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德米特“宇宙音樂”之主題與象征

[摘 要]音樂主題，作為蘊含核心樂思的藝術標志，其藝術特征是構建象征內涵的核心要素。通過深入剖析主題特征與象征之間的內在聯系及其在表達層面的功能，能夠揭示音樂藝術的深層意蘊。這種將主題特質轉化為象征意義的能力，不僅體現了闡釋的精準性，還彰顯了創作的能動性。本文選取欣德米特的“宇宙音樂”作為研究案例，旨在細致剖析其主題結構的構建邏輯以及在宏觀布局中的運作機制，進而論證從主題切入分析音樂現象及指導作曲思維的有效性與價值。

[關鍵詞]主題構造；象征；成效性；世界和諧；欣德米特

[中圖分類號] J65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7-2233（2025）06-0-03

在音樂結構中，音樂主題指具備相當程度的完整性、顯著性和創新性的樂思，其特性允許聽眾在再次聆聽時能夠辨識并常在同一音樂作品中連續或反復呈現[1]。從這一視角出發，音樂主題相較于一般藝術特征具有顯著差異。為使音樂主題在聯結藝術與非藝術領域的過程中發揮效用，受眾對其識別、體驗或所蘊含的象征性聯想需達到一定程度的共識。

交響曲《世界和諧》（Die Harmonie der welt）是保羅·欣德米特（Paul Hindemith）以中世紀波伊提烏（Boethius）的音樂現象學說[2]為立意而創作的音樂作品，其中，第三樂章《宇宙音樂》（musica mundana）受到文藝復興時期開普勒（J.Keples）關于宇宙和諧理論[3]的啟示，旨在將“宇宙音樂”這一文化概念的象征意義作為藝術特征構造的來源，從而實現對“世界和諧”這一標題的表述。在音樂文獻中，主題無疑扮演著對標題進行最為深刻闡釋的角色。為了實現這一語義層面的轉換，我們必須細致考察音樂主題與其所象征的意義之間是如何通過一系列共享的主題或概念而相互關聯的。下文以交響曲《世界和諧》的第三樂章為具體案例，深入剖析其音樂主題的構建方式及其在全曲結構中的運作機理，并據此對主題分析在理解音樂現象及促進作曲思維方面的有效性進行嚴謹的論證。

一、主題構造

納爾遜·古德曼（Nelson Goodman）認為，“世界創造總是從已經存在的世界開始，創造是一種重構”。[4]它體現了一種分解與重構的雙重行為，這種方式在描述音樂這種時間藝術時也頗為有效。而以現實世界作為與創造世界相關的起點，顯然也影響著我們對所創世界的訪問直覺。

《宇宙音樂》是欣德米特基于人類對自然現象的認知與“和諧”概念的聯系而創作的音樂作品，二者本身的概念與相互之間的作用對于主題的構造有著直接的制約。然而，要想使主題發揮它的藝術文化作用，我們必須考慮這種語義世界如何被常規化才能被聽眾參與或理解。下文以此曲引入階段[5]的主題構造（譜例1）來分析其藝術特征與象征意義的關聯。

譜例1：引入階段主題

（一）宏觀

宇宙被視作闡述天體運行規律的領域，天體本身則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壯闊。欣德米特在樂曲的起始部分，巧妙地運用了低音區的木管樂器與弦樂器，率先引領聽眾進入音樂的世界，使得我們的聽覺神經立即被低頻諧波的振動所喚醒。隨著這股強大而深邃的初次體驗，欣德米特緩緩展開了“宇宙”這一宏大主題的敘述，這與他試圖在音樂中構建一個具有宏觀象征意義維度的目標不謀而合。

除了類似“字體加粗”的方式在樂曲開頭對主題進行鮮明的特寫外，欣德米特在引入階段還巧妙地運用了賦格技法，不斷擴展主題音域，從而創造出一個宏大的聽覺幾何空間。這一空間不僅引導我們感知到宇宙的遼闊無垠，更深刻地映射出作曲家所追求的、在最高存在層次上的宏觀意義象征。

（二）崇高

音樂話語是基于“時間流”構造的動態邏輯，這種邏輯包括時間與空間兩個層面，是符合行動者邏輯即主體運行分布特性的。

宇宙的浩瀚無垠常常襯托得人類宛如塵埃，這種巨大的反差能夠激起強烈的情感反應，使我們產生某種崇高的感覺。從主題的構造來看，欣德米特采用了體驗者第一視角的鏡頭陳述，E音重復起先勾勒出“宇宙”沉穩運行的特性，而二分音符單位則形成視覺上“字號加大”的藝術內涵來匹配“宇宙”這一宏大的特性。然后主題以純五度距離躍然而上至B音，恍如我們仰望蒼穹來凝視自然界這一偉大的力量。接著，主題在B音附近以一個二度環繞的運行后繼續向上級進直至純五度回落，形成一個類似自由式錯位的鏡像輪廓。整體運行過程中，主題采用了二拍與三拍的交替手法，意欲結合太陽般的剛勁與月亮般的柔美這雙重特性，從而為音樂的表現埋下伏筆。

根據整體的線條輪廓以及鏡像節拍的分布特性，主題在起始與終結之間展現了一種非嚴格的“拱形張力”結構。此聲音形態描繪了一種崇高的情感表達，其形態與感嘆語氣中常見的先升后降趨勢相契合。欣德米特通過行動者邏輯來構建主題，深刻模擬了文本中內隱與外顯的經驗層面。這種文本形態所蘊含的情感價值之所以對我們產生深遠影響，是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持續學習并識別這些情感表達，形成了對特定情感模式的深刻認知。

（三）和諧

開普勒在《宇宙和諧論》（Harmonice mundi）[6]中，將天體運動與音樂中音程關系聯系起來，從而揭示宇宙結構的和諧原理。具體來說，就像特定的音程（如純八度、純五度、純四度）對應著諧波中數學比例關系（如2∶1、3∶2、4∶3），宇宙天體運行也可以通過相應的數學關系進行描述，由此便產生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所統一的一個邏輯錨點—和諧原則。

其次，關于“和諧”一詞，在音樂聽覺的審美層面上，我們可以通過音程的概念來加以認識。以心理聲學為基礎，我們對音程和諧程度的感知與臨界帶寬[7]有關。圖1是一個關于音程“和諧”程度的實驗對聽覺感知變化規律的線性化描述[8]。

如圖1所示，橫軸所表示的倍率增長范圍從0至1，這一區間與自然諧波中的純八度倍頻關系相吻合。從“和諧度”聽感的變化速率分析，起初階段呈現先迅速后放緩的趨勢，在達到“不和諧”的峰值后，聽感向“和諧”轉變，其速率依舊保持先快后慢的規律，但變化的幅度明顯趨于平穩狀態。這一特征與特定音程對“和諧”聽感貢獻的變化極為相似。例如，同音被視為“完全和諧”的音程，而緊鄰其后的半音小二度則因其變化速率高，使我們迅速感知到其“極不和諧”的特性。隨著變化速率的降低和音程的擴大，大、小三度音程被體驗為相對“和諧”。隨后，三全音之后速率再次提升，表現為純五度這一和諧音程，緊接著速率再次下降，和諧度也隨之降低，直至達到倍率純八度的和諧音程。

這種音程“和諧度”的聽感規律還體現在自然諧波當中，欣德米特也以此推出重要的“音序1”理論[9]，并在作曲當中實踐應用。本文所討論的音樂文本也基于此理論，主題構造以和諧的純五度音程向上攀升，逐漸過渡到更緊張的小二度，然后純五度下行緩解回歸到和諧狀態再流動至二度發展，形成一種欣德米特式的“和諧流動”技術。其所象征的和諧并不是佇立于靜態的塵世，而是穿梭于時空網絡的動態邏輯，是一種更具宏觀解釋的和諧概念，即存在單元通過相互作用共同構成一個和諧秩序的整體，且這種和諧的原則在理解宇宙本質和人類自身都有著驚人的普適性。

音樂的音色、形態輪廓及和聲安排，作為音樂思想符號化的核心構成部分，承載著音樂表達的基本元素。欣德米特巧妙地運用具有鮮明辨識度的聲音音響，與特定的象征意義相互對應，從而在音樂話語中構建出具有深意的主題結構。這一過程，實現了音樂抽象符號文本與外部象征思想的緊密聯結，構建起了一個高效機制，使得聽覺可辨的音樂符號能夠準確地指向并表達其背后的深層含義。

二、主題運行

樂曲的主題承載了音樂思想的重要部分，是審美價值的集中體現。作曲家常基于它的呈示、發展、變化、再現等進行結構布局，以保障作品的整體性和連貫性，便于聽眾在體驗過程中能有效地識別和組織信息，從而形成有意義的整體。

（一）模態過程

在運動和感知中汲取、推理與作出反應，是我們形成認知的方式與途徑。在音樂的進程中考察，建立符合時空邏輯的運行模態，對于我們感知音樂的連續性有著重要的作用。圖2是主題運作的模型，在此欣德米特為我們清晰地演示了一個主題模式是如何被維持并在自身不斷的演進當中并形成一系列特定關系的。

從整體的運行模態來看，主題演進不是毫無意義的集合，其自身也作為聯結的動機在不斷發展，即前一刻形成的“記憶”在時間的進程中不斷影響此刻所生成的音樂。尾部的主題單元對首部而言，也并不是一種簡單重復或還原的意義，而應該看作初始主題在一種更高維度上的投影。這種強調聯結的主題過程構建出一個具有環形推進特性的結構布局，此結構不僅展現出顯著的連續性和閉合性特點，還使得我們在感知過程中能夠高效地識別并組織信息，進而形成富有邏輯性的整體認知。

（二）各階段主題闡述

關于主題漸進與動態的過程，我們還可以通過具體的譜例與加工手法來進行觀察（譜例1至譜例6）。

1.引入階段

宣布主題：觸發體驗。

譜例1：

2.呈示階段

完形變異：音調續寫，變化風格、質地和音色。

譜例2：

3.衍展階段

主題虛化：移動音調，材料分化。

譜例3：

材料重組：節奏壓縮，營造戲劇張力。

譜例4：

材料置換：風格、質地回歸，喚醒主題。

譜例5：

4.過渡階段

主題逃逸：加深期待。

5.回溯階段

強勢再現：屬調支持，同化異質材料，閉環式主題論證。

譜例6：

上述不同階段的主題形態，是將其視作一種單一的輪廓進行深入分析，而關于縱向織體的編配、音色組合等更為復雜的技術手法，則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

主題的穩健性與表達的時效性有關，在音樂宣布啟動的引入階段，欣德米特以一個剛性、穩健的主題單元為闡述的起始，使得受眾在其明確的授意下自覺參與一個特定的場景，并建立起對音樂發展的基本預判。步入呈示階段，主題潛力得到了進一步開發，作曲家通過時間維度上的擴展對主題重新闡述以增加其“松散”性，由此也在一個更大的范圍內構建出一個二元對立的審美平衡。隨著主題的持續鞏固，擴展需要找到新的演進趨勢，因此形態結構的弱化與輪廓的模糊則成為衍展階段的主要加工手法，滿足聽眾對于轉變的意識需求。當音樂主題置換材料，再次嶄露出它那熟悉穩健的形態之時，聽眾都以為圓滿解決即將完成，主題卻意外地“缺席”了，這讓原本的趨向受到抑制和干擾，形成預期與未知的強烈交互作用，是增強緊張感的有效手段。終于在音樂的回溯階段，主題的強勢再現澄清了這混亂的一切，遭遇音樂“偏離”之后的聽眾也在這更高維度上的主題投影中得到了極大的補償與滿足。

此外，欣德米特這種持續聚焦前景的寫作手法，在穩固音樂作品中心的同時，也極大地提升了聽眾的感官體驗。它引導聽眾深入音樂之中，享受一種沉浸式的體驗過程，使聽眾在音樂的世界里流連忘返。

三、主題與象征

象似性[10]是關于符號學概念的術語，其旨在縮小符號形式與概念意義之間的差距，使符號系統能夠與感知經驗直接關聯來實現有效的表達，因此象征性也可以作為衡量音樂符號成效性的尺度之一。欣德米特試圖用宇宙的運轉來詮釋和諧的概念，那么主題則是重要的工具。因為其內容的索引性承載了重要的象征意義。通過分析主題的藝術特征與象征意義的關聯手法，可以了解欣德米特是如何達成音樂的整體布局的。

（一）第一人稱視角

聽眾對音樂的初次感知，往往源于身體或情感層面的直觀體驗。“宇宙音樂”這一主題的初始構建，呈現為一種向上的形態，這一設計巧妙地契合了聽眾自身“仰望”宇宙的自然行為，使得生活中的反復習得成為聯想的自覺參照，從而喚起對音樂直接的天然反應。正因如此，作曲家巧妙地以聽眾為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可以引導聽眾深入探索“眼中的宇宙”，從而最大限度地激發聽眾的情感共鳴，積極運用直接的身體感受來引導和塑造聽眾的情感體驗。

（二）幾何關系

由于知覺經驗的統一性，欣德米特以幾何學的維度對“宇宙”進行了詳盡的闡述。他巧妙地運用主題音域的不斷拓寬，構建了一個宏大的幾何聽覺空間。這一過程摒棄了情緒等較為主觀的審美評判，而是基于人們對宇宙空間尺度普遍一致的認知。正因如此，欣德米特能夠在最為堅實的基礎之上，有效地撬動聽眾認知的杠桿，引導聽眾隨著音樂的動態張力，仿佛親身踏入了一個宇宙空間之中。

（三）經典化

在歷史的長河中，經典化進程深受接受與續存兩大要素的影響。回溯至畢達哥拉斯時代，音程諧波的數學關系被視為闡釋宇宙和諧秩序的鑰匙，人類靈魂的升華亦與對此數學秩序的契合度息息相關。這一和諧理念隨時間的推移，逐漸推動了巴洛克及古典時期和聲風格的演進，其原因在于它巧妙地融合了情感表達與理性美學的雙重訴求，體現出人們對于“和諧”這一文化內涵的信念與態度。一旦這個信念被理解了，它在調動類似的象征聯想時就擁有有力的依據。

步入20世紀，新古典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欣德米特，再次以自然諧波理論為基石，拓寬了傳統和聲領域的邊界。他巧妙運用“音程和諧思維”作為主題核心，直指“和諧”這一深刻的文化、記憶與聽覺交織的意蘊。這一象征不僅根植于廣泛可識別的音樂與社會基石之上，更促使我們在音樂體驗中，將情感、藝術特性及象征意義三者緊密聯結，共同構建深刻而豐富的審美體驗。

結 語

音樂藝術作為連接藝術與非藝術世界的橋梁，其互文性作用的發揮，依賴于對音樂內在邏輯與外在表現的深刻探索。這一過程涵蓋了對特定音樂要素、風格流派及情感文化等維度的全面剖析。通過這樣的主動性藝術探索與靈感汲取，作曲家的思維與理念得以豐富與拓展，進而為音樂作品的整體布局奠定和提供堅實的基礎與可靠的依據。本文從主題視角切入對音樂現象進行分析，不僅是縮小音樂文本與語義之間鴻溝的有效手段，更是促進我們與作曲家之間審美價值共鳴與交流的橋梁。這一過程體現了理解與創造并行不悖、相互促進的特質，形成了一種相互反饋的良性循環。它不僅是洞察力的展現，也是創造技術深度融合的體現，推動了音樂藝術的持續發展與繁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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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徐婧.以“對位變奏思維及模式”觀興德米特“天體音樂”[J].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22（2）：107-118.

[6] 同[3].

[7] David M. Howard， Jamie A.S. Angus.音樂聲學與心理聲學[M].陳小平，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4.

[8] 同[7].

[9] 保羅·欣德米特.作曲技法：第一卷：理論篇[M].羅忠容，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3.

[10] Mannheim B. Iconicity[J]. Journal of Linguistic Anthropology， 1999，9（1/2）：107-110.

（責任編輯：趙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