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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農,或在昆明某處

2025-06-04 00:00:00陳鵬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5年4期

然而,跟往常一樣,他們孤獨地待在島上,那具睜著眼晴的尸體是他們與大海之間唯一新鮮的事物。

——胡里奧·科塔薩爾《正午的島嶼》

A

你也許聽過《卡農》,也許沒有。沒關系,很多人,我敢說絕大多數昆明人都沒聽過這首名曲。我是在某次聚會上偶然聽到的一一支小型弦樂隊(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現場演奏,竟讓人淚目。太棒了,比鋼琴獨奏更厚重也更憂傷。眼前出現某個畫面:星期天,黃昏,SONY短波收音機正播放弦樂四重奏《卡農》,老孟的兒子小孟從對面沙發上起身,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

小說就從這兒開始吧

老孟說,你干嗎?小孟舉刀便刺。太近了,老孟閃避不及,刀尖沿后腦勺和脖頸劃開皮肉,好在斜斜挑出,僅拉出一條長約二十厘米的傷口。血流如注。老孟大叫,不是疼,是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試想一下,你親生兒子突然跑來要跟你度過三十歲生日,你這個當爹的怎么可能拒絕?茶幾上蛋糕還剩一多半呢,新鮮的蠟燭氣、奶油氣還在飄蕩,你怎能料到他忽然掏出一把利刃?怎能料到他在年滿三十歲這天想殺他親爹?老孟奪門而出,酷似好萊塢驚悚大片:一面狂奔一面大叫\"救命啊” 抱歉,不是真的。真實場景是,老孟被刺一刀后仍呆坐不動,看著年滿三十歲的兒子,詫異地問,孟河,你干什么?他摸一把脖頸,滿手的血。血,順著肩膀胸膛一路向下,將白襯衫染紅,又滴滴答答砸在地板上,很快濕答答一片。

B

這并非一個弒父的血腥故事。了解我小說的朋友肯定知道我不擅長血腥和暴力。與其說不擅長,倒不如說是不愿意。我對血腥的東西歷來反感,點到即止才是小說家的上上策。但老孟的故事并非虛構,它是真的。既然是真的,就回避不了,就必須如實寫出來。寫一個真實事件的意義就在于我就不必向虛構索要什么意義了,真實本身豈不更有力量?不過,還要看你怎么寫,很多人就把活生生的現實給寫死了,也有同行把精彩的虛構變成了意思不大的現實。沒辦法,寫作向來吊詭,否則也太容易啦,阿貓阿狗提筆就能寫。嗯,那天老孟非但沒有撒腿奔逃,反而呆坐著直面兒子的尖刀。于是,孟河刺出第二刀,老孟下意識抱住腦袋側身閃躲,刀鋒掠過后背,好在也只是劃破襯衫,力道遠不及第一刀。直到此刻,他才嚇壞了,才意識到親生兒子想要他的命。不開玩笑。蛋糕邊上的SONY仍在播放《卡農》,旋律舒緩優美。他一度想象六個長相甜美的姑娘坐在某個大教堂布道臺上,為幾十上百人傾情演奏。直到此刻他才往外奔逃,一路上沒發出丁點叫喊聲。他咬緊牙關,意識到傷口仍汨汨流血,但不疼,沒什么感覺,捂著脖頸的右手卻濕漉漉的,像捂著一條吸飽熱水的破毛巾。后來的回憶模糊了:怎么逃出來的?孟河沒追上來?坐電梯下的樓還是跑下來的?一點印象沒有,只記得立在樓下黑暗中,路燈自高處射下光。他辨明方向,直奔小區大門,找到執勤保安,顫聲說,我兒子,嘿,我兒子,想殺我。

C

對父親的記憶一片暗淡,她只記得他臨走前一家三口罕見地圍桌而坐,就在樓下不遠一個“凹糟”館子,吃的什么菜都不記得了,一定有水煮魚,那是媽最喜歡的。父親的長相她也不記得了。明明有照片,她不看。故意不看。自己長得和他相像這一點實在讓她難以接受。雖然她被公認為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之一,可見父親相貌堂堂英俊瀟灑,但她固執地認為所有拋妻棄子的父親都不配叫父親,不配有新的生活、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可恥啊。品行不端的男人該罰做苦役,或流放,孤獨終老,被全世界唾棄。她自十歲后再沒見過他。他也再沒出現過。媽媽病倒后,她更不可能尋求他一絲一毫的援助或同情。絕無可能。

她自認為這點經歷不算什么,最多讓她一眼看穿那些色瞇瞇的老家伙,看穿他們的裝腔作勢、虛與委蛇。比如這一個,快七十歲了吧,坐床沿上來來回回看她。皮肉松弛牽拉,小肚腩窄胸脯讓她想起拔光毛的老火雞。好在體味不重,應該灑過香水,其余部位皺縮程度也還過得去,還不至于令人作嘔(所幸老家伙們不算太多,絕大多數客戶年齡在二十歲至五十歲之間。不過老家伙們也自有其好:時間短是其一,多給錢是其二。凡沖著第二點去的,就沒什么不可忍受,難度系數反而降低了)。他曉著二郎腿,下體被瘦削的大腿遮住,又點一支煙,抽得極慢,像在咀嚼每一口煙霧的滋味。他腦袋碩大,光溜溜不見一絲毛發,由于禿頭時間太久,已經有一層油亮的包漿。他瞇著眼睛看她,她能感受到他被滿足后釋放的善意。這大概是所有老家伙的通病,一旦和年輕姑娘發生關系立刻悲天憫人-你為什么要干這個?為什么不白天好好上學,晚上悶在宿舍里?真他媽無恥。好像不豬鼻子里插蔥就對不住他們那點可憐的尊嚴,對不住趴在她胸脯上口水聾拉的三秒鐘抽搐,更對不住即將給出去的十張大鈔。哦,不,錢早就可以手機轉賬,一切變成數字,對老家伙們的刺激已經沒那么大了。

你叫什么?

蘇粒。

蘇麗?

一粒米的粒。

哈哈,好名字。一粒米的粒。

她迅速穿好衣服。她一旦穿得整整

齊齊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干凈、溫柔、恬靜。這地方離學校很遠,非常遠,昆明市區呢。不必擔心碰上熟人。

大幾啦?

你問過了大叔。

叫大哥吧。

好,大哥。她感到惡心。他少說六十五歲了,還大哥。她都能做他孫女了。

我下次直接給你打電話,直接約好地方,行嗎?

她不吭聲。心想,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哪來下次!

老家伙終于慢騰騰穿好衣服,讓她坐過去,坐他身邊。他看著她,不再伸手碰她,忽然拘束起來。他低下腦袋,臉上一陣羞怯,讓她調出收款碼,付了兩千元。很貴,但值。他說他退休金足夠花了,足夠了。這么多年攢下一筆錢,留給誰呢?他說一旦從地球上消失,一旦化為灰土,他那點錢肯定變成銀行里一筆壞賬。他不會留給任何人。兒子?那還叫兒子?決不給他。一分不給

哦,你有兒子。

對。

多大?

他呀……

老家伙沒往下說。她不問了。

兩人默默坐了一分多鐘,無人吭聲她準備離開,忽然看著他,小聲說,你后腦勺和脖子上的疤,那么長一條疤,怎么弄的?他沒說話,伸手拉她的手。他的手掌小小的、肥肥的,像塊里脊,倒也不讓人討厭。那條疤,第一眼的確嚇人。好在

是關了燈的。

你怎么回去?他說。

打車。她答。

老家伙輕輕點頭。

D

老孟打了110,警察趕到的時候,他正蜷縮在小區對面的小診所處理傷口,醫生先用雙氧水清洗,再上了碘伏。血止住了,傷口不深,不必縫針也不必包扎。警察趕來之前醫生不讓他走,任何人見此情景都會心生側隱的,哪還管得了他從小區走來這一路血也灑了一路。萬幸哪,沒傷著動脈靜脈。醫生說,咋搞的?狗日的誰那么狠?他不說話,牙關緊咬。門外燈光照得如同白晝。孟河遲遲沒有出現,沒從黑暗中殺將出來發動二次襲擊。他沒下樓?走了?去哪了?他有四次機會要他命的:樓道、樓下、過街、街對面。為什么不抓住機會?溜了?還是害怕了,猶豫了?要么,還在家里候著他?110趕來了,立即派出兩人上樓查看。屋門敞開,屋里空著。小區里搜一圈,也沒有。肯定走了。警察問他,這么說,動刀子的人,是你親兒子?是。老孟說。為什么?兒子要老子的命?老孟默然,終于感到傷口鉆心地疼,后腦和脖頸像炸開了。

你還回家?

老孟搖頭,又點頭。

我自己家,不回,去哪里?

你就不怕他殺個回馬槍?警察想了想,又說,也好,你頂上門,任何人敲門,一律不開。一旦他來了,你立即報警,我們七分鐘內一定趕到。

好的,謝謝。

為什么是七分鐘,不是五分鐘?他沒問。

警祭帶他上樓。屋里空蕩湯的,透出襲擊現場特有的掙獰。地上一攤血,把他嚇一跳,很難相信這是從自己身體里流出來的,那么多。親骨肉讓他流了那么多血,媽的。他腳步跟,輕飄飄移到窗口,探出腦袋俯瞰樓房后面的馬路—長而空闊,像被抽干血的大管子,不見一個人影。警察又交代幾句就撤了。他先用兩卷紙巾浸血,再用拖把拖盡,又用干抹布一點一點擦。終于收拾好了。沒有血了。凡沾了血的地方一—沙發一角、椅子腿,都洗了又洗,仔細檢查了幾遍,確定沒有了,真沒有了。他坐進沙發,太陽穴突突跳,鼻腔里仍能捕捉到濃濃的血味。絲絲縷縷的腥氣提醒他,他還活著,還待在自己的地盤上。除了一條長長的傷口,身體各部件完好無缺。他忽然渴得厲害,走到飲水機前接了滿杯涼水一氣灌下,然后重新坐進沙發,直直瞪著電視機。它關著,只是一面單純寧靜的灰黑,像嵌入墻壁的鏡子,隱約照見他呆坐不動。茶幾上SONY收音機也好好的。他打開,沒有《卡農》了一對,他記得出事前聽的正是《卡農》,現在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旋律。現在是昆明新聞,然后廣告,再然后一首老歌,不曉得譚詠麟還是張學友。他聽不出來。他對流行歌歷來興趣不大。又是廣告。他關上SONY,一陣酷似懸空著被扔進黑洞的深深的乏力感讓他不想動彈他好容易從屁兜里摸出手機,給孟河母親打了電話。前妻說兒子不在她那里。在哪里?他說。你問我,我問鬼啊。前妻說。老孟挺了挺身體,說,劉鹽啊,你調教的兒子真牛 × ,差點要了我的命。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劉鹽問他什么意思,他說,我沒說清楚?你的寶貝兒子…他忽然精疲力盡,輕嘆一聲就掛了電話。劉鹽打回來讓他講清楚,他說,你自己問他,如果他在,你就自己問。劉鹽說,不在,他早就不住這里了,早就住三院了,你腦子進屎呀。到底咋了你好好說。老孟說,不說啦,劉鹽,你抽空去看看他,順便告訴他,他爹命大。謝謝他,謝謝他留我一條老命。

劉鹽和警察的反應一模一樣,為什么?又追一句,今天是他三十歲生日啊。

你說為什么?

劉鹽一聲不吭。

為防止她或任何人再打過來,他關機了。

警察臨走交代過他,小心你兒子殺個回馬槍。

會嗎?

他猜他不會。絕不會。兒子啊,兒子,我的兒子喲

他大敞著門,望向門外燈光無法抵達的黏稠的黑暗。

E

第二次約在學校附近。老家伙色膽包天哪 會被撞見的,會讓同學發現不過,就算撞見也有辦法解釋:是爺爺,來看看孫女不行?給我送點東西送點錢不行?蘇粒暗暗佩服自己的膽量,但往后推了半小時,以錯過晚餐高峰,否則在校門外城中村尋找各種吃食的人太多了,難免被撞見。他當然同意,說,我等著,沒問題,你慢慢地,沒問題。她讓老家伙百無聊賴煎熬近兩個小時才悄然出現。她敲門,他大喊,來啦!撲上來開了門。小旅館八十塊一晚、四十塊兩小時的房間非常簡陋,電視開著,聲音很大。老家伙激動地笑著,向后退開讓她進屋。我以為你不來嘍,吃了嗎?我給你點了揚州炒飯。她說吃過了,剛好宿管老師查房,走不開。抱歉。她卸下雙肩包,在椅子上坐下,老家伙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一口,說有人跟著她一起出的校門,她找個借口才把他(她)甩掉。

吃點吧?老家伙把炒飯端過來

蘇粒搖頭。

氣氛尷尬滯悶。電視里在放去年一部相當棒的電視劇一《漫長的季節》,范偉演得很好。她一直覺得他演得好。這是一個殘酷的故事,不該死的人一個個死了。

老家伙坐著不動。

她脫掉耐克鞋,捏捏腳踝,說去洗洗。老家伙說,你真不餓啊?真不餓。她說。老家伙起身,拉上俗氣的醬紅色窗簾,將城中村擋在外面。

你的名字,蘇粒,真名假名?

她笑了,說,你覺得呢,是真是假?

老家伙沒吭聲,挨著床沿坐好

她進衛生間沖淋。地方小得僅能轉身,白瓷磚地面,洗發水、香皂都很廉價。附近小旅館也就這樣了。她放慢節奏,不想太快出去。對這些老家伙,她仍然有生理性厭惡,也知道他們對年輕的身體有多癡迷。不過,外面這位多多少少讓她感到歉疚。她不清楚這種歉疚哪來的。是他給的錢足夠多?不僅不還價還自行提價(翻一倍呢,足足多給一千塊)。也許吧錢給多了人就顯得可憐,就好像茍延殘喘(或患了什么絕癥)再不需要錢了。她裹上毛巾出去,老家伙仍坐在床沿,說他想明白了。她說,想明白什么了?他說,假名,蘇粒,是假名,對吧?

嗯,你覺得假就假吧難道是真名?

她沒說話。

老家伙慢慢脫掉上衣、長褲、內褲他裸露著。沒有肥碩的大肚腩,這也許是他唯一的優點,但所有肌肉、皮膚一概松松垮垮向下墜著,像一只又一只大小不一的橡皮筏子。上點年紀的肉身實在驚悚,當你直視它,似乎被人往嘴巴里硬塞了一塊爛肉強迫你咽下去。

我洗過了。老家伙說。

她點點頭。

好嘛,我再洗一把。老家伙起身去衛生間,很快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他怎么洗呢?拎起花灑直接往那話兒上面沖?

他出來了,擦干凈了。渾身香皂味我哪樣事情也做不了。他摸摸光禿禿的腦袋,靠近她。她下意識退縮,坐進椅子里,很硬,著屁股很不舒服。老家伙體恤地拽她起來,裸露的軀體松軟白皙。白得過頭了,酷似一頭白象。他牽著她的手,輕輕帶到床邊。我哪樣也做不了。他繼續說,本來打算爬西山,要么大觀樓。很久沒去大觀樓了。后來哪也沒去,哪樣也做不了。就在家窩著,看電視,看書,聽收音機。

收音機?

對,短波收音機。我那只索尼可以聽三十多個頻道呢。我很少看電視,能不看不看。

為什么?

沒哪樣可看。收音機嘛,反而…

這部,她指了指正在放的《漫長的季節》,這才發現他把聲音全關了。這部就很棒啊。

是嗎?老家伙瞇眼仔細看了看。

嗯,我看過。我們宿舍同學也看過,都說好。

聽你的,回去我就找來…

話說一半他就發現不對。回去上哪找?怎么找?

你剛才說,什么事兒也做不了?蘇粒說。

是啊,哪樣事情也做不了。

她皺了皺眉。

怨你啊。

她不想接這個茬兒。沒必要。這時候她又瞅見他腦后和脖頸上的疤了,雖然光線暗淡,這條疤仍然刺眼。她記得上次,他們第一次的時候她就問過他,他什么也沒說。現在,他打開臺燈,那條疤猛然袒露在燈光下,長而暗紅,像一條大蚯蚓趴在他身體左上的位置,遠比夸張的文身啦,胎記啦更讓人驚心,一看就是刀疤,很明顯的刀疤。她想問明來由,又馬上放棄了。

我們早就不聽什么收音機了。她說。

下次我送你一只吧。不貴,四百多塊。

她搖頭。不用不用,現在一部手機包打天下,收音機沒地方用。

太可惜啦。你要是從來沒聽過上海電影譯制廠(簡稱上譯廠)那些大咖的聲音,那你真是…

什么?什么廠?

他在床邊坐好。她也坐好,避開他那條長長的疤。她感到莫名的恐懼。老家伙會不會傷害她?他混過黑社會?坐過牢?

上海電影譯制廠。他說。意識到姑娘也才十九歲,二十歲還不到,沒聽過上譯廠名頭再正常不過。配音的,當年為外國電影配音的譯制片廠,上譯廠,太牛了。一個個出神人化呀,讓你覺得那些電影里的老外都能說一口標準普通話呢。我最喜歡的是邱岳峰、李梓配音的《簡·愛》,邱岳峰的嗓音太他媽牛了,李梓也很牛,其他的,童自榮、劉廣寧、尚華也相當牛,你要是看過《佐羅》·

她使勁搖頭,表示這些電影都沒看過,他講的這幾位牛人也都沒聽說過。現在沒人看配音電影了。她們刷的是美劇,是短視頻。國產好劇也會追著看。重要的是看人,不是看劇。沒人在乎什么配音不配音了。

你知道肖戰、王一博嗎?

老家伙笑著搖頭。

哈哈。對啊,我們這一代的偶像跟你們那一代……

是啊,是啊,黃土都埋到我鼻尖上啦。

還好,你多大?

六十六。

姑娘驚訝地張了張嘴。沒事,年齡嘛,就是一個數字。

對嘍,完全正確。老家伙微笑著,擦著她的手,拽向自己

她讓他等一等,別急,先別急。她起身走到椅子面前,將她脫下的夾克、牛仔褲、長袖T恤整整齊齊疊好,擦起來。耐克鞋小心放在椅子下面。屋里一共就兩把椅子。現在似乎已經做了劃分:他的,和她的。然后她轉身回來,像拿掉一片樹葉似的輕輕揭開浴巾,

老家伙嘴巴里念念有詞,似乎還在嶗叨那些沒人看的經典:《紅色水晶鞋》《黑郁金香》追捕》《茜茜公主》《三十九級臺階》。

F

事后她又穿得整整齊齊,挎上雙肩 包,站著,等待著。老家伙掏出手機,轉賬 兩千塊。姑娘謝了他,連說了三遍

下次·下次再約唄

他問她晚上什么安排,要么,我帶你進城看一部電影?姑娘說,不去啦,太遠不說,晚上要復習準備考試。他問考什么試,她說,考研哪,不考研哪有出路?老家伙有點泄氣,說,要不一起下去吃點東西再走?她說,不了,趕時間,再說附近同學巨多,搞不好就

好的。好。好。他沮喪到了極點。那我送你回去,陪你走幾步路?

不用不用,真不用那再坐三分鐘?三分鐘,我放你走

姑娘不情不愿又略顯忐忑地坐回椅子,他拉開窗簾,外面是城中村鉛灰色的遏外墻和房頂,丑陋至極的方腦殼。房子與房子間的霓虹支離破碎,霓虹下面是各種小店,燒烤攤上煙火飄揚。十幾幢房子后面一排樹林,他看不清是什么樹,樹后是一道月牙形山坡,山坡頂上,一輪圓月剛剛鉆出云層,刀子般朗照大地。老家伙忽然覺得這是某部老電影里才有的景色,那么寧靜,那么喧囂。他猜想樹林背后應該有一面小小的湖,湖水閃亮,水面上漂著幾只熟睡的野鴨

你看。他說。

什么?

月亮,太圓了。今天十五?

姑娘沒回答。月光皎潔,將小樹林照得一片銀白,樹梢以下更顯幽暗,與“方腦殼\"連為一體。刺鼻的燒烤煙氣從樓下升上來。姑娘咳嗽了一下,說她該走了,不然太晚啦。他說好,好。禮貌地道了再見,看著她走出去,關上門,消失了。她走得又輕又快,幾乎沒有腳步聲。他從窗口探出腦袋,沒發現她的蹤影。樓下鼎沸嘈雜,傳來俗氣的電子樂和某個家伙的高聲叫罵。他關上窗戶,意識到他也該走了。又是一個人了。小桌上還有沒動過的揚州炒飯,他端起飯盒吃起來。他餓了。這才發現餓了。飯還是溫的,味道相當不錯。

G

事情變得棘手。老孟怎么可能防范自己兒子呢?怎么可能搬走?往哪搬?警察的話他不太相信。孟河不會再來了。他想,不可能再來,即便來,就來吧,他會問他,你帶沒帶刀?帶了是吧,行,往這兒來。他會拍拍胸膛

保安和警察回訪的時候都勸他搬離。既然親兒子已經動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想殺你絕不是一天兩天了。是嗎?老孟想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早就想宰了我?蓄謀已久?警察又問他當時的情形,老孟說,《卡農》,你們聽過《卡農》嗎?警察和保安一臉茫然。老孟用嘴巴哼哼出來,他們吃驚地看著他,表情驚訝怪異。二人均搖頭表示沒聽過,從來沒聽過。他扭頭看了看茶幾上的收音機陪了他十多年的老伙計。警察問他,真沒地方可去?他兩手一攤,這是我家,我還能去哪里?你告訴我,我還能去哪里?

劉鹽是次日深夜趕過來的,表情嚴肅凝重,但老孟分明從她眼里挖到某種暢快的東西,就好像動刀的是她不是孟河,是兒子操刀幫她完成了想干卻干不了的事情。多他媽爽啊,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你兒子就為民除害啦。你個狗 × 的,老不死的,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優哉游哉啊。老孟從她眼神里讀到的就是這個。

對不起啊,讓你失望了,我沒死成。

說哪樣屁話?

不是你教唆的?不是你的主意你的想法?

也對,老孟,兒子一刀劈了你就好 了。可惜啦。

你又何必趕過來,看我為哪樣沒死?

劉鹽不再理他,自顧把地板拖了又拖,空氣里飄蕩著清潔劑的氣味。再也沒有血腥味兒了。

他在哪里?

我講過了。

多久了?

快兩年了。老孟你他媽的真是沒心沒肺的垃圾。

醫生咋說?

還能咋說?

他三十了。

三十、五十、八十,又有哪樣區別?

他還會來?

不會來了,劉鹽說,你放心,你狗日的命大,他自己也嚇著了。不會再來了。

老孟默不作聲。他們再也無話可說他后悔給她打了電話,他明明可以不給她打。他沒想清楚該不該搬出去另找地方暫住。也許,離開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是個好辦法。但是,之后呢?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之后呢?誰敢保證孟河再也不來?她?笑話

劉鹽空手來的。他也希望她空著手來,今后再也別來了,這是最后一次。她進了衛生間,又進廚房,之后去臥室,最后是客廳,來來回回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說,你干什么,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想找哪樣盡管說。我不歡迎你亂摸亂動。你侵犯我隱私啊,曉得嗎?

劉鹽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說,你以為老子吃飽了撐的?你以為你他媽誰啊,天王老子玉皇大帝啊,個個女人捧你卵子?行了,再見。最好,再也不見。

他問她孟河為什么那么恨他,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

這都多少年舊賬了…

那也是你欠他的。永遠欠著,永遠莫想還上。劉鹽冷笑,自己釀的毒酒自己喝。活該。

她大步走出去,又折返回來往他桌上放了一沓鈔票,他目測大概兩三千塊吧。他說他不要她的錢。不需要錢。他有錢。劉鹽說,不要算了,好心當作驢肝肺。她一把抄起鈔票塞回包里,又說,萬一孟河再來,你記得第一時間給我來個電話。

為什么?

為你收尸。你說為什么?

H

我得承認這個小說多多少少有點失控了。唉,沒別的原因,就因為老孟過于真實。前面我已聲明,這次不來虛的,凡事“如實”,可我發現很難就實而實啊。換句話說,一旦有寫實的野心,它多多少少會偏離真實。這是小說常識之一。好吧,盡量如實寫吧,也算對老孟的交代。是的,我們是朋友,一年半載偶爾聯系的那一類朋友。該如何把他的故事講好,我承認,這回我面臨相當大的考驗。

他退了房,獨自在城中村里瞎逛,不想待太久又不想馬上離開。一伙人剛剛擺出地攤,吸引另一伙人聚攏過來挑挑揀揀。塑料拖鞋、枕頭、牛仔褲、襯衫、T恤都太便宜了。他在一家小吃攤前坐下,要了幾根烤串、幾片小瓜。快吃完的時候,一個小伙子忽然坐他身邊來,問他,您吃完了嗎?

老家伙嚇一跳。小伙子最多二十歲,一頭長發,中間染成金色,耳朵上有耳釘,手背上有文身,看不清楚文了什么。身上有奇特香氣,似用某款香水清洗過牛仔服、牛仔褲、黑T恤。小伙子掏出煙,問他抽不抽,他擺手拒絕。小伙子讓老板來杯水,再來一碗小鍋米線。

老馮,你總該曉得老馮。小伙子說

你是?

您別緊張,我是老馮朋友。放心吧

小伙子調出微信記錄。是老馮,他的中間人。兩人的對話和今天這一單有關,明確說了時間、地點、金額。當然,對話也亂糟糟的,充斥著去他媽的、狗 × 的各種臟話及表情包,但明明白白寫著小蘇,就是蘇粒。錯不了。

老家伙輕輕點頭。

我跟老馮說了不做你生意了,不能再做了。小伙子說。

什么意思?

小蘇,剛走對吧?

你到底是···

小伙子露齒而笑,但笑容苦澀。小蘇大概曉得我跟老馮是搭檔啦。她曉得了。這就麻煩了,大哥,相當麻煩。你不曉得她媽媽在醫院治病然后搬去養老院的錢都誰給的,每個月又是誰給她剪一次頭發的。我,小伙子伸出大拇指指著自己鼻子,果子。小蘇肯定也沒告訴過你,我們青梅竹馬念的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沒說吧?

老家伙目瞪口呆。無論烤串還是小瓜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再也吃不下去。

她居然曉得了。真他媽的…·

你是她的……

果子狠狠吸煙,狠狠點頭。恨不能將腦袋甩下來。米線來了,他推開。

她考上了,我沒考上。我跟著她來昆明,就在這一帶做二手生意呢,有我保駕護航,她什么也不用怕。二手電腦,二手手機,二手單車、汽車,凡是二手的我都做,能掙錢的都做。這些嘛,都是真的,大哥,是真的。我沒騙她。

老家伙感到后脖頸陣陣發涼。

她缺錢?

缺,非常缺。果子笑了,再說了,誰不缺錢?

她父親

她十一歲那年,他跑了。對,我們老家山東。山東哪我就不說了。跑哪去了,我們一概不知,反正是跑了。他媽的,八年多了。

你的意思是,她媽媽,也在昆明?

對。我們一起來的。養老院離這地方非常遠,在海埂邊上,就海埂大壩下面。您知道海埂大壩嗎?

知道。

挺貴的,那家養老院,據說全昆明最牛,沒有之一。反正就這么回事。大哥,不能再做你生意了,不能再做了。小伙子壓低聲音,四周幽暗混濁的光在他臉上晃動。他不算太帥,但有一股子邪氣。這是年輕和世故的混合物,是不長不短的時間磨出來的,讓他比同齡男孩看起來老一大截兒。你說他快三十歲了也差不離,你要說他還不滿十八歲也會有人相信。

你的意思是……對,我就這意思……她怎么就……

果子搖頭。反正,太他媽難了。想做成一件事情,太他媽難了,每個行當幾萬、幾十萬人候著呢,都他媽排隊呢,輪也輪不到你啊。咋辦?偶爾插個隊不行嗎?你說呢,大哥?

老家伙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反正,單做二手生意哪夠啊。三張嘴呢。媽的什么世道。她還不明白啊,任何生意不都他媽是二手的?大哥你說是這個理兒吧?

老家伙盯著托盤里一小片蔫牽牽的 香菜葉。

小伙子抽煙,把煙霧向上吐出,像大魚噴水。他面色越來越凝重,又想盡量顯得輕松瀟灑。老家伙猜他是從某部偶像劇里學的,現在的孩子都離不開偶像劇一一陰柔有余,陽剛不足,加一點做作的一驚一乍的無聊感,就像把全世界都琢磨透了,對前途、未來心知肚明,但是,哪來的前途和未來?過一天算一天。可比起兒子,他們太幸運了。實在太幸運了。

我想,帶她走。果子說走?去哪里?她才大二呢。

當然,要征求她本人意見。他扭頭看著他。我想去大理、麗江,租個小院子不難,做點小本生意也不是不行。大學畢業不照樣沒工作,何必還浪費時間呢?至于她媽媽,可以跟我們走,也可以不走,海埂那家養老院真心不錯,她待得很舒坦,我猜她一定舍不得走。那就好好待著,在昆明養老,我們隔三岔五回來一趟,高鐵通了多方便哪。你說呢,大哥?

他沒吭聲。

走了才好。走了,才好。和狗日的昆明一刀兩斷。

她什么意見?

還沒征求她意見呢。果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還沒呢。我就覺得吧,你只有一刀砍下去,過去才能了結。至于將來,誰能預測將來?預測不了對吧?但是過去是不能糾結的。《漫長的季節》你看了吧,范偉最后沖著開火車的自己大喊,往前走,別回頭。就這個道理。就他媽這個道理。

老家伙遲遲沒吭聲。

幾分鐘后,他問他,她是叫蘇粒?

對,蘇粒,一粒米的粒,我們叫她小蘇。

果子開始吃米線,大口大口吃。吃相兇狠有力。

老家伙向他告辭。他問明白他意思了嗎,老家伙問,明白什么意思?小伙子苦笑,說,不做你生意了大哥,我不做你生意啦。不對,是我們不做你生意啦。聽明白啦?

他起身往外走,把自己和他的賬都結了。本來不想幫他付賬的,突然心生恨意,對這小子恨得咬牙切齒,真想搶拳揍他,狠狠揍他。小狗日的。

真不做了?

對。

我不少她一分錢,老家伙說,而且,我還多給。不算少了。她需要錢

不做了,您沒聽清楚?我他媽講了這么半天……

果子放下碗筷,死死盯著他,目光兇狠。

他感到后腦幫后脖頸上的疤針扎般地疼。胸口也疼,喘不上氣。城中村黑沉沉的,像蒙了黑鐵。他似乎迷路了,好容易繞到街口,抬手打了一輛出租車。來的時候坐的地鐵。司機問他,確定打車?回城可太遠啦,回南市區就更遠。他說,連你也不做我生意啊,兄弟?做做做,的哥急了,上車,大哥你趕緊上車。

J

她記得那條疤。第一次就記得,印象深得像被刀子刻腦子里了。老家伙不像壞人,這一點她越來越有把握。可為什么有那么長一條疤呢?她設想過種種原因:被搶了,歹徒窮兇極惡給他來了那么一下;打架斗狠,年輕時候就留下來的,可從顏色上判斷又不太像幾十年前的啊。摔的?磕的?碰的?車禍……越想越茫然,上課也在走神。這倒沒什么,上大課走神實屬正常,很多人就在平板上讀網絡小說、追劇、看綜藝、看搞笑視頻,耳朵里都有耳塞。老師概不搭理,照本宣科之后合上書,語重心長講一通就業形勢嚴峻,“你們應該提升能力抓住每一個機會\"之類屁話,下課走人。一個個弓腰駝背、面如菜色。他們還有性生活嗎?那方面還行嗎?性是洪水猛獸,可誰不想著哪?

老馮來信息讓她出來見一面。她回:啥事?老馮:大事。她回:現在?老馮:嗯哪。她回:好。通常是不見面的。能不見盡量不見,何況馬上九點了。她背起雙肩包往外走,馬列老師大聲說,喂喂,那位同學你怎么她頭也不回。老師喊兩句不喊了,就當她是空氣吧,當她是爛泥糊不上墻,也用不著上墻。

穿過走廊,出銀杏林,經過一株緬桂時,她聞見濃烈的香氣。來到食堂門前小花園的海豚雕像下面。這是每次見面的地點,迄今不超過五次。具體忘了。有手機就夠了。每次如臨大敵,怕他又恨他,似乎他要張開血盆大口把自己吞了。老馮已經等在那兒了,他三十歲出頭,還不老,冒充一下大學生一定有人相信。他急匆匆說,來大單啦,小蘇同學。她看不清他埋在暗處的臉,他同樣看不清她的。貴州,遵義。他說。去唄,多少?她條件反射,語氣冰冷得像臺機器。我正上課呢,你微信上說不行啊?不行,這么大單子必須當面聊。多大?三萬。老馮報出的數字似乎把他自己都嚇著了,說不曉得對方身份,也不曉得怎么聯系上他的,總之三萬。安全?她反問。安全,這個必需的。估計是一個做酒的小老板,非要舍近求遠。是啊,這真他媽邪門。很可能,這家伙當年的初戀就在昆明,就你們學校的。媽的,你別嚇我,恐怖!

她最終答應去一趟。條件是一萬,不包括來回路費。老馮爽快答應了。

今天都好?那個老家伙……

還好。

三十秒就廢了吧?

三十秒沒廢。十七分三十八秒。

呀,小蘇同學掐著秒表呢

那是。

這個老家伙真是怪,每次多給

蘇粒心里一沉。老家伙讓她想起了什么,又不太確定到底是什么。

老馮說他曉得他脖頸上很長一條 疤。

是啊,像蛇,紅蛇。我都不敢看它

老馮嘿嘿傻笑,說要不以后凡是他電話信息,我都不接不回。

沒事。沒那么脆弱

沉默片刻。老馮掏一支煙點上。問她,來一支?她擺擺手,將一千五轉給他。正好人就在面前。老馮咧嘴一笑。

她猜他該走了。突然明白過味兒來。

你沒見過他吧?

……沒見過。你知道規矩,沒必要見。

那你怎么知道他后脖頸上有疤?蘇

粒看著他。

聽說的啊,老馮吐一口煙。不是你說的?

我沒說過。

老馮搖頭,再搖頭。肯定說過,你忘了。

沒說過。你和我,少說,一個多月沒見,那你…

老馮連滾帶爬跑了。

蘇粒不知道怎么返回階梯教室的,教學樓里早已下課,人去樓空,眼前黑乎乎一片。她往宿舍方向走,沒到樓下就哭出來了。她在黑暗中站了站,無人發現她。雙肩包勒得生疼,像五花大綁,再也別想逃脫。她記得的,她記得她只跟果子說過,當笑話說的,說某天見一個老男人脖頸上后腦幫上那么長一條刀疤,實在嚇人。果子當時就愣了,然后苦笑,和她一起猜測刀疤的由來,他的結論是和老婆鬧別扭被打了,被老婆拎起水果刀誤傷的。哈哈。她說,要真是他老婆干的就不是誤傷了。不是誤傷是什么?是活該。她沒急著回宿舍,找地方坐下來,就在門前長廊冷冰冰的水泥板上,想起果子從小到大對她的好,各種好。她感激他,信任他。也許,他才是她最信任的人。他每兩個月就跑一趟海埂給媽剪頭發、修指甲。他做得很好。她非他不嫁。她想好了,絕不留昆明,要么回山東,要么找個特別遠的小城扎下來。但是現在,她怎么面對他?他呢,還好意思裝得像他媽白癡一樣,談笑風生猜測那條疤是怎么來的!

她回宿舍,沒洗漱就躺下了。一夜沒睡。

早上起來收到老馮信息,告訴她出發遵義的時間。她沒回。也不想上課,索性跑到圖書館借一堆書呆坐。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一個頁碼也看不下去。果子來信息:中午羊肉米線?她沒回。十分鐘后他又來信息,她說,今天課多,不出來了,不見了。他發來一堆表情。

哪也不想去了。要么,去死?

先殺他,再自殺?

下午來到湖邊,呆坐兩小時,腦子里空空蕩蕩,又有無數念頭飛旋流動。她想抓住這些念頭,想捍衛某個想法,可怎么使勁兒都是徒勞。果子連續來信息,她一概不回。他打來電話,她立馬掐了,然后關機。誰也不想見。她眼前赫然出現那條猩紅的疤。多么慘烈的被傷害被凌辱(無論哪種緣由)的印記,多么驚人的差點被剝奪性命的證明,似在時刻提醒他,能活著,活到現在已經賺了,賺大了。她終于明白,難怪他千方百計要找到她,難怪他不講價還自行加價。一個人活到這把年紀要承受多少重擊啊,奚落、羞恥、侮辱、打壓、詆毀、暴力。對,暴力,除了精神上的,更有肉體上的暴力,她做夢也想象不出來的暴力。

傍晚,她回老馮:遵義不去了,你另找別人。

K

他想再見到她,越快越好。他跟老馮要了她微信一一不是白給,馬上轉了五百。聯系上以后她還算客氣,極簡短地回復了問候,然后消失了。他接連發去信息,她沒回。兩天后,他發去一封長信:

謝謝蘇粒,謝謝你。我的確上年紀了,但是,你讓我重新找到了年輕的感覺,讓我覺得還有活力,還有希望。眼下,能感知自己還有活力的人越來越少了,滿懷希望就更難了,你說呢?生活不易啊。如果我們坦誠相待,彼此關心,可能會容易一些吧。我今年六十六歲了,已經沒什么朋友。是我主動疏遠了朋友。我不再需要友誼,不需要別人關心也不關心別人。但是,自從遇見你之后,我覺得,我們是可以做朋友的,而且是很好的朋友。我們是可以相互理解和信任的,你說呢?我知道我這么大年紀跟你說這些不太合適,可是,我只想說出我的想法,不想遮遮掩掩。到了我這把年紀,沒什么是不能做不能說的了。你就像一束光,把我的余生照亮了,讓我每天都生活在盼望之中,每天都覺得離再次見到你的日子又近了,多好啊!雖然我們聊得不多,時間也不長,可你就像上帝送給我的一件大禮,讓我覺得,離開你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難以忍受。你呢?你對我,什么看法?在你眼里我很可能只是路人甲,而且是討厭、衰老的路人甲,你對我肯定沒什么好感吧?因為,何必對一個沒幾年活頭的老家伙有什么好感呢?我早就日薄西山,你卻是冉冉升起的朝陽啊……可我很想珍惜你,珍惜你我的緣分。我有高血壓、心臟病,應該沒幾年活頭了,能不能向你提一個小小的請求?每半個月,我們就見一面,可以嗎?錢不是問題,今后我一律按兩千的標準執行,好嗎?希望我這么說沒有冒犯你。我絕對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不過實話實說。我不缺錢,死后財產也可以留給你。我不是信口開河,我無兒無女,與其交給國家,不如留給你。總之,這就是我現在的想法,未必成熟,卻是我認真考慮過的。

另外,我想說說你男朋友,他突然來找我,希望我不要再打擾你。我不太理解你們的關系,他知道你學業外的副業嗎?如果知道,那他是你的助手?如果不知道,他又何必跑來找我?他是來警告我的,可是,這反而讓我堅定了信念,想每天聯系你。每兩周由我來定好地方,你赴約就行,路費也由我全權承擔。行嗎?我個人認為,你這位男朋友,一來沒資格干涉你的自由(你自己的事情,應該由你做主);二來更沒資格干涉我的自由;三來我不是無賴,從不賴賬,做人做事向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幾十年來一直享有良好的口碑,我從前可是一家報社的部門副主任哪。當然,目前還不便告訴你是哪家報社。反正我不是軟柿子,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心里有數,不需要別人教我怎么做。我衷心希望,我們能成為要好的朋友、一輩子的朋友。我想抓住有限的時光,哪怕每個月只能見你一面的時光,行嗎?最后,再次感謝你,蘇粒。能回復我嗎?一段話也行,一句話、幾個字都行。

信是Word文檔發出的。他激動得兩手發抖,在屋里來回蹀夔,很久才消停下來。蘇粒的回復沒來。老家伙漸漸被自己高昂的激情嚇著了。為什么寫信,而且那么長一封信,寫了又何必非要發送不可?會嚇著她的,她才十九歲啊。遲遲沒回已經說明問題。又不能不寫。他憋了很久啦,要讓她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什么樣的人。他不是淫蕩無恥的老東西,不是,他要的不僅是每月一次的肌膚之親,還渴望更多。錢不是問題(但對她來說一定是天大的問題),他還有存款,不多,卻足夠了。每月還有七八千元的退休金,根本花不完。他追問自己到底怎么了,什么意思?給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寫信,到底什么意思?沒有答案。不是因為她年輕(他找過更年輕的),是蘇粒的感覺非常獨特,像花和草一樣自然專注地聽他說話,她自己說得極少,不迎合也不反對,不懂的干脆沉默。他們就像兩個默契的老熟人,太難得了。前妻從沒讓他如此放松,那人從不贊美他,經常諷刺他,打擊他,像一張過期的牛皮紙,太糙了,也太硬了。離開的時候兒子十歲,她很快有人了。按她的話說,對她百般體貼一一他奇怪,這不就是他想要的,不也是他渴望的?他逃得遠遠的,南邊買一套小房子一頭鉆進去。不是他的問題。他想,絕不是他的問題。從年輕姑娘身上榨取歡愉是暫時的,這一點他很清楚,何況是花錢的。可眼下,他心里再清楚不過:半小時歡愉是值得盼望的。否則還能盼望什么,盼望兒子再往他腦袋上補一刀?

蘇粒沒有回復。

他惶惶不可終日,確信自己錯了:一,不該這么快就把自己扔出去;二,為什么把她男朋友扯進來,到底懷著什么惡毒心理;三,為什么要談錢,傻呀,傻到家了。他甚至想象蘇粒的手機就擦在男孩手里,那個吊兒郎當又提前成熟的小子—一衣著簡單隨便,做事心狠手辣。老家伙不寒而栗,心想,蘇粒是否已慘遭不測,被男朋友打了?從宿舍頂樓推下去了?還是,讓她恨得牙癢,就此了?無論如何,她的不回復,至少說明她性格溫柔、凡事忍讓。多好啊。一定是家庭造成的一一破碎的家庭將她往里推,兒子剛好相反,他被推向暴烈的另一極。他應該憐惜之,悲憫之,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他苦笑,覺得他本人卑劣骯臟。“老而不死是為賊”,這話形容他再準確不過。可是,但凡她接受他的條件、他的建議,這兒的一切,眼前的一切,這個家,這套房子,他都可以拱手給她。都留給她,有何不可?不過,他意識到自己還不算太老啊,六十六歲。才六十六歲,已經老而該死?

一整天沒吃東西。他不餓,晚八點煮一碗面,吃兩口就放下了,望著窗外空蕩蕩的大街。垃圾桶邊冒出兩只黑白花的流浪貓。幾分鐘后,來了一條臟兮兮的卷毛狗。再之后是撿垃圾的大媽,將垃圾桶翻個底朝天,僅僅收獲了一只礦泉水瓶子。

十一點,蘇粒的微信來了。

你在哪里?

他秒回:在家呀。

下一次,你準備安排在哪里?

老家伙想了幾秒鐘。就在我家。行嗎?行。

老家伙擰開SONY收音機,調到古典音樂頻道,突然熱淚盈眶。

L

也許,該去看看兒子。

不,還不能

老孟心如刀絞。傷口會慢慢復原,他一點也不擔心,唯一擔心的是孟河會不會再來,要真來了,讓他進來,還是絕不讓他進來?

劉鹽給了他地址 一 -第三醫院康復病區16床。她警告他最好別去,沒必要去。該你去的時候你不聞不問,不該去的時候你又裝什么?他說,我沒裝,從前不去只是—只是什么也說不出來。也許早就不認這個兒子了吧,早就一刀兩斷了。二十年間他們最多見過三五次。眼不見心不煩,當沒生過吧。當年他傷天害理,她就往兒子心里灌注毒液。孟河早就屬于劉鹽了,自己,一個父親,無論精神還是肉體,和他再無瓜葛。他早就說服自己了,就當沒生過,就當從來沒有兒子劉鹽說,你他媽莫再假惺惺演戲了,既然不管索性不管到底。怎么,那一刀挨得還不過癮?

我想問問他,為什么想要他老子的命。

你自己還不清楚?

我是不清楚。

你比哪個都清楚

去往第三醫院要轉車,先坐公交車再轉地鐵一號線和五號線。老孟很久沒出過遠門了。我指的是不辭辛旁遠赴二十公里外的北市區。無論公交車還是地鐵都讓他暈頭轉向一一相似之處太多,比如一個出站口和另一個出站口到底有何不同,他完全分辨不了。再就是大家已經習慣戴口罩,太多人看上去一模一樣。最大的變化還是各種小店鋪接二連三,咖啡、涮菜、土特產、連鎖超市、零食超市、水果市場,喧噻嘈雜,光顧者卻不多。無論車廂里還是大街上,碰見任何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都會讓老孟低下腦袋,似乎挨了孟河刀子與年輕姑娘有關,是兒子領受了上帝的旨意特來懲罰他呢。不是要他的命,是警告他,禁止他,讓他明白一個老不死的與年輕肉體的界限何在。血。那么多的血。地鐵上一個聽蘋果耳機、自顧坐角落里的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姑娘裙衩開得很高,亮出結實優美的大腿。他深信每一個上車的男人不可能視而不見。他忍不住多看幾眼。姑娘毫無察覺,只顧閉著眼睛腦袋低垂,直到東風廣場站才起身下車。車廂里氣味黏膩室悶,到處是地州年輕人,穿著質量很差的衣服和鞋。他還是感到羞愧,不明原因的羞愧。到站后,他向工作人員問了半天才搞清楚前往第三醫院的出口在哪,上到地面卻發現還是反了,中間隔著很大一個十字路口。他小心折回去,綠燈亮起才穿過斑馬線來到對面,走了三四百米終于找到醫院大門。他累壞了。不必跑一趟的,為什么非要跑一趟?為什么那么累,像穿越沙漠終于找到喝的?關鍵是未必真正想來,未必真有水。難道不該躲起來讓誰也發現不了,讓孟河永遠發現不了?

進入病區,他打聽清楚16床在哪,哪條走廊哪一間。主治醫生核實了他的身份,讓一個年輕護士帶他過去。他一直在說謝謝,謝謝。走廊又長又深,空氣里有消毒水味。連續轉彎之后,經一段向下的臺階,總算來到1至21號所在病區。他累得不行,扶著墻使勁喘氣,示意護士能否歇一下。護士從口罩上方投來溫柔的目光。他覺得她挺漂亮,身材也沒的說。他真想抱抱她,或者,乞討一個擁抱、一句安慰一一別怕,沒事的,有我

M

小說寫到這里,我累壞了。怎么往下寫,我心里沒譜。真的,這不是一個起承轉合的小說,你們都看出來了,這是碎片式小說。我從不打算將真實的碎片捏攏,毫無必要。小說為什么就不能還生活以本來面目?福克納說過,生活藏著無數真相。我舉雙手贊成。既然真相在茲,那就不妨照搬吧。對,照搬老孟的生活。他是我朋友,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了,我們算不上過從甚密,可也偶爾小聚一次,每次天南海北瞎聊,從球場到女人,從文學到政治,從時間史到三星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還算投契吧,但盡量避免見面,盡量不在一年之內見三次以上。否則,連朋友也做不成了。我寫這個小說之前征求過他的意見,他說他沒意見,我怎么寫都行。寫性,寫他老二,寫他怎么對年輕肉體如饑似渴,都行,總之別摻假。真實,難道不是文學的至高法則?他警告我說千萬別膽小,好容易把他寫進小說,千萬千萬別心慈手軟,該怎么寫就怎么寫

寫完了我當你第一個讀者,行嗎?行。當然行。

N

蘇粒沒來。

老家伙給她發去定位,路線安排說得細而又細,定好了周末晚上七點。她爽約了。他接連發去信息問她到哪了,怎么了,沒事吧,怎么不理我了…一概沒回。

他沒關電爐,就讓噗噗冒煙的鴛鴦火鍋繼續熱油翻滾,菜、肉堆了一桌。綠葉菜還沾著水珠子,在燈光下璀璨發亮;五花肋條都是最好的雪花級別,下鍋里十幾秒就鮮嫩可口;還有剝皮魚、牛尾、雞菌、青頭菌、火腿腸、豌豆苗。他挖空心思準備了一整天哪。他接連打了三個電話,她都按了。再打,關機了。這是可預料的。他曾經想象他們對坐著,聊聊音樂、美劇、網絡小說和大學時尚,以及他不太了解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貓屎咖啡、哀星人之類。他想象她一面聽著《卡農》一面在他屋里來回轉,看看這里,摸摸那里,對他桌上的、架子上的、廚房里的一切事物都感覺新奇。他想告訴她,那些小玩意兒,什么秦俑啦,銅虎啦,鎮紙啦,墻上小而美的某位云南畫家的真跡之類,但凡她看上的,一概拿走。沒問題,他都給她。之后他找出一只帆布手提袋,讓她把相中的小東西一件件一個個放進去,然后,他們在客廳里看一會兒電視或聽一段音樂,他再不急不慌把她帶進臥室,慢慢地,用一種繡花的節奏把她的衣物一件件剝去。他會格外小心。當然,如果她不愿意,今天不愿意,他一定尊重她的意見,他們就互相依偎著把一部電影看完一一他找出來了,有阿湯哥的動作片,有伯格曼的《處女泉》,也有安東尼奧尼的《放大》。再不行,也有國產片,《霸王別姬》《大紅燈籠高高掛》,或者賈樟柯的《小武》《站臺》,都有。他不缺好電影。她一定會高高興興看完其中一部的,然后咂嘴說她從未看過這么棒的電影。是啊,現在的電影院放的什么狗屎,全是搞笑的垃圾、加長版小品。當年,二三十年前的中國電影多么偉大,他可以為她講一整夜,他熱愛當年的國產電影。但是現在,這些場景全都消散了,像火鍋上面熱騰騰的煙霧,成了虛構的虛構,真實的非真實。老家伙還把紅酒早早打開醒著了,這時候,一口也喝不下去。他試著打老馮電話,想讓他立即推薦一個姑娘打車趕過來,但馬上意識到這樣何其荒唐,又是何其卑劣。他打開SONY,調了幾個頻道也沒什么可聽的。沒有《卡農》,沒有上譯廠電影錄音剪輯,什么也沒有,于是關上,想下樓走走,又放棄了。他坐回桌邊,舉起筷子夾了嫩牛肉下鍋燙熟,蘸了麻醬,小口小口吃起來

還別說,今晚的火鍋味道一流。老家伙吃得很慢,非常有耐心,酒喝了一滿杯。他想吃飽喝足就上床躺下。每次吃飽后,安睡的概率倍增。不是嗎?他想好了,上了床繼續聽一會兒古典音樂,安安靜靜一個人帶上SONY躺下也沒什么不好。今晚應該是德彪西吧。沒錯,德彪西

0

孟河穿藍白色病號服。病室里就他一人。氣色不錯,胖了,臉圓了不少。不對,再細看也許是激素治療后遺癥,臉肥得有些異樣,跟那天比起來胖了一圈還多。見老孟進來,他默不作聲,目光亮了一下旋即暗淡。他一點不像他,一點也不像。唯有小時候,剛生下來的時候不折不扣像他每個人出生那天不都酷肖父親,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據說是人類基因使然,為避免父親誤會母親,于是乎所有孩子都會乖巧地向生父靠攏。奇怪的是,老孟發現兒子的童年他差不多忘了。怎么把他帶大的、帶沒帶他玩過、給他買過些什么·…·都不記得了。孟河徹頭徹尾是另一個人

了,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了,目光渙散,神情

凝滯,像停留在某個階段,十二歲? 十四

歲?不超過十八歲。這不是他的錯啊。最

無奈的父子關系是被兒子傷害之后仍原

諒他,因為你愧對他。這也是他那么多年

頭一次來看他,頭一次走進第三醫院大

門。孟河。他說。老孟。孟河說。他覺得嗓子哽住了你來啦。…來了。坐,你坐。老孟回頭看看護士,后者沖他點頭。

他在他對面床上坐下來。

老孟你喝水。孟河沉靜地給他倒一杯水,還放了茶葉。桌上有茶。孟河取茶的時候手指哆嗦,茶葉撒在桌上。老孟沒動彈護士站在門口,后來坐椅子上。來的路上她告訴他說,孟河情況挺好的。他不知道她說的“挺好”是什么意思。情況好,是病情穩定,還是正在恢復即將回歸正常?他不知道,沒問。問什么都沒意義。沒出院就已經說明一切,況且五年了,或遠超五年。不記得了。劉鹽沒說,說了他也忘了。他不太記得他們母子的任何事項

孟河端著茶杯走過來,一步一步磨蹭移動。太滿了,快溢出來啦。老孟緊張得丸縮緊,擔心他將滿滿一杯沸水倒自己臉上身上。他無助地看一眼護士。她沖他輕輕點頭,讓他放心,她了解他。但為了防止意外,她還是笑著說,孟河,你昨天表現多好,還在食堂唱歌呢,很多人都被你鎮住了,問你是不是專業歌手呢。老孟問她,唱什么歌了?護士笑著說,你自己問他。孟河一步步靠近,老孟說,你放桌上,桌上。孟河說,昨天唱的是《故鄉的云》,是吧小徐?對對對,《故鄉的云》。護士笑著,拍拍手老孟趁機把茶杯接過去,很燙,剛開始孟河沒撒手,老孟說,給我吧,小心燙著。他松手給了他,立即捏著耳垂。老孟放心了,重新坐下,杯子放在地上。

老孟,喝茶……

嗯,孟河,我喝茶。你們這里,挺不錯,我看見一個很大的院子。

是,我每天遛達二十圈,我數著呢。少一圈不行。

少說三公里?

一圈537步,算多少米呢?我告訴你吧 他忽然俯身過來,像個孩子似的鉆進他懷里,他不知所措,只能張開兩臂。他聞見兒子濃烈的汗臭味。419米。也就是說,比正規的400米田徑跑道還多出19米。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是419米,不是417米、418米?

你猜。

老孟使勁搖頭。想把他推開,離自己遠一點,卻又沒辦法實施。孟河緊貼他胸口。護士小徐笑了。

猜不出來,真的猜不出來

哈哈哈,老孟喲,你真是笨 量我步子不就好了嘛,我認真量過啦。我找小徐專門量過的對吧,用的皮尺,不是直尺也不是卷尺,對不對啊,小徐?量出來我每步是0.78米,537步一共就是419米,哈哈哈

哈。

真棒,孟河,你真棒。

那么,你看,我走二十圈,每天二十圈,是多少米?

20乘以419 嗯,一共是

老孟發現自己腦子銹住了,被一個三十歲男人的天真狂喜以及濃烈的汗臭侵蝕了,身體和大腦都不再轉動,僵直在那里。兒子真沉,那么大的軀體,那么大的骨架子。他想起他小時候,小嬰兒的時候,那么軟和地躺在自己臂彎里,嬌嫩得像朵鮮花。真不可思議啊,

一共8380米呀,哈哈哈,老孟你笨哪,這么簡單的數學你都不會啦?

是啊是啊,我腦子不行了,孟河,我上年紀了。我一一他摸摸腦袋,手指觸到后腦勺的疤。長長的,摸起來仍有些略手

老孟你怎么啦?

沒怎么。

你受傷了,你腦袋后面,還有這里

他離自己那么近,不可能看不見。孟河挺身站著,來到他身后,撫摸那條長長的疤。他今天特地戴了一頂棒球帽,還是擋不住它。

誰干的?啊呀呀,老孟,你傷得不輕。誰干的,你告訴我,誰?

……我自己。是我自己,我跌了一跤。老孟看看徐護士。她不再笑了。

絕對不是跌的,不是。小徐護士你來看哪,你來看我爸的傷,你看看,他傷這么厲害,爸爸呀,爸爸

孟河哭了。剛開始老孟以為他在表演,但不是,他哭得如此傷心,眼淚滾滾滑落,左一個“爸爸”,右一個“爸爸”,像刀子一刀一刀捅過來,真狠,后來干脆跪在老孟膝蓋前面,臉埋在他大腿上,緊緊抱住他號陶大哭。老孟想起尼采,抱著一匹老馬痛哭的尼采。

沒事,我沒事。老孟輕輕撫摸兒子肩膀,讓他起來。孟河仍將腦袋擱在他膝頭痛哭流涕。小徐沖他使個眼色,讓他不必多說,就讓他哭吧,讓他哭。他需要宣泄

好了,好了,小徐終于上前安慰他。你爸不好好的?不用擔心好嗎,孟河?

誰干的?老孟,你告訴我,誰干的?

我說了,我自己不小心跌的,你放心,我好好的。

你都一把歲數了,就不能小心一點,你就不能……

孟河抽抽搭搭總算止歇,從老孟懷里出溜坐下,捧起杯子大口喝水,似乎一通大哭讓他流失了太多水分。他眼巴巴望著徐護士,說他能不能和老孟單獨待幾分鐘。小徐看看老孟,他目光警惕。她說,不行,孟河,你是知道的,凡有家屬探望我們都要陪在旁邊。孟河說,我們說點悄悄話不行?小徐說,抱歉啊,這是規定。要不,你們去院子里走走,我稍稍離你們遠一點,你看行嗎?行。孟河使勁點頭。

父子兩人來到院子里,小徐落在后面,和他們保持二三十米距離。老孟相信自己是安全的,百分百安全。兒子包里兜里甚至褲襠里都檢查過了,沒藏任何利器。除了手里一張紙巾,擦眼淚的紙巾,他什么也沒拿。就算下手,一張紙巾又能干

什么呢?

老孟啊,我想去世博園,你帶我去世博園?

行啊。咋會想去世博園?

你肯定忘了,當年你帶我去過一塊很大的草坪。我太喜歡那塊草坪了,它叫什么名字你還記得嗎?

什么?

老孟全忘了。誰會記得一塊草坪的名字?誰會在乎一塊草坪有沒有名字?誰又會記得什么大草坪?如果真有一塊大草坪,那也應該是孟河七八歲的事情吧。太久遠了。

海底花園。哈哈,多牛×的名字。你忘啦?

忘啦,我真忘啦。

就在一條大路邊上,非常寬的水泥路,路邊就是海底花園。你真的上年紀了,老孟,你記性不行了。你連誰捅了你刀子,差點要了你的命,你都忘了。

老孟心里一驚。此刻小徐兩手插在制服口袋里,慢騰騰跟在后面。好在她不看手機,上班時間不允許看手機。病人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

你居然記得,兒子,你居然還記得……

我的問題來了,老孟。孟河站下來,定定看著他,眼神清澈明亮。我的問題是,為什么一塊大草坪,一塊露天草坪,叫這么一個名字,為什么叫海底花園?難道,難道它在海底?它明明在陸地上嘛,在世博園里面,為什么叫海底花園?

他答不上來,扭頭尋求小徐幫助。她走上來,他把問題拋給她,小徐無奈苦笑,說,他這個問題啊,我們和醫生早都被他問過啦,有一段時間他逢人就問。他問她,那你們的答案是?小徐聳聳肩,只能告訴他,我們也搞不清楚。世界上哪來那么多答案,問題倒是一個接一個。趙醫生不是說從前昆明是海底嘛,因為地殼運動變成陸地,于是就把一塊草坪叫作海底花園。這大概是最接近答案的回答

不對,肯定不對。孟河驤噻起來,老孟啊,他們騙我,他們以為我傻呢,誰還不知道地殼運動?我不傻,我是學過中學地理的。我知道高山、峽谷、湖泊、大海都經歷過地殼運動。可是,它們跟這塊草坪有毛的關系。之所以叫這個名字,絕對不是因為地殼運動,絕對不是

你的答案是?

我沒有答案啊老孟,我哪有答案。孟河痛苦地抓耳撓腮,似乎想把自己楸起來飄離地球。我要有答案何必問你們啊?這個問題我思考了至少三年,沒有答案。沒有。他媽的沒有!他忽然大喊大叫,使勁撕扯病號服,差點把幾顆紐扣扯下來。老孟嚇一跳,伸手抱住他,安撫他說,沒事的,沒事的,兒子,我一定帶你去一趟世博園,好嗎?我抽空,一定帶你去一趟世博園,你會找到答案的,好嗎?

P

有希望,一丁點希望也是希望。三天來,他吃不下睡不著,睡著后又很快驚醒,夢見一個衣衫破爛的長發孤兒在大街上赤腳奔跑,像瘋馬一樣沒人阻攔。他追在后面大喊停下!停下!你停一下!孩子卻沖過街角,消失了。他怎么也接近不了孩子消失的地方,怎么跑也跑不完長長的、沒完沒了的大街,怎么跑也沒法靠近他。醒來后腦瓜子疼,肩膀疼,胃也疼(比后腦幫上的刀傷疼得多)。下午他讓老馮物色一個十九歲的姑娘,自已打車去如家開好房間等著。她來了,他一點感覺也沒有一嬌小、細嫩,更像個孩子,年齡卻明顯超過二十歲了。她進浴室沖洗,出來時身上披一塊浴巾,半身赤裸。他興味索然,給錢打發她走。姑娘不解,他說,我累了,太累了。姑娘不緊不慢穿好衣服,一直小心翼翼瞅他,似乎擔心他反悔。他低頭呆坐著,臨走前又把她叫住,沒頭沒腦問她,你認識蘇粒嗎?不認識。那你是一姑娘沒吭聲。老家伙頹喪地意識到自己的荒唐,讓她快走,趕緊走。她走后,他實在受不了這地方散發的霉味、臭味、汗味、腳丫子味,索性洗個澡,打車回家。

接連三天,他打了大約二十通電話,無一接聽,更沒有回復。好在還能打通,后來變成關機。沒設置成騷擾電話,那就還

天還亮著。他被一種荒謬感抓得緊緊的。上了車,的士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大學城。司機笑了,說,你該坐地鐵,他說,走吧,快走吧,少啰唆。

進入文理學院,他十分恍惚一一年輕人真多,似乎每個人都和一個叫蘇粒的姑娘有瓜葛,不是同學就是朋友。他其實并不知道蘇粒的院系和專業,宿舍在哪兒更無從談起。暮色降下來,他找地方坐下。

路上人來人往,濃烈的青春氣息讓他心慌意亂。他又打了蘇粒電話,應該是第二十四、二十五次打她電話了,仍然關機。他走到路邊暗處,躲在一片小樹林邊給老馮打了電話。老馮嚇一大跳,說,你瘋啦大哥,你真他媽會玩。他說,我也沒辦法,我有哪樣辦法?老馮說,一手交錢一手辦事,完了就完了,你怎么廢話,我們別再說這些廢話了,告訴我怎么才能找到她。老馮說,你就沒想過,什么學校,什么蘇粒,都他媽不是真的,哪來真的,哪那么容易就給你來真的?我也找她呢,我也找不到啦,我也沒辦法啊,大哥…老家伙說不出話來。老馮訓笑說,大哥你是愛上她了?老家伙沒吭聲。哦,哦,原來,大哥你需要愛情?老家伙沒法回答。哈哈,你們這幫老東西就這點出息。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大哥你從一開始就弄擰巴了,愛情和欲望你只能二選一。愛情你這兒也可以買?錢到位了什么都能買。我花的錢不少了。你沒弄懂我意思,大哥,這和錢多錢少沒關系。那和什么有關系?人,和買的人、賣的人都有關系。媽的,這解釋起來太費勁啦。老家伙陡然想起果子,說,你把果子電話給我,他一定有辦法。老馮說,全亂套了,全他媽亂套了。老家伙給老馮轉去兩百塊,幾分鐘后,果子電話發過來了。

你是果子?

是。

我是

知道。老馮說了。你真他媽瘋狂。果子長嘆一聲,語氣冷漠疲憊,像剛跑完馬拉松。你等我,學校后門,在此咖啡館

“在此\"很小,門前堆著木頭箱子和沙灘椅。如今滿大街都是這種風格的東西,想象力嚴重拉胯,無論吃的喝的,還是店面布置、裝修風格,一律互相抄襲,無處不透著偷工減料的傻勁兒。老家伙挑一把沙灘椅坐下,身體陷進去,人矮了大半。年輕人怎么會喜歡在這種地方喝咖啡呢?腰彎背駝,脊梁骨就軟了,想再挺起來就難啦。一個短發姑娘問他喝什么。咖啡吧,他說。姑娘說,美式還是拿鐵?他隨口說,美式

果子十分鐘后到了,一屁股在他對面坐下,夸張地大聲苦笑,說,老哥啊,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讓我說你什么好?

她在哪里?

果子不笑了,盯著他。

你不知道規矩?

知道。

那你還不遠萬里跑過來

我想見她。老家伙連續失眠的眼窩又紅又腫。我就想見見她,行嗎?

我上次就警告過你了。

三千,行嗎?

果子冷笑。我也找不著她了。

你什么意思?

我去了海埂養老院,她媽媽說她沒來過。我打不通她電話,去她宿舍也沒人。沒請假、沒上課、沒實習,總之忽然就找不著了。我讓她們報警,她們說輔導員讓再等兩天,她一定沒事,她好好的不會有事。

你沒騙我?

我幾天沒睡覺了。果子抬起腦袋,一臉憔悴。我也遍地找她呢。明天要再沒消息,我就報警。我他媽一大早就報警

短發姑娘走過來問他喝什么,他粗暴地說,給我一杯水就行,加點冰。

錢你收著。

錢,什么錢?

你找她,要用錢。

找著了再給你送過來?你是這意思?

不不不,我就想見她一面,就一面如果你找到了,請安排我們見一面,我再單獨付錢。

你他媽瘋了,果子苦笑。真的,你他媽真瘋了。

你想說,洛麗塔?

果子搖頭。

那就不說了。老家伙疲憊憂傷地盯著果子。你準備,上哪找她?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可能讓蘇粒沒了,不可能讓她一個大活人…我必須找她,必須把她找回來

Q

我不得不說老孟實在離譜。一輩子離譜的事情沒少干,可畢竟六十六歲啦。這把歲數還這么離譜,你讓我說什么好呢?我一直覺得他靠幻覺活著,這是單身太久的后遺癥吧,而且是最嚴重的后遺癥一—幻覺和現實最大的區別在于幻覺更像真的。對此老孟毫無辦法,只能適應和接受。后來他告訴我,當晚最嚴重的幻覺并非和蘇粒重逢,而是,他搞不清楚身邊這么多孩子,到底哪些年輕,哪些年老。他們多么老練,又多么傻缺啊,密密麻麻鋪展在暗夜里如過江之鯽,怎么數也數不過來。蘇粒,上哪找蘇粒?是掉頭回家,還是滿世界亂轉?

R

哦,老孟,我能想到的答案是

說,你只管說。

嘿嘿嘿,孟河大笑,答案就是,故意的,起名字的家伙故意這么起的。

為什么?

好玩唄,他覺得好玩,就起了“海底花園”。他要讓我們這些笨蛋想一輩子也想不出來。你不覺得嗎?

我們去一趟就有答案啦,兒子。

真的嗎?去一趟就有答案?

是的,肯定的。

為什么?

老孟忽然發現兒子思維清晰冷靜,目光銳利得像把刀子,那把亮閃閃的尖刀他手里還擦著那張白紙

因為,世博園的人肯定能說出個子丑寅卯。

老孟啊,世博園是一九九九年建的,對吧?

對。

一九九九年,離現在二十五年啦,你還怎么找到當年的人,面對面問他說,嘿,請你告訴我,為什么那塊草坪叫海底花園?是這個道理吧?你還能找到原來的人嗎?能嗎?

……不能。

對嘛,老孟,你真是個笨蛋。傻×加笨蛋。

你說什么?

孟河立定,認真看著他。老孟終于看清他目光深處的東西了,那種自信的殘忍及懶洋洋的傲慢。對,這才是他的東西,他把他看透了。

你是個笨蛋。傻×加笨蛋。

孟河!

哈哈哈,孟河湊到他耳朵邊,逗你玩呢老孟,我逗你玩呢。要是手里還有刀,我就把你的喉嚨割斷,把你的臟血放干,看你還敢禍害人類

老孟呆呆看著他,看著兒子。小徐沒及時跟上來,沒聽清楚父子倆聊了什么,尤其是孟河對父親說了什么

…孟河啊,孟河。

嘿嘿,你個老不死的你,你媽……滾蛋。不要提她。

兒子,我的兒子。

別煽情,千萬別給我煽情。我已經沒什么感情給你煽了。我這里,他拍拍胸脯,早就空蕩蕩的了。什么爸爸呀,媽媽呀,兒子啊,愛啊,早就他媽的抽干了,早就像條狗一樣溜了、跑了。

兒子啊,兒子…

行啦行啦。孟河很不耐煩地拍拍他肩膀,口氣撲到他鼻尖上。上帝派我來到世上總有原因。你們就是我來的原因。懲罰你,當然也是重要的原因

為什么,兒子

你心里清楚,你心里比誰都清楚,爸爸,我的傻×爸爸。

老孟想吼出來,卻發現自己一無所有,連擠出吼聲的憤怒也沒有。他恨不能此刻就被三十歲的兒子再捅三刀

我給你寫首詩吧,好嗎?孟河轉身大叫道,小徐,你帶筆了嗎?

小徐趕上來,告訴他沒帶筆。他說,那算了,算了。我有筆。說著從地上撿起一截細枝,在雪白的紙巾上寫起來。寫完后交給老孟。老孟傻眼了,上面除了破洞和劃痕什么也沒有

你讀啊,讀出來。

我 一

讀!

孟河狠狠命令道。

他只好背出顧城那兩句詩:黑色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孟河興奮地拍手大笑,說,讀得好,讀得真好。可惜不是我寫的呀,你必須讀我寫的,爸爸,你必須讀出我寫的詩。我是詩人哪,你忘了?

老孟不知道該怎么讀。無字之詩,到底怎么讀?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

他脫口而出。后面\"月近人\"三個字卡在喉嚨里,淚水終于忍不住了。

江清什么?孟河大聲說江清,月近人孟河哈哈大笑。

我說了你就是個傻 × 加笨蛋,哈哈哈。我什么也沒寫,明明上面什么也沒有,哈哈哈。我一個字也沒寫啊 一孟河上氣不接下氣。小徐趕過來,問老孟出什么事了。孟河指著老家伙笑彎了腰,干脆躺在地上捂著肚子打滾。小徐告訴老孟,可以走了,現在,馬上,走吧。你快走吧

他強忍淚水,望著在地上翻滾的兒子不知所措。

你這個傻 × 加笨蛋哪。孟河的笑聲收斂多了。我沒病。我早好了。我只是不愿出去,不想知道為什么一塊草坪要叫傻 × 的海底花園。真他媽傻 × 啊,傻 × 才會思考這么傻 × 的問題。草坪的名字可以是任何東西。對吧,可以是任何東西。可以是孟建國,可以是孟河,也可以是劉鹽,對吧?草坪的命運就是讓人踐踏,對吧?我怎么會對一塊草坪感興趣?我不感興趣,老孟。我感興趣的是,叫你一聲爸爸,爸一爸

孟河!

老孟淚如雨下。這是怎么了?像生離死別,像站在荒蕪的星球上,最后的黑色星球。他上前緊緊抱住兒子,抱住二十年來從沒擁抱過的兒子,把眼淚傾瀉在他脖頸上,肩膀上。孟河咝咝笑著,站著,像一尊青銅,舉起那張寫過又沒寫過的破紙。

爸爸呀,我寫的是,我寫的是…

S

圖書館燈火通明,從一樓大廳上去仍是大廳,老家伙被誤認為是某某老師,一個比蘇粒還小的小姑娘輕聲告訴他,一、二樓開到十點,其余各層到十一點半。至于頂樓,他被告知是休閑區,每晚有大批年輕人麋集。當然,更多不愿暴露的男孩女孩都往校外跑,凡在此扎堆的大多是手頭比較緊也相對老實的孩子。老家伙乘電梯直達九樓,屋頂張燈結彩,有長長的橡木吧臺,放著輕快的爵士樂。男孩女孩們三三兩兩聚在桌邊。沒有蘇粒。

老家伙點了一杯橙汁,吧臺小哥是某學院的打工仔,他問對方是否見過蘇粒。小哥莫名其妙,問,誰是蘇粒?老家伙定了定神,向他描述了一下蘇粒的長相一一不對,他無從描述她,半天說不出所以然。

短頭發長頭發?

長頭發,到這兒。他比畫著。

哎,長頭發女生太多了,你看,這周圍坐的,都是。

的確如此。她們一個個像蘇粒又不像蘇粒。他上這兒來干嗎?究竟跑這兒來干嗎?

老師您哪個院系的?

文學院。他隨口道。

您教寫作?小伙子笑著,一定會教公文寫作。我們下周就考,真難

不,我不教寫作。

現在讓你過關的東西沒一樣是輕松的。我準備胡寫一氣。您有什么建議嗎?

沒有。我沒有什么建議您到底是教什么的?

我什么也不教。

不教?您不是說您是文學院的?

對,對,但我什么也不教。

小伙子沖他伸出大拇指。

您剛才說您找誰?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再等等唄,我們到十一點半呢。說不定您要找的人就自動出現了。

是嗎?

是的。小伙子笑了,我的直覺。電影里不經常這么演嗎?最后時刻來個大反轉。

謝謝你。

瞎,謝什么。

這地方叫什么?

海底花園。

他心里咯噔一下。

海底花園?這地方也叫海底花園?是啊。什么意思,什么叫也?

為什么這么高的樓頂,叫海底花園?

小伙子咧嘴笑了,我哪知道

快十一點的時候,大部分男孩女孩撤了,空出很多桌椅板凳。桌上一片狼藉,空酒瓶子、燒烤簽子、花生殼、毛豆殼。吧臺小哥和一個女孩動手收拾打掃。角落里還有一桌年輕人,兩男兩女一共四個。他們不時打量他,似乎不明白一個老家伙跑這兒來干嗎。是某某領導?他們不清楚,因此小心翼翼。幾分鐘后,他們開始玩撲克牌。

還是沒有蘇粒。

他發去微信:我在海底花園。我來找你。老馮在找你。果子也在找你。你在哪里,蘇粒,你到底在哪里?

老家伙在樓頂平臺走了一圈。此刻夜色濃得像凡·高筆下厚厚的一層金黃除了那一桌孩子,以及吧臺小哥和值日女孩之外再沒別人。

你聽過《卡農》嗎?

《卡農》?小哥使勁搖頭。誰唱的,什么歌?

他搖搖頭。

現在背景音樂仍然是爵士,空曠的平臺更顯空曠。

馬上十一點半啦。小伙子說。

老家伙點點頭。

您等的人,大概

他讓小伙子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幾口就喝了。冰鎮過的啤酒滋味醇厚,非常解渴。然后,他走到天臺邊上,兩手一撐跳上圍欄 一 -很高的圍欄,就是防止有人往下跳的,四周也加固了鐵絲網,綴以一大堆塑料玫瑰,和這里的氛圍非常搭。可他終究身手敏捷地站上去了

小哥大喊,嘿,嘿,下來,您下來,開不得玩笑!

老家伙沖他大聲說,前面,那邊,亮燈的那一大片地方,是哪里?

呈貢吧,可能是呈貢,也可能是晉寧。反正就是昆明某處吧,我不太清楚下來吧,您快下來!

我好容易才上來,老家伙笑了,你讓我站一下。這地方,風那么大,爽啊。你就讓我站一下。

原刊責編 劉威

【作者簡介】陳鵬,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昆明市作協主席、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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