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稅博弈40日

全球貿易遭受前所未有的關稅沖擊，中國外貿人的日常卻顯得平靜。

40日以來，中美關稅博弈起起伏伏、信號難以捉摸，董純決定“讓子彈再飛一會兒”。董純是東億洋山科技公司的總經理。這家深圳公司，主要出口咖啡豆烘焙設備，美國是份額最大的市場，占比達到35%。設備也同時出口到東南亞、歐洲、沙特等國家和地區。

4月2日，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向全球發起關稅戰，將各國對美國出口關稅提升10%，并對中國、歐洲和日本在內的約60個貿易伙伴征收更高的“對等關稅”。此后，美國對華關稅連連攀升，最高至令人難以置信的145%，董純和美國客戶一度都蒙了。

董純先是做了初步預判：一臺最便宜的咖啡烘焙設備售價3000多美元，加征145%的關稅之后，價格達到7000美元到9000美元。大多數客戶難以接受。“什么也做不了。關稅增幅對于產品而言，降價也不現實。”買賣雙方陷入了迷茫之中。

情勢很快出現反轉。董純發現，一臺德國產的咖啡機設備價格大概1.5萬美元至3萬美元。美國客戶只是因為關稅政策的動蕩不定、延遲購買，并沒有完全放棄中國產品。東南亞地區和越南的咖啡機設備品質極差，中國產的咖啡機設備其他地區沒法替代。

始料未及的還有中美會談的轉向。5月12日，中美發布《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美國承諾在2025年5月14日前，將4月2日以來向中國加征的125%關稅降低到34%，其中的24%在初始的90天內暫停實施，只保留剩余10%的關稅。中國則宣布同步取消91%反制關稅，對美方34%的關稅暫停24%反制措施，保留10%。

李二橋一度猜測，有的美國客戶是不是提前獲得了風聲？他是浙江義烏雙童吸管公司的總經理，這家公司已經成立31年，是全球最大的飲用吸管生產企業之一。“五一”節后，關稅還沒降下來前，一部分客戶就通知他們，現有的訂單恢復生產。這些年，雙童吸管的出口貿易大多簽訂FOB（離岸價）價格條款，以到港口價格為準，關稅費用主要由客戶來承擔。

無論如何，90天的談判窗口期，讓中美雙方都獲得了一絲喘息的時機。美國客戶抓緊時間補貨、催單。貿易追蹤機構Vizion公布的數據顯示，中美互降關稅后，從中國到美國的集裝箱運輸預定量飆升近300%。貨運公司Flexport首席執行官瑞安·彼得森（Ryan Petersen）表示，“大量的積壓迫在眉睫，船只（艙位）很快就會售罄。”

高昂的關稅稅率仍然盤旋在中國制造企業的頭頂。光大證券估算，2024年美國平均對華進口稅率約為17.1%。如果再加上2025年新增的30%（10%對等關稅+20%此前關稅），目前稅率水平大概在47.1%-49.9%。摩根大通中國首席經濟學家朱海斌介紹，目前，美國對中國的關稅平均實際有效稅率下調到41%左右，中國對美國實際有效稅率則大概在28%左右。另據申萬宏源證券的一份研報顯示，5月12日以來，美國對華進口平均關稅稅率降至42%，總體平均稅率降至16%，仍處于歷史高位。

40天以來，特朗普的關稅政策在全球乃至美國引發了強烈的抗議。世界貿易組織總干事伊維拉警告稱，不斷升級的美中關稅戰可能使兩國貨物貿易額驟減80%，這場沖突占全球貿易比重達3%，勢必嚴重損害全球經濟前景。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指出，一味孤立打壓中國企業將“削弱美國自身的技術創新能力”，最終損人不利己。

90天談判期后會發生什么？無人知曉。朱海斌預判，90天的暫停期內，關稅變化仍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一方面，人們抱有希望，4月前美國對華加征的20%關稅能否繼續下調；另一方面，需要足夠重視中美之間談判的廣度和復雜程度，24%的“對等關稅”在90天內暫停，并不意味著不再回來。關稅風險不排除再次回升的可能性。

企業家、經濟學家將4月關稅戰解讀為中美結構性矛盾的一次集中爆發。他們在觀望：中美兩個超級大國是否會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美國如何處理消除貿易逆差與維持美元國際地位的“特里芬悖論”？下一階段，“平行的全球化”與中美新冷戰是否會到來？

5月18日，美國前駐俄羅斯大使、斯坦福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邁克爾·麥克福爾（Michael McFaul）在中國人民大學警告，作為世界大國，中美兩國的風吹草動都會造成緊張局勢。“脫鉤”可能造成超乎想象的壞結果，貿易不再順暢，甚至可能引發戰爭。

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張燕生向《財經》表示，中美關稅戰表面是國家間貿易沖突，實則向中美兩個超級大國提出了“刀刃向內”的深化改革信號。美國發起關稅戰，根本目的是解決自身的矛盾，中國亦須直面擴大內需、同其他國家分享市場等，直面復雜挑戰。

關稅落地，中國出口的韌性

“目前義烏市場，大家都很淡定的，沒有那種‘天好像要塌下來了’的氛圍。我也感覺好奇怪，多少都會有點影響的，但是大家好像都沒把關稅太當一回事。”李二橋說。

雙童吸管公司主要生產一次性的可降解吸管、杯子等產品。1994年成立后，這家企業就以外貿為重。2002年之后更加注重國內國外市場并重發展，從2009年開始，內銷出口長期保持在對半分狀態，出口以歐洲和日本為主，美國大概占10%出頭。

4月2日，美國發動關稅戰后，李二橋趕緊讓員工統計：車間正在生產的貨物、倉庫待發出的貨物、已經發出的貨物，零零總總，共有上千萬元左右的貨值。一些貨物已經發貨，正在海上漂著，客戶是否能夠完成收貨、貨款能否順利收回，彼時還是未知數。

大部分客戶立即通知，停止生產。等待三天、四天后，一部分美國客戶明確告訴雙童吸管公司，已經生產的貨物，正常發貨沒關系；沒生產的產品，暫時先別做了。還有大約10%-15%的客戶要求雙童繼續生產、正常發貨。“五一”節后，更多訂單恢復了生產。

除了雙方多年合作積累的商業信譽，這背后是義烏小商品不容低估的競爭力。

李二橋舉例，一個集裝箱的吸管，貨值1萬多美元，加145%的關稅，變成2萬多美元。然而，美國消費者對價格上漲的變動并沒有那么強烈——采購商以一包2元人民幣的價格進貨，售價可能是1美元，6元-7元人民幣。采購成本變成4元后，終端的商家只需要加0.3美元，基本就可以覆蓋掉關稅的成本。義烏小商品貨值低，韌性也強。

“三年疫情，海運費高速上漲，最終都是我們的客戶自己承擔掉了。現在關稅上漲，沒有當時的海運費漲得高。”李二橋說。現在好幾個OEM代工客戶都讓改價格標簽，從原來1美元一包改成2美元一包。關稅的成本最終還是美國消費者承擔。

貿易秩序的裂解和縫隙共生，貨代行業還出現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降稅辦法。

董純的公司發現，通過DDP方式（雙清包稅方式），最終出口產品的費用含稅每公斤只增加了1美元-2美元成本。一臺咖啡豆烘焙設備，最輕的是150公斤，算下來，一臺機器的中間成本增加大約150美元，而非3000美元的關稅翻倍，影響不算大。

DDP適合貨值較高、體積相對較小的產品。此外，美國的海關抽查也并非鐵板一塊。當地時間4月16日，加利福尼亞州州長紐森宣布就關稅問題起訴特朗普政府。“特殊時期，加州政府正與特朗普唱反調。它更加傾向于睜一眼閉一眼。”董純這樣理解。

“與平時物流波動并沒有太大差異，反而讓美國消費者更傾向于中國產品。”董純甚至發現，特朗普的關稅戰招致第三方國家的反感，中立群體開始分化。一些歐洲客戶或許是出于同情，或許是出于喜好，開始站隊中國，反而更傾向于選擇中國的產品。

中美關稅鏖戰正酣的4月，董純在美國參展。參展前，他忐忑得弄丟了護照，一度想打退堂鼓。意外的是，沒有一位客戶在交流時提及關稅障礙，美國商家對中國產品的歡迎度依然很高。美國消費力強，參展中途，董純的企業已經開始爭奪明年醒目的展會位置。

很顯然，國際貿易有一套不聽命于特朗普、獨立于政治系統以外的運轉規則。

雙童吸管的產品最終將抵達沃爾瑪的貨架，或是經由一些外貿公司直接供貨給Temu、亞馬遜等電商平臺。美國抬高關稅、壓力的連鎖反應，最終從中國工廠傳導向美國消費者。進入5月，美國大型零售商已經承受不住。沃爾瑪CFO（首席財務官）雷尼表示，價格變化可能會在5月底生效，6月價格將大幅上漲，其中食物將是重災區。

沃爾瑪在美國有超過4000家門店，主要客戶群是中低收入群體，關稅正給他們帶來沉重的負擔。5月17日，特朗普施壓零售巨頭沃爾瑪“自行消化”關稅成本，不要漲價。他認為這家零售巨頭去年賺了數十億美元，遠超預期，應自行承擔商品成本漲幅，不應該轉嫁給尊貴的顧客。然而，特朗普能否掌控市場的價格波動，并不由他說了算。

根據光大證券的報告，中國對美出口的智能手機、計算機、半導體以及其他零售藥品等，僅有印刷電路組件價格高于全球水平。耳機和麥克風、體育娛樂用品、塑料家庭用品、空調機零件、其他鋼鐵制品等，價格優勢明顯，關稅由美國進口商和消費者承擔的可能性較大。中國對美出口產品價格優勢發生逆轉的產品主要集中在紡織品、玻璃制品、金屬制品、家具等大類。不過該類產品規模，僅占2024年美自中國進口額的7.6%。

青島星源金屬科技有限公司主要生產定制的金屬件，用于汽車、農業機械和配件等領域，對美出口業務占七八成。外貿經理劉洋告訴《財經》，美國客戶短期內無法找到合適的供應商，并且同意承擔關稅、接受增加關稅成本后的價格。上一批貨物，客戶擔心關稅情況繼續惡化，甚至定了飛機來中國運輸貨物，眼下，應該就快要到美國了。

全球貿易重構，企業未雨綢繆

中國出口短期仍堅韌。一些市場機構預測，中美互相下調關稅后，4月積壓的部分美國訂單將得到釋放。逐漸進入美國圣誕節備貨旺季，二季度中國出口或保持一定增速。然而，長遠的變數在90天之后。如果美國對華關稅加征至50%以上，兩國可能會發生貿易“硬脫鉤”。而隨著90天談判的推進，美國同其他國家的貿易版圖亦在重構。

例如，關稅會影響星源金屬科技公司開發美國的新客戶。盡管關稅近期有所下調，美國對其產品仍保持40%左右的關稅稅率水平。這種情況下，企業只能通過降價、降低生產成本來開發新客戶。而實際上，近年來國內外市場供需失衡，中國大部分制造企業的凈利潤并不高。星源金屬公司的毛利率只有20%，最多只能再降5%，保留15%的利潤空間。

李坤是天津重鋼機械裝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市場普遍樂觀的時候，他傾向于悲觀一些；市場轉為悲觀的時候，則相對樂觀一點。在李坤看來，美國遲早會在其他市場找到新的供應商，以彌補中國產品滿足的需求。盡管此次中美會談大幅下調了雙邊關稅，我們也不能盲目自信，仍然要看到這些年全球產業鏈重構的大趨勢。

天津重鋼機械主要生產多行業的非標機械設備，每年八九成以上的營收來自國際市場，出口分散在60多個國家。美國市場占比不大，但依然舉足輕重。2024年，他們接了近1億元人民幣的美國訂單，為美國客戶生產采礦設備。這些設備在礦山投產后創造的效益，遠遠超出其自身價格。關稅抬升至145%，客戶也沒有叫停生產。當初這筆合同簽的是FOB價格，關稅加到客戶頭上。關稅下調之后，預計美國客戶額外增加了20%的成本。

無近憂、有遠慮。“最終客戶虧了，將來你也沒有競爭能力了，對吧？”長期以來，天津重鋼機械沒有聘請過海外銷售人員，全靠“會說話”的硬核產品開拓國際市場。2024年10月后，李坤感覺全球供應鏈重構的趨勢愈發猛烈，也緊張了起來，親自抓海外銷售一一拜訪老客戶。新的客戶也在開拓。一些國家成本高，就建立辦事處。他考慮在一些國家成立小工廠。“不管關稅變不變，必須走出這一步——出海。”

90天暫停期帶來一時風平浪靜，全球貿易環境依然動蕩不定。5月18日，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表示，若各國在90天關稅暫停期內未達成貿易協議，關稅稅率將很快恢復至“對等”水平。特朗普威脅稱，若不以誠意談判，關稅將回升至4月2日的水平。眼下，令中國企業苦惱的不僅是關稅稅率，更擔心美國的一項政策隨時改變訂單流向。

國內船舶行業已被盯上。2月21日，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提出了一項針對中國海事、物流和造船領域的提案，計劃對中國制造商船及中國海運運營商進入美國港口征收高額費用。當地時間4月17日，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正式公布其對船運業的“301調查結果”，宣稱相關收費措施將在180天后正式實施，分為兩階段執行。

第一階段，從2025年10月14日開始，美方將根據船舶每凈噸位50美元的標準，向任何由中國經營者經營或由中國實體擁有的船舶收取所謂“海運服務費用”。這一數額將在三年內，以每年30美元遞增，至2028年的每凈噸位140美元。對使用中國建造船舶的海運服務商，則根據船舶凈噸位或集裝箱數量收取費用，選兩者中價高者。

從2028年開始，美國將限制外國建造船舶開展液化天然氣運輸業務，并在此后22年，逐級要求增加懸掛美國國旗和由美國運營的船只占比，直到2047年該占比達到了15%。這些舉措尚在醞釀之中，就已經開始影響市場的抉擇。部分國際船東擔心使用中國建造的船舶會在美國面臨天價港口費，3月，韓國造船業短暫超過中國，拿下全球新船接單量冠軍。

2024年中美貨物貿易額達到6882.8億美元，其中5246.6億美元是中國對美國的出口，1636.2億美元是美國對中國的出口。2024年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約3610億美元，中國對全球商品貿易順差近1萬億美元，對美順差約占全球順差的36%。

這是特朗普千方百計希望扭轉的局面。張燕生向《財經》指出，美國貿易的逆差問題背后，根源是全球失衡、由誰來承擔再平衡責任的問題。1944年布雷頓森林體系會議之后，美元成為國際貨幣，承擔著供給國際清算工具的功能，勢必要求美國保持貿易逆差。這在美國國力強大時，尚可持續。一旦美國陷入經濟衰退危機，局面將難以繼續。

焦點不止關稅，中美談判如何推進？

張燕生認為，不應簡單將特朗普關稅政策視作其無知之舉。美國關稅矛盾的爆發醞釀已久。全球經濟治理體系出現短板，今后由誰來提供公共產品？仍待各國博弈談判。

而美東時間4月9日，特朗普宣布立即對多個國家實施為期90天的“對等關稅”暫停措施，在此期間，普遍關稅將降至10%。迄今為止，90天暫停期已經走過了三分之一的進程。

目前，美國僅與英國關于“對等關稅”達成協議，與歐盟、日本、加拿大、越南、韓國等貿易伙伴的談判均遇到一定阻力。當地時間5月8日，英國成為首個與美達成貿易協議的國家。但英美貿易協議仍是一個需要填充細節的框架。美國繼續對大多數英國商品征收10%的關稅，英國出口到美國的汽車和鋼鋁產品的關稅較4月初有所下調。作為交換條件，英國承諾增加進口美國牛肉的配額，取消對工業乙醇征收的關稅等等。

5月18日，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透露，美國正側重與18個重要的貿易伙伴敲定協議，但未說明關稅恢復“對等”稅率的具體速度。一些主要國家正展露出談判強硬態度。歐盟表態，不能接受美國10%的所謂普遍關稅。歐盟不會任人擺布，美英協議并不是歐盟的模板。當地時間5月19日日本首相石破茂表示，在日美貿易談判中，日本不會因時間限制而損害自身利益。此番言論釋放出日本不急于與美國達成協議的信號。

中美暫停關稅戰的時間，相比其他國家稍晚。根據5月12日發布的《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中美互相下調關稅稅率后，中美雙方將建立機制，繼續就經貿關系進行協商。協商可在中國、美國，或雙方商定的第三國進行。而日內瓦當地時間5月11日晚，中國商務部國際貿易談判代表兼副部長李成鋼表示，中方在經貿談判中從來追求的都是雙贏的成果。任何可能達成的成果也一定必須是符合中方自身發展利益的。

目前，美國對華20%的關稅能否減免，成為外界關心的談判焦點。2025年2月、3月，美國對華兩次加征10%的關稅。中泰國際首席經濟學家李迅雷認為，從邏輯上講，這一關稅是可以重啟談判的，關鍵在于中美雙方如何合作來消除芬太尼對美國民眾帶來的傷害。但預計美方不愿意就此與中方談判，因為美方的目的就是向中國多征關稅以實現中美貿易平衡和收取更多的關稅。

李迅雷建議，中國應該與美國進行全面經貿談判，不只限于關稅。談判應涉及打壓中國海事、航運和造船業的301調查、特朗普頒布的《美國優先投資政策》備忘錄等內容。這些政策以安全為借口，限制中國投資美國及美國投資中國。假如90天談判沒有進展，則中國將在90天后，要被加征47.4%的高關稅，中美經貿脫鉤風險將大幅上升。無論是芬太尼關稅還是所謂的全面“對等關稅”，都應該據理力爭，要求美方給予減免。

尤其《美國優先投資政策》備忘錄，涉華內容一部分限制美國對華投資，同時間接影響中國二級市場，并加大了中概股的監管壓力與退市風險；另一部分限制中國對美投資，譬如限制中國投資美國戰略部門、限制“外國對手”投資敏感設施與新興技術等等。

同時，長江證券首席經濟學家伍戈提醒，美方關稅行為具有明顯的特朗普個人特征。縱觀其過往交易，極限施壓緩和后仍可能反復搖擺，抬高綜合要價以攫取利益。但加征關稅、要求他國加大采購，疊加美元貶值，短期或能實現美國貿易逆差收窄的目標。

許多中國企業做好了應對長期貿易摩擦的準備。劉洋告訴《財經》，青島星源金屬科技公司下一步瞄準了南美的金屬件增量市場。東億洋山科技公司預計，其咖啡豆烘焙設備未來幾年在美國仍有5%的增長，同時計劃開拓沙特、澳大利亞和俄羅斯市場。“我們的產業鏈韌性還是蠻強的。我覺得心態要樂觀，同時要做最壞的打算。”李二橋說。

美元本位，貿易逆差的結構性困境

各國貿易協議在90天內談妥之后，能否實現特朗普的既定目標，仍是未知數。

中誠信國際研究院的研究回顧，美國歷史上共發起過七輪貿易戰。關稅制裁的效果往往與初衷背道而馳，制裁往往引發對手國反制并反噬本土產業，甚至加劇美國經濟蕭條。1930年《斯穆特-霍利關稅法》實施后引發全球報復性關稅，大蕭條進一步惡化。

特朗普在首任總統時期發起的中美貿易戰，亦未能改變美國貿易逆差擴大的趨勢。中國海關總署數據顯示，第一輪中美貿易戰前，2015年-2018年，中國的貨物貿易順差連續四年下降，從5670億美元，下降至3509億美元。而2018年關稅戰后，中國的貿易順差呈現快速擴張的趨勢。2019年為4211億美元，2024年擴張至近1萬億美元。

與此同時，美國的貨物和服務逆差在2018年后快速上升。2018年，美國商品和服務貿易逆差總額為6210億美元，其中，服務貿易實現順差，達到2702億美元；貨物貿易逆差總額為8913億美元。2024年美國商品和服務貿易逆差總額達到9184億美元，其中，服務貿易順差增至2933億美元，貨物貿易逆差則達到破紀錄的1.21萬億美元。

2024年美國商品進口總額達到新高3.3萬億美元，商品出口總額接近2.1萬億美元。表面上看，第一次關稅戰，特朗普未能扼殺中國出口，是因為供應鏈重構、大量商品經過轉口貿易出口至東南亞、墨西哥、南亞等地區，最終加工成的商品流入了美國市場。

但深究起來，中銀國際證券首席經濟學家徐高指出，美國長期貿易逆差的主要成因是美元。

時針撥回至1944年的布雷頓森林體系會議。二戰收尾，全球舊秩序剛被摧毀。44個國家的730名代表齊聚美國新罕布什爾州布雷頓森林小鎮開會，通過了《布雷頓森林協定》。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誕生，建立了全球貨幣體系藍本。全球金融扎根于新的秩序中：美元與黃金掛鉤，各國可隨時向美國兌換黃金；各國貨幣與美元實行固定匯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成立，作為世界的中央銀行，向成員國提供美元貸款支持。

但不同于被選中的“懷特方案”，當時還有另一個備選方案。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建議，設立國際清算聯盟，發行超主權貨幣“班科”（Bancor）作為國際支付工具。各國貨幣與班科掛鉤，而非與美元掛鉤。然而，由于英國戰后實力衰退，該建議被美國摒棄。

20世紀60年代后期起，問題開始浮出水面。一方面，布雷頓森林體系始終面臨特里芬兩難（Triffin Dilemma）的內在缺陷，即美國需要在持續輸出美元以滿足全球對國際清償力的需要，以及保持充足的黃金儲備以實現美元與黃金的自由兌換之間進行艱難抉擇。另一方面，戰后歐洲、日本等國家的經濟復蘇帶來的國家間經濟實力對比的快速變化，成為加劇布雷頓森林體系不穩定的重要因素。上世紀70年代初，為擺脫越南戰爭時期美國社會失業、通貨膨脹、國際收支赤字的困境，減緩美元暴跌、大量黃金外涌的危機，美國尼克松政府決定放棄金本位，停止美元兌換黃金。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

此后，全球進入“布雷頓森林體系2.0時期”，美元與黃金脫鉤并繼續充當全球儲備貨幣。美國進入債務經濟發展模式，只需印鈔就能去外國購買所需的商品；美國買東西所花費的美元，再通過出售美國債務重回美國，變成美國政府或公司可以支配的現金；這些現金通過工資和福利支付給美國人，使其有能力去消費那些從外國買來的東西。

這即是美國逆差的根源。在二戰后的國際貨幣體系中，美元是最主要的國際儲備貨幣。這使得美國獲得了向全世界征“鑄幣稅”的權力。美元憑空帶給美國的購買力，顯著推升了美國的內需，讓美國從順差國變成了布雷頓森林體系1971年解體后的逆差國。

而今，美國與中國的貿易順逆差只是表征。特朗普希望改寫美國的貿易逆差，實現再工業化，并且還要縮小美國社會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實則需要重構二戰后的國際經貿秩序。與上一輪貿易摩擦不同，當前，世界貿易組織（WTO）引領的全球貿易秩序面臨治理規則的激烈動蕩。美元在此輪危機中罕見的貶值表現，動搖著以美元為本位的國際貨幣金融秩序；36萬億美元的美債螺旋能否持續存疑，亦增添了眼下國際局勢的復雜性。

借鑒上一輪貿易談判經驗，許多經濟學家提醒，需要警惕2025年中美經貿談判反復搖擺、高開低走的風險。2018年3月，美國依據301調查結果，對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大規模征收25%關稅，美國對華貿易摩擦開啟。2018年后，中美雙方曾前后三次達成共識停止加征新關稅，但隨后美方又三次單方面升級對華關稅，導致雙方談判受挫。直到2020年1月中美正式簽署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上一輪中美貿易摩擦才告一段落。

在京東集團首席經濟學家沈建光看來，中美5月達成階段性協議緩解了“硬脫鉤”的劇烈沖擊，這并不是問題的終結，后續談判仍然有很多挑戰。當前國際貿易體系安排下美國長期貿易逆差，中國長期貿易順差的格局無法持續，中美雙方的經濟都需要轉型。

刀刃向內，中美兩國的改革難題

在張燕生看來，美國發起關稅戰背后，反映的是全球秩序失衡。現在各國分歧在于，由哪一個國家來為全球失衡買單？一個理想的談判結果，應當是中美共同努力來治理和應對全球失衡的矛盾。因為全球失衡的極端情況是危機，全球危機的極端情況就是戰爭。

“中美兩個大國不該互相指責，應該從全球福祉角度為應對全球失衡作出共同的努力。不是為了美國，也不是為了中國，而是為了世界。”張燕生說，關稅戰破壞舊世界非常容易，但怎么建設新世界是一個問題。美國發起同中國乃至全球的關稅戰，本質目的是要解決美國自身的問題。中國也應該借兩個超級大國的競爭時機，推動解決中國國內的問題。中美的競爭比的是“誰利用中美競爭解決本國問題的能力和效果更好”。

美國需要解決自身的問題，用美國國務卿馬爾科·魯比奧的話，就是“刀刃向內”。

特朗普的政策脈絡很清晰。摩根士丹利中國首席經濟學家邢自強介紹，“特朗普2.0”時代不變的是美國共和黨在大選期間提出的三大政綱——對外加關稅、對內減稅和嚴控移民。這與特朗普1.0階段的執政思路一脈相承，只是，眼下美國的經濟形勢跟特朗普在2017年上臺時發生了變化。美國經濟形勢在2017年時剛走出低通脹，彼時美國經濟可以承受2018年-2019年針對中國第一輪貿易戰的影響，可以消化通脹因素。

然而，今非昔比。邢自強指出，特朗普2.0時代的美國經濟呈現“兩高一后”的特點——高通脹、高財政赤字，經濟和市場已經處于這一輪周期的尾部。如果特朗普競選期間的三大政綱一一落地，存在互相矛盾之處。關稅溢價，美國企業進口的物料成本上升，美國通脹就會水漲船高。嚴控移民，削減勞動力的供應，會進一步造成物價的上漲。

日前，穆迪下調美國主權信用評級，美國失去了三大國際評級公司的最高主權信用評級。

特朗普豪賭國運能否成功，有待歷史來驗證。于中國而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事，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擴大內需。2023年，中國人口占世界的17.5%，GDP（國內生產總值）占世界的17.4%，制造業增加值占世界的30%，居民消費占世界的11.4%。中國經濟復蘇不夠強勁的癥結在于，生產大于消費，必須依賴外需，2024年中國的貿易順差占到全球貿易順差的41%。

“擴大內需不是經濟概念，不是宏觀供給與需求平衡的概念，是一個政治概念。”張燕生對《財經》說，這是一項事關中華民族的全局戰略和長期的戰略調整。一個人口規模、經濟規模、開放規模巨大的國家，經濟增長不能建立在依賴外需的基礎上。“大國不可能靠拿別人的奶酪發展自己，大國必須跟全球分享自己的奶酪。奶酪就是市場。”

最關鍵的切入口，包括堅持運用法治手段為中國民營企業的健康發展保駕護航，優化營商環境，多給民營企業松綁，降低市場交易成本；包括提升國民收入水平、完善醫療教育養老等社會保障機制，從根本上改善民眾的消費能力；亦包括推進新一輪財稅體制改革，并針對中央及地方的財政支出結構進行調整，更多向促消費傾斜。

中國（海南）改革發展研究院院長遲福林建議，縮小城鄉居民養老保險水平差距。有研究表明，政府對農村居民基本養老保險補貼1元，將使得居民消費增加1.86元。此外，加大農村居民基本醫療保險補助，盡快提高政府一般支出中公共衛生支出的比重，爭取到2030年由目前的3%左右提升至6%左右。由此，將明顯減輕農村居民的醫保繳費負擔。

李迅雷指出，由于GDP考核的主要在地方，財政政策通常會側重在投資方面發力。建議今后建立促消費的考核指標，加快向消費轉型的步伐。今年的財政赤字率還應提高0.5個百分點，增加7000億元左右的財政支出，主要用于促消費。例如，繼續追加以舊換新規模，將補貼范圍從耐用消費品領域擴大到一般消費品，從商品消費擴大到服務消費。

在張燕生看來，保持戰略定力，保持底線思維，保持歷史耐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中國目前應對關稅戰的最佳策略。

“中美作為世界上最大最重要的經貿大國，如果脫鉤，其他貿易伙伴不得不選邊站，這對世界將是一個巨大的災難。”張燕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