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旺行
有了寫這篇東西的念頭時,我就決定找機會去預旺一趟。這實際再容易不過了,我是寧夏人,預旺就在寧夏同心縣。從我老家到銀川,同心是必經(jīng)地。說來是這樣,但實際上預旺在同心的東南部,預旺古城距離同心縣城七十二公里,也就是說,許多年來,我在銀川和老家往來之際,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同心,但沒有一次經(jīng)過預旺。要去預旺就得專門去,而我近年來的頭暈毛病讓我不敢獨自遠行。但想寫這篇東西的念頭促使我想去預旺看看,看看當年預旺在紅色政權中為什么會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和分量,看看國際知名人士斯諾先生在預旺的行蹤遺跡。我小區(qū)樓下有一家同心人開的飯館,我和老板打問過去預旺是否有直達班車,說是有的。后來他再見到我時,就問我去了預旺否,我說還沒有,他就用特別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這是多大的事呢,用得著做這樣的準備和熱身嗎?我也覺得自己實在是一個缺乏行動力的人。作為一個喜歡寫作的人,行萬里路方面我是做得遠遠不夠的,我縣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至今我還沒有去過。記得三十多歲的時候,我陪江西的一個作家去寧夏有名的旅游景點須彌山,作為土者守游,結果也沒能讓她看到須彌山大佛,因大佛在一個拐角處,我們沒走到拐角那里去。那是江西作家第一次到須彌山,不好意思,我這個導游也是第一次到須彌山。帶朋友游須彌山卻錯過了北魏大佛,那當時我們在須彌山究竟看了些什么?這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多年來成為我的一個心結,覺得辜負了江西文友。至于名播天下的六盤山,就在寧夏隆德縣境內(nèi),就在固原市,我這個年過半百的固原人竟然沒有去過,說來真是沒人能信。但這次去預旺的念頭格外強烈,我要去預旺看看,我要去斯諾去過的地方看看。斯諾的名著《西行漫記》封面上的小號手照片,就是他在預旺拍攝的。我準備買周日的班車票。周六,銀川海寶小區(qū)會有很多的舊書攤,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天和朋友同去轉書攤,我告訴他次日我要去預旺。他說,你小心一些。他知道我頭暈的毛病。但沒想到我的頭暈病忽然就發(fā)作了,而且是多年來比較嚴重的一次。我當時在一家書攤前蹲著看書,忽然就感到頭暈眼花,因常常是這樣,我也不是很緊張,靜靜地等待著眩暈過去,然而顯然這次不同往時,往時暈暈也就過了,這次卻是久暈不過,而且我覺得雙眼鼓脹,臉頰也麻木起來,緊跟著上嘴唇也麻了,好像無形中腫起老高。我暗想不好,不得已說給一同逛書攤的朋友,我們就打車去了醫(yī)院。
長話短說,結果沒什么打緊,但后來的幾個月我一直在吃藥調(diào)理,預旺行只好擱置。有時候躺在床上,想著預旺,想著斯諾在預旺的見聞經(jīng)歷(都是我通過讀資料或聽人講述得來的),我就奇怪地覺得斯諾在預旺的種種經(jīng)歷在我這里清晰起來,倒好像我和他一同經(jīng)歷了似的。這樣一種形式的預旺行,說來也是夠特別了。
特別的預旺行,借種種可靠資料提供的方便,記在下面。
騎兵隊隊長
那時候我們海原縣還屬甘肅管轄,紅軍在與馬家軍的作戰(zhàn)中繳獲了不少戰(zhàn)馬,使騎兵隊的力量得以壯大。騎兵隊隊長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干瘦小伙子,他愛馬愛得有些過分了。他慷慨地分配給斯諾一匹好馬,配著西洋鞍子,但是要求騎兵們騎上一段,就要下馬來走,以防把馬累著。往往是騎上一公里,下馬來陪馬走上三公里,這算什么騎馬。因為大家都這樣,斯諾不方便搞特殊,但是從馬上下來陪著馬走時,斯諾就走了一肚子的不愉快,照這個樣子,還不如沒有馬,直接步行來得痛快。見到時任紅十五軍團團長徐海東時,斯諾把對于騎兵隊隊長的不滿婉轉地表達了出來,惹得徐海東大笑,于是讓斯諾把那匹只能陪著走不能騎的馬還給騎兵隊隊長,另給了斯諾一匹強壯的寧夏馬。這一次斯諾算是騎美了,寧夏馬像強弓射出的箭似的,在開闊的平原上奮蹄奔行,五十里的路程中間只歇了一歇,同行者被寧夏馬紛紛甩向身后,當斯諾一人一騎出現(xiàn)在預旺城時,那匹馬還像剛剛出發(fā)時一樣充滿勁頭,一氣跑到司令部門前才不得不停下來,意猶未盡地倒騰著前蹄,噴著響鼻。斯諾從馬上下來,撫摸著汗津津的馬臉表示著贊賞和感謝。他決定親自找點好飼料喂喂這匹馬。這樣一次酣暢淋漓而又愉快的騎行之后,他對于騎兵隊隊長的不滿,好像也被丟在身后很遠處了。
賣西瓜
賣西瓜的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回民老漢(斯諾稱其為老漢,其實五十羅上下還算不得老漢,也許是那時候人的壽命普遍不高的原因吧),他有著一面坡的西瓜地,圓滾滾的西瓜看起來像閱兵時綠油油的地雷。從眼神和面部表情看,老漢就像是架在獵人手上的一只勁道十足的鷂子,但是他和你對視時,眼神就柔和起來,顯露出足夠的善意,像是忽然間認出了老朋友似的。讓斯諾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他的女兒,十五六歲的樣子。那女孩好看得讓人心生憐惜,但是她躲閃著不讓人看她。她側身站著或背過身去時,身形也是很耐看的。她的好看使整個環(huán)境和氛圍都有些異樣。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好看的女孩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和擔心。斯諾心情復雜地覺得,有些時候,有些地方,美好顯得不合時宜。
不知怎么一來,回民老漢就說起了馬鴻逵,一時氣憤不已。他說他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都讓馬鴻逵抓去當兵了,給他馬家當兵,娃娃的衣服食糧還要兵娃子家里供給,一年就這個花銷,也得幾十塊啊。一個老鄉(xiāng)提醒說,你這樣說馬鴻逵的不好,傳到人家耳朵里夠你受的。回民老漢就顯露出了鷂子一樣的眼神,說,我不怕,我當著他馬主席的面都是這話,
這時候走來幾個小紅軍,前面的一個懷里抱著個兔子,兔子的紅眼睛寶石似的,不知道在這樣的眼晴看來,世界又是什么樣的,總覺得這樣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和我們眼里的世界不盡相同。幾個小紅軍喊槭喳喳合計了一番,就由抱兔子的小紅軍和回民老漢說,他們想用這只兔子換西瓜吃,不知道能換不能換,如果能換,怎么換合適。回民老漢同意換,兩人商量了一陣,終于敲定,一換三,這兔子可換三個西瓜。小紅軍們留下兔子,抱著西瓜走了,好像還在議論著這個買賣他們吃虧不吃虧。回民老漢把兔子給女兒抱著。一會兒工夫,那幾個小紅軍又返回來,看來西瓜已經(jīng)被他們吃掉了,但他們支支吾吾地說,兔子是司務長派他們來山里捉的,要給戰(zhàn)士們打牙祭用,現(xiàn)在可怎么是好。聽口氣他們是想討回兔子。回民老漢說,可以,把我的西瓜拿來。那幾個小紅軍的頭又湊到一起悄悄嘀咕著什么。還是那個先前抱兔子的向前靠靠,挨近回民老漢,難為情地低聲對他說,嘴饞想吃西瓜,沒忍住把兔子用來換了,回去沒辦法跟司務長交代了。他又說,能否先記賬,過幾日有錢了就把西瓜錢還了。女孩抱著兔子背對他們站著,但顯然她是聽到了小紅軍的話,她的背影的樣子說明她是聽到了。微風把她后背的衣裳吹出細微的水紋一樣的動靜來。回民老漢說,你們要是馬鴻逵的兵,我啥話不說,把兔子給你們,但你們說你們是馬鴻逵的兵嗎?那幾個又是一番槭喊喳喳,先前抱兔子的小紅軍偏頭看了看女孩不為所動的背影,就互相勸說著那樣離開了。回民老漢望著幾個小紅軍的背影,有一刻他好像要對著他們的背影喊一聲,但還是改了主意,向立在一邊的斯諾等人神情復雜地笑笑,斯諾也表示理解和支持地對回民老漢笑笑,然后自己掏錢買了幾個西瓜,幾個人各抱一只離開了。等斯諾一行走出老遠,那女孩才偏頭看他們,從側面能看到微風吹動著她的劉海,像曼妙的手指輕輕拂動著琴弦似的。
收稅員
斯諾在預旺時,看到一件當?shù)厝嗣癜岩粋€國民黨的收稅員捉來公審的事。
是這樣的,這個人確實是國民黨的一個收稅員,就是預旺城附近某個村子的人,原本是種地的,后來因為某種關系成了國民黨的收稅員。國民黨的稅多,老百姓對收稅員的印象向來就是惡劣的,尤其這個收稅員,他不只收稅,還吸大煙,每到一個地方,派稅的同時,還要求村長、保長給他弄一點大煙來供他吸食。村長、保長們不敢不滿足他,但對這個收稅員的印象都不好。預旺被紅軍接管后,這個收稅員消失了一陣子,忽然又出現(xiàn)了,他宣稱自己不是國民黨的收稅員了,說他已經(jīng)正式接受了紅軍的任命,負責給紅軍收稅,他現(xiàn)在的正式身份是紅軍收稅員。老百姓是誰收稅都不敢不繳的,就讓他得逞了。他故技重演,照慣例要求盡快給他提供一份大煙來。這就讓一些覺悟高的農(nóng)民起了疑心,當他蹲在一個墻根下曬著太陽吸大煙時,被四處尋他的農(nóng)民堵個正著,問他說,紅軍沒有收稅員,你收了稅,是繳給了哪搭的紅軍?這一問就問出了收稅員一臉的緊張,他說,你們先不要急,等我吸罷煙和你們說。農(nóng)民們劈手奪了他的大煙讓他趕緊說個清楚。他無法說得清楚。幾個農(nóng)民就把他結結實實綁了,交給了剛剛成立的臨時蘇維埃政府委員會。一時群情激憤,要求讓這個大煙鬼吃槍子兒。幾天后,經(jīng)過公審,果然就把這個收稅員槍斃了。
斯諾在《西行漫記》里就這件事這樣寫道:我認為這是對這邊農(nóng)民最重要的一件事。
小紅軍
斯諾在《西行漫記》里專門就小紅軍寫了一節(jié),寫到多個小紅軍。斯諾對小紅軍們有一個整體性描述:
他們大多數(shù)人所穿的衣服都太大,袖子垂到膝頭,上衣幾乎拖到地上;
他們吃得很多,每個人都有一條毯子,他們的領袖甚至還有一支手槍;
他們纏著紅布,戴著多少顯大一些的破帽子,上面綴著一顆紅星;
他們的出身都很模糊。有許多記不清自己的父母;
有許多是逃亡的學徒,大多數(shù)是從人口過多、不能過活的小屋里逃出來的;
而他們?nèi)w是自己決定加入紅軍的,有時候會有成群的少年逃到紅軍隊伍里去;
他們的神情不像孩子;
他們之所以喜歡紅軍,大概是他們在紅軍里第一次受到了人的待遇的緣故。
斯諾寫到,有許多小紅軍實際上都打過仗,甚至是和敵軍拼刺刀。斯諾寫到一個細節(jié),小紅軍和白軍拼刺刀的時候,白軍把小紅軍們上了刺刀的槍奪過去,然后笑著把他們推入旁邊的戰(zhàn)壕里去。由此細節(jié)可以看出,孩子們就是再勇毅,也還是越不過作為孩子在體力方面的上限
有一個從福建來的十五歲小紅軍對斯諾說,他加入紅軍已經(jīng)滿四年了。斯諾吃驚地說,那說明你加入紅軍的時候才十一歲?是啊,我現(xiàn)在算是一個老紅軍了。十五歲的孩子老練地、意氣風發(fā)地說。
小紅軍里有不少人在認知和才干方面遠遠超過了他們的實際年齡。有一個小紅軍,是小紅軍里的一個小領導,也才十五歲,可他卻跟著大部隊走過了萬里長征。當斯諾問他,這是(指長征)很辛苦的吧?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是這樣回答的,不辛苦不辛苦,與同志們在一起走什么長征都不辛苦。我們革命的少年不能夠想到事情的辛苦不辛苦,我們只能夠想到我們當前的任務。要我們走一萬里,我們就走一萬里,要我們走兩萬里,我們就走兩方里!
接下來,斯諾問他,是他的老家江西好,還是現(xiàn)在他所在的甘肅好。
小紅軍回答,江西是好的,甘肅也是好的,有革命的地方都是好的。我們吃什么,我們睡在什么地方,都是不重要的,只有革命是重要的。
這段對話后的第二天,斯諾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千百人的紅軍大會上,站在前面分析政局、慷慨陳詞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前一日和他對話的少年。斯諾對他有一個由衷的評價:他天生是一個宣傳家。
一個叫向季伯的小紅軍給斯諾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在《西行漫記》這樣一部重要的著作中,斯諾拿出了幾乎一頁多的篇幅寫了這個小紅軍。
向季伯是斯諾見過的所有小紅軍里,衣著最干凈、最合身的一個。斯諾說,不要說小紅軍,就是那些顧不上收拾自己的紅軍領導人,和向季伯一比,也像是一些流浪漢。斯諾對向季伯的描述是:他是鎮(zhèn)上最漂亮的一個士兵
但是,一天,向季伯卻來到斯諾的小房子里,首先給他敬禮,那是斯諾見過的最為標準的軍禮。他稱斯諾“斯諾同志”,他顯得過于鄭重地說,他要來給斯諾同志澄清一件事,也許斯諾同志早就知道了,是這樣的,他名叫向季伯,但在某些方言里,“季伯\"容易被誤讀。說到這里,他顯現(xiàn)出很痛苦的樣子來,他對斯諾說,“季伯\"實際上是很好的名字,他為自己有這樣的名字而驕傲。有些同伴喊他的綽號,使他很痛苦、很煎熬。同伴們也許是故意這樣叫的,就算不是故意,就算確實是口音的原因,這樣叫也會讓他難堪,一個人的尊嚴是受不了這個的。他思慮再三,覺得還是找找斯諾同志的好,所以今天他特意來就是要澄清這一點,要斯諾同志不要聽信那些烏七八糟的話,要知道他有一個很好的中國名字“向季伯”。這番話說得斯諾也鄭重起來,斯諾發(fā)誓一樣對眼前站得筆直且顯得很痛苦的孩子說,他只叫他向季伯,要是叫了另外的什么,那么,向季伯同志可以拿刀殺死他斯諾,或者用手槍打死他。
向季伯好像還不能完全放心,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他的名字“向季伯”,是他自己寫的,他把紙條給斯諾看,一個字一個字給斯諾讀著。他說,斯諾同志,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名字,假如您寫了書,在外國出版,假如外國的同志知道中國有一個小紅軍叫那個渾蛋名字,那事情就太大了,這是我特意來找您的原因,您能明白嗎?斯諾對向季伯保證說,他在書里只寫“向季伯\"這個很有中國味道和深意的名字,別的名字不用向季伯說,他自己這里都不能通過的。得到這個保證后,向季伯長舒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一項任務似的。他給斯諾深鞠一躬,又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以軍人的姿態(tài)走了出去。
斯諾說,原本他沒打算寫向季伯的,但有了這樣一番經(jīng)歷后,他覺得如此一個儀容整潔、護守尊嚴的中國孩子,應該在自己的書里有一個特別的位置。
贅語
雖說有如上形式的預旺行,但我去預旺實地看看的念頭還是有的,我對老婆說,等我吃藥調(diào)理得好些時,我們一起去預旺吧,去住上三天,好好看看。老婆說,好。其實,向來皮實的老婆近期身體也出了點小毛病,年歲如此,也屬正常,我們的預旺行看來還得往后推推。好在現(xiàn)在信息的獲得方便了,網(wǎng)上有不少關于預旺的小視瀕,有千百個之多,足夠看的。但我覺得不看還好,看了之后,好像對我想象中的預旺造成了一個很大的干擾和破壞,反而變得沒激情,沒心思了。我想象中的預旺,紅色重鎮(zhèn)預旺,斯諾在《西行漫記》里重重落過一筆的預旺,全然不是小視頻里所呈現(xiàn)的樣子。看景不如聽景,難道總是這樣?一天,我在單位的一個攝影家那里,很偶然地看到兩張關于預旺的老照片,是對同一個堡子門在不同時間里拍攝的,一張拍攝于20世紀30年代,一張拍攝于20世紀80年代。
兩張照片的重要區(qū)別是,30年代的照片中,門額上的幾個大字,到80年代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想問問常常采風的攝影家,80年代的這個堡子,現(xiàn)在還在嗎?還是80年代的樣子嗎?話到嘴邊,又沒有問出來。記得有資料說,魯迅先生原本有寫楊貴妃的打算,于是去西安實地考察,結果是,魯迅先生后來并沒有寫出楊貴妃來。如此說來,去不去預旺,已經(jīng)沒有那么要緊了吧
原刊責編 盧一萍
【作者簡介】石舒清,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縣,1989年畢業(yè)于寧夏固原師專英語系,當過中學教師、縣委宣傳部創(chuàng)作員等,現(xiàn)為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寧夏文史館館員。其寫作以短篇小說為主,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根據(jù)其短篇小說《表弟》改編的電影《紅花綠葉》獲得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