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的梅雨季總是來得悄無聲息。等苓意識到的時候,天空早已飄起綿綿細雨。下山時,新買的褲子沾上了泥巴,潮濕中散發出隱約的腥臭味,讓她秀氣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回去后,她賭氣般對父親說:“我不想在這里上學了?!?/p>
父親向來都遷就苓,但這次卻例外一為了工作,也為了更好的生活。父親第二天就乘著早班車匆匆地離開了,忘了給苓買一條新褲子。苓無論怎么努力都搓不掉泥巴的痕跡。那片丑陋的褐色成了褲腿上的一個疤痢,象征著她在故鄉陰雨綿綿的求學生活。
第一節課,班主任就讀錯了她的名字。發現后,年輕老師的臉漲得通紅。這里的人們操著一□方言,說起普通話來顯得笨拙而滑稽。一整天,苓不和任何人交流,板著臉,面色陰沉,只讀一本從省會帶回來的課外書。放學時,同桌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有一行歪斜的小字:我能讀讀你的書嗎?她詫異地抬起頭,同桌眼神躲閃,苓默默地將書推了過去。
之后,她們終于開始親近。同桌叫妮,她問苓是哪里的轉校生。苓說她是從省會來的。同桌又問:“省會有海嗎?”縣城的孩子往往對海有著超乎常人想象的執著。苓遲疑了一下,想到自己去過的游泳館與游樂園,還是斬釘截鐵地說:“有的。那里有海還有沙子,比泥土加起來還要多的沙子,沙子聚起阻隔人們遠眺的高山,埋下所有亙古永恒的秘密。\"后來苓學了地理,羞愧到無地自容:省會是個內陸城市,怎么會有海呢?但是話既然已說出口,那就無法更改了。
妮托她帶一張大海的照片,苓硬著頭皮答應下來。轉天,妮帶來一袋花生送給苓。苓沒法推脫,花生塞進嘴里,有一股泥土的苦味。妮問她好吃嗎,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吃。\"妮笑了,用夸張上揚的嘴角表現出高興。妮說:“你不嫌棄就好,這是我自己種的,你喜歡的話,下次還給你帶。\"苓突然為這樣真誠的笑容感到羞愧。
苓老是在語文課上走神,班級一連換了三位語文老師,一樣年輕,一樣待不滿一個月就匆匆地離開。老城的一切都在變老,在淅淅瀝瀝的小雨里發霉。最后一位語文老師是退休返聘的老奶奶,她會把“苓\"念成“林”,把“妮\"念成“離”。她戴著圓圓的老花鏡,手里有一條長長的戒尺,不時敲打臺面。苓終于不再走神,她被叫起來讀課文,那口流暢標準的普通話終于發揮了作用。老師透過圓圓的老花鏡看她,滿是欣賞。她被推選去參加了縣里的朗讀比賽,盡管比賽時她雙腳都在發抖,還差一點點就讀錯了,好在獎狀還是像春燕一樣飛到了她的手上。教室里,同學們都圍著她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語文老師把課代表的頭銜給了她。她不知道是喜悅多些,還是煩惱多些—原來的語文課代表是妮。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學校組織上山春游。奶奶說舊褲子已經洗不干凈了,不如再穿一次,然后就扔了吧,免得再弄臟一條褲子。苓只好聽從奶奶的建議,不情不愿地穿上了它。出乎意料的是,春游那天妮沒有來。老師說妮的母親病了,妮留在家里照顧她。苓一整天心里仿佛都空落落的,老是走神。她特地采了一些花,打算去探望妮。妮的家比苓想象中還要破舊,空空的墻壁,空空的茶幾,凌亂的床。妮接過那捧花,插進塑料瓶里。妮的母親給苓倒了一杯水。三個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妮的母親突然問:“孩子,你這條褲子怎么臟了?是不是采花的時候弄的?\"苓愣了一下,連忙搖頭。她把褲腿卷了起來,盡力擋住那塊難看的泥痕。夕陽西沉,小房子融化在金色的光暈里。
在老城的雨季即將結束前,父親在省會安頓好了家,準備接奶奶和苓過去。苓把幾本課外書悄悄塞進了妮的桌肚。離開的那天像來時一樣,天空飄起了綿綿細雨。三兩好友聚集在門口,拉著她的手不放。苓四處尋找妮的身影,她還記得那個兒戲一樣的承諾,讓父親跑遍省會的商超,尋找一張印著大海的明信片。然而等到最后,妮仍然沒有出現。苓心里裝滿沉重的失落,她對父親說:“上車吧,我們走。”
馬達的轟鳴震碎了雨聲。汽車搖搖晃晃地駛出,苓的思緒也跟著搖晃起來。突然,熟悉的帶點方言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一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苓趕緊叫父親停車。她拉下車窗,正好對上妮的目光。妮渾身都濕透了,遞上來一個布袋子。打開,里面有一條新褲子與一袋花生。褲子的針腳歪歪的,一看就是手工做的。
汽車直直向前,妮在雨里融化成一個透明的小點。苓打開那袋花生,剝了一顆放到嘴里。這一次,她沒有嫌棄那來自泥土的苦味。
不知是誰的眼淚滴落在泥土里摔成兩瓣,車輪毫不留情地碾過,留下淺淺的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