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區(qū)修志歷史悠久,從有記載最早的北齊時期《幽州人物志》(已亡佚),到元代尚存世最早的《析津志》,再到明清和民國,其間數(shù)量、種類眾多,載朝代更迭,展風(fēng)物變遷,綿延而不斷。這些志書,統(tǒng)稱為北京的舊志,相比較于新中國成立后編纂的志書,舊志則為之前所修。根據(jù)統(tǒng)計,北京的舊志有“百種千卷”的說法。這里的百種,對舊志的定義做了相應(yīng)的擴大。不光有傳統(tǒng)意義的府州縣志、鄉(xiāng)土志、山川志等,還有一部分體例或內(nèi)容接近志書的文人筆記。
編修這些志書的人物,或官或私,他們有的出生于北京,有的后來遷居于北京,都曾長期居住于此,也熱愛著這片土地。他們?nèi)缟褶r(nóng)一樣,遍尋北京的大街小巷、苑囿壇廟,文物古跡,掌故風(fēng)情,用筆忠實記錄下北京的點點滴滴,才讓今人能夠一窺首善之全貌。而他們在北京的宅所,有的是一處,有的則是遷居數(shù)處。其中既有小有名氣的孫公園、古藤書屋,也有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胡同、小里巷。他們在屋中、藤下奮筆疾書,創(chuàng)作出一部部曠世佳志,令人神之向往;而人與老宅之間,也相互交織出一段段回憶,讓人無法忘卻。
熊夢祥齋堂編修《析津志》
元代的《析津志》是北京地區(qū)目前還能夠看見的最早的志書,志書中記錄了元大都的城池、街巷和衙署等風(fēng)物。不過可惜的是,《析津志》原志已不存在,留存的是輯佚的版本。
從歷史文獻上來看,明朝初期《析津志》應(yīng)該很流行,那時編纂的《北平圖經(jīng)志書》,還從《析津志》中摘擇不少資料。根據(jù)明成化年間葉盛所編的《菉竹堂書目》中記載,《析津志》全書共有34冊,可見那時還能看到。只是到了明末清初藏書家黃虞稷在編纂《千頃堂書目》的時候,《析津志》的介紹僅著錄了一句話,完全變成存目的狀態(tài)。由此推算最晚在明末,原版的《析津志》就看不到了。后人從《永樂大典》等書中輯出約10萬字,名為《析津志輯佚》出版。
《析津志》作者熊夢祥,生卒年已無法考證,只知為江西富州人。他博覽群書,旁通音律,擔(dān)任過白鹿洞書院山長、大都路儒學(xué)提舉、崇文監(jiān)丞等職?!段鼋蛑尽返某蓵鴷r間,沒有明確的記載,推算應(yīng)在熊夢祥入職元大都之后,大約為元代末年。他編修《析津志》并不是在大都城內(nèi),而是在京西齋堂鎮(zhèn)的齋堂村。
今天的齋堂鎮(zhèn),提起來大家并不陌生,鎮(zhèn)內(nèi)的爨底下村,是京西古道上保存完好的古老山村,是中國第一批傳統(tǒng)村落,村內(nèi)的古民居建筑是寶貴的歷史文物。而齋堂村,文獻記載最早見于遼代,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時修筑齋堂城,平羅營駐城之東南隅,到現(xiàn)在已無此行政區(qū)劃。元時的齋堂村,有如世外桃源,如歐陽元功寫詩云:“先生去隱齋堂村,境趣佳處如桃源……鉏畬秇陸宜菽麥,樹柵作圈收雞豚。園蔬地美夏不燥,煤炭價賤冬常溫。”好一派愜意暖人的田園風(fēng)光。
熊夢祥在這里,不光著萬卷書,還行萬里路。他遍訪大都地區(qū)的各處菜園,在《析津志》物產(chǎn)一篇中,記錄了蔬、菌、果、豆等106個品種,為今人了解元代的市民生活提供了寶貴資料。
從孫公園到櫻桃溝
說起孫公園,今人或許不太熟悉,在明末清初的京師卻很有名氣。它位于琉璃廠南章家橋西,園主人是著名的史學(xué)家和收藏家孫承澤,其住宅和花園內(nèi)有研山堂、萬卷樓和戲臺等建筑,曲徑通幽,步步為景,被當(dāng)時的人們稱為孫公園。
孫承澤生于順天府大興,明崇禎四年(1631年)中進士,后官至刑科都給事中。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多次自盡未遂,歸附大順政權(quán),出任四川防御使。后降清,官復(fù)原職,又擔(dān)任督察院右都御史等職。清順治十年(1653年),因薦人越位與順治皇帝意見相左,遂罷官著書。他善研文史,喜收藏,家中除了大量書畫,藏書也有七萬卷之巨,一生著作頗豐,其中較著名的有《春明夢余錄》《天府廣記》等。
《春明夢余錄》共七十卷,所記都為明代北京之事,涵蓋建置、形勝、城池、官署、壇廟等等,其中僅官署部分就有四十卷,書中多輯明人的章疏及古代文獻,成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短旄畯V記》成書在后,共四十四卷,記述明代北京的城市歷史、地理沿革、名勝古跡、人物掌故和中央官署等。兩部書所述雖均為北京,但門類與細節(jié)并不完全一致?!洞好鲏粲噤洝菲蛴诘湔轮贫?,而《天府廣記》更帶有地域特色。
孫承澤并不是一直居住在孫公園,晚年的時候他退隱官職,搬到西山櫻桃溝居住。櫻桃溝位于北京西山之壽安山南麓,臥佛寺的西北隅,環(huán)境優(yōu)美,是一條下寬上狹的長谷。因該溝曾稱退谷,故孫承澤以退谷老人自稱。他在這里筆耕不輟,《天府廣記》便于此誕生,那時的孫承澤已是80多歲的高齡。
而孫公園的故事還在繼續(xù)。清代康熙年間,由保和殿大學(xué)士梁清標(biāo)主持,在孫公園的戲臺上演出洪昇所著的《長生殿》一劇。當(dāng)時正值孝懿皇后喪期,被人告發(fā),洪昇因而獲罪,革職并斥歸故里。清同治年間,由合肥李鴻章兄弟提倡,淮軍諸將響應(yīng)出資,耗白銀二萬八千余兩,購得孫公園并改為安徽會館。改建后會館規(guī)模宏大,有三個大套院,一個花園,面積達到九千多平米。后來安徽會館還是戊戌變法的活動場所之一,著名畫家徐悲鴻的美術(shù)學(xué)校也曾在此開設(shè)。
時至今日,安徽會館尚在,高大的戲樓依然屹立在會館內(nèi),重新修建后顯得雄偉莊重、熠熠生輝。而孫公園的名字,則演變成為前孫公園胡同和后孫公園胡同兩個街巷名稱。
朱彝尊與古藤書屋
朱彝尊,號竹垞,浙江秀水人。他是明武英殿大學(xué)士朱國祚的曾孫,家學(xué)淵源,從小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成年后云游四海,在康熙年間曾四次進京,結(jié)交王士禎、孫承澤、納蘭性德等名家。朱彝尊博覽全書,學(xué)識深厚,工考據(jù),善詩詞,與王士禎并稱“南朱北王”,又與納蘭性德、陳維崧并稱“清詞三大家”。他一生著作很多,有《經(jīng)義考》《曝書亭集》《明詩綜》《日下舊聞》等,其中《日下舊聞》與北京風(fēng)土交集最深。
朱彝尊在北京的寓所,輾轉(zhuǎn)居住過幾處??滴醵?,他充任日講起居注官,頗得康熙賞識,后又入值南書房,賜宅在景山北黃瓦門外??滴醵辏?684年),因私自攜帶抄書小吏進宮抄錄稀見圖書,被彈劾降職。同年三月,朱彝尊搬入位于宣武門外海柏胡同的古藤書屋,為此他還特作詩一首:“詔許攜家具,書難定客蹤。誰憐春夢斷,猶聽隔城鐘。”(《宸垣識略》187頁)
海柏胡同呈西北至東南走向,古藤書屋位于胡同16號。朱彝尊居住時,院內(nèi)有藤樹兩株,湖石三五,可以在院內(nèi)坐客賦詩,好生風(fēng)雅。書屋對面建有曝書亭,亭子有柱無壁,專為曬書使用。他在古藤書屋奮筆疾書,收集各類圖書1600余冊,編修了著名的《日下舊聞》。
《日下舊聞》中的日下二字,泛指京城,顧名思義,也就是記錄北京歷史、地理、城池、坊巷等方面的史料匯編。全書共42卷,分13個門類,皆征引前人著作,逐條排比,引經(jīng)、史、小說、文集、金石文字等1649種。《日下舊聞》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其征引、輯錄的很多文獻,都已在歷史上亡佚,可以說朱彝尊憑一己之力,纂京師方志,干了一件勞苦功高的事情。
古藤書屋之后幾易主人,后改為順德會館。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很多文人都喜歡住在一起,同時期海柏胡同還居住著另外一位著名文人,便是《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據(jù)傳孔尚任在此完成了《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而觀看《桃花扇》的演出,也成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事情,正如《都門竹枝詞》中所記:“新排一曲桃花扇,到處哄傳四喜班?!?/p>
待到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朱彝尊又從古藤書屋移寓到不遠處的槐市斜街,為此他又作詩一首:“莎衫桐帽海棕鞋,隨分琴書占小齋。”槐市斜街,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下斜街。從元代開始,這里有花市,豐臺的花農(nóng)每月逢三到此賣花,花朵爭奇斗艷,非常漂亮。朱彝尊是愛花之人,隨著歲數(shù)老去,百感交集,越來越珍惜春天的時光,才會“老去逢春心倍惜,為貪花市住斜街”。同樣,當(dāng)時槐市斜街也有其他文人居住,如著名詩人查慎行,寓所的名字叫“槐簃”,意思是槐樹邊上的小屋。
在槐樹斜街住了不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朱彝尊離開北京回到故鄉(xiāng)專心立著做學(xué)問。自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起,4次到無錫迎康熙南巡,獲賜“研經(jīng)博物”匾額,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病逝,享年80歲。
李鐵拐斜街里的朱筠
朱筠,字竹君,號笥河,生于順天府大興。提到他,很多人可能不太了解,但是說到家喻戶曉的《四庫全書》,其誕生卻跟朱筠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乾隆十九年(1754年),朱筠中進士,后授武英殿編修,又任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安徽學(xué)政、福建學(xué)政等職。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奏請從《永樂大典》中輯錄舊書,提倡開館校書。他呈遞《謹(jǐn)陳管見開館校書折子》,受到大學(xué)士于敏中的極力推崇,終使奏折呈至乾隆面前。乾隆閱后甚喜,詔令依朱筠奏折,商討輯錄《永樂大典》事宜,將所輯佚之書與各省所購,并武英殿所有官刻諸書匯編在一起,名為《四庫全書》。朱筠此舉,促成四庫全書館的開設(shè),也是《四庫全書》能夠編纂的直接原因。
朱筠對北京修志的貢獻,更是體現(xiàn)在《日下舊聞考》的編纂上。乾隆三十九年,他因事獲罪,被貶職三級。乾隆念其學(xué)問優(yōu)異,授他在四庫全書處行走,任總纂官,并協(xié)助于敏中編纂《日下舊聞考》。
《日下舊聞考》與《日下舊聞》一字之差,有的人可能會混為一談,實際上卻是兩部完全不同的書籍,編修的性質(zhì)和規(guī)模相差甚遠。《日下舊聞》上文提過,著者朱彝尊,是一部私人編修的志書。而《日下舊聞考》則完全不同,是一部由乾隆下旨編纂的官修志書,于敏中、英廉等任總裁,竇光鼎、朱筠等任總纂,編纂人員達到44名,皆為當(dāng)時才俊,兩書編修的背景、力量和資金完全沒有可比性。也正是因此,《日下舊聞考》雖是對《日下舊聞》的增補考訂,規(guī)模卻達到160卷,幾乎是前部志書的4倍。
《日下舊聞考》成書晚于《日下舊聞》百年,記述范圍以北京為中心,兼及京畿各地,除了刪繁訂誤外,還增加了“官署”“苑囿”“存疑”等門類,是如今研究北京史地的一部重要參考文獻。
朱筠是北京人,他居住的地方,就在前門外的李鐵拐斜街?!毒煼幌镏靖濉分杏涊d,朱筠在李鐵拐斜街里北段居住,宅中有一石舫,多有名流在石舫上喝酒吟詩。他的家里有三樣心愛之物,一個是東井硯臺,一個是北宋的拓片,一個是元人畫的達摩像,有時候朋友來了,會拿出來一起欣賞。朱筠的弟弟朱珪,也是進士出身,當(dāng)過吏部和戶部尚書。兩兄弟相鄰而居,后院相通,想來關(guān)系是很好的。
李鐵拐斜街,便是現(xiàn)在的鐵樹斜街。早先叫李鐵鍋斜街,后來大家可能附會八仙中的鐵拐李,慢慢就諧音為李鐵拐斜街。新中國建立前這條街很熱鬧,三義客棧、留香大飯店、遠東飯店,以及著名清真的飯莊同和軒、同益軒、兩益軒都在此街。街中的101號,便是京劇大師梅蘭芳的祖居和誕生地。
兵馬司前街的繆荃孫
《光緒順天府志》是一部規(guī)模宏大的志書,全書共130卷,約350萬字,可以說是清代北京地方志書集大成者。而這部書的主纂之一,便是著名的方志學(xué)家繆荃孫。
繆荃孫是江蘇江陰人,光緒二年(1876年)中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光緒七年,他接替張之洞,擔(dān)任《光緒順天府志》的主纂工作??娷鯇O在修志過程中,親力親為,不僅編寫了疆域、鄉(xiāng)賢、藝文、金石等卷,而且復(fù)審全書。其間,他經(jīng)常尋訪琉璃廠各書肆,收北京地方史志等書目220多種,撰成《記述順天府之書》,為編修提供了便利條件。在主纂《光緒順天府志》同時,他還主修《昌平州志》十八卷。
順天府修志,在歷史上一共有三次。除了光緒年間外,另外兩次是《萬歷順天府志》和《康熙順天府志》。《萬歷順天府志》是明代唯一一部順天府志書,由時任順天府尹謝杰等主持編纂。該志編纂時間很短,只有一個月時間,內(nèi)容不免有些簡略,但也保存了大量明代時期的北京史料?!犊滴蹴樚旄尽肥怯蓵r任順天府尹張吉午主持編纂,該志目前就存留了卷二至卷八,流傳也不廣,甚至于光緒年間編修時,都不知道該志的存在。三部順天府志中,規(guī)模最大、資料最全、耗時最長、投入最多的,就是《光緒順天府志》,不愧被譽為“近世方志之冠”。
繆荃孫一生中,在很多地方居住過,北京是一個很重要的居住地,他在這里編修史志,創(chuàng)立京師圖書館,做了許多有價值的事情??墒强娷鯇O在北京居住哪里,史料上并沒有明確的記載,包括繆荃孫自己的日記中,也沒有對其寓所地址有明確的敘述,只記載很多朋友到他的住處拜訪他。在日記中提到過三次房子,還都是因為下雨而坍塌。
第一次是在光緒十六年(1890年)農(nóng)歷六月初三,下了一天大雨,房屋東面大墻塌了,聲如雷鳴,幸虧沒有傷到人。馬號墻、大院南墻等也都塌了。第二次是光緒十九年(1893年)六月十二日,一天的大雨,廚房墻、更房北墻、小院界墻等倒了,最后一次是緊接著第二天,六月十三日雨雖然停了,但是南墻又倒了,小院算是徹底沒有了遮擋,跟孫姓的鄰居家相通了。由此可見,那個時代雨季到來,房屋建筑質(zhì)量不高,雨下得大了,時間長了,很容易發(fā)生倒塌事件。
能夠得知繆荃孫的具體住址,得益于另外一位金石學(xué)家容庚的日記?!度莞逼饺沼洝分刑岬剑骸?925年1月19日:研究所購繆荃孫所藏碑志一萬二千種,價一萬二千圓。十時與黃仲良往兵馬司前街江陰繆寓點收,先交五千圓,余俟點清續(xù)交?!睆闹卸?,繆荃孫的北京寓所在兵馬司前街。當(dāng)時容庚在北大研究所工作,繆荃孫死后,他的兒子繆祿保把其父親多年珍藏的金石,悉數(shù)賣給了北京大學(xué)。
兵馬司前街,《京師坊巷志稿》中記載,位置在包頭章胡同,明南城兵馬司疑在此地。除了兵馬司前街,還有兵馬司中街和后街,大概位置就是現(xiàn)在菜市口旁果子巷、米市胡同附近,今已不存。繆荃孫在日記中,曾多次提到宴請訪客到廣和居吃飯。廣和居作為“八大居”之一,位于菜市口旁的北半截胡同,《舊京瑣記》中寫到張之洞很推薦,蒸山藥有名氣。飯館離繆荃孫的寓所很近,請客吃飯非常方便。這也就間接佐證,他的寓所確在兵馬司前街無疑。
繆荃孫一生建樹頗多,社交廣泛。晚年在上海居住,1919年去世,享年75歲。
北京歷史上的修志人物,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這里只是蜻蜓點水,拋磚引玉。他們與北京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為北京的歷史文化傳承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應(yīng)該繼續(xù)挖掘探尋,讓今人品讀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