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只眼給人間疾苦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所接觸到的信息圈開始反饋這樣的信息：年薪百萬只是平均線，百平方米住宅和寶馬香車只是標配。也許是互聯網打通了圈層壁壘，也許是聚光燈總照在金字塔的頂端，再加上部分人刻意炫富，讓很多人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了一百方。

一

一次調研時，與當地一老板家的女兒聊起了人生理想。她告訴我，她的人生理想是成為主播，只需通過舞動身姿，就能得到源源不斷的關注和打賞。她天方地給我展示了她的點贊與收藏。這些點贊與收藏中的大部分是衣著考究的男主在各種能彰顯“硬實力”的環(huán)境里，向王妃或灰姑娘獻上款款深情。剩下的，則是空間大到足夠遛狗的豪宅以及極盡聲色的派對、旅行等。在她眼中，世界的全部就是這樣，而她的未來也當如此

她看著衣著樸素的我，驚訝地問：“為什么衣服鞋襪連牌子都沒有，穿著能舒服嗎？”

我并不會故作清高地去貶低以追求物質為目標的人。有人立地成圣，也當允許有人甘于世俗，但讓我有些撕裂的是那些社會新聞一一不是誰賺了一個小目標，不是誰月入六位數，而是有人一年在外打工吃的鶯腥，還不如穿著花裙子的寵物一星期的量多；有人為了很不起眼的活計搶破了頭；有人成年后還沒有坐過地鐵；有人為了省一點錢，連夜走上幾十里路仿佛生活是一面鏡子，對有些人露出的是光亮的鏡面，對有些人則露出的是無光的鏡背。

有人不喜歡苦難這個詞，甚至拒絕看到這個詞，并把與之相關的一切都以“苦難不該被歌頌”為由而屏蔽。

于是聰明的推送算法把這些從他們面前盡數拿走，代之以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諸多享受。可我始終覺得，應當留一只眼給人間疾苦。不是為了稱頌，僅僅為了看見。

二

我們都不希望自己成為這個“他們”，可憑什么又認為這個“他們不會指代我們呢？

事實上，長時間被遠超自己當前能力的一切所包圍，會讓人失去對自身的判斷，進而盲目、務虛、脫離現實。朋友也曾夢想年薪百萬，擁有一套帶花園的江景天別墅。但他時常會反問自己。憑什么呢？沒有祖輩的余蔭，沒有主角般的光環(huán)，吸引不來天降貴人，自己也沒有厚積薄發(fā)的實力與一炮而紅的運氣，用他的話說，他就是命中沒有青云。所以，即使靠自己的努力登上了更高的平臺，取得更多的成就，他也不會迫不及待地要求工資向大廣靠攏，向專家逼近。如今的工資，仍配得上如今的他。即使道聽途說某同學、某親戚身家暴漲，他也只是羨慕幾句，而不會整日在幻想中把別人替換成自己，并把蹁的浮想落到自己的生活里。

沒有富貴命，先有了富貴病，那是莫大的悲哀。他曾這樣說：“我一個農村娃，一無所有，現在能在大城市里自給自足，已經很滿足了，貪戀太多反而會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尷尬，畢竟德不配位，必遭其累。”很多時候，人最難做到的就是認識自己后，安分守己。

三

因為人總會下意識地對比。

憑什么歲月靜好不能落在我的頭上？憑什么負重前行的人是我？這兩種感慨都是人之常情，也正是在這對比中，岔出了向上與向下的視若無睹與感同身受。

我一直對醫(yī)生與記者心懷敬意，當很多人的視野與境界被束縛時，他們始終能看見紅塵滾滾和眾生萬相，看見人們在夕陽下的眷戀、夜幕中的掙扎、破曉時的彷徨、晨光里的祈禱，看見肉體和靈魂上的種種不幸與不堪。曾在網上看到，當醫(yī)生的家長對自己孩子的要求，僅僅是健康快樂地活著，而不是金榜題名、事業(yè)有成、財源廣進。其原因是他們看過太多的病人，也聽過太多病人的故事，了解病人的心聲和病人的生活。

想一想，我們掛在嘴邊的平凡生活，真的平凡嗎？居有定所、衣食無憂、雙親健在、家庭美滿、身體健康、子女懂事、鄰里和睦、工作與生活兩全其美…有多少人能毫無折扣地認領完所有的關鍵詞？最標準的平凡，往往是最求而不得的珍貴。當你羨慕別人年薪百萬時，又怎么知道他們不在羨慕你生命的來路尚在，工作簡單穩(wěn)定，羨慕你有足夠的時間陪伴他們虧欠了大半輩子、想陪伴卻無法陪伴的人？

4

面對浮躁與物質化，我們更應當學會保持理智，保留心靈的柔軟。尤其是悲憫，這是群居社會中最珍貴的品質。

孟子說：“側隱之心，仁之端也。”社交媒體上分享的光鮮生活包圍著我們，悅己被無限放天，而能分泌出悲憫情緒的神經，因為久久得不到指令，早已生銹。漸漸地，我們的愛越來越僵硬、固化，越來越偏執(zhí)、逼仄，只能容納下寥寥幾種顏色，再也生不出“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博大與遼闊。

心懷悲憫并非強迫我們?yōu)槟切┦茈y的人做出多大的犧牲，而是反照自己，在一次次觸動中調整自己的言談舉止與價值判斷，最起碼不會說出“何不食肉糜”的話語。

無論社會如何發(fā)展，一些與社會本質屬性牢牢綁定的善良、熱心、正義、忠誠等美德始終不會被打入冷宮。而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脫離實際的空想主義者，即使能獲得一時的鮮花，也終究贏不來史書外響起的掌聲。

當心中既有鴻儒又有白丁，既有廟堂又有江湖，既有鐘鳴鼎食又有飯疏食飲水時，我們才算真正地認識了世間。認識所生活的世界，恰恰是長大的第一步。

人們常說要多出去看看，長長世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這句話理應是說去看看那些自己沒有見過的一切，而非“難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夢話”。

這個世界的大多數，終究不是霸道總裁和公主王妃。喝多了花花綠綠的飲料，適時來一杯苦瓜汁，清熱解毒，讓一顆心依舊有感動的能力，讓一雙眼晴還能為憐憫流淚。憐憫不會讓我們變成更成功的人，但會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一個永遠和眾人，和社會，和文化、歷史、民族站在一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