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大學時候,我寫詩寫得多。大學三年級,第一次有專業期刊發表我的詩。仰仗北大文學社的平臺,在前輩們的提攜下,我的文字零零散散見刊。其實上大學以前、高中時候甚至更早,我就自己亂寫。小時候書讀了些,又不知天高地厚,心想人家能寫我也能寫。少年表達欲旺盛但沒長性,詩短,好寫,就搞搞,一路下來。
學生社團一直是詩的大本營。因為篇幅短、體裁限制少、題材與個人經歷結合緊、對物質條件要求低,有表達沖動的年輕人都可以參與這項活動。寫作、翻譯、批評,沒什么門檻。往漂亮說,寫詩是“草根的、精神的、非消費主義的、不拘一格的”,是很多年輕人從事“創作活動”和建立“作品意識”的第一站。
不過,近些年詩歌社團一直在衰落。現在,與其他興趣社團相比,顯然詩社沒什么吸引力。其實自海子、顧城的年代以來,年輕人對寫詩不斷喪失興趣,積累成詩歌的邊緣化。今天寫詩的人,常常不把它當作自己的第一身份。
我也是這樣。大學畢業后,我開始做研究。兜兜轉轉,四處點水,最后聚焦到研究信息系統,一個文科、理科、管科交匯的東西。做研究要寫科學論文,沒多少時間寫詩。不過我沒放掉這門活計,偶爾,大概半年,寫一兩首。好像很多寫詩的人也是這個模式,主業忙完,抽空寫幾筆,但都比我寫得勤快。
我現在研究信息系統,就把詩歌置于這個視角下觀察。我理解到,詩的衰弱有歷史的必然。
先說近幾十年在中國的事兒。海子、顧城的年代,是壓抑后表達欲集中爆發的時代。詩歌的低門檻、小篇幅、強感染力,讓它適于參與,便于傳播,容易獲得共鳴,契合亟需出口的表達欲。這成就了中國新詩的一個黃金年代。當年詩社的年輕人,就像今天街舞、電競、cosplay社團的年輕人那樣激情澎湃,炫耀奪目。國家慢慢富強之后,大家有充裕的條件表達自我,詩歌的吸引力就下降了。以前只能拿起紙筆揮灑青春的年輕人,現在有許多方式釋放熱情。詩在中國的這個黃金年代就此落幕,它回歸文化流變的大背景。
這是百年來世界范圍的事兒。詩歌的衰弱不只在中國發生,比如在擁有眾多文學巨匠,尤其是詩歌巨匠的法國,當代詩歌作者也面臨相似境遇。如果把視角再打開一點,其實進入21世紀后,特別是近十年,不單詩歌,戲劇、小說乃至文學整體,似乎都在衰弱。甚至影視劇等“傳統”視聽作品,在短視頻、直播、虛擬試聽的沖擊下也陷入危機。大家歸納這些現象,在“全球化”“現代性”“技術加速”等的框架里,討論伴生的文化快餐化、淺顯化、碎片化、同質化,擔憂丟失濃度、深度、完整度、復雜度的“文化荒蕪”。
從信息系統的角度分析,這場文化危機源于人接收信息方式的變革和對信息耐受度的進化。驅動變化的有政治因素(比如不斷發展的全球化)、經濟因素(比如不斷改善的生活條件)、技術因素(比如不斷迭代的電子產品)、教育因素(比如不斷加強的 “精英”教育)等。諸多因素下,人對信息的耐受度提高,追求信息多樣性、高密度、刺激的高強度。疾速、海量、即時的信息處理讓人腦優先選擇扁平、淺顯、零碎、同質的信息。人的神經系統和認知能力也在這樣的環境中不斷變化。
可我覺得,即使認知扁平化成為趨勢,這不意味著文化將走向“荒蕪”。
波士頓美術博物館(MFA Boston)墻上的一句話經常在我的腦海浮現——“All Art Has Been Contemporary”,中文為“所有藝術都曾是當代藝術”。
我想,在每個歷史時代、地理區塊,大概都有一些比同儕“深刻”、接近文化“本質”“懷古”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他們是 “正統文化”的守夜人,無疑影響了不同時期的文化進程。可是他們的作品也許沒有大量留下來,傳至今天的文化內容,多數都是當年 “淺顯”“表面”“通俗”“流行”之作。很多作品也許不夠深刻精妙,但是它們因為被傳播、記錄,最終留住了。在時間的濾鏡下,它們成為經典。
并且,在沉淀下來的文化內容中,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內容同樣豐富。后者可能占比更大。例子有很多:古希臘,戲劇的發端與市民化;中世紀歐洲,宗教和宮廷對繪畫、雕塑、音樂、文學等眾多藝術門類的影響;古中國,唐詩于唐帝國的作用;近代美國,波普藝術、好萊塢,與國家機器千絲萬縷的聯系。
所以今天站在“百年歷史變局”中,要積極響應“新時代文化創作”的號召。要寫,努力寫,用心寫。
中國有輝煌文明史,沒理由失去文化自信。百年前,即使在堅船利炮的攻擊下、師夷長技的浪潮中,先輩的反思里有“賽先生”(science,科學)“德先生”(democracy,民主),卻未有“考先生”(culture, 文化)。可幾十年來隨著“全球化”大幕下英美文化入侵,原本震古爍今、高山仰止的“考先生”被自己人怠慢了。現在是時候扶“考先生”回上座,讓它重新無遠弗屆。
響應號召是大事,可我只會寫詩。如果詩在衰弱,那怎么寫,寫什么呢?
我想“新時代文化創作”不是空談,它重在“新”字。其實,古今中外藝術作品表現的主題(比如英雄遲暮)、抒發的情感(比如柳暗花明)、講述的故事(比如千里鴻毛)、探索的命題(比如天人合一),沒有大幅更替。讓藝術在不同時代、地域絢爛多彩的,是這些內核——主題、情感、故事、命題——之載體:不同的歷史背景,技術環境,人物形象,生活場景。“新時代創作”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關注新的歷史、技術、人物、生活,把永恒的主題、情感、故事、命題在“當代”呈現出來。這些“當代藝術”經篩選和沉淀,成為“考先生”的新血液。
同樣重要的,我想,在新的創作中,要勇敢探索新的形式。
相較于歷史背景、技術環境、人物形象、生活場景,形式是文化作品的根本載體。新形式能夠帶來的文化繁榮,要超過依賴舊形式而獲得的文化翻新。至少在過去一百年的世界,新的文化形式出自新的信息傳播方式。在印刷不普及的年代,報紙書刊是文化主陣地。廣播、電影、電視的誕生,讓視聽藝術引領潮流。互聯網的興起將文明推向前所未有的聯通高地。今天,短視頻、直播、流媒體,正重塑生活與創作的關系。依托信息系統的發展向未來展望,電競、增強/虛擬現實、元宇宙、生成式AI等數字世代的新形式,會哺育新的文化勝景。百年變局中,在技術、制度、生產上支持這些即來的新形式,就是盡可能占領、建造和加固未來的文化陣地。
對文學作品來說,新形式即新體裁。關于體裁的變革,漢語有豐富的歷史參考。從上古神話、先秦散文、兩漢辭賦,到唐詩、宋詞、元雜劇、明清小說,漢語有探索、突破、開拓、樹立文學體裁的悠久傳統。正是這些對新形式的追求,成就了漢語千年來層出不窮的景觀。
體裁的迭代和文化的周期性繁榮揭示了一個規律。為什么宋詞要突破唐詩格律,采用更自由的句式?為什么雜劇進化為小說后,創造了古典文學的又一個高峰?
我的理解是,原因在于每種形式都有一定容量。這個容量承載對永恒主題、情感、故事、命題之表達,創造該形式下的文化繁榮。而當表達不斷增加、逐漸超過形式的容量,后續表達便難獲得與前期表達相匹的效果。太陽底下無新事。當主題、情感、故事、命題與某種形式的結合趨于飽和,文化繁榮便轉向文化衰弱。詩歌、戲劇、小說、文學整體及至影視作品,面臨的危機,是這些藝術形式周期性繁榮向周期性衰弱的轉變。危機之源是形式的飽和。
為了突破容量的限制,要探索新的形式。因此,宋詞打破唐詩格律,小說將雜劇擴展。同理,今天,短視頻脫胎于傳統影視,電子游戲成為新興文化載體。盡管目前這些新載體下的內容,常常快餐、淺顯、碎片、同質。
于是有了這個問題:“快餐、淺顯、碎片、同質”的表達,就不屬于“文化”了嗎?
我想,“文化”不是由保守主義者依據好惡、沿革,自上而下定義出來的。文化的誕生、傳播和興盛根植于大眾,不是空中樓閣。新時代創作是人民的創作,就像唐詩繁榮離不開長安城里的口口相傳。盲目的標新立異不可取,但形式成熟需要大量試錯、迭代、篩選、打磨,在初期一定伴隨著良莠不齊的內容,伴隨著不可避免的“荒蕪”感。
而荒蕪,又何嘗不是下一次繁榮的前夜。
回到詩歌上。我想形式的飽和是新詩衰落的原因之一,新詩的困境往往就源于忽視形式。我遇到一些年輕作者,他們對遵循格律的舊體詩有居高臨下的視角。在他們看來,新詩的意義便是拋棄舊詩之“體”,追求不受限制的表達。
可正是格律和“體”的“束縛”,賦予了舊詩生命力。將形式充分定義后,表達才有好的容器。有了明確的形式,才可以廣泛學習、模仿、創作,讓優秀作品在競爭、交流、融合中涌現。清晰的形式也方便作品找到適配的傳播媒介,比如簡牘之于詩詞、書籍之于小說、報刊之于新聞。同理,廣播之于評書、相聲,劇場之于話劇、脫口秀,銀幕之于電影,移動終端之于短視頻,適配的媒介幫助內容傳播。
自新文化運動起,漢語新詩作者力圖突破舊體詩的形式。百年間這一使命已經完成。在突破舊形式后,為繼續詩歌繁榮,要探索具有豐富美學價值的新形式。其實詩歌有很大自由度來探索新體裁。針對這個課題,無數前輩已做出判斷、討論和實踐。依有限的創作經驗、一段時間來的思考習作和對信息系統的理解,我試著提個大膽的想法。
我覺得,在AI時代,要擁抱與機器表達的融合。
智能系統的快速發展讓機器表達廣泛進入生活,未來的日常里將充滿機器語言、自動信息、智能回復。可以暢想,人機語言融合會催生出新的文學體裁。隨著大語言模型的興起,一個比較直觀的新形式就是對詩的外延。比如與大語言模型問答,在過程中突出文學價值。將這樣的交互記錄下來、組織潤色,便形成一類具有詩歌特點的文字。不妨把這種由詩歌衍生的體裁叫做“機談”。
生產有美學價值的“機談”沒那么容易。大語言模型的輸出常常或紙上談兵、或一紙空文、或三紙無驢,需要精巧的“提示詞工程”來調校。比如限制它的輸出字數、鼓勵它的輸出有詩的特點或包含某些意象,甚至要求它的輸出遵循格律或具體的規定。與機器語言交互的美學價值之一在于,機器表達是“標準”的,是學習無數表達后的“平均”。盡管通過提示語句,可以讓大模型輸出特定風格的表達,也許模仿某一作者,也許體現某種描述,但這些“風格”來自對現存文字的復制和隨機性,不是對語言的理解和創造力。言之有物、飽含感情、發自肺腑的表達與機器空洞、中立、習得的表達交織,構成獨特的荒誕。
阿爾法狗橫空出世,機器征服了“手談”。“機談”未免是人駕馭機器的一條小徑,也許可以扳回一城。
這是詩邁向新形式的寶貴機遇!
努力寫詩,創新寫詩,暗含對另一問題的回答:機器寫的詩比人好嗎?如果它寫得比人好,那就別寫了,交給機器來自動化。
討論這個問題要幾天幾夜,結果大概是 “見仁見智”。有學者讓AI學習古典英語詩歌并模仿幾個作者寫詩,然后把這些機器詩與原詩混在一起讓人判斷喜好,得出了機器詩更讓人喜歡的結論。研究很有趣。可要是把這個僅涉及十位英語詩人,五十首詩,由一千余人在線上考慮幾個維度打分得出的結果奉為圭臬,斷言機器在寫詩這一領域全面超越人,就過頭了。機器的確很會模仿,也可以通過加入隨機性和排列組合來寫出漂亮的句子,但它的漂亮句子,就是好詩嗎?
我反正覺得我比機器寫得好。不光我自己覺得,一些讀過我詩的人也同意。所以我不想從科學的角度苦思或從藝術的角度爭論。我用行動回答這個問題。
文化周期性繁榮、周期性衰弱是真的。我感到,AI一來,也許帶來詩歌“觸底反彈”的時機。詩的短小精煉適配碎片化的信息攝入。小說、電影太長看不進去,花幾分鐘讀詩,是在刷視頻間隙給腦子喘口氣的辦法,也減少“吸食精神鴉片”的負罪感。詩的海納百川便于人機交互,也便于大眾創作。雖然不是每首詩都有同等價值,但是人人都可以寫,就像人人都可以直播。機器智能把藝術和生活的界限變得模糊,貼近生活的形式才生生不息。介于非虛構與虛構之間的詩能擺脫智能時代對虛構的厭倦。
凡此種種,離不開旺盛的表達。AI時代,人的生命力越來越寶貴,而詩是生命的自發產物。呵護旺盛的生命,需要草根的、精神的、非消費主義的、不拘一格的世界。當豐沛的信息把一切解構,進展的智能把生活代替,犬儒主義者說世界是巨大的草臺班子。不如換個積極的說法,世界是大型的學生社團。就像喝白開水一樣,寫詩沒那么炫酷,只是讓人像個學生,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