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瑟·丹托認為,藝術在特定藝術史背景下,依靠藝術家批評話語和場域獲得藝術身份。在傳統藝術定義下,人工智能藝術面臨身份困境,因其創作主體并非人類,難以契合過往對創作主體的認知,藝術身份飽受爭議。當前,人工智能藝術的身份引發了廣泛關注與討論。批評話語漸成體系,在各類藝術展覽、線上展示平臺等頻繁亮相。丹托的“藝術界”理論為藝術定義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人工智能藝術通過“藝術界”理論,逐步確立合法性藝術身份。
[關鍵詞]“藝術界”;阿瑟·丹托;人工智能藝術;藝術定義
[中圖分類號] J6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7-2233(2025)06-0-03
一、“藝術界”理論的藝術闡釋
20世紀以來,機械復制技術所帶來的影響通過一系列當代藝術的大膽實踐呈現出來,徹底打破了傳統藝術的邊界,這場有關“藝術是什么”的詰問,使得藝術哲學理論發生革命性變化。杜尚的《泉》將現成品引入藝術范疇,顛覆了傳統的模仿論;約翰·凱奇的《4分33秒》以靜默重構音樂本體論,改變了音樂的演奏概念;安迪·沃霍爾的《金寶湯罐頭》通過對商品的藝術化呈現,消弭了精英文化與大眾消費之間的間隔,他們的作品使得傳統藝術哲學認知被徹底顛覆。藝術與非藝術越來越難以被區分,藝術邊界越發模糊,這也使得對“藝術是什么”的闡釋,成為學界亟待攻克的重要難題之一。20世紀中葉,藝術實踐和藝術理論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當代藝術流派與藝術哲學理論之間充斥著各種分歧。1964年,丹托提出“藝術界”理論,對藝術本質進行了系統化闡釋,標志著當代藝術流派與藝術哲學理論之間開啟了全新發展路徑。他在《藝術界》中寫道:“把某物看作是藝術需要某種眼睛無法看到的東西—一種藝術理論的氛圍,一種藝術史知識,這就是藝術界。”“藝術界”理論的核心觀點在于,藝術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依托特定的藝術史和藝術環境,該理論主要體現對“藝術是什么”的闡釋過程,強調知識系統在制度中對物品賦予的意義。
丹托提出了“為什么是藝術”的解決程序,為當代藝術提供了身份認定的制度標準,同時也化解了一個藝術定義的難題:當一個客體在沒有完全被藝術理論和藝術史的知識闡釋時,該程序能夠確認其藝術品資格。丹托認為,藝術作品總是關聯于某物,藝術作品必然是能被解釋的[1]。換言之,藝術的定義不應被傳統刻板的標準所限制,藝術可以在社會文化的動態發展中不斷拓展自身的邊界。這種理論徹底否定了傳統觀念中將藝術禁錮于固定的媒介、形式或審美標準的狹隘認知。在傳統觀念里,音樂需要依照既定的音律和節奏規則,繪畫應該遵循特定的繪畫技巧和審美范式。在當代藝術實踐過程中,不同藝術類別各自突破了傳統藝術形態所呈現的多元形態,通過丹托的“藝術界”理論,更清晰地對物品進行藝術闡釋,進而深入探討那些在傳統藝術標準下無法用藝術史嘗試進行定義的作品。其理論不再是傳統藝術哲學中不斷對“藝術是什么”的追問,而以“藝術界”為邏輯基礎給予當代藝術作品以藝術資格。
藝術理論作為先驗的主導力量,具有超越藝術家和作品本身的能力,它保證了處于現實世界的作品在藝術界中的產生及獲得其地位,并成為藝術家創作活動以及理論家的欣賞、識別、評判得以展開的基礎。藝術理論作為藝術品資格獲得的系統化語境,成為藝術品資格確立的建構性力量。從表面上看,藝術品是由藝術家創作的,似乎藝術家才是藝術作品的決定性力量。然而,藝術家的頭腦中如果缺乏“藝術理論”觀念和“藝術史知識”,就算他進行了創作,其成果也不一定能被列為藝術品。丹托認為,我們是在藝術的領域進行藝術欣賞和藝術判斷,藝術界為我們揭示了藝術所擁有的某種本質屬性。正是有了“藝術界”理論的指引和闡釋,普通物品才有可能轉化為藝術品,藝術家也才有可能被看作藝術創新的達人。
“藝術界”理論在對藝術進行定義的過程中,作為一種先驗性框架,其內在的建構性能量不僅凌駕于藝術家之上,更形成了自身的一套制度。這一理論體系通過確立藝術判斷的各項標準,使得物質世界中的作品得以在該理論被闡釋,并由此確立其藝術身份。從表面看來,藝術家似乎是藝術創作的核心驅動力,但實質上,若創作者缺乏藝術理論認知與歷史視域,其創作的作品也有可能被排除在藝術品的體系之外。反之,一些不是由藝術家創作的作品,經過“藝術界”理論的闡釋,能夠被認定具有藝術的資格。“藝術界”理論揭示了藝術本體論中有關藝術品資格的屬性并非完全來自其物理特征,而是根據特定歷史語境賦予它藝術的資格。通過丹托的藝術理論,尋常物或現成物突破了其原本的功能屬性,并得到了藝術話語體系中的審美升華。在這個意義上,丹托的“藝術界”為當代藝術提供了一處庇護所。
二、人工智能藝術身份困境
當藝術擺脫了舊有觀念的束縛,其內容得到了極大的拓展,這不僅豐富了藝術的樣式,也迎來了藝術定義的新挑戰。人工智能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深入影響工業、金融、互聯網等領域,并在近年來成為矚目的焦點。其中,人工智能藝術實踐至今已有半個世紀之久。早在20世紀80年代,國內就開始進行有關人工智能對文藝的影響的討論,錢學森提出,“文學藝術也會在科學技術現代化的帶動下出現新的形式”。然而,當時科技革命對文藝的影響并未得到足夠重視。直到今天,AlphaGo、ChatGPT、Deepseek等普及性人工智能應用程序的出現,徹底顛覆了人們對于藝術家和藝術創作及藝術作品的認知。約翰·凱奇曾在《一個演講者的45分鐘》里預言了未來音樂藝術的發展:“當代音樂正朝著我使之變化的方向發生改變。”作為藝術中最難被徹底闡釋和界定的音樂,自其緣起就充滿了爭議,勞動起源說、模仿起源說、情感起源說等都無法準確地對其本體進行界定。而人工智能音樂藝術所面臨的創作主體問題,也是人工智能藝術當前被界定為藝術引起紛爭的關鍵。
從人工智能藝術第一個階段—推理期開始,20世紀50年代通過數學運算和推理、證明數學公式,圍繞西蒙和紐厄爾等人創建的“邏輯理論家”系統進行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發展至20世紀90年代第二個階段—知識期,將人類掌握的知識總結后輸入機器,圍繞上傳的信息,“專家系統”進行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到了當前的學習期階段,主要存在兩種模式:一種是使用人工智能“通過算法,使得機器能從大量既有數據中學習規律,從而對新的樣本做智能識別或對未來做出預測”[2]的方式進行“自主”創作;另一種是基于人工神經網絡的機器學習技術,通過多個人工神經元之間的連接和信息傳遞,模擬人類大腦的感知、思維和決策等過程[3]進行的“深度學習”創作。其中比較直觀的是人工智能作品的呈現,以人工智能音樂的創作為例,作品創作的方式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技術公司為主導,通過算法工程師進行主要創作;另一類是技術公司參與,由音樂家主導生成作品的創作。
近年來,人工智能音樂作品中比較具備代表性的有人工智能續創的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第三、四樂章,以及為紀念貝多芬250周年誕辰,由人工智能技術續創的貝多芬《第十交響曲》第三、四樂章。同時,這類作品也引起了業界對藝術定義的爭議和再次討論。通過利用人工智能模型生成所要續創的風格主題,再由作曲家進行篩選、進一步優化等工作。首先,從創作主體來看,該類型作品仍未脫離藝術家的參與,而是成為藝術家進行創作的輔助工具,不完全屬于人工智能創作的作品,所以在進行身份定義時存在不明確的情況。其次,從現有技術條件來看,人工智能(機器)建立的機械化和自動化過程,是以一種將知識顯性化、符號化的過程。以外顯符號表征的方式使之成為人工智能可識別的數據結構[4]。這就導致這類作品總是無法呈現出特定的文化結構,失去文化傳統和文化實踐的特征,從而難以對其身份進行明確的闡釋。最后,可以在聽眾評價里了解對人工智能音樂的批判,比如會有人指出《第十交響曲》這部“作品像對貝多芬之前作品的低級翻版”[5],也有人提出人工智能音樂只是沒有情感的重復或模仿,不應該具有藝術資格。
面對上述問題,我們不可避免地要對人工智能藝術的藝術身份展開深入思考。部分學者質疑其創作主體缺乏“人”的情感與“閱歷”,致使作品缺失“意義”與“象征”。傳統藝術創作源自人類有意識且飽含情感的表達,而人工智能藝術則依靠算法生成作品。嚴格來講,其過程不能稱之為具有經驗的“創作”,也不具備情感。以續創的《第十交響曲》為例,這部作品缺失了貝多芬創作時所蘊含的獨特“經驗”,僅僅停留在對貝多芬之前作品的模仿層面,甚至在樂曲中能明顯聽出與貝多芬《第五交響曲》諧謔樂章的多處相似之處,這無疑暴露了人工智能藝術在技術上的不成熟。鑒于藝術創作要求創作者具備與人類相似的創作意圖,從這一角度看,人工智能若要創作出真正的藝術作品,亟須進行迭代升級。
不僅如此,我們還要考慮人工智能藝術能否和藝術家一樣具備創造性。毋庸置疑,藝術的價值在于藝術界的主觀能動性,藝術家通過自身對世界的感知、情感的起伏以及深刻的思考,將獨一無二的內心情感外化為藝術作品。而人工智能在這個方面是缺失的,它并不具備傳統意義上的生活感悟和情感訴求,更不會具有個性和風格。盡管人工智能具備海量數據與精妙算法,相比沒有受過藝術訓練的人,甚至一些專業素質一般的藝術家,能生成更多形式的作品,但其在創造性的核心維度,與傳統藝術存在本質區別。以音樂創作領域為例,人工智能音樂在旋律、節奏與和聲的編排上,或許能夠達成一定程度的聽覺愉悅,且在形式構造上廣泛借鑒經典作品的元素。然而,從藝術哲學層面審視,將人工智能音樂界定為真正意義上的“創造性”藝術,存在諸多值得商榷之處。其本質上是特定程序基于輸入參數或數據所生成的技術“復刻”,這一特性導致此類作品的藝術本體論依據不足,難以確立其在藝術創作場域中的主體性地位,造成了其身份界定的困境。
三、人工智能藝術在“藝術界”理論中的重構
當代藝術理論的范式轉型呈現出多維度的認知突破,其核心在于藝術本體論、認識論與方法論的系統性變革。人工智能藝術正經歷著一場復雜且關鍵的重構歷程,由于人工智能藝術不具備藝術家的真實情感,其身份飽受爭議。而阿瑟·丹托在《藝術的終結之后》中通過“藝術界”理論徹底重構了藝術品的認定標準,從根本上動搖了傳統美學的本體論基礎。通過將藝術品的認定標準從可感知屬性轉向理論闡釋和藝術史語境,丹托實現了藝術本體論的范式轉換。這種轉換使得藝術品的邊界不再受制于物質載體的限制,而是取決于藝術界的話語建構,他指出,“某物成為藝術需要藝術理論氛圍與藝術史知識的支撐”。這種觀點實現了三重理論突破:消解藝術與日常物品的本體論差異,確立藝術意義生成的歷史—理論框架,以及為觀念藝術確立哲學合法性。丹托的理論實質上是將藝術邊界問題從物理世界遷移至話語建構領域,這為數字時代的藝術形態演化提供了認識論基礎。
根據丹托的“藝術界”理論,人工智能藝術雖不具備人類創作主體所特有的原生情感與閱歷,但承載著人類賦予的歷史知識和情感“經驗”。人類通過編程、算法設計及數據輸入等方式,將自身對藝術的理解與期望融入人工智能系統,從而使其生成“意圖”中的藝術作品,并不斷通過指令完善該作品的“目的”。在音樂生成領域,設計師向人工智能程序輸入大量風格各異的音樂數據,其生成的旋律、節奏與和聲編排,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音樂藝術史中各類風格與創作手法的重新整合與展現。工程師借助精心構建的算法,引導人工智能深度學習,根據人類的“經歷”創作出新的音樂作品,盡管這些作品缺乏了音樂家對生活的深刻體悟與情感傾注,但在音樂史的知識歷程中,這些作品可被解讀為對古典音樂風格的一種現代性演繹。這表明,人工智能藝術并非完全獨立于人類藝術創作體系之外,而是能夠在藝術史與理論的框架內,被賦予藝術的意義詮釋。換言之,人工智能藝術可被視為人類藝術創作的一種新型衍生形態,或可作為觀念藝術的延伸。
另外,丹托認為藝術作品只有在藝術界的理論框架內獲得認可,方能成為藝術。對于人工智能藝術的身份困境而言,盡管其創作主體并非傳統意義上的人類,但藝術界可通過構建新的評價標準與理論框架對其加以評判。誠如阿瑟·丹托認為的“每位藝術家都能以自身的方式表現自己”[6]。在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過程中,人工智能技術看似占據主導地位,實則是在藝術家或工程師預先設定的參數、算法框架及創意導向下運作。藝術家通過對人工智能模型訓練數據的審慎篩選,以及對創作算法邏輯的精心設計,將自身的藝術理念、情感意涵與審美偏好深度嵌入其中。由此,人工智能生成的藝術作品盡管由機器完成最終輸出,卻具備藝術家鮮明的創作意圖,在本質上可視作藝術家借由全新媒介所展開的自我表達形式。
人工智能藝術和觀念藝術相似的是,藝術家對于人工智能藝術作品的參與是以“觀念”承載的,人工智能藝術擁有人賦予它的“觀念”,不僅是在創作過程中,還有作品在“藝術界”中被闡釋時。這種以“觀念”為核心的創作方式,使得人工智能藝術與觀念藝術在表現形式上呈現出諸多顯著的共性特征。觀念藝術著重于賦予藝術作品“觀念”意義,而非僅僅聚焦于作品的物質形態。人工智能藝術與之類似,通過藝術評論家與觀眾在接觸作品時,圍繞作品所承載的觀念展開探討與剖析,挖掘其在藝術史脈絡及當下社會語境中的意義。這表明,從創作初始藝術家將觀念賦予人工智能藝術,到作品在“藝術界”接受闡釋,“觀念”始終貫穿其中,成為連接藝術家創作意圖與外界理解認知的重要紐帶,彰顯出人工智能藝術獨特的藝術價值與文化內涵。
結 語
人工智能藝術因傳統藝術定義的束縛,身份認定面臨諸多困境,關于其是或不是藝術的分歧引發學界與社會的廣泛討論。為突破這一困境,本文從“藝術界”視域展開深度剖析,通過“藝術界”理論,對人工智能藝術的身份進行闡釋。丹托從哲學維度對當代藝術難以被定義的方式進行了重構,為藝術邊界的拓展奠定了理論根基,同時也為人工智能藝術的闡釋提供了理論依據。在“藝術界”語境下,人工智能藝術突破了傳統藝術創作主體的限制,融入了藝術體系,極大地豐富了藝術形式。受丹托思想的影響,藝術家積極運用人工智能技術開展創作,深度挖掘其藝術價值,有力推動了藝術的創新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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