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所
龍保村是一個城中村。
村里建有幾個勞動所一一也許有十幾個,或者幾十個?我并不清楚確切數目,但不管怎樣,總是有數的。然而凡是走進村里的人們都會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無數的勞動所都建在了這里,甚至以為全世界的勞動所建在了龍保村。
我住在這個村子里的,本文寫的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所見和所想。可能正因為我是在寫實,所以寫出的這些故事與人以及一些喃喃自語卻像是不真實的幻夢。
這個勞動所的外觀是橢圓形的,像一個巨大的彩色氣球。
它共有十四層,每一層都涂著一種顏色。它仿佛永遠都光芒耀眼,哪怕是在暗夜里仍然會給人一種散發光輝的感覺。據說它建在一個規模極大的漢代貴族陵墓之上,當地考古部門每年一月份都會向上級出一份關于去年如何保護這個陵墓的工作報告。
它是彩色的,是朝陽般的,但底子里又布滿古老的陰氣。
我來勞動所上班后才知道它表面是一個生產氣球的單位,實際上是一個廣告部門。生產氣球在勞動所里從來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怎樣更好地宣傳那些為數不多的氣球。
勞動所有一千多人,真正在生產車間的卻只有三十多人,而且產量極小。但你別以為這三十幾個工人就很清閑,事實上在勞動所里根本就沒有清閑的工作,大家都忙極了,忙得不可開交,忙得焦頭爛額,忙得廢寢忘食。
那這些工人到底在忙什么呢?
忙著寫上一天的總結和下一天的計劃以及對于氣球廣告的建議、意見、想法、主張、觀點、態度等。
每天這些工人大概只用一小時生產氣球,之后就是寫總結、計劃。他們雖然很忙,但并沒有什么怨言,因為干這一切都是為了氣球的事業,也都是為了飯碗一一茲事體大。
由于這些工人的主要工作是腦力勞動,而為了更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務,所里領導就殘忍地將原有的文化程度不高的工人淘汰,接著陸續輸入新鮮血液,招聘的工人最低都是本科學歷,而且還有不少研究生和海外留學歸來的博士,這就必然使他們成為勞動所里薪資最高的一群人。
其他的一千多人全在做廣告工作,我就是其中一個,負責寫文案,像我這樣的文案人員,勞動所里有三百多個。另外幾百人,有的進行視頻拍攝工作,有的進行平面設計工作、有的進行媒體投放工作……總之各負其責,大家都有忙不完的工作,絕無人浮于事之弊。
我們這些人,每天研究如何能更好地宣傳所里生產的氣球,涉及氣球的新型材質、安全性、色彩美學和各種實用功能。在我們眼中,那些氣球不僅是氣球,或者說它們是不是氣球并沒有什么關系,也就是說真正要緊的不是氣球本身,而是廣告本身。至于它是一個氣球還是一輛汽車,對我們來說沒有本質區別,無非是換一個廣告對象而已一一重要的永遠是廣告、永遠是廣告、永遠是廣告,而不是廣告對象。因此氣球在廣告中已經成為一種模糊化的象征或符號,而清晰無比的則是我們精心創造的那些文字性、音符性、畫面性或者其他什么性的廣告語言一一這里面有你能想到的一切類型的修辭。
按市場規律來說,在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下,氣球的銷量理應大增,但恰恰相反的是,對語言修辭效果永不滿足的消費者并不買賬(像冷靜的宿敵)。這就促使我們更用心地做好廣告工作,而且為突出它的重要性,所長在上個星期終于關閉了車間,將那三十幾個高學歷的工人安排進各類廣告科室,此舉再次體現出所里對廣告工作的高度重視。從此我們這個以販賣氣球為唯一利潤來源的單位就不再生產氣球了一一自然也就變得更忙碌了。
還是所長總結得好:“光憑生產,我們賺不來一分錢,關鍵是要把這些氣球賣出去,而想要賣出去,不宣傳能行嗎?!——肯定不行!”
面對忙忙碌碌的同事們,我不知道這個關閉了生產車間的勞動所還能堅持多久,也許十幾天,也許三個多月,也許一年多,我不知道,等倒閉了再說吧。到時候大不了離開龍保,去另一個勞動所。
我抱的態度是,能做一天就做一天,不必想太多——直到冒險前行的加爾比恩來到了勞動所。
長著紅胡子的落伍的氣球專家加爾比恩跟隨一個氣球制造行業交流團來到了勞動所。此人在我們陪同下半開玩笑地說,在地球西方與龍保同樣的經緯度上曾經也有一個生產氣球的勞動所,規模與我工作的旁動所相當,但它只是在所有的人類節日里秘密放飛這些產品,所以地球上除了這個勞動所的工作人員外,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后來不出工作人員所料,該勞動所在運轉不到一年時就倒閉了(悲劇性地呈現給所里每一個工作人員并且遺憾地沒有在一年中所有的節日里放飛氣球),這并不意外,地球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勞動所倒閉,也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勞動所成立,所以工作人員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在簽訂保密協議后就各奔前程,散落在地球的不同地方。
我們的副所長問他,既然沒人知道它的存在,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加爾比恩故意聳了聳肩,接著低聲說,你怎么知道我是一個人呢?呃,我可從沒說過我是人啊一一沒有吧?是不是,沒有人聽過吧?……哈哈,我只是長得像而已……
他的回答像是在開玩笑,但沒有人比他更加嚴肅一一他真是大膽,他正在不由自主地泄氣,而一個勞動所不生產,另一個勞動所不宣傳和售賣(就像兩場瘋狂的實驗或者兩次針對自己的陰謀)一一那么它們到底為什么存在呢?
我不得不說,這個問題非常幼稚。就像有人問人為什么會死一樣,就像有人問氣球為什么會泄氣一樣,這些問題都很幼稚。其實沒有那么多為什么,因為現實就是存在,而存在從根本上講是無法討論的。
但絕對可以觀察。
當時我就站在加爾比恩身側,他的褲子口袋開口處明顯露出一個微型送氣筒的底部。從此人的進氣口來觀察,他的材質無疑是一種南亞產的高密度天然乳膠,這種乳膠在國際市場已經斷貨一年有余。我們所里的那個車間在關閉前還零零星星生產過幾百個使用該材質的彩色氣球,現在從未售出的它們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勞動所地下一層的庫房里,可不像我身側這個白色加一抹紅色的家伙似的,在一個人們頻繁交換邏輯和反邏輯、意義和無意義、真相和假相——交換象征和符號:交換修辭——的世界里跑來跑去。
如同另一個人。生活中的他非常迷信,認為他的八字已經注定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他從不與命運抗爭,只是承受。在戀愛方面,他談過幾個女朋友,但都沒有修成正果,用他的話說——“各人都有個命在,這是我的命”。
他對于社會上發生的悲劇新聞皆不關心或者充耳不聞,因為他有一個古怪而冷漠的看法,即認為了解、閱讀和傳播負面新聞只會減弱或稀釋自己原本就不多的生命能量。他喜歡在雨中散步,任由雨水淋濕自己并且始終面帶微笑。
他每次來到湖邊都會興奮地撿起一顆石子,然后手臂與身體呈標準的45度角,半蹲,瞄準某個方向,將石子投擲出去。如果他的石子打出漂亮的水漂,也就是說石子在水面上跳躍的次數大于三次一一每到這時,他就會流露出一種孩子般的虛榮。
總的來說他是虛幻的,但這種虛幻卻使我覺得他格外真切。
風林火山
人們都叫米乾為米老師,就我叫他老米——我甚至覺得除了我,沒人認識他。
在我看來,老米一向保持的那種嚴肅表情頗為做作。據說他有一個護身符,長年將其縫在自己的上衣里,沒有人確切知道縫在哪個位置。人們就像猜謎愛好者一樣,不停地試圖揭曉其準確位置,但沒有一個答案能令眾人信服。
有一陣子,他喜歡上了買彩票。別人問他為何突然對此產生了興趣,他一本正經地說是因為自己最近在研究概率學,然后就吹著口哨走向離他最近的一家彩票店,姿態很是瀟灑,
去年冬天,在一個快要經營不下去的小酒館里,他和我談起他早年愛過的一個女子。他說他很后悔,后悔在他六歲時沒有認識她;后悔在他十歲時的春天沒有在烏馬河畔牽住她的小手;后悔在他十二歲時的夏天沒有把自己的少年心事說給她聽;后悔在他十七歲時沒有與她在街角盡情嬉戲,高聲談笑;后悔在他十九歲時的那個午夜沒有緊緊地擁抱她……他的后悔簡直沒完沒了,而現在已經沒有什么女子能夠走進他的心田了。他成了一種低劣的東西,一種近似于捏造的肉體物質。
對于追尋自我,他告訴我他有過四個探險般的階段,這四個階段被他稱為“風林火山”。第一階段,他很狂妄,就像狂風一樣迅疾地追尋真正的自我。第二階段,他發現他前期的追尋都是白費力氣,不過是瞎折騰罷了,于是他把節奏放慢,緩緩圖之,如林木徐徐展開和延伸。
第三階段,他多次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自我,因此就似烈火燃燒,展現出自認為的自我面貌,但其實他并沒有我到,所以最終把自己燒得面目全非,叫苦不迭。第四階段就是現在的階段,他防御自己生出任何追尋自我的想法或念頭,就像大山一般,巋然不動,進而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沒有自我的蠢貨。他說“風林火山”的說法來源于《孫子兵法》,也許他前生還是個帶兵的將軍哩!
他打趣完自己便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在當今時代要想成為一個擁有真正自我的人比過去任何時代都要艱難得多。他預測過自己的結局,無非是渾渾噩噩地活下去,最后以一聲嘆息來結束自己的微小生命。他也不想活得過長,在對待壽命這件事上他給自己的忠告是“切記不可貪戀”——這句忠告就出自“風林火山”中的“山”。人生以防御為上,只有死亡才能不動如山,長長久久。
上個月老米被勞動所派到外地工作,我有一種直覺,覺得今后再也見不到他了,于是就在調令公布的那天晚上與他喝了一頓酒。在酒桌上,我提議為“自我”浮一大白,他欣然同意。就在我倆起身離開小酒館前,喝了不少的他慢慢地對我說,他喜歡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因為他已經成功地把“自我”打發掉了,而我還沒有。
老米的話拖著斷斷續續的憂傷的調子。說真的,有一個算一個,我們都悲劇性地活在老年社會,都不得不在快要吃干抹盡的空氣里費力地張開嘴巴,而他是暮氣中的一顆乏彈,可別指望他的這種語調能夠打動二十歲時的他自己。
他早已患上了神經性厭食甜品癥
那天我一覺起來,就感覺渾身不對勁兒,但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兒了,我也搞不清楚。于是我請了一天假,沒去上班。
我的手機里存有遠方的妻子給我發來的照片,照片里的桂花像往年一樣盛開,仿佛只是看一眼照片就能聞到那四溢的花香。而我身處的北方,最低溫度已屢次逼近零度,南北氣候如同水火。剛收到照片時,我就想實際上對于四季,人們并不缺乏觀察和感受,而是缺乏想象。一個身在蕭瑟深秋的北方人很難想象南方秋季的甜膩桂香和溫煦日光,反過來也一樣。
現在感覺不對勁兒的我,找出那幾張照片,又看了看桂花,我的心緒似乎平穩了一些,但還不夠,于是我決定去金谷老城轉轉,以此來排解內心那股莫名的躁動。
老城有無邊寺,寺內有一座白塔,被視為此地文脈所在。塔身潔白如玉,共七層,每層有八個翼角,每個翼角懸掛一個鐵鑄風鈴,共五十六個,一陣清風拂面,鈴聲頓時入耳,令人神清氣爽。我看寺內關于無邊寺的簡介,得知在近一千五百年前金谷城原在陽邑,后來才遷入白塔村,民間有“先有白塔村,后有金谷城”之說。那遷移理由竟是一個風水學上的說法,即陽邑無“鎮魂絕地”,即理想殺場,而白塔村有。我讀后一驚。原來古時陰陽皆有秩序,被殺之人的陰魂必須被鎮壓,人世方可得到清平。神秘主義總是令我神往,但古代的現實卻并非總是清平世界一一清平世界沒維系多久便生出了戰亂與動蕩。
游覽完無邊寺,我向南街走去。路上,我看見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人,當街跨在一輛自行車后座上,著一件藍色夾克,表情莊重地吃著一個冰激凌甜筒。他的模樣很像我們勞動所烘焙實驗室的主任路長宏,這類人似乎天生就具有某種神秘且荒誕的儀式感。在南街中段,我看到一處清代院落,是文物保護單位,稱為“譚宅”。我進去游覽一番,它規模不大,是典型的北方建筑風格,磚雕異常精美。
當我從譚宅走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和她母親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譚宅大門左側十米左右的地方,這個小女孩激烈地哭鬧著,要轉身回家,而她的媽媽,一個三十多歲的長著一張圓盤臉的女人則苦苦勸她去譚宅右側的一家飯店就餐。她們應該是要去參加一場婚宴。但無論這位媽媽怎樣勸說、哄騙或者引誘,都無法使小女孩聽她的話。眼看小女孩被她媽媽拉扯著,就要路過譚宅大門,突然小女孩狠狠咬了一口她媽媽拉她的那只手,接著大聲說:“我告訴你我為什么不愿意去,就是因為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地方!”說罷,她用手指向了譚宅,大有怒發沖冠之狀。
這時的她完全不像一個淘氣的孩子,而像一個激憤的天神。
她媽媽急忙追她而去,我則看呆了,就像石人一般,呆立在譚宅門口,或者如同一場街頭戲劇中的人肉背景一一床頭柜上的鬧鐘準時響了起來,正好七點十分,和我昨晚上定的時間分毫不差。我起身,揉了揉雙眼,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這只是一場夢罷了。
我趕緊洗漱,今天旁動所的工作強度頗大,因為它將首次出產一種名為“瑪蓮娜”的蛋糕,這是烘焙實驗室的技術人員在路長宏帶領下,經過近一個月的辛苦研發,推出的一款模仿北美口味但自稱是中國口味的新品。自從我來勞動所上班后,該所已經推出兩種分別模仿南歐和俄羅斯口味的所謂原創蛋糕新品,它們都受到了消費者的歡迎。我主管質檢環節,這個環節對新品上市來說至為關鍵,容不得半點疏忽。
八點整,我來到勞動所,一天八小時的勞動由此展開,對于那個夢,我差不多已經忘光了。
下午五點,我準時下班,換上便服的時候一一我在那個夢里也穿著這身衣服一一隨意將手伸進了口袋,沒想到竟然摸出兩張門票,一張是無邊寺的,一張是譚宅的。但我并沒有去過這兩個地方啊,怎么口袋里有它們的門票呢?——
除了在那個夢里!
但那只是一個夢啊,可這兩張門票卻是千真萬確的兩張門票。
我不禁回想那個夢,夢里面的無邊寺、譚宅和轉身飛跑的小女孩和她媽媽,這些場景和人物就像沼澤地里的游火,正和現實不可調和地對抗著……我不敢想下去了,越想會越刺激,在路邊表演刀槍不入的赤裸上身的大師兄難道不就是烘焙實驗室里那個肥嘟嘟的時常炫耀他主持研制的蛋糕不僅味美而且能夠美容,甚至養生的路長宏嗎?而只有大師兄知道,他的肚皮不是加厚的鐵板,也只有路長宏知道,他自已早已患上了神經性厭食甜品癥。這災難性的互為參照或者互為母本。
我似乎聞到了喋血的氣味,我告誡自己,再不能想下去了,我應該正常生活,至于那些總是全部瓦解又原樣重生的人們,我選擇對他們保持沉默一一這不斷重復的命運,這時間附著在他們命運里的所有把戲。
不發胖或者瘦下來的七個原因以及不照鏡子的兩個緣故
據說蕭緒是土生土長的龍保人,但他在去年遷走了,具體遷到何方,沒有確切消息。關于他的事情,我都是聽說的。很遺憾,我從未見過此人,所以他對于我和對于你們一樣,都是一個像極了陌生人的人。
蕭緒最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就是他不發胖或者瘦下來的七個原因:
一、已有發胖苗頭的蕭緒在26號下午15點44分16秒買了一套緊身衣,從此他就愛上了這套衣裳。可以說他與它一見鐘情,不離不棄。而要想不離不棄就不能允許自己發胖,否則只能將它束之高閣。與緊身衣相處的日子里,它挽救了他兩次性命。他向來就有自殺情結,有一次他試圖通過吞下咬碎的溫度計的方式自殺,但就在快吞下的一刻,他發現自己穿的正是自已在26號下午15點44分16秒買下的那套緊身衣。如果他死了,就不能再穿這套緊身衣了,這樣的人生未免太過掃興,于是他立刻把嘴里的那些玻璃碴和水銀都吐了出來。還有一次,他絕望透頂,便穿著那套緊身衣從五層樓上跳了下去,但是卻因為這件衣服掛在了一棵高大的楊樹枝干上而奇跡般地毫發無損。至此他不僅熱愛緊身衣還嚴肅地看待起緊身衣。而為了突顯身穿緊身衣的美感,他就必須保持勻稱的身材一一就必須不能發胖。控制發胖是一個美學問題,也關乎生死大義,或者說控制發胖是每個人都應該做的事情。
二、學會遺忘。一個人活到25歲,就會每天至少失去30萬個神經細胞一一衰老開始了,而只有瘋狂地遺忘才能使人忘記衰老這回事。遺忘的內容包羅萬象,包含所有,其中必定包括美食。蕭緒相信他終究要學會埋葬自己的美食追求,然后坦然地活下去。或者說他要與那些偽裝成自己的快樂源泉的各種虛偽的美食作斗爭,如同實踐一種革命理想。他要努力成為一個美食烏托邦的掘墓人,他英雄主義趣味的戰場在廚房、美食街、特色酒家、紅白事的宴會和一切生產和消耗美食的場合。他的追求是還鄉式的。他渴望回到歷史的源頭,回到那飽一天而饑三天的原始社會。
三、慢的藝術。蕭緒通過長期研究和閱讀大量資料得出結論,要想少吃,就必須放慢進食的速度,這是一個鄭重而負責的論斷。“慢下來”才是王道。“慢”是一種古老的藝術,“慢”是全世界的精神財富。“快”是腐朽階層的生活美學,而“慢”是隱士的哲學,是東方的傲然態度。只有慢下來,他才能產生奇妙的錯覺,即明明自己吃得很少卻感覺已經吃得很多。在他心中,“慢”不應該是裝飾性的,而應該是決定性的。“慢”是崇高的暗示,暗示自己不再是快速的奴隸,進而成為慢速的英雄。在細嚼慢咽的過程里他越來越相信“快”是一種狡猾的歷史陰謀。
四、情敵是個胖子。蕭緒為了保持自己在觀感上的優勢,只能控制體重。也有人說他的情敵是個瘦子,而他為了比此人更加玉樹臨風,只能持續不斷地瘦下去。這種為了愛情的惡性競爭接近于一種不顧羞恥的自我受難。
五、找到組織。在任何時代為任何理念而單打獨斗都是痛苦的,蕭緒相當明白這一點,于是他在很早的時候便著手尋找組織。他很幸運,還真讓他給找到了。那是一個名為“熱愛緊身衣的不發胖者聯誼協會”的公開組織,他們每月活動一次,擁有會徽和會歌,辦有會刊。在會刊第38期登有對蕭緒的采訪。他在回答該會副秘書長的提問時斷言:“我想我得明確說出自己的觀點一一我屢屢發現那些不熱愛或者嫌棄緊身衣的人身上都會發出一股接一股的令人厭惡的腦油味……”他講得嗨極了。
六、練習輕功。人這一輩子總得追求一種神奇的境界或者嘗試掌握某種神功。蕭緒選擇練習輕功。盡管他知道自己大概率終其一生也練不會輕功,但這毫不影響他練下去。而要想練習輕功就必須瘦身,很難想象一個顯得安逸而遲鈍的大腹便便的名叫徐二牛的售賣油脂的中年人可以在一個初夏的夜晚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飛檐走壁的絕技。他雖然悉心練習,但并沒有學會那飛來飛去的本事。練功只是改變了他的一部分性格一一他變得輕率冒失,變得容易輕視任何一個不向他主動打招呼的人,也變得容易輕信任何一個主動問他今天中午吃什么的人。雖然他沒練成輕功,而且在性格上產生了一些還不算太嚴重的缺陷,但至少他沒有胖起來。這就是激進的成功。
七、愛牙大師。蕭緒頑固地不可思議地愛護自己的牙齒。他可以隨時隨地刷牙,以保持牙齒和口腔的清潔。他自學口腔科專業,而且順利通過國家統一考試,拿到了口腔執業醫師證,但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行醫,僅僅是為了能夠更專業地護理自己的牙齒。而要想使自己的牙齒得到最高等級的保護就要少吃食物,使牙齒少受污染和侵蝕,這就要求他在“慢進食”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只吃最少分量的食物——能維持生命即可。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他牙齒的清潔與堅硬,因為任何牙齒護理技術都無法完全修復或彌補因為進食而給牙齒造成的嚴重損害。喜歡比手畫腳的他偶爾會和不理解自己為何如此愛牙的人說,他愛牙其實是培養自己的一種能力,這是一種理解力,是一種理解虛無的能力。有人說他是一個牙齒上的寄生蟲,也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他是一個以愛牙作掩護的最憤怒的道德潔癖患者。沒有人知道具有老派男性氣質的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他又不是謎一一他是自我的畸形發酵(突然開始的)。
一些稀里糊涂地欣賞、熱愛或者崇拜蕭緒的人們都喜歡秘密談論他不照鏡子的兩個緣故
其一,蕭緒認為鏡面是人世間最為復雜的一種語言構成模式,因此照鏡子就等于投身于這種語言模式當中,而他拒絕進入“復雜”。他也不喜歡“簡單”——他的品味神秘莫測。
一直以來,他就熱愛布布莉娜,此人是十九世紀希臘民族運動的重要支持者,也是一位女英雄和富商。在希臘獨立戰爭期間,她騎著一匹俊美的白馬奔馳在戰場上,與男人們一般浴血殺敵。但她卻死得非常荒誕,并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于一個殘暴的鄰居之手一一在兩人因為瑣事的爭吵中,這個鄰居從自家窗戶里舉起一把毛瑟槍,輕松地干掉了她。講述布布莉娜的故事是為了說明,他總有一個危險的念頭,即他如果膽敢照鏡子,就有可能被鏡中的自己殺死(用的是一把土耳其彎刀),就像被一個殘暴的鄰居殺死一樣。他是真的相信鏡中存在著另一個自己或者生存著一個永恒的“鄰居”,而呈現這個“鄰居”的是一種極端化的語言模式,是一種侵略性的無死角的精神掃視,所以任何事都有可能在鏡面中發生,這無須多言。
其二,以前蕭緒和常人一樣照著鏡子——和常人一樣生活著。直到有一次他發現鏡中沒有自己了,只有一套已經穿得破破爛爛的緊身衣一一也就是說,“我”消失了!從此,他變得像一個憂傷的小丑,不再照鏡子了,也不再著迷于那些離奇的夢境,而且在睡覺時再也沒有閉上過自己的眼睛。
風口
在龍保、陶家堡和東流三個村的交界處有一塊地,名為“老疙瘩”。這里住著幾十戶人家,大概有三百多人。這塊地在行政劃分上屬于龍保,但這里人們的親戚大都住在東流,而購買生活用品和游玩,人們則習慣去陶家堡的便民市場。
此地的人們特別迷戀為自己的任何行為進行辯護,這是他們的特點,但不是唯一的特點。他們充滿各式各樣的特點或者說各式各樣的特點隨時都準備永遠地淹沒他們一一他們仿佛不是由血肉而是由特點構成的。他們的特點總是能形成一種搞笑式的非凡效果,但很明顯他們不是喜劇演員,而且最關鍵的是在旁人看來熱衷于搞笑的他們其實心里并沒有想去搞笑——至少他們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偉偉在晚上開車回家時撞了人,情急之下趕忙打電話給小舅子,誰知撞的就是自己那位在老疙瘩很吃得開的小舅子一一至少他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黃剛因為詐騙被警察審問時居然一本正經地稱自已有兩個靈魂,而騙人錢財是另一個靈魂干的,與他無干一一至少他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李仁在參加同學聚會時與陶家堡的鐵娃子為三十年前誰和班花吳紅談戀愛而扭打在了一起(鐵娃子畢竟是混過的,場面上稍占上風)——至少他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唐紫萱在開車去太原的路上因為超速被交警攔截下來,她不配合出示證件(其實就沒有),聲稱自己是一個火星人一一至少她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金大同不帶口罩以及不做任何防護措施,主動感染最新流行的瘟疫后去世,而他的本意是想證明這種瘟疫并不存在一一至少他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獸醫武大雷在爆發豬瘟時被迫殺豬,他在給一頭黑毛豬安樂死時因為打了個噴嚏,手一滑,一針戳中了身旁的助手曹二毛一一至少他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賈明、石小虎和梁東結伙去陶家堡的老北京涮肉館行竊,后來發現他們偷的竟是關公的香火錢,于是立馬下跪磕頭,不僅歸還所偷之錢,還把他們口袋里僅剩的三百多塊錢都掏了出來,貢獻給關二爺一一至少他們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周麗娟睡醒后感到極為疲憊,這十分奇怪,因此查看監控,發現那只一向溫順的橘貓在她睡著后打了她四個多小時一一至少她看起來無意搞笑;好比熱愛健身的竇叔在深夜爬到村委會門口的電線桿上連續做仰臥起坐,從而導致上千戶人家停電——至少他看起來無意搞笑…他們肯定會為自己辯護,稱自己絕不是在搞笑,是的,他們確實是嚴肅的,但他們的所作所為也確實能令住在老疙瘩以外的人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住在老疙瘩的人們仿佛天生就具有一種消滅常識的能力,因為他們就是反常的。反常的他們都有一些繪畫的才能,平時都愛隨手畫一些小丑、怪人、侏儒和社會邊緣人。像螞蟻一樣活著也必將像螞蟻一樣死去的他們不善于思考,而是善于相信一一善于對自己各種稀奇古怪的判斷深信不疑。歸根結底,是他們都相信自己。在他們中,汪路是老疙瘩的精神領袖,他一生都在和潮流作斗爭。
汪路二十出頭時在一次受辱后只身離開龍保,其后十幾年時間里,他在各式各樣的流浪生活中度過,大約在四十歲時才回到家鄉,從此成為老疙瘩的名人。人們都服氣他的原因不外是他竟然在最反常最獨特的一伙人中最為反常也最為獨特。但實際上,回到老疙瘩的汪路也最為平常,因為在獨特的人們之中只有“平常”才是最獨特的一一汪路比誰都更懂這個道理,誰讓他是汪路呢!
汪路與老疙瘩的人們更為不同的是,人們都是為自己辯護,而他則喜歡在無人的荒野上對著天空用假聲與自已進行一番又一番的辯護和反辯護。他偏執地覺得為自己辯護說到底只是嬉皮笑臉而已,那太過輕率,而他則是要為辯護而辯護,或者主動墮入那辯護的循環當中。
他最終要的不是永不翻案,而是不斷地訴訟與反訴訟。他熱愛那些最強的最硬的最尖的,要知道他可不是紙糊的汪路。他死磕出來的這一個,是燒丹煮海的這一個。
我曾經在路過老疙瘩時遇見汪路,那時他已經發生了變化,因為老疙瘩的人們逐漸對于種種反常行為產生了厭倦,心累了,或許是他們喜歡上了建設——建設整個對于“反常毒素”的自我免疫系統。不管怎樣,時代變遷,老疙瘩的人們終究變了,而汪路也隨之變化,變得反常起來。我遇見他時,見他背著一把象征性的木劍,來回穿梭在一小片密林里。
我跟他打了一個招呼,說,你干嗎呢?
他認得我,知道我在旁動所工作,于是走出密林,胡亂答應了一聲,然后沒來由地對我說,可是沒有燈籠啊!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但好歹要有個回應,就說,我看到天還是藍的。
聽我說完,他不是報以一貫的冷笑,而是腩腆地笑了笑,指著老疙瘩這塊土地的邊界說,你看,那草叢中有兩條青蛇。我抬眼一望,看到草叢中的確有兩個半伸出的蛇頭。他說,它們叫癡龍,是我剛放過去的……我離開老疙瘩后,它們將代替我守衛這個破地方。說完,他便走入密林,繼續在小范圍內循環疾行
大約在十幾天后,汪路又離開了老疙瘩,據說瘋瘋癲癲的他不知疲倦地漫游南方,混跡于偏遠的寺廟里,在討齋飯之余跟僧侶們一起念經、打水、冥想。看來他既不想死于饑餓,也不想死于無聊。
在汪路離開后,我專門去老疙瘩的那片草叢中尋找癡龍。遠遠地看到它們還在那兒,依然警覺地半伸出頭來。我曾和老疙瘩的幾個住戶說過癡龍一事,他們都不相信有這回事,都說這太反常了,是汪路胡說八道,而且說他已經瘋了,他的話怎么能信呢,云云。
我啞口無言,只能告訴自己,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只是漲漲落落罷了,事實上只要處在足夠大的風口中,我相信就連大肥豬也能瞬時飛到天上去……
那行市就這樣漲了起來……
強人
將軍休要逞剛強,剛強怎比楚霸王?霸王強來烏江喪,那韓信強來他喪未央。這都是那前朝剛強將,哪一個剛強他又有下場?
——京劇《轅門射戟》中呂布唱詞
勞動所正在研究的課題只有一個,即“世界香味史”。我是研究員之一,主要負責收集歷史資料。
前幾日,我在對西方香味史的梳理中發現這世上對香味最為敏感和癲狂的人可能是拿破侖一一對,就是那個在滑鐵盧戰敗的法國皇帝,就是那個大人物。在1810年這一年內,拿破侖就向一家香水制造商瘋狂訂購了162瓶他最喜愛的橙花油科隆香水,而他在寫給心愛女人約瑟芬的信中要求她在他們見面前的兩個星期里不要洗澡,這樣他就可以在兩人相擁時享受她身上的自然芬芳。這就是拿破侖,他可以說是一個香奴。他是強人,但最終卻以一場舉世聞名的失敗結束了自己輝煌的軍事生涯,約瑟芬與他也以離婚收場,那動人心魄的一縷幽香在歷史的縫隙處已然黯然飄遠,終究蕩然無存。
強人是這樣的,大人物是這樣的,他們的人生歷程總是難免成為悲劇英雄的戲碼。在法國大革命中,反抗共和國的旺代叛軍誓死效忠君王,他們的武器非常簡陋,不過是些鐮刀、叉子和獵槍,但作戰極為勇敢。這支反革命軍隊的領袖之一是強人拉羅什雅克林,也被稱為“亨利老爺”。他給士兵下的命令是:
我前進,跟我上!我退卻,殺了我!我戰死,為我報仇!
但“亨利老爺”也逃不掉失敗的命運,無畏的旺代叛軍終被共和軍消滅得干干凈凈。另一個強人韋斯特曼將軍正是旺代叛軍的死敵,他是革命領袖丹東的追隨者,而他不僅對叛軍,還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了屠殺。他在向國民公會呈交的關于鎮壓叛亂的報告中直言:憐憫不是革命者的情感。
至于丹東,這個強人中的強人,也難逃上斷頭臺的命運。他在被處死前豪邁地留下這句話:丹東,不要軟弱。會子手,向他們展示我的頭;我的頭是值得展示的。
會子手當然不會落下那吸引萬眾目光的殘酷無情的展示頭顱的精彩環節,而人們將一如既往地如癡如醉,興奮地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尖叫聲。我必須絕望地說,在這個歷史時間單位里沒有人味兒,永遠沒有。
在文化領域,波伏娃是女權主義大師,她批判起男權社會,下手狠辣,充滿了毀滅感。但她也有脆弱的時候,比如她和薩特曾來中國參觀,期間她對薩特說:“在中國,一個法國人自己覺得已經是一個死人。”她折服于這個新生國家的蓬勃氣象,而法國或歐洲在她眼中已處在崩潰邊緣。如此一個強悍的文化批評家,實際上只是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腐朽墮落的文化傳統當中,并且覺得沒有拯救的法子,這情景只是想一想都會令人喪氣。
萬人如海。在小人物里,甚至在潑皮無賴中,亦有強人。我聽村民們說,以前村里出過一個混混,琿名“二毛蛋”。他從小就跟著金谷煉鐵廠的大痞子李凱旋混,在村里沒人敢惹他,而他也不惹村里人,都是在村外耍賴。據說他在村里遇見街坊鄰居都是客客氣氣的,看起來根本不像個混混。但他絕對是個混混,說他是“混混”,是老百姓的說法,如果說得準確些,他就是一個職業流氓。在他少年時,曾手拿一把東洋刀,死拼過幾十個人,其骨頭不可謂不硬。后來他年齡大了,不混了,便靠著過去的威風,包些小工程,也算入了正行。但混混就是混混,脾氣終究是藏不住的,再加上他這人吃軟不吃硬,一來二去就在生意場上與旁人結了仇——硬碰上了硬。經過幾輪打打殺殺,已經久不在社會上混的他漸漸處于下風。一次他逃避仇家報復,逃到鄰省,在逃亡路上救了一家三口。當時他遇到一起車禍,汽車的車門已變形,無法打開。為了快速救出被困的人,他用石頭砸碎車窗,徒手撕碎了玻璃,雙手鮮血淋漓。也正是因為他雙手受傷,拿不住刀,所以在兩天后的黃昏,他不敵仇家派出的三個殺手,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廢棄牧場喪命。他是一個惡人不假,但他也有側隱之心,可就是這個救人的人,手上也有兩條人命。如果他被施耐庵寫進《水滸傳》里,肯定就上了梁山,跟著宋江混于世間,但下場也不過是戰死或離散。我疑惑的是,他到底是魔鬼還是天使?李逵生吃過人肉,如同人形的野獸,二毛蛋當然有野獸的一面,另一面則是良心一動的瞬間。這兩方面組成一個完整的他一一奇妙地呈現出一個怪物般的人。
在所里,我只是一個普通研究人員,無意對那些嚴肅的學術課題進行深入研究,而且我沒有那種金剛手段,也不認為誰真正具有那種手段。我們都不夠格,都無法擁有那種偉大的規定性。我想也許所里研究的下一個課題會是“世界臭味史”,到時我大概率還會負責收集歷史資料。香味啊,臭味啊,這兩種氣味又有什么不同呢?幾千年來,在某些維度和范圍里,我覺得人類不僅沒有長進,而且還在持續敗壞中。那些歷史上的強人或者小人物里的硬骨頭們一一他們的下場往往大同小異。
英國詩人丁尼生說,男人一出門就有七個敵人。其實女人也一樣,誰的面前和頭腦里都有敵人,也都被某個敵人視為過敵人。至于一己之私,如同“死道友不死貧道”一般,接管和捍衛自己生活的只能是自己。如今,相同的結局仍在反復上演,那些強人與弱者或者英雄與惡棍或者昔日的豪杰與今朝的霸主一一或者香和臭,皆指向同一個方向,那是相同的黃昏,那是相同的反攻倒算,那是相同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于是到了最后,依舊要算到自己頭上。那是告吹。
我是工人階級的后代,在精神根源上是一個無產者,是一個徹底面向未來的人,所以我不會在思想上關閉任何可能性。因此現在的我是正在發明未來的我,既不盲自沖動,也不畏手畏腳。
現在我身在,那毛賊還沒上梁,也沒到掀桌子的節骨眼上。
現在我畫地為江湖,應該提油救火還是滌骨刮腸?
天遂人愿,我會說出我的觀點一一天不遂人愿,我甚至反對我的觀點。
相信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據說這是路易十五講的話
在我所處位置的方圓三公里范圍內有一些被部分人堅定地相信(或者被部分人堅定地質疑)的觀念或事物。需要說明的是,我一旦離開此范圍,這些觀念或事物便會發生改變,變成另外一些觀念或事物,而我曾經相信或質疑的力量和依據并未發生任何變化。未改變之前的它們是:
相信村里那個沉默寡言的修理工具有萬能的修理能力。任何器物損壞了,都可以我這個名叫魯有能的修理工來維修。在魯有能眼中,器物不僅是一種物質實體,更是一種現象。一天,我鄰居朱昭家的空調壞了,就找老魯來修。
大概兩小時后,老魯修好了空調。朱昭付完工錢,對老魯說,您真有本事,什么都能修,要是沒有您,我就得再買一臺新的!老魯禮貌地感謝了朱昭的贊美,然后收拾工具,一聲不響地開門而出。朱昭相信老魯的修理能力,但他一定不知道老魯在修理他家的空調時居然將其想象成整個宇宙的溫度控制系統,也就是說不是這個空調機上的某個零件出了問題,而是宇宙中某個舉足輕重的恒星發生了爆炸,從而造成宇宙存在狀態的突變一一其實他并非那個修理或更換某個零件的工人,而是熱衷于研究遙遠事物的大胡子隱者。他的秘密是我同事小顏告訴我的,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我不甚清楚,但我明白一點,即小顏已經偷偷地愛上了他,而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這件事從來都深奧莫測。
相信精靈是透明的。它們無法被科學儀器看到,只能被肉眼看到,長有這種肉眼的人就是精靈中的一種。在此地,精靈最少有幾十種,也就是幾十個俱樂部,比如滑翔俱樂部、海量俱樂部、林間嬉戲俱樂部等。我所有關于精靈的認知都是一個精靈告訴我的,我們從未見面,是風捎來了它的聲音(我相信它是雄性的)——它告訴了我一切,但卻說自己不是一個精靈,只是一個特例。它說得吞吞吐吐,好像在撒謊——他越這樣,就越讓我相信它是一個透明的精靈。
相信精神上的苦修,但苦修是快樂的。無限地放大自己就是無限地縮小自己,無限地填滿什么就是填滿無限的什么,無限地占領上風就是無限地墜入下風,無限地歌頌對抗就是無限地對抗歌頌。于是苦修也是快樂的,于是習慣在黃昏時獨自散步的朱昭是快樂的(他看上去就像出于凡·高畫筆下的憂愁人物)。他是一位沉溺在無愛婚姻里的愛情小說家,于是我理解了福樓拜一一聰明絕頂的福樓拜曾向馬爾西姆·杜坎普說,“我想要創造出一種疲憊而無趣的氛圍,讓讀者覺得作者就是一個蠢蛋。”
相信一剎那。在一剎那呈現的事物時常會閃閃發光,但把時間一拉長,這些閃閃發光的事物就會或迅速或緩慢地黯淡下去。小顏喜歡穿中性化服裝,舉止相當瀟灑。有一天她和我閑聊時說,人們就是為了一剎那而活著,在一剎那之外只能持續地忍耐生活或者變態地享受這忍耐本身。我問她,你也是這樣的人嗎?她翹起穿著工裝靴的右腳,望著我身后一個直插云霄的煙囪說,我也是為了一剎那而活著,但我從不忍耐一一我嘗試著解放一剎那之外的生活,解放那些被無趣拉長的時間單位。我好像聽懂了她的話。自從我認識她起,她就充滿了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意見,比如她一直堅信自己總是能夠在星期天的某個一剎那看到星期二一一這“星期二”不是什么事物的代號,也不是所謂的象征或比喻,就是“星期二”這個時間單位。
相信迷失。放蜂的老三收入很低,但有骨氣,餓死也要迎風站。他活到現在,憑的就是迷失自我的本領。他固執地認為迷失自我就是為了在未來的一剎那(他也相信一剎那)能夠我到自我,而這“迷失”是通往自我的唯一坦途。朱昭不同意這個觀點,他覺得自我本來就是迷失的,何須通過迷失來尋找?或者根本就沒有自我這回事,而只有迷失是存在的。為了強調他的意見,他搬出宋朝大和尚釋印肅的詩句:“透網金麟猶滯水,識神照覺非知已。”但老三表示他的歷史認知時段只有五十七年,換句話說,五十七年之前的時代與他無關一一那個臨界點就是他的出生時間。我發現近幾個月里他偶爾會平靜地對我和朱昭說,這個世界已經持續震撼他五十七年了……
相信一個下海,另一個就會上岸。相信平衡,相信必須從平衡的角度來觀照和理解各種事物,好比一個工人師傅買彩票中了500萬,另一個富翁就會在股市里損失500萬。一個永遠對應另一個。小顏不相信平衡,而是喜歡打破平衡。朱昭覺得她是故意為之,僅僅為了顯示自己多么與眾不同,其實她心里比誰都相信平衡。孤獨的老三認為“平衡”屬于一種密碼學,用不著他這個俗人來解密。我則在一次會后對小顏說,老三可不是俗人,在村里他絕對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小顏聽后搖了搖頭,對我說,我不喜歡老三,無論他俗還是不俗,就是不喜歡他,就像我不喜歡客觀一樣。說完她就匆匆走了,當時的我好像一剎那就被她晾在了我所處位置的方圓三公里范圍之外。
相信夏天具有一種健康的本能。驕陽,清澈見底的溪流,小徑轉彎處的樹蔭,懶洋洋的黃狗,在街邊打盹兒的三三兩兩的老人家,插在白襯衫扣眼中的一朵梔子花,掌心里的螢火蟲,隨風飄散的啤酒沫,漂亮的石子,鏡中剛洗過的濕漉漉的頭發,不知從哪里傳來的一支隱約能聽到的就要過時的流行歌曲以及一個清瘦中年人在夏夜里發出的爽朗笑聲,月白,更暴露的衣裳與更隱蔽的歡喜,船長,案板上待切的紅瓢西瓜,限量版的黑膠唱片或者隨便什么的限量版,蛙聲,可樂瓶上的清涼水珠,突然想就此四海為家的念頭這些構成了人們所相信的夏天,但這相信正在受到越來越強烈的質疑。傳統意義上的夏天正在加速消逝,這就使得該相信逐漸成為一種對于過往夏天的回憶。一種相信的遺產。
相信路易十五講過這樣或那樣的話。所有的國王都一樣,無論是白皮膚的還是黃皮膚的,或者是黑皮膚的,都一樣,國王都是國王——我對于流傳的或者記錄在史書上的國王講的話都選擇相信。
反常
有時候村里某些男人的行為舉止會突然變得頗為怪異或者在精神上會發生不大不小的變化,這變化也可稱為錯亂,從而使他們變得不可理解,也就是說他們變得反常了。
這時候:
他把紅的當成了黑的,或者相反。他想出的處理一件困難事情的最好辦法就是置身事外。他明明知道自己沒有單挑的能力,但他卻決定公開單挑。水清時,他故意將水攪渾,而水渾時,他任由它渾。是他個人倒了運,他卻覺得是人類厄運向整個世界攤了牌。
他重新恢復了對雷公和電母的信任,而對于將閃電解釋為大氣中的放電現象一說抱以輕蔑的冷笑。
在他撓癢癢時會在胳肢窩里撓腳底板。面對西方和西方人的博愛與救贖,他懷有東方和東方人的深情與造化。他終于覺得自己已經痛改前非,因為他不再把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次要問題上了,而是把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了主要問題上。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忙說“久違久違”,那是他把自己當作了鏡面。
他透過鑰匙孔窺視另一個透過鑰匙孔窺視他的令他不安的他。
光天化日之下,他拿著自己的身份證當眾宣布他很有可能是某個小說家發明的人物。他不允許自己靠近自己。他擔負什么樣的重任就會卸下什么樣的重任。
落魄的他生出大信,竟然相信如果此時他手中沒有什么,那么命運就會在不遠的未來歸還他什么。他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不感興趣了,感興趣的只是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
好脾氣的他開始把從不令他厭倦的東西搞得令他很厭倦或者他開始致力于把眾人搞得很不舒服,因為他發現他這樣做時他很自私,也很舒服。
死后的他確定他依然活著,只是被迫藏進 了盒子里。
他認為一些捏造的東西在其被重新加以捏造后就會成為人們心中真實的東西,或者他開始疇躇滿志地兌現那些絕不可能兌現的東西。
他決定寓居于風中。他的預測是他根本無法預測。
他回歸山野,只擁抱一個由鮮花、古樹、鳥鳴和溪流構成的世界,而他也在這擁抱中得到了幸福,盡管這幸福令旁人難以置信。
他猛然發現自己活到現在還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
一向憤世嫉俗的他終于加入拜物教,以歌頌商品為榮。他主動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他發現使他感到有趣的問題是他如何才能使周邊的人與事變得索然無趣。他追求自已被人們看作是一個組織,而非一個人。
還有很多的他,不提,而其中的一個他與我比較熟悉,當我發覺他反常時便問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者受到了什么打擊。當時晚霞漫天,街上的中年人都在急匆匆地回家,不時傳來一兩聲汽車喇叭聲。不遠處,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正大呼小叫地無意義地相互追逐,一個戴著頭巾的老婦挎一個花布包經過我的身旁,一對戀人不停地牽住又放開彼此的手,兩個老大爺面對面打著哈欠——“晚飯吃點什么呢?”一切都仿佛顯得太枯燥了,也太陳舊了,而那些嶄新的刺激還沒有露出半點端倪這時,聽完我問題的他故作沉默地穿過了我,似乎他在沉默地對我說他才是最正常的而且依然手無寸鐵的那個人。
做銹
經我多次申請,終于從建模車間調到了做銹車間。
我喜歡做銹,喜歡干這個,在我眼中做銹不僅是仿真工藝,更是一種制造時間痕跡的高級幻術。
我的同事們都極厭惡被人們稱為造假者,因為我們勞動所是合法單位,只生產仿古青銅器。這些產品是工藝品,而且在勞動所的專營店里明明白白地告訴消費者它們是工藝精美的仿古產品,所以我們不是造假者,而是仿古工藝品的制造者。但假古董販子卻從未停止敗壞我們的名譽,使我們總感覺自己身上帶有欺騙的罪。
假古董販子的確可恨,我們生產的一件仿古青銅器的價格大概在5000元左右,而販子如果騙術高超,就能將它當文物賣,動輒會賣上四五十萬!唉,都讓那些騙子賺了大錢,結果我們這些清清楚楚告訴消費者我們做的是工藝品的老實人卻被人們稱為了造假者一一你說,這到哪兒說理去?!
以后我可能會寫一篇關于假古董販子的小說,揭露他們的罪惡行徑,以解我心頭之恨……唉,不說這些了,說起來我就一肚子氣!
還是說說我在新車間的工作吧。
做銹就是做舊,就是做出時間流逝的痕跡這種工作真正吸引我的是自己在做銹中生出的那種仿佛正在創造、擺布或者控制時間的“眩暈感”。這種感覺非常不真實,但非常非常迷人,非常非常非常對我的胃口。
南北氣候和土壤不同,使出土的青銅器銹色也大為不同。南方氣候潮濕,土地為堿性土壤,因此出土的青銅器銹色大多為黑色,業內稱其為“水坑銹”或“黑漆古”。北方多為干旱地區,出土的青銅器大都為紅斑綠銹,被稱為“干坑”。我們這個勞動所地處北方,因此仿造的是北方出土的青銅器。我在李朝陽師傅帶領下,負責的環節是用鹽酸腐蝕新造出的青銅器,而腐蝕后的青銅器并未完工,還得埋進土里三個月,這樣才能使銹自然地生長出來。
李師傅長我十幾歲,為人厚道,技藝一流,很快我就和他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有一天酒后,漲紅了臉的李師傅突然對我說,他的做銹技術算不上什么,高手是那些假古董販子,根本輪不上他!
我忙問個究竟。
他說實際上我們只是初級做銹,還是走的工藝品老路,而販子們買到仿品后卻不是將它埋進普通土壤里,而是把它與原墓中的墓土一起埋到地下,然后再在土里種下一些根須生長旺盛的植物,這樣經過五年以上,根須就長到仿品上,增添了真實感。之后挖出,還要在販子手中把玩三年以上,使其銹跡更加自然,此時便可以假亂真,就是經驗老到的鑒定專家也很難分辨出來。
說完后,他喝下一杯酒,又說他們的這種法子叫“養”,這既是技術,也需要十足的耐心,所謂慢工出細活,而我們的仿品制造還是一種簡單粗糙的工業化生產,完全不能跟販子們的技藝相比。
那天,我們倆喝到很晚才散。
臨別時,李師傅說他為了提高自己的做銹手藝,甚至不時會生出離開勞動所,當一個假古董販子的想法。而我就奇怪了,既然販子們能這樣做銹,那為什么我們不能在旁動所也這樣做銹呢?
李師傅聽罷,遺憾而氣憤地說,因為我們的仿古技術必須要露出馬腳啊!這是我們的死穴,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被那些平庸的鑒定專家識別出來,以證明我們不是造假者啊!……那些鑒定專家害我們不淺啊,弄得我們只能像傻子一樣生產那些初級仿品!
說完,他就氣鼓鼓地走了。
桃花流水
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勞動所生產的仿古青銅器必須要露出馬腳,以此來證明我們是誠實的,不是道德墮落的造假者,但這種“自證清白”的做法卻限制了我和同事們仿古技術的提升,使我們就和那些平庸的鑒定專家一樣,成了仿古領域里的低級匠人。
這馬腳相當于一份平庸保證書,或者就像一枚塑料勛章、一個用泡沫做成的座簽、一段寫在空氣里的授獎詞一一馬腳,馬腳馬腳馬腳馬腳,這該死的馬腳!
一個多月后,李師傅辭去了勞動所的工作。有人說他很快就成了一個假古董販子,而且說得煞有介事。我不知道李師傅是否成了假古董販子,只知道自己也快到離開勞動所的時候了,因為我不喜歡故意露出任何馬腳。不過我可以保證,離開勞動所的我絕不會成為假古董販子——
我不喜歡故意露出馬腳,也不喜歡故意掩藏馬腳。
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原先自己那個試圖制造時間痕跡的夢已然破碎。值得暢想的是,我離開勞動所后很有可能會認認真真做一件當代青銅器,不欺詐誰,也不模仿幾千年前古代匠人的某個創造動機,只是做我自己的青銅器,只是做當代的青銅器,而當代就是由無盡的此時此刻構成的,而由此時此刻算起,十六年零二十七天后火化因腦出血死去的李師傅時,他的雙手居然在烈火中沒有被燒掉一一傳播該消息的人依舊像說季師傅成了假古董販子一樣說得煞有介事,但我聽到時卻沒有感到絲毫驚訝,表現得非常鎮定。
我的鎮定來源于我對李師傅的理解,這的確沒什么好奇怪的,我可以斬釘截鐵地說,先我一步離開勞動所的李師傅其實并沒有離開他的老本行一一他只是最后一次露出了自己的馬腳。
前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雨。
早晨醒來,天空放晴,我前幾天買的那個竹籃就放在窗外平臺上,它盛放著燦爛晨光。我喜歡光,光包容著我。
到了黃昏時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和你年少時的模樣,傻傻的,充滿了熱情。那是一種與人世初見的熱情,在它投射下,似乎所有事物都像太陽一樣發出了光或者長出了鮮艷的皮毛。
我喜歡那時候的你和我——我們都有克制不住的熱情。
那時的我們不急于快速上山,而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嬉戲。那時我們看到的大海至今我都相信它仍然是透明的,是的,那是一片透明的大海。你別懷疑我的話,也別懷疑我的回憶,更別懷疑透明的大海一一你別懷疑那個曾是懵懂少年的你自己。
我們長大后都離開了家鄉,只是你向西,我向南,但我總覺得我們還是一起穿過晴朗的冬季,走入春天,接著是炎熱的夏天以及令人帳惘的秋季。一切都好像并不急促,但轉眼間我們已人到中年,就像蘇軾云“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人老了,但我發覺自己的好奇心卻比年輕時更強了,而且我越來越相信不同地理位置間的奇異聯結與暗示,比如相信熱愛喬伊斯的你正在陽光普照的都柏林大街上散步,比如相信龍保村與北魏離得不遠或者距離龍保村九百多米處就是水城威尼斯……我相信這些,我相信我的這些相信正漸漸變為堅信。
你也這樣堅信嗎?來信告訴我吧!
你在西方,西方信教的人相信末日存在,但我知道所謂的末日總是遲到,最后的審判也總是遙遙無期。這并非時間的藝術,而是歷史的藝術。
我還在寫小說,寫我目前的生活,寫龍保村和我工作的勞動所一一這封信也是我小說的一部分。發表對我來說依然是困難的,大部分編輯并不喜歡我的小說,對我來說這當然極為遺憾,但我不會改變自己的寫法,我是說我的理想依然十分笨拙,那七十二條陽關道與我無關,我只有我的這條獨木橋。
雖然我的小說在發表上遇到了困難,但我必須寫下去,也值得寫下去。我想我們生活的世紀里還應該誕生別樣的小說,還應該長出沒有被人類命名過的花朵,還應該積攢信任與犧牲,還應該比任何一個世紀都更多地創造出歌頌愛情的詩篇,但你也能看到,現實并非如此。
現實就是現實。
上個月勞動所派我出差,坐上去邊境的列車,我心里卻想著身在南方的妻子。在更巨大的顯微鏡下,人是像細菌一樣微不足道的生命體。你我與圈養的熊貓、過街的老鼠、大企業主、懷疑論者、守夜人、騙子和白癡、小資產階級以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這個孤獨的星球上,每當想到這些,我就感到中年的我其實擁有的是個老靈魂。
從去年開始,我在寫作中對于自己能確定的事物一概保持沉默,而對于自己不能確定的事物則生出強烈的好奇心。那些自己不能確定的事物對我的吸引力越來越強,這種吸引力仿佛是一種刻不容緩的自我闡釋。我甚至感到,就是在這種不斷地自我闡釋中,我沒有生出另一個多余的“我”。
現在,我還是唯一的我。我感到了安心。
很早以前我就相信人可以成為神仙,那老人成仙就是老神仙,那小孩成仙就是小神仙。我沒有成仙,但我不覺得我是一個無用的人,因為至少我相信人可以成仙,沖這一點覺悟我就相信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前幾日閑下來,我翻閱古籍,大概研究了幾十個成仙法或修仙速成術,發現多奇詭,可愛者罕,而白石生算一個。他將石頭當作糧食,不修飛升之術,只以長生為貴。很少有人修仙不求升天的,他卻偏不,并且直白地說天上未必樂于人間,且天上多至尊,奉侍更苦于人間也。
看來白兄也是個明白人。
我不僅相信人可以成為神仙,也相信自己在某個朝代當過一段時間和尚。我不敢說自己修行得怎樣,但我必定在寺廟的菜園里種過些蔬菜,也必定種出過菜園歷史上最大的南瓜。遠近的人們都來觀看我的這個大南瓜,他們一邊觀賞一邊嘖嘖稱奇。以后人們談起我時便會說:
就是那個和尚呀,我記得他,他種出過一個大南瓜!我發誓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南瓜!
就是這樣,我曾是一個種出過大南瓜的和尚。
我回到北方后,在龍保村接連看過幾次出殯。此地高壽老人死去,要用二龍杠為其送葬。二龍杠是一個精美的古式轎子,棺材置于其中,前后各十六人抬,共三十二人抬。有村民告訴我還有六十四人抬的,但比較少見。在送葬時,那些抬轎人要邊舞邊唱,唱的大都是金谷民歌,主題皆關于情愛,這就使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看的不是送葬,而是一場嘉年華或情歌聯唱。殯葬樂隊的樂手都很賣力,演奏近于癲狂,吹笙手還故意在樂曲終了時吹出不間斷的高音,直到主家賞了一百元鈔票后方才停止,接著還把這張鈔票插在簧管間,極盡炫耀之態。送葬中,除了主家悲痛外,皆是歡樂的情緒或者一種狂歡般的節日氣氛。村民們將這種葬禮稱為“喜喪”。
我看后大受震撼,在龍保村人看來,人的生死順應天命,是一個綻放和凋落的自然過程,他們如此達觀,正是東方民間對于生命的質樸認識,而且這種認識從根本上看還帶有一種生命中的慷慨。在目視二龍杠時,我突然相信自己在某個朝代也曾是一個吹嗩吶的藝人。那時,嗩吶是我賴以糊口的寶物。在辦白事時,我就想吹出一個人是怎么百轉千折地活著而終于按部就班地撒手人間;在辦紅事時,我就想吹出兩個人是怎么興興頭頭地入了洞房以及紅著臉的他是怎么掀開了她的紅蓋頭。在這個朝代之前,我相信自已是一匹拉車的老馬。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我拉著一輛大車,又餓又累,大喘著氣,不知道離歇腳的客棧還有多遠,而為莊主運石料的車夫郭阿大是個受苦人,他和我一樣,也是又餓又累,不知離歇腳的客棧還有多遠,因此他只能用皮鞭無情地抽打我——他在發狠。
我只有狠命地向前跑,我只有到了客棧才有草料吃。
我不恨老郭,他有一大家人等著自己養活哩,人都不易啊!
如果在民國,我相信我在一家下等茶社聽過劉麻子唱的京韻大鼓《妓女悲秋》,而他唱的《伯牙摔琴》,我也聽過多遍。兩支曲子我都愛得很。如果在北宋,我相信自己曾與恒山上的一只梅花鹿交過朋友,因為我聽得懂鹿鳴。在它唱歌時,我聽得出它唱的是什么;在它因為悲傷而呼叫時,我也聽得出它呼叫的是什么。我真心覺得它與人沒什么兩樣,我們和它們同樣出生、長大、配對、產子、死亡——
有什么本質區別嗎?沒有。
但這只鹿卻最終與我不辭而別。
我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因為它有它的難處,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難處,一只鹿也有一只鹿的難處。
這世上總會有難處。
在亂世里,我相信自己一定短暫投靠過劫富濟貧的匪幫,曾大碗喝酒和大口吃肉。在盛世的青燈之下,我相信自己曾是飽讀詩書的南方君子。晚清時,我相信自己曾做過買辦,賄賂過當朝大員,而在辛亥革命爆發的那一天,我相信自己是一個扛麻包的苦力,在上海灘最大的碼頭上,我有一幫天真粗笨的窮苦兄弟。
你認識的恰恰是21世紀的我,恰恰是現在的我。
你從少年時就開始問我對你的觀感,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一一你在我眼中是一只逢兇化吉的百靈鳥,小時候你就是,現在還是。我也在你身后見過一頭肥肥胖胖的黑毛豬,他只是一頭豬,現在也還是。
你還沒有見過我的妻子,她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好。
現在的我有很大一部分是她塑造的,是她使我漸漸平正明朗,內外變得清潔,生出了灑脫,與人世里的那些好物和妙事皆能肝膽相照。她不僅是我的妻子,更是一個中國女子——我敬愛中國女子。
我和她同舟一命,而我去金谷的龍保村勞動所工作,亦是我和她的命運里有此一別。對于命運,現在的我不與它斗爭,在大本大源處,定數早已和天地相始終。坦白說,我并無時間觀念,只是相信自己已經感知了命運,所以對于人世變易都可順應,即使我心里依然是糊涂的,但整個人卻是歡喜的。
你也是金谷人,你可回來與我在北方相聚,也可待我明春休假時與我和妻子在南方一聚。桃花流水,南北皆有風景。
好吧,記住你是百靈鳥,所以一定要活得痛快一一要奮勇地活。告訴我你在西方的生活情況吧,信寫得越細致越好,越感性越好,最好像是一首用小說寫成的詩。
【作者簡介】,本名賈墨冰,1975年2月出生于山西太原;曾在《人民文學》《花城》《青年作家》等刊發表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象”三部曲《吞象》《萬象》《無象》以及《文章》等多部;現居江蘇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