)定的祈禱詞就我一個人在堅持?”噶瑪說:“還有我?!庇謫柎谓荩骸澳悴粫覀円粯影??這是在朝山路上,不能說假話。\"次捷紅著臉,尷尬地笑了笑。德吉說:“但是不能保密到底,最后揭曉的要哩。”噶瑪說:“到了雅拉雪峰腳下,就得把自己的祈禱說出來,看看都有些什么,靈驗了沒有。”德吉感嘆:“噢呀,藝術(shù)的色彩比過去又豐富了些。\"玉羅說:“私心雜念嘛,肯定是花里胡哨的。
外面?zhèn)鱽聿亻岣窳械统炼o張的吼聲。噶瑪說:“是不是狼又來啦?”仁欽措突然想到, 腿的母狼跑起來,桑杰阿媽不該這樣祈禱吧?噶瑪來到帳篷外,發(fā)現(xiàn)格列正在把放生羊扎西趕到三個阿媽的帳篷門口,白馬央宗揚起頭跟了過來。央真阿媽鉆出帳篷,望著頭頂天空平靜地說:“明天是白顏色的天啦?!?/p>
十三
央真阿媽說對了,雪終于開始泛濫,白花花的飄灑變成了天上的唯一,草原帶著枯黃藏了起來。沒有人相信這里會有別的生命,自己的存在也瞬間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未知。山低了,也近了,仿佛是為了縮短降雪的距離,地勢抬升著,一個山口接著一個山口。海拔就像天梯延伸到腳下,讓朝山變成了緩慢的攀高。地上的柔軟很快失去了美好,滯澀和擁堵如同有人在推揉,風(fēng)也是迎面撲打的,一行人的速度又慢了些。遠(yuǎn)方的雅拉雪峰召喚著他們,又一點一點褫奪著他們的活力。
玉羅喊起來:“啊嘖嘖,我的頭好像不是我的啦,肩膀扛著一塊大石頭,怎么這么重???”達(dá)娃、平措和次捷也有了不好的反應(yīng):吼喘、腿軟、頭疼?!案叻础闭业剿麄兞?,連招呼都沒打,就箍緊了這些牧人的后代,不讓他們好死,也不讓他們好活。從來沒有登臨過超高海拔的白瑪反而沒事。噶瑪說:“喘口氣的要哩,停下來吧?!贝蠹也粍恿?。三個阿媽坐在雪地上,還像以往那樣嘰嘰咕咕說著話,甚至還笑著吃了幾口雪,好像缺氧和寒冷是可以繞開她們的。噶瑪和德吉想立刻把帳篷支起來,卻發(fā)現(xiàn)這里是風(fēng)口,是路的較高處,休息也許比繼續(xù)磕頭還要難受,大家便很快又開始前行了。噶瑪鼓勵大家:“過去這個山口,也許就是下坡路?!钡撬e了,直到傍晚,路依然在向上,仿佛向上的才是向遠(yuǎn)的,仿佛海拔越高就越會盛情挽留,仿佛命中注定他們要在高高的山頂平原上過一夜。
雪下得慢了,雪花卻大得驚人,積雪在上升,已經(jīng)有兩尺厚了。還能活動的人在央真阿媽的指點下,挖出雪窩子,在上面覆蓋了帳篷。人們擠進(jìn)去,湊合著吃了幾口糟粑,睡了。三個阿媽依然是單獨過夜的,她們和放生羊扎西蜷縮在小帳篷里,一夜都有鼾聲,似乎任何時候,幸福和香甜都是她們最忠實的朋友。
早晨,天的白亮讓人誤以為云彩正在散去。雪停了一會兒,人們磕著頭行進(jìn)時就又開始紛紛揚揚了。走在最前面的噶瑪總會首先劈開積雪,把自己深深烙印在虛浮的潔白里。后面的人又會在不斷完善的模具里疊加自己的烙印,一道深深的溝壑蔓延在公路邊。公路早就不見了,過往的汽車也不會再有了。放生羊扎西邊走邊咩叫,像是一種提醒:海拔已經(jīng)超過五千米啦。藏獒格列沉默不語,它有些失落,呼嘯的風(fēng)里,怎么也聞不到狼的味道。白馬央宗呼味呼味地拉著車走在最后面,鼻孔就像燒開的鍋,濃濃的熱氣一出來就凍成了冰子,在嘴邊糊起一層薄薄的晶體,吸引它不斷卷出舌頭來舔著。
又是一個山口,又有了走過去就會是下坡路的希望,玉羅一頭磕下去,突然就趴著不起來了。仁欽措喊起來:“老師啦,你怎么啦?”后面的達(dá)娃和德吉撲了過去。玉羅閉著眼睛,嘴埋在積雪里,什么聲音也沒有。達(dá)娃和德吉趕緊把他翻轉(zhuǎn)過來。他噗的一聲吹出滿嘴的雪粉,喃喃地說:“快砍了我的頭吧,我都撐不住啦。”風(fēng)大了,呼呼地漫過地面,雪粉彌揚而起,淹沒加上遮擋,突然就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德吉喊著:“你說什么?”“我說咱們是來找死的嗎?”玉羅說著站起來,立刻又撲倒在地,不是磕頭,是摔跤,但是達(dá)娃和德吉都以為他是在繼續(xù)磕頭,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也回到了自己的祈禱中。有人在費力地磕頭,有人靜靜地趴著,有人驚恐地蜷縮在旋風(fēng)里。風(fēng)更大了,隊形亂了,誰在前誰在后,已經(jīng)分不清了。雪飛著笑著,每一朵雪花都飛著笑著。
三個阿媽互相撕拽著坐起來,嘴貼著耳朵喊來喊去。央真阿媽說:“這就是我夢見過的雪,找我來啦,我們到后面去的要哩。”卓瑪阿媽說:“噢呀噢呀,年輕人當(dāng)不了尾巴,落遠(yuǎn)了讓大雪埋掉怎么辦?”央真阿媽說:“我們一個是牛尾巴,一個是馬尾巴,一個是羊尾巴?!鄙=馨屨f:“那我就是馬尾巴,我是當(dāng)過賽馬手的嘛?!弊楷敯屨f:“我八歲就開始擠牛奶,我擠過的奶最多,我就是牛尾巴。\"\"扎西啦,你在哪里?我要做你的尾巴啦,你的尾巴一點點嘛,就是肥。”緊跟在身邊的放生羊用頭蹭了蹭她的腿。她們起身,手拉手又拉著扎西的特角朝后走去,直到看見白馬央宗還在拉車,藏獒格列行走在馬車后面才停下。格列知道風(fēng)從前面吹來時,狼會出現(xiàn)在后面,職責(zé)所在,它必須是這支朝山隊伍的尾巴。央真阿媽說:“你到前面去吧,開路的是噶瑪,一個人不行。\"她一手朝前比畫,一手推揉。藏獒格列疑惑地望著她,直到明白自己沒有理解錯,才沿著磕頭磕出來的雪溝,費力地跑起來,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霧里。
玉羅趴了一會兒,便開始朝前爬行,覺得這樣雖然省去了向上舉手然后全身撲地的動作,但額頭一直磕在有,初俯有,刖竹有,這忤過了一云兒,便又一動不動了。仁欽措始終跟在后面,一會兒站著往前,一會兒跪著往前,一會兒像老師一樣爬著往前。他放棄了朝山的動作,放棄了祈禱,注意力全在老師身上。他搖晃著玉羅,不停地喊著:“老師啦,老師啦。\"玉羅毫無反應(yīng)。仁欽措摸他的脖子,又摸他的手腕,依然不確定他的死活,便把雙手插入身下,翻他起來,又是一陣喊叫和推揉,然后臉貼上去聽他的心跳:“老師啦,我聽到啦,你的心沒有死,為什么不醒來呢?醒來吧,醒來吧?!彼疵鼡u晃著,幾乎把玉羅搖散架了,最后他拿過對方的手腕,使勁掐起來,依然沒有動靜。“老師啦,你死了嗎?”仁欽措長喘一口氣,坐下來看了看四周,什么也沒有。雪粉卷揚著雪粉,迷蒙了天地,也迷蒙了人心。他坐著,想著,凍得瑟瑟發(fā)抖,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就會凍死,便跪著來到路邊,刨挖起來。一個深深的雪坑出現(xiàn)在勻凈的白色中,雪霧懷抱著它,就像懷抱著一道傷痕。他回到老師身邊,擦起對方的雙腳,拖到了雪坑前。玉羅下去了,掩埋開始了,很快就覆蓋得沒有痕跡了。他下意識地堆著雪丘,只堆了幾下,便放棄了。他看看天,舔舔嘴邊的雪花,起身用腳抹平了所有的隆起。他離開那里,放棄磕頭朝前走夫。
仁欽措很快停了下來,手晃來晃去的,像要撥開面前厚重的雪簾,心說:是雪花制造的吧?是眼睛看錯了吧?是高寒缺氧產(chǎn)生的幻覺吧?怎么會有狼在那邊?而且不止一頭。他試探著朝狼群走去,看到狼群謹(jǐn)慎地后退著,一頭大狼皺起嘴唇,出牙齒,發(fā)出一陣呼呼的威脅聲,才意識到狼是真的。他轉(zhuǎn)身就跑,哪里還能跑得動,只好停下,已是渾身顫抖了。他在自己經(jīng)歷過的最冷的氣候里冒出了最熱的汗,不禁跪倒在地,朝著狼群合十了雙手。他先是簡單磕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不頂用,便站起來,一絲不茍地磕起了長頭。狼像是知道他在干什么,集體后退了幾步,坐在雪地上,望著他,平靜地享受著膜拜。但它們并不打算改變主意,隆冬時節(jié),食物貧乏,好不容易碰到了,怎么可以冒著餓死的危險接受人的請求呢?大狼朝他撲來,毫不猶豫地咬住他的衣服,把他扯倒在地。另外幾頭狼迅速包抄過來,圍住了他。他哭著喊著,知道自己就要沒命了,唯一的舉動就是哭著喊著,然后閉上眼睛,一頭杵向積雪,絕望地等待著狼牙的切割、鉆心的疼痛、生命的煙消云散。一瞬間,風(fēng)停止了呼嘯,雪靜候在半空中遲遲不下來。
十四
然而死亡并沒有發(fā)生,狼群散了。一聲馬的嘶鳴把仁欽措拉回到了這個白茫茫的世界里。他睜開眼,看到三個阿媽和放生羊扎西站在身后,他們的后面是拉著車的白馬央宗。他揉著眼睛問:“你們從哪里來?我死了還是活著?”然后用力拽了一下央真阿媽的手,又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感覺到疼痛后,才如夢初醒地“哎喲\"了一聲。他想站起來,努力了幾次,才扶著央真阿媽重新立在了風(fēng)雪中。三個阿媽也都很緊張,看他好好的,就互相換扶著朝前挪去。前面是狼,它們放棄了仁欽措,卻無法放棄饑餓催生的欲望,很快又聚攏到一起,排列成一行站了片刻,便拉開距離圍了過來。放生羊扎西驚恐地叫著。央真阿媽回身住仁欽措的胳膊說:“你害怕的沒有,拉著白馬央宗趕快走?!庇謱Ψ派蛟髡f:“你跟這個人去,我要走啦,保護(hù)不了你啦?!痹鞑宦犓?,緊緊靠在她腿上。卓瑪阿媽明白央真阿媽要干什么,推揉著她說:“扎西誰也不跟,都是你慣下的,現(xiàn)在好啦,你走啦,它也活不成啦?!薄霸鞑荒懿换睿派蚨际茄爬┓宓膬号沂窃S過愿的,要讓它看到它兒子?!薄澳蔷筒灰僬f啦,讓它跟你走。”卓瑪阿媽說著,朝狼群走去。桑杰阿媽上前一把拉住她,生怕她不聽話,又把她推倒在雪地上,脫下自己的皮袍蓋住了她:“你逞什么能?要去也是我去嘛,我一路都說受傷的烏鴉好起來,瘸腿的母狼跑起來,它們是知道我的。化雪的是太陽,燒水的是牛糞;手掌里不能喝茶,瓦罐里拌不成糟粑。要是它們不聽我的,世上就沒有給狼說話的人啦。就算它們要吃我,也是我死了再吃。這不是我請求的,是瘸腿的母狼告訴它們的。\"等卓瑪阿媽掀掉皮袍爬起來時,妹妹已經(jīng)跑出去了。她跑向狼群,又穿過狼群朝前走去。狼群后退著,領(lǐng)頭的大狼沖開始走動的仁欽措和白馬央宗嗥叫了一聲,又沖央真阿媽和卓瑪阿媽更加悠長地嗥叫了一聲,然后帶著狼群朝桑杰阿媽走去。它們不跑,只是踏踏實實走著,因為它們知道,這個人很快就會停下,也知道她為什么會跑離人群,而且脫掉了厚重的皮袍。
雪沒有停息的樣子,降落的風(fēng)格卻變了:慢慢地來,輕輕地落,像是累了,不知是風(fēng)累了,還是白色的精靈們累了。再累也是花,是花的曼舞,一落地又變成了粉,粉的酥軟伴隨著陷害,馬車吃力地移動著。拉馬的仁欽措不時地回頭看著,看到桑杰阿媽離去的背影上盛開著一朵鮮花,看到狼嗥叫的姿影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收斂,是野性的收斂,就像它們對待自己的同類。狼不見了,他停下來,看到央真阿媽和卓瑪阿媽的影子鑲嵌在雪墻里,那是一堵抹平了石灰、一點凹凸都沒有的雪墻。又看到雪墻轉(zhuǎn)眼崩塌,所有的潔白都潮涌而來一—她們又開始磕頭了,依然沒有絲毫馬虎,每一個動作都認(rèn)真得無可挑剔,甚至可以用精致來形容,好像她們比誰都理解,德吉的藝術(shù)里,有著最嚴(yán)格的坦蕩與真誠。
突然,仁欽措聽到有人說話,恍然覺得桑杰阿媽又回來了,從狼群里逃出來了,她和吃人的狼談判成功后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了。仔細(xì)一聽,嚇了一跳,聲音怎么是從馬車上傳來的?再一看,不禁驚叫了一聲:“鬼來啦。”馬車上的人聽清楚了,虛弱地回了一句:“你才是鬼?!比蕷J措反應(yīng)敏捷地湊了過去:“老師啦,你跟上來啦?\"玉羅說:“不知道誰把我送到了地獄里,央真阿媽、卓瑪阿媽和桑杰阿媽又把我挖出來啦。\"仁欽措打了一個寒戰(zhàn),半響無話,三個阿媽怎么知道那個地方埋了個人呢?是雪霧撩開洞隙,讓眼光透了進(jìn)來,還是白馬央宗聞出了味道?據(jù)說馬的嗅覺比狗還要靈。他仰視著飛雪,恨不得把自己也變成雪,消散得無影無蹤。
傍晚來臨時,他們趕上了前面的人。一大一小兩個雪窩子加帳篷的住所已經(jīng)收拾好。這次的雪窩子一直挖到了草地上,可以支起三石灶,用馬車上的牛糞燒開酥油茶了。仁欽措把玉羅扶下了馬車。噶瑪把白馬央宗從車轅上解開,又拿了些碎干草和糟粑喂它和放生羊扎西,接著就是喝茶吃糟粑。噶瑪突然問:“咦,桑杰阿媽呢?”央真阿媽不回答。卓瑪阿媽說:“她走啦?!盶"去哪里啦?”“朝山路上還能去哪里?”不知道的人都愣了,沉默。德吉瞪著仁欽措,問他怎么回事。仁欽措懶懶地說:“細(xì)節(jié)就沒有必要說了吧,反正人已經(jīng)不在啦。\"差不多緩過來的玉羅說:“為什么不說?你不說我說?!彼闹v述若斷若連,就像此刻的降雪。噶瑪跳了起來:“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德吉說:“我也去。\"次捷說:“還有我?!闭级颜f:“都去吧,最好把藏獒格列也帶上?!备连斄粝氯蕷J措,讓他守著玉羅和放生羊扎西,其他人都去了。
狼沒有吃掉桑杰阿媽。她靜靜地躺在積雪里,要不是凍硬的身子絆倒了走在前面的噶瑪和德吉,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德吉轉(zhuǎn)過臉去,偷偷哽咽起來。達(dá)娃來到德吉跟前,抱著她說:“我們再也聽不到桑杰阿媽唱歌啦。\"說著便哭出了聲,她也想隱忍,卻怎么也控制不住。央真阿媽乞求道:“請不要用眼淚打濕靈魂的翅膀,請讓你們的桑杰阿媽快快地走吧。”卓瑪阿媽說:“前幾天她就說,雅拉雪峰見到她的日子不遠(yuǎn)啦。”白瑪迷惑地望著兩個阿媽,心想:怎么這樣說?好像死亡并不是意外,而是人的預(yù)設(shè),是生命跟雪山的約定。噶瑪想起他今天磕頭時,趴在地上打了個盹,突然看到桑杰阿媽走來,對他說:“我今天磕了最后一個頭,你們才開始,好好磕的要哩?!笔庆`魂前來告別,還是量子糾纏的另一種表現(xiàn)?不管距離有多遠(yuǎn),一個人死亡時,跟死者有關(guān)系的其他人也一定會有反應(yīng)。量子是有情有愛的,“糾纏”是愛的牽手,“隧穿”是愛的突破,“漲落”是愛的潮來汐去。往回走的時候,卓瑪阿媽唱起來,是一首桑杰阿媽唱過的歌:
淋雨的時候我是雨,冒雪的時候我是雪,如果你無法變成雨和雪,就不要淋雨和冒雪。
雪還在下,好像世界原本就是這樣,曾經(jīng)的晴朗和陽光的灼熱不過是人的一場夢,夢醒了,就只能面對白色而寒冷的現(xiàn)實了。風(fēng)在地上巡邏,到處都是游蛇飛動,雪浪奔放著,從天邊來到眼前,留下了滿地的死寂。不可抗拒的嚴(yán)酷迫害著生命,也禮贊著生命,絕望的大地上,堅韌是唯一的需要。新一天的朝山開始了。
平措湊到玉羅跟前,嚴(yán)肅地說:“你聽見了沒?卓瑪阿媽的祈禱里,加進(jìn)去了桑杰阿媽的祈禱。\"玉羅瞪他一眼:“你是專門來說給我聽的?”“噢呀,怎么還是‘瘸腿的母狼’啊?桑杰阿媽遲早會被狼吃掉。她們沒有恨,為什么人可以沒有恨?想一想吧。\"“你最好把這話告訴所有人,尤其是一直緊跟著我的這個?!逼酱肱ゎ^看了一眼仁欽措,迷茫地問:“為什么?\"德吉又開始提醒大家:“閑話休息時說,專心祈禱的要哩。”這時,央真阿媽突然站起來,望著天空喃喃地說:“要晴啦?!贝蠹铱吹剑瑤字粸貘f從東邊飛來,穿過雪霧朝西飛去,輕快的翅膀上似乎帶著太陽的信息。
第二天雪停了,太陽急迫地扒開云霧,好奇地看著地面:怎么是這個樣子的,生命呢?看了半天才看到幾頭饑餓的野牦牛正在盲目地翻越一座山梁;看到藏野驢無助地聚集在山坳里,它們的前面,是一群更加無助的白唇鹿;看到奔涌的雪潮中,苦苦移動著一隊比野生動物更脆弱、更渺小的朝山人。光芒和溫暖立刻蜂擁而來,逼迫人們拿出墨鏡扣在了眼睛上。央真阿媽和卓瑪阿媽拒絕了德吉為她們準(zhǔn)備的塑料防護(hù)鏡,從腰帶里抽出黑牛毛編織的眼罩,套在了臉上??念^持續(xù)著,行進(jìn)雖然緩慢,卻頑強(qiáng)得像野牦牛頂架,頂不過他們,慢慢后退的是整個不朽的高原。兩個月過去了,他們喝著酥油茶,說著“扎西德勒彭松措(吉祥如意大圓滿)”,度過了新年,又艱難地磕了一個月,終于走出雪原,看到了被人清掃過積雪的柏油路。路是穿過一座小鎮(zhèn)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來。達(dá)娃病了。
其實達(dá)娃早就病了,她只是堅持著,不想拖累大家,一見小鎮(zhèn),就再也撐不下去了,感覺前面滾燙,后面冰涼,趴在地上渾身發(fā)抖。來之前她準(zhǔn)備了一個藥箱,但德吉說服她放棄了:“你見過哪個朝山人是帶著藥的?”所以,作為醫(yī)生,她知道得了什么病,該吃什么藥,卻依然一籌莫展。噶瑪讓大家做好停止磕頭的標(biāo)記,自己背起達(dá)娃朝小鎮(zhèn)走去。德吉說:“恐怕要在這里待幾天啦,大家跟上吧?!毙℃?zhèn)是個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有醫(yī)務(wù)所,看到朝山人背著病人走來,醫(yī)生和護(hù)士迎了出來。又是打肌肉針,又是掛點滴,不用掛號,不用交費。醫(yī)生說:“給朝山人治病,榮幸得很?!?/p>
十五
大概很少有外人經(jīng)過,小鎮(zhèn)上只有一家兩間房子的旅館。德吉說:“朝山路上嘛,最好的就是帳篷,其次是山洞、雪窩子、背風(fēng)處,住旅館就成旅游啦?!闭级颜f:“我渾身癢癢,就想洗個澡。\"德吉說:“這是一次徹底向牧人看齊的朝山,一個人都不能例外。\"醫(yī)務(wù)所的人說:“那就住到病房里來嘛。”德吉同樣謝絕了。大家在醫(yī)務(wù)所前面的空地上開始支帳篷。放生羊扎西“咩咩”叫著,提醒央真阿媽它餓啦。鎮(zhèn)上的人有過來圍觀的,央真阿媽就央求他們給白馬央宗和扎西拿一點草料。沒想到他們拿來的除了青干草,還有暖壺里的酥油茶和焜鍋,還有一塊讓藏獒格列幾乎搖斷尾巴的風(fēng)干羊肺。白瑪說:“這個不能接受吧?”德吉說:“藏獒不拒絕,我們也不能拒絕,拒絕的話就等于你的祈福跟別人沒關(guān)系啦,人家心里會難受的??念^的時候你說請保佑給我吃食的善心人活得比我好,就算是報答啦。\"\"噢呀?!边@天晚上,大家坐在帳篷里,吃到了上路以來的第一頓白面食物。仁欽措不吃,他說自己吃糟粑就行啦。次捷說:“你不會是想下飯館了吧?\"仁欽措苦笑著搖搖頭。鎮(zhèn)上有一家川菜館,卻沒有一個人跑去改善一下伙食,像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頓頓都是最簡單的飲食也不在乎了。卜 ±一古守姜達(dá)蚌 達(dá)蚌胡
著她,一副歉疚的樣子:“干脆你們先走吧,我好了想辦法追你們?!钡录f:“大家又不是等你一個人,我也病啦。”“是我傳染的吧?”“這個不知道,反正頭疼得厲害,還有點發(fā)燒。\"“趕緊打針吃藥的要哩。”達(dá)娃說著,踏實地閉上眼睛,睡著了。三天后,達(dá)娃康復(fù),磕長頭的行進(jìn)再次開始。德吉朝著衛(wèi)生所的人彎腰鞠躬,又叮囑大家不要忘了為醫(yī)務(wù)所和小鎮(zhèn)的人祈福。達(dá)娃問:“你的病也好啦?”\"好啦?!盶"怎么沒見你打針吃藥?”想了想又說,“我知道啦,你根本就沒病。\"德吉一笑,磕下了今天的第一個頭。
天氣晴朗得有點過分,春的氣息連帶著瓦藍(lán)的清透潑灑而來,陽光豐盈地生長著,轉(zhuǎn)眼就把天地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積雪一邊消融一邊滲漏,泥土的呼吸讓地面騰起一層水霧,又讓空氣充滿了舊雪新水的味道。撥開被牛羊啃斷的牧草枯茬,能看到地氣散發(fā)的訊息:淺淺的綠、嫩嫩的黃,從來不會辜負(fù)季節(jié)的根系的復(fù)蘇。風(fēng)軟了,一天比一天軟了,鳥兒們多起來。第一只結(jié)束冬眠的哈拉在洞口陽光的召喚下冒出了地面。一條閃閃發(fā)光的冰河突然來到跟前,磕頭停止了。
噶瑪要走上去看看冰是否結(jié)實,卻被央真阿媽喊住了:“你去干什么?不知道冰厚冰薄的人,就不要逞能啦。”“可是阿媽啦,你也不知道?!薄拔冶尺^的水比你吃過的水多,聽一聽就知道啦?!彼皇侨タ纯矗膊皇侨ヅ吭诒嫔下犃魉暸袛啾鶎雍穸鹊模涌炝丝念^的速度,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離開河岸十幾米了。她身后是放生羊扎西,再往后便是卓瑪阿媽。噶瑪對身后的人說:“等一等的要哩,我們過去了你們再過?!闭f著飛快地舉手拍手,像阿媽一樣輕輕跪地,朝前滑去。阿媽突然停下,頭枕著冰坎,拍了拍冰面,迅速繞開了前面冰層隆起的地方。過河的磕頭變成了曲線,一個彎曲接著一個彎曲,終于過去了,央真阿媽回身跪下,卓瑪阿媽也回身跪下,她們朝著冰河默默祈禱。踏上河岸的噶瑪喊道:“就不要磕頭啦,爬過來就行?!钡录獑柎蠹遥骸澳銈冋f,要不要磕頭?\"次捷說:“你決定吧?!比蕷J措說:“磕頭會增加冰面的重量。”玉羅說:“你現(xiàn)在是我的老師啦,不想磕頭你就別過啦?!钡录f:“我的決定就是阿媽怎么過我們也怎么過。”說著舉起了雙手。次捷說:“我打頭的要哩,斷后的還是你,后面有達(dá)娃,還有馬車?!比藗兣懦砷L長的一溜兒,在次捷的帶領(lǐng)下,沿著阿媽她們留下的痕跡,朝前磕去。很快過去了,都過去了,冰破水涌的擔(dān)憂散到云彩上去了。兩個阿媽一直在祈禱。德吉說:“阿媽啦,謝謝啦?!彼龍孕?,之所以能安全磕過冰面,是兩個阿媽領(lǐng)路的原因,更是祈禱的原因。
一只百靈鳥飛來,不停地啁啾著。央真阿媽笑起來,笑完了又說:“快快磕頭的要哩,我問過遇見的牧人,前面還有一條河?!辈菰系娜硕贾腊凫`鳥的出現(xiàn)預(yù)示著什么:天氣正在迅速變暖,牧草生長的時候來到了。一個星期后,朝山的人們看到了央真阿媽說的那條河,是上路以來遇到的最大的河流。
依然是白閃閃的冰面,和岸土銜接的邊緣涸滿了云影般的潮濕,融化正在發(fā)生,蜿蜒出一道漂亮的鯤邊,冰花悄然無聲地開放著,踩上去會有唱歌一樣的碎裂聲。還是看不到河水的涌動,堅頑的冰蓋固守著冬天的模樣,似乎并不知道冬天正在倒下,活躍的春風(fēng)正從冰層下面鉆進(jìn)去,吹動著藏起來的漣漪。
央真阿媽說:“巖羊不用翅膀就能上山,老鷹不用腿腳就能過河。我?guī)r羊是哩,老鷹是哩,你們不是。我不在頭里路不順,這次跟上次是一個樣子的?!弊楷敯屔鷼獾赝屏怂话眩骸澳闼X在頭里,醒來在頭里,磕頭在頭里,過河也在頭里。你什么都在我頭里,是力氣比我大,還是年齡比我大?”“大我一歲的老太婆,你怎么這樣跟我說話?結(jié)冰的河喜歡力氣小的你不知道嗎?桑杰已經(jīng)走啦,再沒有人向著你說話啦,你不服氣也干蛋?!闭f著硬是把卓瑪阿媽拽到了自己身后。卓瑪阿媽蹶著嘴說:“霸道的老兀鷲,怪不得桑杰要早早地離開你?!备连斦f:“阿媽啦,這一次再不能讓你領(lǐng)路啦。”“我知道你想領(lǐng)路,你給我說說哪里的冰厚哪里的冰薄?!备连斢媚_踩了踩,又俯身摸了摸:“這里厚,厚得都看不到下面啦?!毖胝姘尡阌醚プ釉诟连斆^的地方使勁一躁,冰咔喀一聲裂了,再躁,能看到河底石頭的冰面,卻結(jié)實得就像花崗巖。噶瑪無話了。
央真阿媽朝前磕去,很快就跟河心的冰面親近在一起,磕頭不再是奮力向前,而是收斂著往后,因為一不小心就會滑出超過三步,她跟雅拉雪峰達(dá)成的默契是三步一磕頭,多走半步都覺得誠實得不夠,是對朝山的褻瀆。她身后依然是放生羊扎西,卻少了卓瑪阿媽,她正在賭氣呢:央真老太婆,再也不理你啦,你剝奪了我想多做些事的權(quán)利,你就是我的仇人。卓瑪阿媽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磕頭時,已經(jīng)是倒數(shù)第三了,后面是達(dá)娃和德吉,前面是占堆。占堆的磕頭總是那么用力而笨重,好像輕巧是他的冤家,自始至終都躲著他。但他沒想到,看不見的河心大水很容易破壞冰層的堅固,自己的笨重恰好在碎裂的臨界點上,磕著磕著就聽砰的一聲響,一道裂縫從他混雜著泥土和血跡的額頭下開始,筆直地穿過了他的身體下面。他“啊噓”一聲,來不及做任何動作,就沒人了水中。緊跟在后面的卓瑪阿媽似乎比他的反應(yīng)還要快,一把抓住了他的鞋,又一把楸住了他的褲子。
他在水中掙扎,卓瑪阿媽在冰沿上拽拉。后面的達(dá)娃和德吉驚呆了,不知怎么辦好。冰面的裂縫還在擴(kuò)大,轉(zhuǎn)眼來到了卓瑪阿媽身下。德吉絕望地喊一聲:“阿媽啦,快松手。\"但她沒有松手,而是滾到冰窟的另一側(cè),使勁往上拉著。德吉爬了過去,伸手抓住了卓瑪阿媽的靴子,達(dá)娃也匍匐在冰上拽住了德吉的褲子。幾乎在同時,藏獒格列撲過來,咬住了卓瑪阿媽的皮袍。占堆漸漸出水了,終于全部上來了。卓瑪阿媽見縫插針地給冰河磕了一個頭,感謝這一側(cè)的冰層還能撐住幾個人的重量。但額頭還沒觸到冰面,就聽到達(dá)娃的一聲驚叫。冰面的裂縫閃電般地朝達(dá)娃延伸過去,達(dá)娃是跪著的,還來不及轉(zhuǎn)身,陷落就已經(jīng)發(fā)生。
卓瑪阿媽撲了過去,就像她面前不是裂冰而是草原,淹沒她的也不是水浪而是花朵。她用撲過去的慣性推了達(dá)娃一把,自己卻被裂縫摟進(jìn)了懷抱。她沉浮著,推了一把,又推了一把,直到夠不著了才放棄。達(dá)娃被推離了冰窟,又在德吉的撕扯下,躲開了裂縫?!鞍尷??!钡录宦曮@叫?!鞍尷?。\"達(dá)娃一聲哭喊。還在嘔吐的占堆發(fā)不出喊聲來,只能把祈求的雙手舉向天空。風(fēng)呼嘯而過。
著。央真阿媽說:“本來是我要走的,你怎么走到我頭里啦?是不是桑杰在前面等著你?卓瑪啦,今世的頭你磕完啦,來世的頭就要接上啦,等等我的要哩,還是我們?nèi)齻€一起磕。\"說罷,站在離冰窟五步遠(yuǎn)的地方,催促德吉、達(dá)娃和占堆趕快走。噶瑪說:“我在前面領(lǐng)路,你們跟著。\"德吉猶豫了一下,便磕著長頭朝噶瑪走去。噶瑪提醒道:“你是在死亡線上磕頭,待會兒上岸,在陸地上多磕幾個補(bǔ)上不就行啦?”德吉說:“我學(xué)阿媽的,阿媽沒有落下的地方,我們都不能落下。\"達(dá)娃和占堆跟在了她后面,也還是磕著長頭,卻已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失去了朝山本該有的坦然和幸福。噶瑪警惕地觀察著冰面,慢慢滑動著。央真阿媽町著兒子和磕頭的人,覺得他們選擇的路線沒有錯,就回身看了看還在等待過河的白馬央宗和藏獒格列。
十六
前面的人踏上陸岸后,才發(fā)現(xiàn)后面出事了。噶瑪趕緊往回走,卻被央真阿媽拉住了:“你的身量太重啦,冰不高興了怎么辦?大家就都不要下去啦,還是我去看看的要哩。\"“阿媽啦,你不能去?!备连斂窗尣宦?,就拉開距離跟在了后面。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接近
風(fēng)從冰面上吹來,糾纏著央真阿媽的靴子半天不走。央真阿媽說:“噢呀噢呀,卓瑪我知道啦,你是說跟著你走,冰就不裂啦。”她來到白馬央宗身邊,把車上的帳篷綁在它身上,自己拉著生活用具和食物,朝河心走去。白馬央宗和藏獒格列一前一后跟著。風(fēng)在前面帶路,呼呼地叫著,生怕后面的人、馬、藏獒看不見它的引導(dǎo)。央真阿媽說:“你就不要叫啦,我的眼睛好好的,知道你在哪里?!憋L(fēng)果然不叫了,沿著冰面輕輕地吹,輕輕地吹,終于不吹了,走到遠(yuǎn)方去了。央真阿媽慶幸地踏上陸岸,朝著風(fēng)說:“瓜真切,瓜真切。白馬央宗長長地嘶鳴著,藏獒格列汪汪地吠叫著。深沉的告別里,滿滿的都是對卓瑪阿媽的祝福
朝山的人休整了一天,悲傷的情緒回蕩了一天,然后便是再次出發(fā)。
磕長頭平靜地持續(xù)著。央真阿媽顯得很孤獨,她要一個人度過漫長的夜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噶瑪讓她跟大家一起睡大帳篷,或者自己去小帳篷跟她睡,她都拒絕了:“我的日子也不多啦,萬一我到不了雅拉雪峰,你們好好磕,再把扎西帶上。\"德吉說:“阿媽啦,過去我們有三個精神領(lǐng)袖,現(xiàn)在就剩下一個啦,你不能這么快就走掉。\"\"什么是精神領(lǐng)袖?\"\"就是像高高的雅拉雪峰那樣的人。\"“那樣的人我不是唄,我就是一棵草,山上頭不生,山下頭才長。‘
阿媽執(zhí)意要跟在大家的后面,噶瑪只好磕一陣頭,站起來回望幾眼,看見了繼續(xù)磕,看不見就等著。他看到所有人的額頭上都隆起著青紫的大包,有的爛了,有的明光閃亮;看到紫外線的印痕就像兩坨干牛糞貼在大家臉上,隨時都在燃燒;看到青綠和鵝黃的交替中,又多了一些斑斕,是天藍(lán)韭的紫瓣、蒲公英的黃朵、臭蚤草的金花、馬先蒿的紅英。沒有愛就沒有綻放,沒有宇宙運動。宇宙線是愛我們的,雖然它可以導(dǎo)致物種的變異和滅絕,但正是舊物種的滅絕換來了更多物種,包括人類的崛起;太陽風(fēng)是愛我們的,不然就不會制造那么多賞心悅目的極光,也不會周期性地清潔地球,把病毒減少到最低程度;整個宇宙都是愛我們的,它用七萬億分之一的概率創(chuàng)造了地球,也創(chuàng)造了愛中生有的幸運。而我們卻不懂得用同樣的關(guān)愛去珍惜地球,冰川一天天退化了,雅拉雪峰的雪越來越少了。
有一天,磕頭剛剛開始,平措的手機(jī)響了。此前,幾乎所有的日子,磕頭的時候,要么沒有信號,要么關(guān)機(jī),手機(jī)的安靜表達(dá)著一種與外界隔離的決絕,表達(dá)著大家對虔誠的祈禱需要專心致志的重視,但是今天怎么了?秩序突然打亂了。平措坐在地上,嗯嗯啊啊地接著電話,起身,哭喪著臉說:“我不能再磕下去啦。”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驚訝地望著他。他哀嘆一聲說:“老婆病啦,要我趕緊回去?!备连斣囂街鴨枺骸安粫皇窍肽懔税??\"平措沉重地?fù)u搖頭,走向了公路的另一邊。德吉張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下去,挽留顯然是多余的,遺憾才是她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一瞬間,她想到了殘缺美,想到了行為藝術(shù)的本質(zhì)也許就是走向煙消云散,跟所有的生命一樣,被創(chuàng)造的初始,就伴隨著回歸空幻的沖動,不必強(qiáng)求,自然而然才應(yīng)該是她的原則。她說:“也許沒什么大病,你還能回來趕上我們。\"\"可能性不大,如果不嚴(yán)重,老婆不會輕易叫我回去?!薄芭?,對啦,不是說好了嘛,每個人在祈禱什么,最后都要說出來。你現(xiàn)在可以說啦。\"看平措很猶豫,德吉又說,“就告訴我一個人,到達(dá)雅拉雪峰后我再宣布?!薄安挥昧税?,到時候大家肯定會知道?!币惠v黑色越野車響著喇叭路過,看到平措招手,停了下來。平措過去沒說幾句話,就拉開車門鉆了進(jìn)去,好像這輛車是專門來接他的。
一個星期后,朝山的人路過一個叫岡嘉的小鎮(zhèn),達(dá)娃再次病倒了。她在冰面上受到驚嚇,又一直為兩個阿媽的離去悲傷不已,情緒影響著健康,“高反”乘虛而入,讓她發(fā)燒嘔吐,渾身乏力,綿軟得失去了筋骨。她躺在小鎮(zhèn)醫(yī)務(wù)所的病床上,拉著德吉的手淚流滿面:“對不起,我不能堅持到底啦。要找的東西我已經(jīng)找到,那就是什么也不怕,包括死,就像卓瑪阿媽和桑杰阿媽那樣,如果不是救人,她們都會長命百歲??墒俏以趺茨茏龅讲慌滤滥?,真害怕再磕下去,我就會死掉,海拔越來越高啦,身體越來越弱啦。我一路祈禱的就是讓我順利到達(dá)雅拉雪峰腳下,現(xiàn)在看來我能實現(xiàn)的就是回去,老老實實做一個病人信得過的醫(yī)生?!彼龓捉^望地思考著生與死的問題,卻因為沒有膽量自己面對而選擇了離開。德吉說:“不要這么說,就算你不怕死,要留下來磕到底,我也不會答應(yīng)。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但這次朝山給我的教訓(xùn)是,極致的都是殘缺的,只有殘缺才能創(chuàng)造完美,審美忌諱飽和,缺憾才是我們的追求。就跟人生一樣,高明的人求缺,愚蠢的人求滿。何況藝術(shù)是有主題的,我們這次‘行為'的主題最初很模糊,現(xiàn)在越來越清晰,那就是:把生留給別人。桑杰阿媽和卓瑪阿媽的離開是這樣,朝山的目的是這樣,找車把你送走也是這樣。雅拉雪峰最終成了你無法相遇的陪伴,不是也挺好嗎?”說完,她叫噶瑪去公路邊攔車。占堆告訴她:“有人已經(jīng)去啦。
去攔車的是白瑪。他攔到了一輛卡車,卻不能馬上出發(fā),因為司機(jī)又餓又困,想在小鎮(zhèn)上吃飯睡覺,凌晨四點出發(fā),爭取明天天黑前趕到州上。噶瑪說:“要不就再攔一輛?”白瑪說:“不用了吧,路過的車一般會在縣上停留,它是直接到州上的,回省上方便些?!焙蟀胍?,大家起來為達(dá)娃送行,之后回到帳篷又睡了一會兒,便開始了新一天的朝山。德吉問:“白瑪呢?\"大伙這才意識到,白瑪走了。
很快,噶瑪便收到了白瑪?shù)奈⑿牛簺]有告別就離開了你們,因為是逃兵,沒臉面對大家。朝山的苦超出了我的想象,很難再堅持啦,更重要的是,公司要我立刻回去,不然就沒有我的位置,我也就掙不上錢啦,而我一路的祈禱是發(fā)財,發(fā)財,發(fā)大財。朝山以來,我天天看到的是你們的笑臉,自己卻跟過去一樣,怎么也笑不出來。一個一輩子想要掙錢也就注定一輩子高興不起來的人,衷心祝福你們朝山吉祥。另外我想告訴大家,平措離開的原因不是老婆病啦,他一直都在祈禱自己成為城市園林設(shè)計院的院長,沒想到突然傳來消息說,空缺了三年的院長最近就要補(bǔ)上啦,有可能是他,也有可能是別人,他不想聽天由命,想回去參與競爭。平措委托我在朝山的最后說出來,但我的最后就是現(xiàn)在,只能提前讓你們知道啦。
十七
不是嘴啃泥巴的朝山人,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青灰色的流石灘上還有那么多同樣也是青灰色的半荷包紫堇,花已經(jīng)敗落了,應(yīng)該是天藍(lán)的,圓圓的葉子卻把自己打扮成石頭的模樣,渴望著不被動物吃掉,然后地久天長。再往上是黃色綠絨蒿的領(lǐng)地,就像動物的群落,有擁擠在一起的,也有孤零零一枝獨秀的,那種金燦燦的嬌艷賽過了低處的牡丹。不時有棉毛團(tuán)一樣的白花花的雪兔子出現(xiàn)在腳下,人就得趕緊躲過去,碰傷它們跟碰傷自己的心是一個樣子的。偶爾會有一株塔黃從石縫里冒出來,真像一座金色的寶塔,指天而立,里面是花蕊的暖房,風(fēng)吹不到,雪打不上。更有雪蓮用葉子包緊了自己,驕傲地迎風(fēng)而抖,是比人,也是學(xué)人,比那些比下去的人,學(xué)那些依然向上膜拜的人。而流石灘上更多的植物是苔蘚,它們不是生長,而是一種涂抹,橘黃一片,艷紅一片,用墊子狀的波浪起伏的蚤綴和點地梅間隔開來,然后連接成更大的一片。正是燠夏,這里卻寒風(fēng)凌厲。
朝山人經(jīng)歷著上路以來最曲折的磕頭和最緩慢的速度,接近著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望見的雅拉雪峰。他們經(jīng)常會停下來,喘夠了氣再磕,因為地勢太高了,除了央真阿媽,大家都感覺到了頭重腳輕,胸悶氣短。噶瑪說:“雅拉雪峰已經(jīng)沒有雪線啦,雪線后退到云彩上去啦,溫室效應(yīng)就像一頭能吞掉一切的巨大怪獸。”似乎沒有人對這個問題感興趣,除了阿媽。阿媽滿臉濕潤地望著不遠(yuǎn)處的峰頂,像是要把最后的潔白收到眼晴里保存起來。山脈蜿蜒,全都是掙獰的裸巖,只有一座峰覆蓋著不多的晶瑩,伸出去一只巴掌,就全蓋住了。看到有別的朝山人路過,噶瑪就打聽對方來過幾次。終于問到一個年年都來轉(zhuǎn)山的人,說是十年前還是冰雪的地方,現(xiàn)在都成了沼澤或者溫泉,來這里的人都會去那里洗澡。
幾天后,他們磕到了雅拉雪峰腳下,一個旗幡獵獵、桑煙裊裊的地方。這里是轉(zhuǎn)山的起點和終點,是朝山人的營地??闹L頭遠(yuǎn)來的人必須圍繞雪峰至少轉(zhuǎn)一圈,才算是功德圓滿。他們在這里扎起帳篷住了一夜,便沿著轉(zhuǎn)山人踩踏出的崎嶇小路匍匐而去。一圈最快也得九天,馬車不可能跟在后面,只能讓白馬央宗馱著一部分行李,同放生羊扎西和藏獒格列一起,跟在后面。
中午停下來吃糟粑時,噶瑪看到一條花白的山脊插向了雪峰的高坡,不禁驚喜地叫起來:“這里也有雪?!卑屨f:“這么多蹄印子朝那里去啦,怎么會是雪?”德吉問:“有蹄印子就不是雪啦?”\"噢呀。\"噶瑪好奇地走了過去,氣喘吁吁地捧回來一些土給大家看。次捷驚叫起來:“鹽堿?”噶瑪說:“鹽堿不會孤立出現(xiàn)在一條山脊上,臨近的地方肯定還有。”他仰望著高山,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不會是從上面流下來的吧?如果是翻出地表的鹽堿在融化冰雪,雅拉雪峰的消失不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嗎?而從理論上說,古喜馬拉雅海存在過的地方,應(yīng)該到處都是冰蓋一樣的鹽層。阿媽說:“越往高這東西越多?!备连攩枺骸鞍尷?,你怎么知道?”“人不知道的事得問天,天不知道的事得問地,地不知道的事得問野牲。”噶瑪看到,正有一群喜歡舔鹽的巖羊出現(xiàn)在朝山人無法到達(dá)的山腰上。
轉(zhuǎn)山的路艱難而危險,有的在巖石縫里,有的在懸崖邊上,有的需要下溜,有的需要攀爬,有好幾處都是人磕過去以后,再回來拉起白馬央宗繞道而行,三四個小時后才能來到做過標(biāo)記的地方。長頭沒有漏掉一寸土地,包括阿媽在內(nèi),大家都很累,都和“高反\"交上了朋友,尤其是噶瑪,只要停止磕頭,就能聽到心臟的鼓鳴,明顯能感覺到它的每一次跳動都用盡了力氣。三天后,他們看到了沼澤和泉水。霧氣騰騰的山坳里,許多朝山人在洗澡。阿媽說:“我轉(zhuǎn)一圈以后再洗的要哩,洗完了我再轉(zhuǎn)。你們?nèi)ハ矗降撵`性是雪給的,人的靈性是水給的,干干凈凈地朝山,雅拉雪峰會高興的?!彼麄?nèi)チ恕0尷^續(xù)磕頭,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年輕人和文化人組成的朝山分隊啦,想盡快跟他們分開,因為自己是要一直轉(zhuǎn)下去的,而他們轉(zhuǎn)完一圈就走啦,要回城里上班去啦。
央真阿媽磕了幾個頭,看到白馬央宗跟了過來,就說:“你馱著帳篷你不知道嗎?你走了他們怎么過夜?”白馬央宗不聽她的,她只好停下來,想把它拴到一個地方,卻發(fā)現(xiàn)兒子噶瑪并沒有洗澡,而是離開溫泉,走向了對面的山脊,越走越高。她嘟濃著:“那么高的地方我都不敢去,你去干什么?\"有人喊:“老人家,過來喝茶吧。\"她走向幾個正在休息的轉(zhuǎn)山人,說著祝福的話,接過一碗剛剛燒滾的酥油茶,坐下來跟他們說話。一會兒,幾個轉(zhuǎn)山人滅了牛糞火,收拾起家什,繼續(xù)轉(zhuǎn)山去了。噶瑪?shù)沧不貋?,一屁股坐在阿媽跟前,喘了半天才說:“阿媽啦,我好像不是你的兒子啦,你好好的,我怎么就又喘又軟得走不上去呢?心像是要從嘴里跳出來啦?!薄澳闵先ジ墒裁磫??\"\"取一點山頂?shù)耐粒靡粔K山頂?shù)谋?,帶到學(xué)校里去,化驗一下的要哩?!彼麤]告訴阿媽有什么用,只是呆呆地望著山頂?shù)姆e雪,心事明明白白地閃現(xiàn)在眼晴里,冰峰知道,阿媽也知道。
噶瑪已經(jīng)嘗過了溫泉的水,有一點點咸,也看過了泉水邊的泥土,有跟別處一樣的鹽分,只是很輕很淡。溫泉的那邊是咕嘟咕嘟冒著水泡的沼澤。也許是永凍層解凍了,溢出地表變作了泥淖,隨之而來的便是地?zé)嵘仙⒀┥綔厝某霈F(xiàn);也許是極寒氣候的消失引發(fā)了高山鹽池的粒子膨脹,加快了覆冰和積雪的消融;也許大氣變暖的原因除了碳排放過量,還要加上從未停息過的地殼運動;也許我們應(yīng)該更多地從地球內(nèi)部尋找冰川退化的原因,而不是不切實際地去追究宇宙飛彈的責(zé)任和太陽風(fēng)的干擾;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認(rèn)為:既然雪山的迅速消失不可挽回,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去幻想挽回,或者悲觀地認(rèn)為地球會因此失去所有的平衡。從恢復(fù)原始的動植物系統(tǒng)中找到生態(tài)重建的拐點,仍然可以保證地球?qū)λ猩淖甜B(yǎng),保證它永遠(yuǎn)是宇宙間的宜居之地。而我們對“宇宙線和太陽風(fēng)的作用以及對高原生態(tài)的影響”的研究,目的并不是為了找到破壞冰川以及影響全球氣候的原因,而是為了讓宇宙能量更有效地參與保護(hù)地球的行動。因為所有的能量都是愛的表達(dá),它愛我們,所有的物質(zhì)、所有的粒子、所有的遇見都愛著我們。
洗溫泉的人陸續(xù)回來了。噶瑪問:“德吉呢?”玉羅、仁欽措和占堆都說沒看見。次捷說:“好像到里面去啦,聽說里面有更大的泉池?!庇值攘艘粫海€不見德吉回來,噶瑪便帶著藏獒格列朝濃霧彌漫的山坳走去。走著走著,藏獒格列跑起來,轉(zhuǎn)眼不見了。他覺得格列就能把德吉叫回來,便喘著氣,揉著胸口,蹲下來等著,但等來的卻是一陣急切的吠鳴。他忽地站起,跑向了水霧深處。德吉一見噶瑪就哭了:“你怎么才來啊?為什么不來跟我一起洗?”噶瑪嚇壞了:“怎么啦?你怎么啦?”德吉不想跟別的男人離得太近,就走到里面來了,這兒沒有人,很安靜,她脫光了自己,泡到溫泉里,靠著巖石睡著了。是不定時的噴射燙醒了她,她慘叫著爬出泉池時,已是滿腿燙傷,才意識到為什么這里沒有人。噶瑪手忙腳亂地幫她穿上衣服和褲子,扶著她離開了那里
眨眼之間,熱巴珠巴朝山分隊的組織者德吉就不能繼續(xù)朝山了。她哭了。噶瑪說:“雅拉雪峰就在眼前,你的作品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只剩下安全返回啦?!薄拔揖褪遣桓市陌?,來到雪峰連一圈都沒有轉(zhuǎn)夠,等于畫句號時畫成了逗號。”“最好的作品最后都應(yīng)該是省略號,不管形式上的還是含義上的?!贝谓菡f:“噢呀,你畫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省略號?!闭级颜f:“送你回去的要哩,你就不要傷心啦。我們這一次朝山,都應(yīng)該感謝你。”次捷說:“我送她吧?!备连敳恍嫉卣f:“為什么是你?”“你不保護(hù)央真阿媽啦?現(xiàn)在只能是你留下,我離開。要是你覺得你的阿媽也可以不用管,我們兩個一起送,反正我是要回去啦。\"阿媽說:“山管的是水,水管的是草,草管的是牛羊,牛羊管的是人。顛倒過來的話,就不知道怎么辦啦。都回去吧,剩下的頭我替你們磕啦?!备连敓o奈地沉默著,自己朝山的初衷是不放心阿媽,到了這里又有了對雅拉雪峰的擔(dān)憂,那些意識到的問題還沒有考察清楚呢。他小聲對次捷說:“德吉不可能是你的,永遠(yuǎn)都別想一臉痛苦的德吉被噶瑪扶上了馬背。次捷拉著馬走了,突然回頭問:“白馬央宗怎么辦?”噶瑪說:“攔到了汽車你就放開它。\"阿媽說:“噢呀,它會找到我們的。”
十八
朝山遇到了最后的艱難,除了路的危險,還有輜重一一他們必須把兩頂帳蓬和食物背到前面,再返回來磕頭,路可以重復(fù),但體力不能,他們越來越虛弱了。第二天,又要上路時,噶瑪說:“要不你們也回吧,我陪著阿媽再轉(zhuǎn)幾圈,等她滿意了,我就攔車送她回家。\"玉羅嘆口氣說:“堅持到今天,也算是到頭啦,不是路到頭啦,是腦子到頭啦,再沒有新的想法了嘛,我就是一汪咸水,等著變成鹽疙瘩啦。”占堆依然是一副瞧不起對方的表情,冷哼了一聲問:“難道你現(xiàn)在還想著殺人?\"“不想啦,我一路的祈禱靈驗啦,盡管雅拉雪峰比我想象的還要悲慘,但它把我壞掉的靈魂換成好靈魂啦。”占堆說:“說清楚一點嘛?!薄拔乙呀?jīng)知道勾引我老婆的是誰啦。”噶瑪說:“那就好,朝山解決了你的問題,趕緊回去的要哩。\"玉羅哼了一聲,問自己的學(xué)生:“你呢?也想跟我一起回嗎?”仁欽措搖搖頭:“你走你的,我不可能再是你的學(xué)生啦。\"說著,兩手捂住眼睛,突然哽咽起來:“對不起,我愛上了你老婆,但我更愛你的研究成果,她偷著拷貝了一份給我?,F(xiàn)在,我不要啦,全都物歸原主啦。\"說著站起來,轉(zhuǎn)身朝央真阿媽和噶瑪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揚長而去,又突然回頭說:“我一路祈禱的就是讓玉羅老師趕快死掉,但是自從見到雅拉雪峰,就什么祈禱也沒有啦。\"幾個人呆愣著。噶瑪想追上去攔住仁欽措,被玉羅拉住了:“他已經(jīng)說了實話,就不想再看到我們啦。”占堆說:“不過我還是想看到你們。”玉羅說:“你跟他不一樣,他是想害死我?!薄拔乙膊皇悄銈兿氲哪菢?。老實說,陪伴你們一年多的占堆,其實是個逃犯,別緊張,不是殺人犯罪,是經(jīng)濟(jì)犯罪,我融資蓋樓,騙了許多錢,不用說你們也猜得到,我一路的祈禱是什么。祈禱到后來就跟仁欽措一樣,什么祈禱也沒有啦,因為我已經(jīng)想好,回去自首,砸鍋賣鐵還賬的要哩。要是我坐了監(jiān)獄,你們別忘了來看看我,對我說雅拉雪峰又有雪啦,我會很高興的?!彼蘖似饋?,“人這一輩子,都能像三個阿媽一樣無欲無求該多好?!?/p>
阿媽好像并沒有聽他們說什么,覺得休息夠了,便又開始磕頭。大家跟在了后面??闹闹?,占堆不見了,臨到中午,玉羅也不見了。
噶瑪和阿媽在三石灶上做了兩碗熱騰騰的糟粑糊糊吃了,然后把大帳篷和一部分糟粑放在路邊,用石頭壓著,希望需要的人拿走。噶瑪背起小帳篷、半毛袋糟粑和半毛袋干牛糞,阿媽背起鋁鍋,兩個人繼續(xù)磕頭。
三天后的傍晚,他們來到一片擠滿了大石的山坡上,在一個背風(fēng)的土坎前扎起了帳篷。冰冷的陽光從山峰的間隙射過來,就像一河波蕩而來的金色天水,環(huán)繞著雅拉雪峰不動不搖的軀體一再地拍打。云低了,補(bǔ)充著雪消冰融后的空白,讓雪峰的瑩潔像藍(lán)天一樣遼闊。風(fēng)在奔跑,走向山那邊的腳步是那樣急切,因為它不喜歡黑暗,一進(jìn)入夜晚就會尖嘯悶吼。而那邊,那邊的那邊,依然是晴空白晝。已經(jīng)好幾天沒看到草了,轉(zhuǎn)山的路上不長草,生命的禁區(qū)里,人的活動像是極限之外的挑戰(zhàn),卻屢屢成功,如同踩塌了高挺的海拔。酥油吃完了,他們用冷澤里的淤水燒了半鍋清茶,吃起了糟粑。噶瑪很快吃好,用手掌擦著嘴說:“阿媽啦,明天我們就轉(zhuǎn)夠一圈啦,我送你回家吧?\"“不回,山上的雪多多地有了我再回。\"“那我就只能陪著你啦,我上班的學(xué)校不要我了怎么辦?”阿媽不吭聲了。噶瑪又說:“這里是離山頂最近的地方,再不去取一點土,拿一塊冰,就沒有機(jī)會啦。”
噶瑪去了。阿媽說:“格列,格列,你跟他去。\"藏獒格列跟在了后面。阿媽等著,等到天黑還不見他們回來,就絮絮叨叨說起來:“雅拉雪峰啦,你可別看錯了人,天黑啦,你的眼睛沒有黑,收走的是我,不是我兒子,我的命能變成雪,年輕人的命能變成什么?變成一塊石頭就不錯啦。你少的是冰雪,不是石頭,千萬千萬保佑兒子的要哩,他就要結(jié)婚啦。黑牦牛身上的白毛長在頭上,我就是頭上的那個;黑青稞里的白青稞沉在炒鍋底下,我就是底下的那個。\"說著,手放在放生羊扎西的騎角上,唱起來:
黃芪的紫花開啦,錦雞兒的藍(lán)花敗啦;
藍(lán)藍(lán)的冰雪多啦,白白的冰雪 少啦。
一世磕過的頭數(shù)不過來啦,一心想念的人都到那邊去啦。
央真阿媽一夜沒睡。太陽一出來,她就拿起半毛袋糟粑,帶著放生羊扎西朝山頂走去,邊走邊揚撒著糟粑,是給雅拉雪峰的祭祀,是給屬于雪峰的石頭和冰雪的祭祀。大約三個小時后,阿媽背著半毛袋山頂?shù)耐?,抱著一塊用石頭砸下來的冰,回到了帳蓬旁邊。她把冰放進(jìn)鋁鍋,收拾起帳篷,朝山下走去。
她沒有想到,自己走去的路線跟白馬央宗尋找主人的路線正好相反,她和它無可挽回地錯過了。以后的日子里,白馬央宗沿著轉(zhuǎn)山的小路走啊走,不時地嘶鳴著:“阿媽啦,你在哪里?\"它跟央真阿媽的感情跟兒子對母親的感情是一個樣子的,所以它也叫她阿媽啦。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希望和失望的交織讓它瘦骨磷峋,它成了一匹生活在雅拉雪峰的野馬。
央真阿媽來到轉(zhuǎn)山的起點,看到有人在用手機(jī),就說:“請你幫我打個電話,我還有個兒子叫南卡。”“這里沒有信號,試了幾次都打不通。\"阿媽一臉迷茫,不知道什么叫沒有信號。過了兩天,她來到公路上,又央求別人幫自己打電話?!班扪?,老人家,你把電話號碼告訴我?!薄笆裁词请娫捥柎a,我不知道唄。”“那我怎么幫你打?”她又想到了德吉,還是不知道她的號碼,就哀嘆一聲,揮了揮手。她覺得不知道也是對的,山頂?shù)耐梁捅鶋K總不能從電話里傳過去吧?再說了,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現(xiàn)在告訴親人和過些日子告訴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她身上只有幾塊錢,還帶著放生羊扎西,只能一路乞討一路走,見了人就問:“去省城的路沒有錯吧?”一個給她指過路的卡車司機(jī)返回時又見到了她,停下來,把扎西抱上了車廂,把她請上了駕駛室:“我去的地方離省城不遠(yuǎn),拉著你吧
半個月以后,央真阿媽帶著她的放生羊扎西出現(xiàn)在兒子噶瑪?shù)膶W(xué)校里。她把半毛袋土和被她暖熱的一鋁鍋冰水放在物理學(xué)院的院長面前,說:“我兒子噶瑪知道吧?這是他要帶到學(xué)校來的?!薄案连斈??”\"噶瑪走啦。”“去了哪里?”“我忘了問問雅拉雪峰。”院長是知道德吉的,趕緊打電話叫來了她?!鞍尷?,噶瑪呢?\"“走啦,他去山頂上取土取冰的時候,心從嘴里跳出來啦。還有藏獒格列,也走啦??匆姷娜苏f,格列想把他從山上拖下來,使的勁太大,自己滑到冰窟里去啦。\"德吉流夠了淚,才把阿媽接到窗戶前有一棵槐樹的房子里:“阿媽啦,這是噶瑪?shù)募?,你就住著吧,我來伺候你。”央真阿媽答?yīng)著,但只住了兩天就待不下去了,因為放生羊扎西要吃草。德吉只好送她回去。阿多岡日草原松曲流域的姜塔村用無邊的秋色和纏綿的微雨迎接著她,親人和牛羊迎接著她。
這年冬天,一場罕見的大雪覆蓋了整個雅拉雪峰,雖然到了夏天積雪大部分融化,但它周圍的群山卻一直保持著峰巔的潔白。不久,由物理學(xué)院院長執(zhí)筆,第一作者是噶瑪(加黑框)的研究報告《宇宙線和太陽風(fēng)的作用以及對高原生態(tài)的影響》發(fā)表在《科學(xué)叢刊》上。報告指出:雅拉雪峰的地?zé)嵘仙l(fā)了古老鹽池的膨脹,又促使冰川迅速退化后形成了上百處泉水和大面積的沼澤。正是這些泉水和沼澤制造了豐沛的降雪量,說明一旦地表擁有足夠的水源涵養(yǎng)能力,并由局部擴(kuò)展到全局,就有可能有效遏制冰川的退化,甚至有可能用豐富的植被和水源代替冰川的存在。對我們來說,地球的曙光并沒有消失,它一直都在那里。
三年后,阿媽再次出發(fā),一路磕著長頭,去朝拜雅拉雪峰,也想去尋找白馬央宗,卻病倒在路途中一個叫瑪曲村的地方,很快去世了。放生羊扎西不吃不喝,餓死在阿媽被雅拉雪峰收走的草場上。
原刊責(zé)編 張菁
【作者簡介】楊志軍,著有長篇小說《藏獒》《潮退無聲》《無岸的?!贰栋皖伩降暮⒆印贰度吹脑鞯吕铡贰赌闶俏业目裣肭贰堆┥酱蟮亍贰洞笙蟆返取W髌帆@得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中國好書”、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叢書。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雪山大地》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