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認識的人里,老馬是個特殊的人物!
1970年代,我在京城一所著名高校的收發室工作。就在這里我認識了老馬。
收發室的工作比較輕松,不費什么體力,只是工作需要仔細認真。雖然工資不高,維持生活沒有問題。老馬還特別喜歡這份工作,每天把收發室打掃得窗明幾凈,規整得有條有理的。
平時他的話不多,給人感覺像是有點惜字如金,過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地對他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
老馬中上等身高,五官俊朗,一表人才,說是風流倜儻一點都不過分。腰板總是挺得筆直筆直的,走路時更是步履輕盈,接人待物都是面送熱情,但就是寡語少言。
老馬1921年生于浙江的江山縣。家庭富庶,自幼天資聰慧,而且好學上進,有著過目不忘天生的潛質。1942年畢業于西南聯大文學院國文系。由于特殊年代的原因,他被分配到了我們收發室工作。
收發室每天分分報紙雜志,而后按著順序送到各個處室,至多有個掛號信、電報啥的打個電話告知一下,或者跑一趟給人家送過去,工作十分單調,時間極顯緩慢。老馬就這樣整天像個泥塑似的坐著,表情凝重呆板。開始我主動和他搭話套近乎,但他多數是“嗯”“啊”地回復,少有多余的話,那感覺就像多說一句月底就扣他工資似的。
時間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老馬也在悄悄地變化著。后來,他真的把這份工作做得風生水起了。
收發室門口有塊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提示人們來取郵件或是傳遞消息的電話等等,以前都是我寫,把那字寫得如同天書一般。總是有人提些小意見,我心里說:您也不想想,在收發室干活的,字能寫得漂亮嗎?可自從老馬來了情況就變了,老馬的書法無論是硬筆還是毛筆,只要是落在紙上的,每一個字都可以當字帖使用。硬筆的行書、楷書、仿宋,毛筆的正楷、隸書、篆書、瘦金、草書等等提筆就來。那寫在小黑板上的字我老有點舍不得擦掉的意思。
再后來的事讓我對老馬更是刮目相看!
某一天上午,老馬推著他的送貨專車,把分好類別的各種書報雜志送達各個處室。回來的路上,碰見一個說著日式英語的日本小老頭,跟著個說著中式英語的中國小伙,連說帶比劃,倆人滿臉都是尷尬。此時老馬走上去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對小老頭嗚哩哇啦地秀了一大段,回頭又對已然暈菜的小伙子說道:日本鬼子說他是來維修試驗設備的,說你不懂日語,又聽不懂他的英語! 小伙子這時就跟遇見救星一樣,拉著老馬的手說:“老同志您幫幫我的忙,當會兒翻譯,若是耽誤了您的工作,我去向您的領導解釋,求您了!完事后我請您吃飯!”老馬微微笑著說道:去沒問題,吃飯就算了,以后就叫我老馬好了!老馬和小伙子及那個小老頭一同去了現場,問題很快就解決了。這事換在當今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在50多年前那可是個轟動整個校園的大事。
“收發室有個精通日語的老先生!”這消息就像風一樣傳播到了校園各個角落,收發室按現在的話說成了網紅打卡地,無論學生、老師,還是員工們,都來收發室瞅瞅這個懂日語的帥老頭。
可人們后來才發現,老馬可不僅僅精通日語,他的英語和德語水平絕不輸學校的外教們。學生自發地成立了個日語沙龍(那會兒叫讀書小組),老馬是想當然的主角了,這以后在各種讀書沙龍中老馬是必不可缺的人物,一段時間過后,老馬儼然成為一群學生的業余教授。
老馬的外語能力引起了學校領導的注意和重視。學校便向上級申請把老馬調入外語教學崗位,學校確實需要專業的外國語師資,要用其所長。
老馬首先調入了校長辦公室,干起了一等秘書的工作,編輯資料、抄錄文案、謄寫報告、下發通報,于是乎整個校園很多地方就都留下了老馬的墨跡。老馬很忙,但他沒有任何怨言,他的臉上反映出的是由衷的快活。不難看出,這時老馬心里肯定感覺自己是社會真正的有用之人了!
學校總是在放寒假之前開聯歡會,安排各部門表演自創的節目是自然的。一次是老馬代表校辦出場,只見他拎著京胡走上臺,一曲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選段“打虎上山”,剛拉了個過門就迎來了滿堂好。接著是自拉自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那精準的唱腔引起了全場的熱烈掌聲,叫好聲響成了一片。老馬在大伙的一再要求下,又拉唱了《甘露寺》等好幾段京劇名段,這才拱手謝場。
再一次的聯歡演出會上,又是老馬出場,他走向舞臺一側放置的碩大的鋼琴旁,緩緩坐下,輕輕掀起琴蓋,而后稍稍地緩了緩氣,便用他那并不顯生疏而有力的手指奏響了一首壯懷激烈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抗戰名曲。整個樂曲演奏得如同驚濤拍岸!此時的老馬淚水淌流,人們都被老馬的激情感染了,全場激情四起共同高唱,與老馬的伴奏合在了一起。“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老馬在國外有許多親戚。曾有人問他:“您的親戚世界各地都有,為什么不去投奔他們?”老馬都會堅定地回答:“這里是我熱愛的國家,僅就我個人而言,離開她那就是背叛!”
老馬在最后的日子里總在翻來覆去地播放一首他自己用洞簫演奏錄音的古曲《滿江紅》,看護他的小保姆不解地問:“爺爺,您總是來回來去地聽一首曲子不煩嗎?”“不煩!我的兄弟們都愛聽我吹的《滿江紅》。”“爺爺,您的那些兄弟們都是些什么人啊?他們在哪里呀?”“他們都是我在抗戰時期的兄弟!我們出生入死,用生命與日本鬼子廝殺,攪得京城的鬼子膽戰心驚!那時的我們都感覺自己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兄弟的情分最深最親!他們都已經去了遙遠的天國,不過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
2005年,已經84歲的老馬就這樣安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