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中小住

1

宋珍醒了，又是這樣的一天。她覺得周遭太安靜。自從兩年前，她搬到這塊無主之地，她的睡眠狀況一直不太好。好在她已經完全戒掉了安眠藥。

宋珍走出小木屋，外頭有一個寬大的陽臺，陽臺四周砌了幾塊巨大的玻璃墻，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原始森林。宋珍凝望著森林，森林出奇安靜。馬尾松長滿了山坡，幾只松鼠在松林里蹦蹦跳跳，采集著松果。除了松鼠，宋珍再也沒有見到別的動物，連鳥都沒有見過。那是很多年前，她還是學生的時候，曾經加入過觀鳥協會。她們還去野外拍攝過杜鵑。宋珍學習著杜鵑的叫聲。突然，森林一震，似乎有什么猛獸要跳出來，宋珍嚇了一跳，愣在原地，她愣愣地望向遠方，然而什么都沒有。宋珍心想，或許是一陣風吧。

宋珍連忙跑到了后院，去找她的寶貝——只母雞。那只母雞通體是黑色的，毛發光亮柔順，一對圓溜溜的亮眼晴，顯得一副很賊的樣子。母雞本來站在玻璃墻上，見宋珍來了，撲騰了一下，跳到了宋珍的跟前，咯咯地叫了起來。它餓了，向宋珍乞食。母雞是宋珍從黑市買的受精雞蛋孵出來的。當時送來的貨品，除了一枚雞蛋，還有一枚恐龍蛋。恐龍蛋是贈品。宋珍雖然不理解以前的人會吃雞蛋，但是比起一頭恐龍，她還是選擇了一只雞。宋珍按照說明書上的步驟，很快孵出來了一只雞，并且養得肥肥壯壯的，她很有成就感。宋珍蹲了下來，輕輕撫摸母雞的背部，母雞的羽毛光滑油膩。宋珍心想：這只母雞真貴，不，是雞蛋貴？她賣了一條機械臂才湊夠交換的能源。那條機械臂是宋珍在工廠上班時攢錢買的。那個時候，她主要負責監督流水線上的機器人的工作狀態。機械臂除了能負重、聊天、代步，還可以按摩，幫了她大忙。自從搬到小木屋之后，機械臂完全用不上了，長期堆放在角落。小木屋本來面積不大，那塊鐵多少有些礙事，而且機械臂長時間不保養還會生銹發黑。宋珍心一狠，干脆拿去賣了。宋珍算了一下日子，離開了機械臂已經三十三天了，她的內心總感覺不踏實，怕是日頭久了，那塊鐵跟她產生了某種玄妙的關聯，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塊鐵存在的氣息。在北方，那塊鐵的位置在北方。宋珍找到了當初購買機械臂的發票，仔細盯著遙遠的日期，如果當時她談了一段戀愛，或者結交一兩個好友，現在可能就不是這個樣子了，那會跟大多數人一起乘坐飛船去外星球探險，而她呢，又窮又老，只能待在這兒。宋珍抬起頭，從森林里傳來一陣陣古怪的聲音，她仔細分辨，不像是動物的聲音。她曾聽說這片森林有外星人出沒。外星人長什么樣子她沒親眼見過，她不相信有外星人。

很快，那種古怪的聲音又消失了。

宋珍見怪不怪，她起身來到木屋的旁邊，這里有一棟小樓，曾經是雜物間。宋珍將其改造成為了一間實驗室，她在這里種了黃瓜、玉米、番茄等蔬果，更重要的是，她種了兩大塊水稻。稻谷是母雞的口糧。宋珍拿起剪刀，剪了一大把稻穗，然后拿出一個盤子，將谷粒一粒粒地剝下來。她很享受剝稻谷的過程，整個人安靜下來，她數著一粒粒谷子，沉浸在不完整的回憶當中。厚重的鐵門被打開，她伸出一只腳，腳尖點在雪地上，遲疑了一下，直到適應了刺骨的寒冷，她才將一雙腳穩穩地踏在雪地上。天空刮著大風，刮得她的眼睛睜不開，她往下拉了拉棉帽，透過縫隙，瞅了一眼這個世界，大雪覆蓋了所有的建筑，雪被風卷上了天，形成一道撥不開、化不了的濃霧，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鏟雪車每隔十分鐘就要對主干道進行鏟雪作業一次。她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寒冷，拉緊了防寒衣的領子，背上比個頭還大的書包，跟跗地跟在鏟雪車后面走。她是去學校。那個時候，她總有一個疑問，為什么學校不取消，讓機器人直接在家里授課。而且學校教的都是一些奇怪的課程，比如說如何尋我干凈安全的水源，如何尋找果腹的食物。她不知道學這些課程有什么用，還不如去做志愿活動，幫助廠區的老年人擦拭機械臂。鏟雪車的頂部閃爍著紅色的燈，發出滴滴的聲響，她望著燈，跟隨燈光的閃爍，哼著節奏，像是一首民謠，她以前聽過、唱過，卻想不起民謠的名字。

宋珍剪下了一小把稻谷，裝在一個圓形的容器里，然后又接了一小盆清水，端到了母雞的跟前。母雞望了一眼，又是這些，將就地啄了起來，一邊啄，一邊漫不經心地轉著圈。宋珍心想，這只母雞怎么不生蛋。如果要有一只公雞就好了，她能收獲受精的雞蛋，到時可以賣個好價錢，贖回機械臂。母雞沒吃完谷子，已經飽了，它喝了兩口水，仰起脖子，不耐煩地走到宋珍腳下，啄她的鞋子。宋珍曉得，這是母雞要出去散步。她望著容器里剩的谷子，有些心疼，這些谷子可是她好不容易才種出來的，要知道實驗室種稻谷太麻煩了，一碰到天氣不好，她就提心吊膽，擔心能源問題，來來回回去山頂維修能源板。宋珍指著圓筒形容器里的谷子，勸說母雞吃光谷子。母雞聽不懂宋珍碎碎念，轉過頭不理她。宋珍拾起幾粒谷子放在母雞跟前，讓它吃下去。母雞生氣了，它轉身一腳將圓筒形容器踢翻，似乎不解氣，又一腳把清水也給踢翻了。宋珍無奈，她將谷子收了起來。她從柜子里拿出了一根綢緞繩。母雞見狀伸出脖子。宋珍將繩子系在母雞的脖子上，然后牽著它走出了小木屋。外面是一條土路，兩邊生長著灌木，地皮上長滿了蕨類植物。母雞一出家門就很興奮，左瞄一瞄，右看一看，這條路它至少走了一百遍，還是像第一次出門。它習慣沿著土路走，從來不去雜草上，也不去追逐那些小蟲子。

母雞走得比宋珍快，不時回過頭來，嘶啞地咯咯幾聲，催促宋珍走快一些。宋珍已經九十歲了，她走不了幾步就要喘口氣。小木屋里是人造的氧氣。她出門，走入林里，總要大口呼吸空氣，這里空氣雖然二氧化碳的含量遠遠超標，但還是有一定量原生態的氧氣，剛好不會讓人感到室息。她聽廣播里的道教專家說，這些氧氣是天生精氣，屬陽。她濕氣重，要補一些陽氣。等她實在受不了，她才從口袋里拿出快速升氧口罩，緩解一些。宋珍望著母雞那么興奮，心里想著，是不是要給它弄一個口罩。

2

你叫什么？

王倩。

你要探視誰？宋珍。

你們是什么關系？

母女。

在一間逼仄的房間里，王倩靜靜地坐在中央，四周沒有其他的人。機械臂從房頂伸下來，正對著王倩的面部。王倩耐心地一一作答，這是她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探視權力，如果答辯沒有通過，她又要再等一年重新申請。

王倩眼前出現了一片水域。這是一座水庫。水中央長了幾棵烏柏樹。烏柏樹結出了白色的小果子。小果子只有彈珠那么大，她經常劃船來到樹下，摘下小果子，作為彈弓的子彈，射向棲息在水邊的飛鳥。等到秋深了，水位會退去一尺，岸露出來了。不消一天，岸邊就瘋狂地長滿了草，青青的，嫩嫩的。這個時候，水鳥都不愛待在水里，而是尋一塊青草茂盛的地方懶洋洋地蹲著，然后發呆。冬天即將來臨，青草不會生長得過快，等氣溫進一步降低，水草受了寒，大部分會迅速枯萎。但是青草會帶來最后一批秋蟲。它們生長得很快，最多一個禮拜就會長成成蟲，叫聲從嚶嚶細語逐漸變得響亮。然而往往叫得最歡的秋蟲，最容易被水鳥吃掉。水波被微風吹著沖擊著沙岸。岸邊有一塊石頭，像是一只水牛臥在草地里，“牛背”的部分較為寬闊平整。王倩跟女兒坐在石頭上，女兒抱著畫板畫畫，而王倩坐在一旁，輕輕地為女兒梳著長發。女兒的長發有一股蘭花的香味

王倩瞅了一眼畫板，女兒畫了一團火花。王倩好奇地問，畫上的是什么？女兒說，是燃科爆炸后的景家，火焰燃燒的是瓶于，是房于，或是其他的什么。王倩很驚訝，女兒為何畫這個？她輕聲地問女兒，為何不畫眼前的場景？女兒淡淡地說，沒感覺。王倩回過頭，岸邊臥著幾頭水牛，悠閑地吃著青草，這可能是它們入冬前能吃到的最鮮嫩的東西。水牛望著王倩，眸眸地叫了起來。王倩咬咬嘴唇問女兒，為什么畫這個？女兒說，因為我看到的就是這個。女兒欣喜地轉過頭，對著王倩說，要是整個星球都爆炸了，那會是什么樣的景象？王倩有些慌，她質問女兒，什么爆炸！你就不能想些好的事情，星球怎么可能爆炸。女兒說，哪有絕對的事情，說不定就被某個流星撞出一個大洞，嘭的一聲，就爆炸了，反正這一切都會消失。女兒見王倩一臉莫名其妙的質疑表情，她站了起來，拿起了畫架上的畫作，對著周圍的環境旋轉了一圈，畫作風格與環境格格不入，她一點點將畫作撕毀，將紙片拋向天空。王倩望著紛飛的紙片，很是生氣。在紙片落下的時候，水庫、青草、水牛像脫落的油畫也跟著紛紛掉落，露出了一個狹窄的銀色金屬屋子。金屬屋子燈光有些刺眼。王倩轉過頭，望著女兒凌亂的頭發說，你想去哪兒？女兒憤懣地綰起頭發說，哪兒都不想去，請你離開。說著就將耳機塞到耳朵里，她不想再聽王倩說出多余的話。王倩摸了摸耳朵，她作為監護人早就被授權進入女兒的電子系統。她發現女兒聽的是最近很火的音樂人黑皮的說唱。黑皮拖著嘶啞的聲音，一直在罵娘，罵的詞匯又非常低級。王倩不愿意多聽，連忙退了出來。她轉身望著女兒戴著耳機，表現出一副沉迷的樣子。王倩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宋珍。女兒沒有理她。她頓時不知所措。女兒一向很乖，怎么會叛逆成這個樣子？王倩給系統發出了一封郵件，請求給女兒找一位心理咨詢師提供幫助。

王倩回答了機械臂最后一個問題，突然一扇白色的門打開了。王倩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在一間白色的房間里，她隔著一道玻璃，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女兒。沒有想到，才數日不見，女兒已經變得如此蒼老，皮膚上長滿了像是樹根樣子的褶皺，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機械臂告訴她，現實生活的一年等于監禁生活的十年。女兒獨自一人住在小木屋里。她拄著一根樹枝，艱難地向山下走去。王倩問，她怎么總是一個人？機械臂回答說，宋珍性格古怪，沒有人愿意搭理她。王倩說，那也不能讓她一個人住。機械臂說，那有什么辦法，這也是懲罰的一種形式，但是出于人道主義，我們會安排社區志愿者定時探望，給予一定的幫助。宋珍走幾步歇一腳，花費了幾個小時，來到了小鎮邊緣的酒吧。王倩問，她要干什么？機械臂說，不知道，我只能暫時遮蔽她的一些主要記憶，她在監禁空間里面的社會行動，都是根據她本人的意識進行的。酒吧后面有兩個持槍的家伙，他們看見宋珍，不停地辱罵她，直到宋珍掏出了一沓現金。王倩說，這不會是一家黑店吧，宋珍有沒有危險？機械臂說，哪兒沒有危險？世間到處都可能有危險。

宋珍進去了，她被兩個壯漢帶進了最里面的小屋子，壯漢嫌棄宋珍走路慢，不停地推揉她，宋珍努力加快腳步，雙腿像是打擺子一般，不聽指揮。不一會兒，宋珍揣了一個小袋子從里頭出來了。機械臂掃描了一番說，袋子里頭是雞蛋。王倩有些奇怪，她要雞蛋干什么，她都不吃雞蛋的。

宋珍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她第一反應是雞蛋，她打開袋子仔細查看，還好有一層布料包裹著，雞蛋都沒有碎。她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腳受傷了。她在地上坐了半天，緩過勁來，艱難地站了起來。她顧不了那么多，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到小木屋。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山上走去。看得出來，宋珍每走一步都很疼，她臉上的褶皺都擠成一團了。王倩望著女兒這副模樣，很是心疼。她質問機械臂，為什么沒有人去幫她？機械臂也無可奈何，監禁空間也是一個人際社會，宋珍不討喜，而且她太固執了，拒絕別人的任何好意。誰要多看她一眼，她就會生氣，罵人家祖宗三代。別人都叫她，老不死的瘋子。

王倩悄悄擦著眼角的眼淚。她始終不相信女兒會去謀殺機械臂主機。她深信，自己的女兒是善良的，這件事一定有誤會，但是她沒有證據，她也很無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王倩回過頭對機械臂說，她太可憐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申請進里面去探望她，求你了。

3

天空傳來一陣噪音，宋珍急忙爬上樓頂，拿起無線電波裝置驅趕這些失控的無人機群，這些失控的無人機為了生存，不得不組團尋我電源，他們像散落的野鳥，冒著隨時隨地被別的機械群虐殺的風險，失魂落魄地跟在人群的身后。宋珍發出干擾信號驅趕無人機，一架無人機耗盡了電源，從高空上墜落了下來，摔得粉碎。無人機的碎片差點砸到宋珍。她嚇了一跳，躲到了一旁。機群在空中盤旋了幾周就飛走了。墜落的無人機的零件散落一地。宋珍蹲在地上，從廢棄的零件中撿起一顆板栗。前幾天，她發現木屋附近有一棵板栗樹。板栗成熟了，刺球張開，栗果落在了地上。宋珍欣喜地將板栗收集起來，放在樓頂晾曬。

宋珍站了起來，望著不遠處的小山丘上，有一座玻璃房。這片區域，除了社工偶爾來看望一下她，確保她還活著，她幾乎看不見其他的人。幾周前，玻璃房里搬來了一位年輕女人，二十歲左右，名叫王倩。那是她唯一的鄰居。她奇怪，女人這么年輕，怎么會跑到山里來住。第二天，宋珍的家門被敲開了，門外是王倩，她的皮膚是小麥色，頭發燙成了波浪卷，眼睛的睫毛特別長。王倩帶著一塊蜂蜜蛋糕，笑瞇瞇地問好。宋珍想都沒想，罵了一句，滾蛋，然后將門重重地摔上。哪知道過了一天，王倩又來敲門。她來借一把電鋸，她想砍掉家門口的梨樹。她說，梨諧音離，寓意不好。宋珍說，沒有電鋸，砍樹是違法的。王倩說，這周邊沒有一個人影，誰能發現砍了一棵樹。宋珍說，我會去舉報。次日，王倩又來了，她帶來了一袋面粉和一塊五花肉，說想包餃子吃，只是自已不太會弄，想請宋珍幫忙。宋珍解釋自己也不會。而且十幾年沒吃過餃子了。王倩連忙說，敢情好，我們一起照著教程做吧。宋珍本想拒絕，王倩已經沖進了家門，沒等宋珍反應過來，快步走到了廚房。王倩笑著說，現在的房屋為了節約能源都沒有設計廚房，他們只吃營養片劑，那東西吃多了會便秘，我就知道你的小木屋有廚房。宋珍還想著把這個沖進來的丫頭片子趕出去。王倩說，我這里還有多余的能源，做飯的能源我負責。宋珍想了想，干脆任她去。宋珍站在一旁，盯著王倩干活的背影。王倩一邊看著視頻上的教程，一邊揉面搟面，做得有模有樣。

宋珍望著面團，想起了她的電子寵物貓。她剛過十歲生日，母親送了她一只白色卷毛的寵物貓，胖乎乎的，像是一枚圓鼓鼓的餃子。宋珍給它取名餃子。宋珍愛得厲害，每天給它喂水、喂食，清理糞便，還帶它去虛擬廣場上逛一逛。但是餃子好懶，不怎么喜歡動，每走十幾步，就要賴在地上打滾，堅決不走。宋珍也只能隨它去。宋珍養了餃子一百多天，餃子從“一枚餃子”變成了“一團毛線”，它的毛發蓬松柔軟，摸起來很舒服。有一天，宋珍發現餃子失蹤了，她在系統里怎么也找不到餃子，查閱數據記錄，竟然也沒有餃子的資料。宋珍急壞了，就在這時，她收到了一封郵件。原來餃子被黑客綁架了，黑客告訴宋珍，必須按照他說的做，不然就徹底清除餃子的數據，讓她再也找不到餃子。宋珍沒有多想，為了救餃子只好答應黑客的要求。黑客問她有多少錢。她實話實說，零花錢加壓歲錢一起，才不到一千，她平時舍不得吃零食，一分一厘都存了起來，想以后為餃子更新衣服、食物。黑客不屑地說，這么點錢存了多久？宋珍說，從一年級開始，存了三四年，你要的話我可以給你。黑客說，你這點錢，我連電子煙都買不起，我不要錢。宋珍問，那你要干什么？黑客笑嘻嘻地說，我要你蹲下來，學狗叫。宋珍沒聽明白。黑客不耐煩地重復了一遍，并威脅宋珍照做。宋珍沒有辦法，只得聽黑客的話。她蹲在地上，小聲地學著狗叫。黑客嫌聲音太小了。宋珍大聲地叫了起來。黑客滿意地哈哈大笑，他要求宋珍連續學狗叫一百天，每次要叫半個小時，中間不允許間斷，不然餃子的數據就會被清空，從此消失。宋珍著急地問，那我狗叫了一百天，你能把餃子還給我嗎？黑客說，可以。宋珍答應了，她每天放學都會想象著餃子的樣子學狗叫。每叫一次，她便覺得餃子長大了一下。她一共叫了一百天。一百天，餃子變成了一只成年貓，可能從“一團毛線”長到了半人高了。當她興高采烈地等著餃子回家時，黑客卻不見了。自那第一次見到黑客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她也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找到黑客。整整三天，她都沒有等到黑客。她原先懷疑，是不是自己學狗叫不標準，或是聲音不夠洪亮。當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被耍了，餃子再也回不來了，她呆住了，接著號陶大哭起來。

宋珍揉了揉眼晴，她望著王倩的背影，好奇地問，你是從哪兒來的？王倩說，很遠的地方，地圖上沒有標記，反正那個地方沒有這里好。宋珍問，你來這兒干什么？王倩稍微疑慮了一下說，可能等一個熟人吧。宋珍接著問，你等誰？王倩笑而不答。宋珍若有所思地說，不會是你的男人吧？王倩笑著說，或許是的。宋珍說，快別說了，男人還不如機械可靠。宋珍走上前，她跟著王倩一起揉面。揉面的水加多了，宋珍又加了一些面粉進去。她說，聽說南邊開始打仗了，這些面粉很難買到，酒吧那個黑店里價格肯定漲了幾倍。王倩說，沒事，偶爾才吃這么一餐。宋珍問，你怎么不吃營養劑，又方便又便宜，還健康。王倩說，你不也是，還種了那么多菜。

宋珍吃夠了營養劑，她不得不和一些能搞到貨的黑客打交道，換回了一批蔬菜的種子。種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澆水，要松土，要施肥，最重要的是要控制溫度。一不小心一壟菜就死了。好不容易把菜種好了等著采摘，有時還會碰到偷菜的。有些團伙專門去荒郊野嶺，偷獨居老頭老太太種的菜。那伙人偷到菜并不吃，也不拿去交易賣錢，而是將蔬菜踩爛來取樂。他們被生活欺負了，就去欺負那些更弱勢的群體，來找回體面。宋珍的菜就被偷過兩次。她只能將溫棚蓋滿樹葉，隱藏起來。

宋珍看到王倩包的餃子有模有樣，自己包得卻亂七八糟的。她問王倩，你之前包過餃子？王倩搖頭說沒有。宋珍不信，她突然愣住了，試探地問王倩，你有機械臂嗎？王倩說，有。宋珍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4

宋珍解開套在雞脖子上的繩子。雞今天有些不正常，它越過土路，鉆進林子里溜達，頭貼著地面不停地啄。不一會兒，林子傳來一陣陣響聲，幾只松鼠從樹上跳了出來，嘰嘰喳喳地叫著。宋珍遠遠望去，似乎是機械的響聲，第一反應是得趕緊回到小木屋。宋珍蹲下來，撫摸了幾下雞背，用鏈子將雞系住。雞伸頭押了押繩子，這才安心，低下頭繼續啄著地面。宋珍嘆了一口氣，外面的土都比家里的稻谷香。

宋珍獨自生活慣了。每天清晨，她睜開眼，都是想著怎么又活了一天，腦海里盤算著今天要做些什么。養了雞，才能有個伴，每天都有一些固定的事，比如喂雞、帶雞散步等。她沒有給雞取名字，一直想不到合適的名字。宋珍把雞牽回了家里。雞蹲在水盆里，微微閉上眼睛，享受地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只不過宋珍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松掉它脖子上的繩索。雞覺得有些勒脖子，渾身不舒服。宋珍把雞從水盆里牽了出來，給雞擦了擦身上的水珠，雞溫順地躺在地上。宋珍把繩子系在桌腿上，快速跑到廚房，從架子上拿出一把刀。這把刀她早上剛磨過，非常鋒利。宋珍拿著刀，使出全力，對著雞脖子砍了下去。雞還沒有叫出一聲，頭就折了，宋珍又砍了一刀，雞脖子斷了，鮮血不斷地涌了出來，雞掙扎了兩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宋珍趕緊把雞扔到水盆里，又澆上了幾勺熱水，她反復看過殺雞的視頻，她一根接著一根拔掉了雞的毛。這個過程需要足夠的耐心，直至母雞變成了一只光禿禿的雞。宋珍拿起刀子，學著視頻里的操作，剖開雞的肚子，取出內臟，然后將雞切成小塊。灶臺開火，加入食用油，再加入雞塊，待雞塊炒出油后，加入適量的水。最后加入曬好的板栗。小火燉幾個小時，再加入鹽巴，一罐板栗燉雞就出鍋了。宋珍嘗了一口，味道果然鮮美。她將雞湯倒入一個保溫桶里，提著桶出門了。她出門走了兩步，感覺不太習慣，以前都是牽了一只雞，此時手中沒有繩索，就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棍子，拄著往前走。

前些日子，王倩去林子里采摘樅菇，踩到了青苔，腳滑摔到石板上，腳摔折了，她閉門不出，在家里休養。宋珍有些擔心，這個小姑娘，天天來找她，像是要圖什么似的，可是她一個孤身老太太，能圖她什么呢？她本來沒怎么理會王倩，可耐不住小姑娘的熱情，一來二去，就熟悉了。那天，宋珍去探望王倩，王倩躺在床上畫畫。宋珍好奇地湊過去瞄。畫板上是一片星空。宋珍笑著說，你還會畫畫呀。王倩說，畫不好，就是畫著玩。宋珍問，你這畫的什么？王倩說，一場大爆炸。宋珍看畫上明明是一顆顆閃爍的星星，怎么會是大爆炸。她定晴細看，感覺畫有些熟悉，伸手輕輕撫摸著畫上的線條。王倩忽然攤開手，嚇了她一跳。王倩說她要走了。宋珍問，去哪兒？她心想，王倩年紀輕輕的總不會死吧。王倩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回答。

宋珍靠近玻璃房子，門口堆放著用防水布蓋住的雜物，露出幾坨生銹的廢鐵，她猜想那可能是機械臂。她走進屋子，將雞湯端在王倩跟前。王倩嗅了嗅，皺起眉頭，她沒想到宋珍把雞給殺了。她沒有多說，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她已經好久沒有喝過雞湯。她舀起一枚板栗，含在嘴里咀嚼，猛然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去山林打板栗的情景。王倩拿著三四米高的竹竿在栗林里穿梭，一枚刺球掉了下來，剛好砸到了她的眼睛，疼得她睜不開眼。去衛生所診療之后，幾枚栗刺遺留在王倩的眼睛里，醫生說等眼睛消炎之后再取出來。那幾日，她眼晴用了藥，干澀腫脹，她將眼瞇成一條縫，透過光線，可以看到一個個五顏六色的光圈，光圈忽然放大，又忽然縮小，晃得她頭疼。王倩對母親說了這個發現。母親說，只有神仙能帶來祥瑞的光圈。母親讓王倩仔細看一看，說不定能見到神仙的真容。王倩信以為真。她瞇著眼睛，仔細看那些白色的光圈，它們從圓圈變成方塊，又從方塊變成了線狀。王倩問母親，為什么神仙帶有光圈？母親說，神仙可以不死。王倩眼里的色彩逐漸變幻，最終變成紅綠藍三色，她透過模糊的光斑，猛然發現一個身影，那是神仙，是她熟悉的身影。

宋珍見王倩連吃幾大口。她問，好吃嗎？王倩說，跟記憶里的味道一樣。宋珍望著虛弱的王倩，擔憂地說，你這么年輕，比我年輕得多，我都沒有死，你不會有事的。王倩微笑著說，肯定不會有事，如果我閉上了眼睛，說不定可以在別的地方再見。宋珍連忙追問，在什么地方見？忽然，窗外的林子里傳來一陣轟隆的聲音，而且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宋珍驚訝地站了起來，連忙向窗外望去。林子一片寂靜，連樹葉都屏住呼吸，不敢輕易掉落。就在這時，地板下鉆出了一條機械臂。宋珍覺得這條機械臂很熟悉，就是她自己的那條。正在她興奮地想要撫摸它的時候，機械臂舉起尖刀，一下子穿過了王倩的心臟，她倒在了血泊中。王倩死之前緊緊拉住宋珍的手，嘶啞地喊著，我們還能見。

宋珍征怔地望著屋內的一切，她不敢相信。

機械臂轉過身來，服從地望著宋珍，它像是闖禍的小孩在撒嬌一樣，慢慢地向宋珍靠攏。宋珍悄悄拿上棍子，趁著機械臂不注意，一棍子下去，將機械臂打倒在地上，轉身想要跑。宋珍還沒跑幾步，她就跑不動了，像是被定住了一樣。機械臂挪動到她的跟前，舉起了尖刀。宋珍害怕極了，但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尖刀一下子插入到她的心臟。她嚇了一跳，緊緊閉上眼睛。她猛然發現自己并不痛，眼晴偷偷睜開一條縫隙，眼前是一片星空，現出五顏六色的光圈，又迅速變成了一片紅色。她發現機械臂把她的心臟從體內取了出來，那枚心臟居然是金屬打造的，還在不停地跳動。宋珍抬起頭，睜開眼，她發現自已還活著，心臟下面是線板和電路。宋珍驚訝自己居然是一臺機械人，那些星空和大爆炸的景象，她總有一股熟悉感，原來是開機程序。機械臂埋頭修改著心臟上的芯片數據，消除宋珍的部分記憶。

宋珍轉過頭，望向窗外，外面風不停地吹，樹葉都掉落了，在空中漫天飛舞，像是一只只飛翔的鳥兒。她聽到一陣簌簌的聲音，知道有人來了。

【作者簡介】廢斯人，生于1992年8月，湖北羅田人；著有小說集《故鄉志》《國境線上晴與雨》《抵達森林中央》，曾獲屈原文藝獎、湖北文學獎等；現居羅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