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行文字都來自對那一片土地的深情

一、肥東散文的“文可以群”

早在2011年，中國散文學會便授予安徽省肥東縣“中國散文之鄉”的稱號。這讓不熟悉肥東這塊土地的人不免產生好奇甚至疑惑，肥東何以能成為“中國散文之鄉”？事實上，無論是從古人講的文脈文氣，還是今日文學研究者分析的文學氣候與文學地域性，肥東的散文創作都稱得上云蒸霞蔚，獨具特色。從老一輩的散文名家劉湘如，到張道德、許澤夫、吳友邦、黃其海、張勤豐，再到新生代的王業芬、李燕紅、李彩云等人，肥東散文作家不僅在歷史縱線上形成一以貫之的文脈傳承，而且在文學空間上形成了具有一定影響力的散文作家群落。孔子說“詩可以群”，如果把“詩”理解為廣義的“文”，那么肥東散文作家群落正是當代散文創作中“文可以群”具有代表性的一支。

劉湘如是從肥東走出的著名散文家，筆名老象，迄今已發表、出版作品千余萬字。僅就散文創作而言，其《星月念》《淮上風情》《瀛溪小札》等散文集都在讀者群體中引發較大反響，成一時之選。在著名詩人公劉給劉湘如的散文集《星月念》所作的序文中，公劉提出散文最重要的在于“誠實和真摯”，并且評價劉湘如的散文：“劉湘如同志的《瀛溪小札》《彗星》《扇話》以及《魚花塘小記》，都可以稱作肺腑之言，動真情而不夸飾，寓哲理而非說教，由表及里，因小見大，筆尖上流著的是作者自身的真血，真淚，點點滴滴，必將滲入讀者的良知，一如春雨之于土地。”（公劉：《活的紀念碑——公劉隨筆》，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第284頁）緊隨劉湘如其后，肥東涌現出許多有創作實績的散文作者。單就近年來肥東散文出版情況而言，張道德的《我心我訴》《草木本心》《所遇所得》、孫振峰的《現在出發還不晚》、吳友邦的《誠外無物》《靜待花開》、張勤豐的《風從鄉野吹來》、黃其海的《夢想航海》《掛在青天是我心》、王業芬的《我周圍的世界》、李彩云的《我是一朵云》等散文集的出版，都在中國散文界發出了屬于自己的聲音，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老一輩的作者劉湘如為青年散文作者李燕紅的散文集《燕子歸來》作序推薦，反映了肥東散文作家前輩提攜后生的親切情誼，也是肥東散文作家群落相互欣賞、相互促進的小小的見證。

郁達夫說：“現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郁達夫：《〈散文二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2頁）進而言之，散文無疑是最能體現作家個性的文體。宇宙自然之廣，螢火心事之微，都能囊括進散文這個“螺螄殼”里的道場。但同時，最能凸顯個性的散文仍然需要深植于一個地方深厚的文學傳統與文學氣候之中。肥東近年來注重文化、文學氛圍的培育，獎掖扶持青年文學創作，營造出生機勃勃的文學生態。借用劉湘如的散文集《淮上風情》的題名來說，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個性之文與作家群落才能相互激蕩，互相生發，形成獨特的肥東散文創作現象，向世人展示出風情萬種，讓人不自覺想要駐足欣賞的“分水嶺上的風情”。

二、分水嶺上的風土與人情

文學的地域性是一個常談常新的話題。不同的地域性給予了文學創作永不枯竭的生命力與活力，書寫肥東的風土與人情也很自然地成為肥東散文作家群共同的創作特征。肥東地處安徽中部、江淮分水嶺南側，背靠巢湖，在各種水系交疊中形成獨特的地域文化形態。因此在很多肥東散文作家的筆下，水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意象。無論家鄉的小河，還是家鄉附近的溪流、池塘，都成為作家愿意書寫的對象。

王業芬的《宛在水中央》是深情回憶家鄉河灣的長篇散文。這條名不見經傳的河流奔騰不息，沒有確切的名字，但切切實實成為“村莊的一部分”。作者寫這條河灣給童年留下的繽紛回憶——劃水、抓魚蝦、捕河蚌，渡口擺渡的老頭讓作者聯想起沈從文的湘西世界。當然作者也寫到母親因阻止挖河沙的企業不幸落下腿疾，以及洪水時節全村“逃水荒”的經歷。種種都深刻展現著一方水與一方人之間理不清、道不明的復雜關系。村莊世世輩輩生活在這片河灣，接受河灣水土的滋養，因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域習俗。例如作者在文中向讀者詳細描述了村民祈禱風調雨順的“踩水”儀式。王業芬可以說是近年來肥東地區新生代散文創作的代表。在散文集《我周圍的世界》中，作者寫故鄉的白果樹、八斗嶺、“大牯牛”等都筆鋒含情，含蓄雋永，語言洗練、干凈，不矯飾。也許正是肥東這塊安寧祥和、水汽充沛的水土才能滋養出純凈的文風。

同樣，在張道德的筆下，故鄉的一草一木都搖曳生姿起來。故鄉的雪（《雪是家鄉美》）因為雪期短而顯得分外珍貴，帶著“詩意的宣泄”，雪天里扠兔子，仿佛是雪“縱容了鄉村的野性與活力”；老家門口的大椿樹（《大樹小村》）是孩子游戲的天堂，更是村里農閑時的熱鬧之處，休閑娛樂的喧囂中時常伴隨著村民的爭執與吵鬧，但又轉眼恢復正常。張道德的散文混合著個人美好的回憶與一種讓人倍感親切的民俗學味道。肥東縣自古文化昌盛，名流輩出，因此肥東擁有著許許多多的歷史建筑與文化遺跡，這讓肥東散文作家們一再流連。王業芬的《拜謁吳復墓》《再訪龍泉古寺》《行走在八斗嶺上》等篇章，都把目光鎖定在家鄉的文化古跡與山川地形。

當然，分水嶺上的風情不僅止于自然風物與文化遺跡，更多地指向生活于斯、葉落于斯的人們，以及人與人之間不經意流露出的脈脈溫情。在《擺地攤》一文中，張道德回憶起自己幼時與父親去集市擺地攤賣生姜的經歷。隔壁賣黃豆的老頭因為感嘆買賣不好做，給作者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后來這個老頭卻為第一次擺地攤的作者仗義執言，讓他拿到了客人少付的錢。“那一刻，我覺得賣黃豆的老頭一點也不討厭了。”這次對作者來說有點“暗傷”的經歷卻因為一位陌生人善意的舉動，讓作者感懷至今。《父親的泥爐》《塌陷的地方》等文章中，作者努力回憶、尋覓與父親相關的老物件乃至字跡。可觸摸的物質也許才能承載已然逝去卻無法遺忘的情感，也正是通過書寫尋找的過程，一篇篇充滿深情的文字從作者筆下自然流露。

社會學者項飚曾從社會學的視角提出“附近的消失”這一命題。他認為網絡時代或者說信息技術時代一方面帶給我們宏闊的視野，但同時也造成了我們對附近的盲視。我們可以通過現代媒介手段瞬間直達遠方，“遠方的哭聲”可以非常直接地進入我們的視界，但與之伴隨的是我們對“附近”感知的退化。這一遠近的辯證法深刻地改變了現代人與世界遭遇的方式。過去人們與周圍世界那種親密的、肉身的關系被代替為地圖上精確但又模糊的導航與坐標。從這個角度審視，肥東散文作家群在新的歷史情景中，執著于一種鄉土與“附近”的散文，仍然有其彌足珍貴的意義。書寫故土與附近的生活，是對文學與世界親密感的肯定，是在網絡時代重新恢復我們本應擁有的“近視”能力。也正是對“周圍的世界”的探尋中，肥東散文作家群吸取源源不斷的養分，形成自己的根系、據點。

三、從書寫鄉土到觀覽世界

當然，就肥東散文作家群來說，分水嶺上并不是唯一的“附近”。如劉湘如近年的散文佳作《我愛多倫路》，寫的便是作者棲身的上海街區。多倫路是位于上海虹口，離作者住處不遠的一條馬路。劉湘如很自然地把對“淮上”風情的審美眼光轉移到“滬上”。“順著天寶路和祥德路，過山陰路，甜愛路，穿過魯迅公園，就到了這個舉世聞名的風水寶地了。”“多倫路位于上海虹口區四川北路街道，北接東江灣路，東臨四川北路，南接東橫浜路。這條路的形狀成L型，長550米，寬10—13米……”這些文字“老實本分”，初看猶如地圖冊的說明文字，但我認為在這平靜的敘述中實際包含了作者的匠心。作者既把自己當作一個親密的游客，又在扮演著地圖測量員的角色，帶我們身臨其境，領略多倫路的不平凡。多倫路上曾駐留了數不清的民國文化名人的足跡，魯迅、瞿秋白、茅盾、郭沫若、葉圣陶，以及數不清的左翼青年都曾在多倫路附近居住與活動。如今的多倫路已成為一條別具特色的歷史文化風情街。作者寫自己跟隨一幫人千辛萬苦找尋左聯成立的遺址，寫在多倫路上一家不起眼的小書店淘到好書的經歷，歷史的深邃與日常生活的趣味都完美融合在這條五百多米的馬路上。

肥東散文作家群對周遭世界的關懷與悠悠文思也早已超越一時一地的限制。在對自我不斷的探索中，肥東散文作家群擁有兩雙眼睛，一雙始終聚焦淮上本土的風情與人事，另一雙開始向外瞭望。沒有根基也就無法談論生長，沒有從腳下出發也就無從談論遠方。孫振峰的《現在出發還不晚》便是一個最好的例證。這本游記是作者騎單人摩托車游覽中國西部的副產品。茶馬古道、雪域高原、西域風情等無不在行萬里路的人的眼中重新煥發光彩。作者以紀實的筆觸記下沿途的風景，從肥東抵達西部世界，再從西部返回家中，作者完成了一次從肥東出發的探訪世界的旅程，也完成了肥東散文創作的一次壯游。

張道德的最新散文集《所遇所得》中，分為“歲月深處”“心與心愿”“斑斕世界”三個章節。在最后一章節“斑斕世界”中，作者從家鄉的店埠河，一路寫到了赤水河的水與若爾蓋的風。在記游中傳遞出對歷史與山川自然的敬畏之情。王業芬的《雨中走鳳陽》《游黃果樹瀑布》《潛山古韻》等散文，寫游覽中的驚喜與感悟，在歷史時空的脈絡中感受別樣的風光。李彩云的散文集《我是一朵云》最后一部分“山川行履篇”同樣為游記散文的集合。文如其名，作者把自己視作一朵隨風飄蕩的云彩，在行萬里路中感受更大的世界。這些作者對游記類散文的偏愛，可以看作是肥東散文作家群集體的文化選擇。從腳下的肥東土地出發，借由眼睛與語言去體驗遼闊的世界。不同地理景觀的書寫更新了肥東散文世界的地圖，也賦予了肥東散文新的變奏。

四、歷史、文化的大散文視野

散文創作與批評界一直存在一個“小大之辯”的問題。散文書寫的對象常常是日常生活細微的感受，甚至可以說是創作者有意為之的、與“崇高”保持距離感的日常審美經驗。但正如前面所說，散文是無所不包的，曾經所謂的“文化大散文”一度成為話題。我們可以發現，肥東散文作家群對這一問題有著自己謹慎而開闊的思考。散文的主題沒有邊界，散文創作者的野心是不斷挑戰、沖擊與打破某種界限。只要在寫作中保持“誠與真”，這種寫作視野的打開應是散文創作的題中應有之義。

劉湘如國學根基深厚，根據嚴謹扎實的歷史文獻創作過《美人坡》《風塵誤》《朱熹別傳》等小說、傳記作品。不同文體之間是完全有可能交流互滲的，于具體的創作者更是如此。劉湘如的一些散文作品就深具歷史傳記之妙。如《宗師絕筆太白樓》一文，寫的是生活在明末清初居于蕪湖，開啟“姑孰畫派”的一代繪畫大師蕭云從的晚年經歷。作者敘述蕭云從的“狂傲恣肆、才華蓋世”，完全是以小說筆法開始的。“一代宗師獨自坐在畫堂上，木門緊閉。”原來新赴任的太守希望求得蕭云從的畫以自得，幾次遭到拒絕，這一次好友黃鋮替太守說項，蕭云從仍然拒絕贈畫。作者把這個故事寫得充滿懸疑感。太守手下氣得想要直接扣押的傲慢，與蕭云從的從容、桀驁形成緊張刺激的戲劇沖突。最后蕭云從迫于無奈，在新建的太白樓上揮毫潑墨，從此絕筆。李太白與蕭云從的形象在文中恰成對應。劉湘如在這篇文章中出色地實踐了散文的小說化與戲劇化寫作手法，借蕭云從的故事抒發了歷史上文人墨客高潔自傲、不向世俗低頭的寶貴品質，蘊含深廣，在歷史抒懷中又寄予對當下社會現實的思慮。《宗師絕筆太白樓》是可以代表肥東散文朝向歷史、文化書寫方向的優秀作品。

中生代作家王業芬在承繼肥東散文的豐厚傳統的同時，也在不斷創造與更新。如前所述，在一些游記類散文中，她已經有意在游覽中融入歷史與文化視野，增強“看”的歷史縱深感。而在這之外，王業芬還專門寫作了一批兼具智性與趣味的隨筆。如《有感“附庸風雅”》，為“附庸風雅”一辯，通過詞語別解，引人深思，又有生活與思考的樂趣。《當岳飛遇到趙構》，寫抗金的岳飛的悲哀在于遇到了僥幸得來皇位，性情柔弱，只愿偏安一隅的宋高宗趙構，從這一角度說，“岳飛的死似乎不可避免”。作者在寫作中注意歷史史料的編排，娓娓道來，從新的角度重寫岳飛故事，也寫出了新意，成一家之言。《馬道婆的繭》和《觀三打白骨精遐思》兩篇散文可以放到一起說。前一篇是作者對《紅樓夢》中一個頗不起眼的小人物“馬道婆”的分析。“馬道婆”出入賈府，專門做些坑蒙錢財、心腸歹毒之事。作者講述“馬道婆”的故事，最后落腳點在“馬道婆的貪欲就像剪不斷理還亂的絲，層層交織，結成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繭，蒙蔽了她的心竅，窒息了她的生命”。這篇有學術趣味性的散文，在語言上也注意莊諧并用，不至于讓文章變成干巴巴的說理論文。如“馬道婆談成了一筆500兩銀子的大訂單”“儼然把寶玉當成她發財的造血干細胞”等語句，把幽默與諷刺展現得淋漓盡致。后一篇從《西游記》“三打白骨精”這一故事情節中討論唐僧對徒弟的誤解與“失察”，但另一方面唐僧也有其可愛之處，就是勇于改正錯誤。這兩篇文章不同于作者其他的美文，或許可以稱之為知識性隨筆或雜文。這種散文類型從文學史上的“三家村札記”開始其來有自，但寫好并不容易。雖然其語調還不夠圓熟，但無疑是作者自我變革的有益嘗試。

散文創作需要在自我與世界的相處中隨物賦形，這樣才能體驗“悠然見南山”的境界。散文創作也是沒有名利可圖、默默耕耘的旅程。我們欣喜地看到，肥東散文作家群默默執著于散文創作的道路，而且在各自的創作中不斷超越自身，保持對世界的敏銳與敏感。完全可以期待他們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