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是一職業戲劇影視編劇和導演。
說也慚愧,干了二十來年小半輩子了,您都不認識我。沒事兒,咱不是在幕后的那位么?可能好多年前您在某個夏天的晚上北京人藝劇場瞧過我那么一出半出的戲,也偶爾守著火鍋子在電視里瞧過幾集我寫的電視劇。
那就成了。就不白忙活。
打小兒北京生胡同里長,要說這北京的味兒,那算是深深地烙在了骨子里了,甭管我是寫劇本還是當導演,也甭管是什么樣的劇本,里面或多或少都得有點兒北京口兒或者是京味兒元素,最著名的就是我參與編劇的電視劇《新上海灘》,您有工夫翻出來再看看,就看出來了,那里面的上海人一張嘴,都是北京腔兒的底子!這還是我在我的工作電腦上貼上一紙條,寫著——“千萬不要有京味兒”之后的結果呢。擇都擇不干凈。
您更別說由著我性兒讓我創作點兒“京味兒”題材了,那里面塞的“私貨”就多了去了。
這京味兒啊,就跟胡同口兒炸灌腸那油煙子似的,順著七拐八彎的墻根兒往人骨頭縫里鉆。
我拍頭一部電影那會兒,開工之前看著眼前這黑壓壓的班底直肝兒顫!那年我才25歲,頭一回當導演,這一班子主創最小的也都是三十七八了,基本上全都是頭一回合作,手里就有一個改了十八稿的劇本,我跟人怎么聊啊?您預備領導這幫“老炮兒”,您怎么拿住他們啊?這當導演就是這樣,三言兩語您要是沒讓他們覺得您是個人物,您可就鎮不住他們了。
我不管,我就說了三句話——
“這是一個講北京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接地氣的電影,希望大家挖掘更多的標志性元素放在電影里——”第三句話還沒說呢,就聽見什剎海那個拍攝地小院外面的胡同里有一聲“磨剪子嘞——戧菜刀——”的吆喝,打老榆樹后頭飄過來,我后脊梁骨就跟過電似的,騰地躥起來沖場記喊:“別愣著啦,錄音,拿家伙,制片帶隊,攔住那磨刀的老爺子!”
就看胡同里一陣塵土飛揚,一陣聒噪,您琢磨琢磨,幾個大小伙子追一騎著破三輪兒的老頭兒還不方便嗎?老爺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已經預備把三輪車給他們保命了,趕緊上去一工作人員把事兒說明白了,又是遞煙又是給人家買水,老爺子穩住了心神,說——
“我這吆喝了大半輩子了,怎么還有人待見這個啊?”
錄音師把好幾萬塊錢的麥克風往老爺子面前一支,讓怹素常怎么吆喝就怎么吆喝,最后怹高了興,抽了兩根煙,開嗓了——不但錄了怹這個磨剪子的,還給我錄了好些什么“有鋼種鍋換底”“修理雨傘”之類的,把我美得差點兒樂出聲來。怎么有人待見這個?這種電影講的就是這份北京人的回憶,沒有這味兒,哪兒來的這魂兒啊?
現如今這些聲兒比故宮里的蛐蛐兒還金貴,哪兒找去啊?
錄完了,那幫“老炮兒”主創看我的眼神兒已經和剛才滿眼的等著“看看這孩子能說什么”的狀態不一樣了,他們看著了導演的認真和堅持,他們愿意幫這個導演完成他的審美要素——
于是他們開始紛紛把自己手里的寶貝報出來貢獻給電影——美術說這堂屋的磚換成青磚味兒就對了,這廂房門口搭幾個竹竿兒弄個枸杞子和牽牛花的花架;道具說廚房里的鍋碗瓢盆一律明天從庫里拉點兒他們收來的真東西;服裝說這幾個主角的衣服咱們都拿著新衣裳找周邊的大爺大媽大哥大姐們換點兒他們穿過的舊衣裳,這意思才更舒服;道具又插嘴,說他師父家里那大八哥回頭給借來,再往當院來個魚缸;置景說院里的水管子纏上點兒草繩子,水龍頭也換個更舊一點的最好,還有那電表和門牌也得做一個——
沒一個鐘頭,碰頭會開完了,我這心里也踏實了,熱乎乎的——一個一個的細節都出來了,您瞧見了么,想拍個正經八百的北京題材的電影,您就得從這里頭找這北京的味兒,它全都長在水池子旁邊的青苔那兒,長在鴿子撲啦啦飛的時候那鴿哨里,長在房檐舊瓦上滋出來的那根狗尾巴草上。沒有這個,您就甭說您要拍的是京味兒電影,您跟拍一個普通的電影沒區別了就,那咱還費這事兒干嘛呢?
這電影叫《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拍攝于2008年的夏天,是我的導演處女作,話劇不算的話。拿一句話說就是講一個住在胡同里的相聲老藝人在這個現代化的北京對于自己傳統手藝的堅持和賡續這么個故事。
就說老頭兒第一次帶著他新收的徒弟練功這場戲吧,光是聲音就藏了多少寶貝——幾條胡同外,是爆米花的“嘭”的那么一聲悶響和孩子們的歡叫聲,跟前兒蜂窩煤填進爐子里的柴火聲,房檐底下鐵皮風鈴叮當兩三聲。天上的悠揚綿長的鴿哨聲,遠處撕心裂肺的吆喝聲,還有進門來的那位一推院門老街門的那聲門軸聲,最絕的是胡同口掃街大媽竹掃帚蹭柏油路的沙沙聲,您要想把這聲錄好了,這動靜兒您得把話筒貼地皮兒上錄,稍微站直點兒都錄不出那個韻來。有觀眾說這片子看著餓,我說您那是聽見后海沿兒糖炒栗子鐵砂嘩啦嘩啦的聲兒了。水管子的吱吱呀呀聲,切菜剁餡兒的聲——多了去了。
說來也巧,這電影的錄音師跟我聊了聊,大驚,原來我們倆小時候一個胡同的,一個在東半拉一個在西半拉,沒在一起玩兒過。可是我們做這電影的聲音效果的時候,瞬間就連了電,這兒加個這個吧,那兒加個那個吧,仿佛不把這些記憶里的聲音都塞進去,就特對不住自己個兒似的。我們倆一人抱著一大杯茉莉花茶,根本顧不上吃飯那種——這么說吧,中國男籃打西班牙那場奧運會我們愣給忘了,結果是聽見外面機房的同事看球的聲音才一拍大腿。
最后的完成片很不錯,在電影頻道播出的。我們自己做了這么個電影,自己心里頭高興踏實了,對得起自己先,這就得了。
以后我也有不少機會再參與北京題材的電影和電視劇的創作,那里面的私貨塞的就五花八門了,比如這臺詞里的私貨吧,就得特巧妙——要說這工活兒,那可是門手藝。比如讓胡同串子二嘎子說“您這是老太太上雞窩——奔(笨)蛋”,現場九零后演員直撓頭——這句話瞧不明白啊,上雞窩跟笨蛋有什么關系,急得我得現解釋——“你看去雞窩干嘛去了,就奔著那蛋去了啊!這句得帶著三分損勁兒兩分親熱,尾音往上挑,舌頭卷著后槽牙出字兒!”
后來監視器里看見女主演噗哧樂了,我知道這是找著那個勁兒了——就像小時候聽街坊拌嘴,罵人都帶著體溫。您瞧,這句有意思的俏皮話這不就塞進去了么?
您瞅,我這隨身有個小本兒,紅塑料皮兒都磨白了。打二十年前開始記這些老話兒,鼓樓早市大嬸說“這吃食得溜著碗邊兒忒兒咯”,德勝門修鞋匠念叨“姑娘這鞋跟兒都崴成羅鍋兒了”,白云觀門口算命的瞎子,管年輕人叫“小力巴兒”,說現在滿大街“油梭子發白——短煉”。這些豐富俏皮甚至有點兒嘎的詞兒,不但是那么個味兒,而且這是北京人獨有的智慧,北京人那是輸了房子輸了地,嘴上也不能讓半步那種。常常是拐著彎兒地罵了你,等你走出去三條街了才反應過來。
得了,咱們就聊到這兒吧,我吃炸醬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