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地剛印象

橫地剛，學界恐怕很少有人知曉他的名字，因為他的研究領域好比大樹上的一個枝葉。他是一位日本民間學者，在我的印象中，大約1990年代他就經常光顧魯迅博物館，拜訪老學者，查閱館藏舊資料。一晃，他已經過世四年了。

1993年，魯博命我創辦了“魯博書屋”，魯迅博物館作為魯迅及現代文學研究重地，經常有全國性的學術研究會議在魯博召開，可謂學者云集。魯迅逝世百年至百二十年間，魯迅研究界非常活躍，海外魯迅研究也有長足的發展，其中以日本、韓國最熱，成果也最富。經常有日、韓學者到中國進行交流，魯博書屋的生意因此也格外興隆。很多中外學者都因購書與我成為好友，我和橫地剛先生就是在這個時間相識的。

橫地剛性情開朗，瀟灑幽默，男人氣十足，每到魯博先找我聊上一會兒，他買書一買就是好幾捆，有些不好找的書，書屋也設法為他搞到。魯博的資料，我有時也為他查找。他的一口帶有日本腔的中國話講得非常流利，拉著長音，使人想起日本電影中的高倉健。他吸煙，記得是日本產的柔和“七星”牌子的。博物館是不能吸煙的，我能帶他找到能夠吸煙的好場所，我也吸煙，是“中南海”牌的，也是柔和型，可以對標日本的“七星”牌。吸煙聊天是常規，有時一聊就個把小時。他送過我一件白襯衫，好像很高級的。現在他對我的拖長音的“老～板”稱呼如在耳畔。

他從沒有說過自己的工作，當然我也從來沒問過，只知他是一位極盡鉆研的學者。他和我討論的話題，大多是關于魯迅與版畫，并求索相關的資料線索，彼此之間都多有啟發。1999年時，我曾經主編出版了《中國萌芽木刻集——魯迅評析中國現代木刻典藏》并獲得國家圖書獎。他知我對魯迅與中國早期版畫比較熟悉，我們的話題也就比較多，電子郵件來往也比較頻繁。從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他所研究的一位版畫家黃榮燦的名字。雖然他是一位民間學者，研究只能算是業余，但他對他的研究深入且癡迷，其著作毫不遜色專業研究者，他用了數年的時間，足跡遍及日本、中國大陸及中國臺灣，尋訪專家學者，廣泛搜集資料。2001年，他的多年研究成果《南天之虹——把“二·二八事件”刻在版畫上的人》日文版在日本出版。著名作家陳映真在為此書撰寫的序言中說：“他克服了一個外國人的不便，搜集了大量一九四五至四九年間兩岸的報章雜志，從大量的文獻中梳理出這一時期兩岸在政治、思想、文化上所共有的潮流，并且在這同一潮流中去定位和認識黃榮燦和他所帶來的中國新興木刻藝術的現實意義。”

關于黃榮燦的生平事跡，我們都是從橫地剛這本書中得知的。

中國新興版畫是魯迅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倡導并培育起來的，是中國美術的一個最為鮮活的品種，之后得以蓬勃發展。抗戰之前，中國的新興木刻團體就有20多個。黃榮燦（1916—1952），出生于重慶，1936年魯迅離世時，黃榮燦只有二十歲，他與魯迅并無交集。抗戰爆發后，新興版畫的發展達到了一個高峰，木刻家們為了國家的生死存亡而自覺地以木刻作為爭取民族解放的武器。抗戰時期出版的木刻刊物約有四千種以上，成立了全國性的“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敵協會”和“中國木刻研究會”。黃榮燦曾肄業于國立藝專，三十年代畢業于重慶西南美專，抗戰時期在廣西柳州報館工作，為中國木刻研究會理事。他以魯迅的美術思想和精神作為他實踐的指南，是他創作生活的主干，他的作品中有四幅魯迅像，兩篇論述魯迅的文章。至于他的木刻水平，徐悲鴻曾參觀過重慶舉辦的木刻展，評價黃榮燦“雄心勃勃，才過于學”。1939年7月，黃榮燦在“魯迅逝世三周年木刻展覽”中展出了他創作的第一件作品《魯迅像》。他在柳州舉辦了“抗戰畫展”“木刻研究畫展”和“街頭木刻畫展”，編寫了《木刻文獻》《木刻創作技法》等。在橫地剛的書中，逐一確定了黃榮燦在抗戰中的八篇著作和三十九幅作品。這種精細的史料匯集與研究精神令人敬佩。抗戰結束后，黃榮燦于1945年底到中國臺灣，參加光復后的接收工作，身份是《人民導報》記者等職務。在中國臺灣的幾年，他撰寫了大量文章，提倡現實主義美術，舉辦各種美術展覽和沙龍，創立了新創造出版社，出版文藝及美術書籍。1947年，他的版畫《恐怖的檢查》對中國臺灣“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表示了同情。1951年白色恐怖時期，因組織版畫社團并宣傳新現實主義創作精神，被當局以“從事反動宣傳”罪名逮捕并以叛亂罪秘密處決，年僅36歲。

目前在國內出版的關于中華民國時期的美術史中，鮮有提到戰后中國臺灣版畫這段歷史及人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因為我們一直在說臺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橫地剛的書名用了“南天之虹”，其義是因為黃榮燦到中國臺灣后曾在《人民導報》編輯過文藝副刊《南虹》，意思是要在臺灣海峽之間架起一道彩虹，讓六百萬中國臺灣同胞通過這道彩虹之橋與大陸互相往來。《南天之虹》通過對黃榮燦及其相關史料的研究，詳細考察了這段時間以黃榮燦為中心，中國臺灣的近代歷史、政治環境、美術活動之間的關系。

橫地剛在《南天之虹》后記中說：“臺灣的近代史并不單純是臺灣的歷史。它包含了中國近代史以及中日關系史中最尖銳的矛盾。因為這一段歷史的前一段是日本殖民地統治的五十年，而后一段是冷戰下作為‘反共據點’的五十年。在此期間，臺灣走過了從大陸分離出來后的整整一個世紀。其中，兩岸匯合于同一潮流之中的歷史只有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這一段極短的歷史。”

黃榮燦是版畫史中一位獨物的甚至名不見經傳的人物，而《南天之虹》一書中，橫地剛不遺余力搜集的關于他的資料令人嘆為觀止，應該說是填補了民國版畫史的空白。1945年中國臺灣光復，一年后，以黃榮燦為首陸續渡臺的五六位木刻家，將由魯迅在三十年代所倡導的，經抗日戰爭和戰后中國民主化運動鍛煉的新興木刻美術思想帶來中國臺灣，并且在創作實踐中表達了這些思想。主張到人民的生活中去，表現和刻畫森嚴的生活以及生于其中的人民，不能逃避現實，不能在創作中舍去人民和自己遭受的苦痛與矛盾。他們的作品中許多是反映中國臺灣庶民百姓與生活的作品。

在我印象中，橫地剛似乎充滿著精力，活動能力也非常強。2011年，為紀念魯迅誕辰130周年·新興版畫運動80周年，魯迅博物館和浙江美術館在杭州浙江美術館聯合主辦了一個《魯迅的面容》展覽，集中了魯迅生前死后的美術家塑造的魯迅形象，包括素描、國畫、油畫、版畫、雕塑、工藝美術及現代裝置藝術等品種，作品數百件，共用了9個展廳。其中一個展廳展出的是《琉球·佐喜真美術館藏凱綏·珂勒惠支原作展》，展出了日本沖繩縣的佐喜真美術館收藏的包括版畫和雕塑在內的58件作品。魯迅非常推崇德國版畫家珂勒惠支，1931年魯迅在上海辦木刻講習班，請來日本木刻家內山嘉吉做講師，魯迅擔任翻譯。魯迅拿出自己所藏的珂勒惠支原作輔助內山嘉吉講課，后來魯迅又自費編輯出版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二戰時期大部分珂勒惠支作品毀于戰火，佐喜真美術館是擁有亞洲最大的凱綏·珂勒惠支作品收藏。此次展覽就是由橫地剛的大力推介，并多方聯絡，促成了這次頗具意義的大展。

2016年《南天之虹》的中文版在商務印書館出版，這一年，我已從工作三十多年的魯迅博物館退休，收到了他寄贈給我的《南天之虹》。彩虹，是虛幻的，也是短暫的。黃榮燦與他的研究者橫地剛，都希望架起兩岸之間的橋梁，后人會感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