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
火焰,由木柴燃起
順著年輪的紋路,舔舐
一口鍋。坐在圓圈中的鑄鐵
心頭熱起來、面頰發(fā)紅,忍耐著形變
在長久的沉寂后習慣了水和油的驟遇
一切突發(fā)之事
總在磨合中迎刃而解
正如水細碎地融于面粉,揉搓后
窩在案板上睡著了
水在面團體內(nèi)交融、細軟而光滑的蛻變
使它醒來,像一個婦女圍繞灶臺
陷入一生的溫和與期待
她懷著溫柔之力攪動,拌入調(diào)料
蔥肉餡兒入味了
水在鐵鍋里,煮開了
又煮乏了。父親已經(jīng)退場
沸騰的水汽,升起后不見了
母親揭開鍋蓋,向鍋中摻入涼水
兩片水霧,蒙上了雙眼
一屋子的熱氣歇了下來
令
灼的聲音
不久,蜜蜂來了
令我焦灼的聲音也來了
它們嗡嗡地響著
與時光的嗡嗡聲合一
經(jīng)過我時,此刻的晚霞
提著小桶似的,涂抹之后
在波光的湖心消失
我感到臉頰上的紅暈
漸漸落進湖水中,沉下去了
一對老夫妻,相互攙扶著
他們的腳步太慢
湖水將最后失去光澤的褶皺
投影在他們的面部
我沿著母親的目光回家去
那嗡嗡之聲跟著我匆忙的腳步
但,它們更快
在人世做短暫的停留,全然不顧
母親的大門外,月季盛開
屋檐下燕子雙雙投喂
堂案上的菊花,正陷入苦香
烤煙
屋內(nèi)堆積如山。他們在其中翻揀、抽取
將葉片在手中捋展、撫平
像在舉行一場集體閱卷
時而蹙眉、嘆息,時而露出笑意
偶爾,也談論一片葉子上的枯斑
或者蟲洞,仿佛在和土地交談
我置身其中,聽課學習
分辨葉片就像揀選命運,途中
被腳步撕裂的泥土
腳底的血泡和糙硬的心
屈從于一座狹窄的煙房
直到,一排排木柱栽起來
煙葉掛在檐下,均勻而微透
葉隙間的陽光灑落臉龐
平靜如秋雨后的一地黃泥
保持著柔韌,但不發(fā)霉
下山霧
霧從山頭撲下來
像一群還未被趕到天空就餓了的白云
回頭向大地索要一條河水
和一個前夜落雨的清晨
而晨光,已被發(fā)出驚呼的人群占領(lǐng)
下山霧像水一樣保持俯沖
仿佛山頭的一大塊石頭滾落
向山腳趕路。此刻
山彎處,一個人正向高處搬運自己
像一朵白云,忽略了自身的重力
河水透出渾濁的疲憊
送走了山林,卸下的果實已被運走
腳步聲,叫醒了織巢鳥兒
去拉扯樹枝,建造房子
父親的房子還在,但父親也進了山里
就像霧消失在霧中
白云滿地,那人是誰和那人像父親
像是我腦海中兩個變換的夢境
文昌閣偶遇
被秋光裹挾,步入一幅古畫的
冷樸。檐角提筆
鉤沉歷史所縱之火
燒掉的須眉,柳枝拂修
色彩重又畫好,袒露秋聲
賦的韻腳
在人群中急就
我抬頭,照見自己的互文
風掃攏句讀,傾入閣洞
小步幽深。一位老者,撫青磚
面墻而泣,像時間剔出來的回聲
尾音揚起,刺穿半生戲文
一句京腔清越、峭拔
鈐印在他顫抖的雙手,交疊著
將拐杖,死死摁向地面
正像當年一樣投入、用力
回望萬壽山
隔一片水,回望萬壽山
漣漪排云
天空投映自己在鏡中
他們在水天交接處,手拉著手
卻無法分割一座山的邊界
秋天落掉的風
讓樹木越來越清晰
大地深處生長起來的土石
不問古木年歲
他們一再安靜,做偏旁時更肅穆
瓦脊上的壽字符,列隊站立
有相似的古木也榫卯在我心底
方才下山,默誦過門匾的對聯(lián)
活著的文字,藏起注釋
像一進連著一進的院落
在身體的穴道里關(guān)聯(lián)、通曉
眼前,疏浚后的湖水
和雅、清澈、深滿
若無嘩變,水面的虛像
也對一座山充滿供奉之義
【作者簡介】雷愛紅,1979年生于甘肅兩當;作品發(fā)表于《詩刊》《飛天》《作品》《星星》等刊,著有詩集《慢城流光》《讓時間來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