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張菁,《青年文學》主編,中國作家協會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有評論、隨筆見于《光明日報》等。責編的作品獲得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入選多部年度選本。
身為作家,很難是冷漠的人,不管他(她)看起來是寡言還是善談,內心都有著對身邊人的關切—一這是寫作所帶給他(她)的,無論寫下的是自我還是一種孤獨的生活,他(她)都要悄然地將體恤和悲憫注入其中,否則,這書寫看起來就沒有活力,缺乏性靈。身為作家,當我們說到觀察力時,這觀察絕非鏡頭化的,而是帶有觀看者的溫度——這也是他們內在關切與關注的體現。我在生活中曾與夏爍有過短暫的相遇,在熙攘熱鬧中,她含蓄而內斂,像一株柔韌又堅定的植物。我喜歡她的這一點,也盡量不去打擾她的安靜,她似乎也在控制著和周邊人的距離。然而,這次在作品中,我看到她注入對人情世事的冷靜、溫厚與理解,與創作的人物在精神世界里相遇,共同探究生活的面目。
在《明遠的事》中我讀到成長性,這成長是與人生感吁、具體疼痛以及人在“蛻變”時的掙扎和危險緊密勾連的。夏爍的作品外冷內熱,她有意以一種平靜甚至接近零度的語調來書寫那些精心布擺的故事,緩緩建起渦流。梅子和佩君在同一個單位,彼此并不熟稔,卻有著相似的特征。她倆都不是耀眼拔萃的人,而是與周圍溫和地相處,曾有的掙扎、沉默,曾經的痛楚、孤單,慢慢地,都融釋和延展到更開闊的境地。兩個人在不同的軌道上持續地內觀。在梅子身上,我們看到一個女孩成長的過程,由緊繃到舒展。年輕女孩梅子從學校的代課老師考入體制內單位,和明遠、王迪、小張同年進入公司。梅子在其中感受到久違的朝氣,集體加班時,“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不再孤軍奮戰。”看著相冊中曾經的自己,梅子是心疼的,她“想跟誰聊一聊,好像這樣她就可以伸出手去拉著過去的自己的手,讓她跟上”。她曾經減重二三十斤,而在幾年之后因為長胖穿不上婚紗時,她不再一味減重只為能穿上那件,而是選擇另一件貌似不經意,卻以這種渠成水到的方式暗含了寓意和象征,同時展現了對“那個人”的理解和體恤。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曾經談道:“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是,一切智慧的因素,不可避免地要在小說中出現,從根本上來說,都以某種方式要溶化到情節中去溶化成可以吸引讀者的逸事,不是通過作品的思想,而是通過作品的顏色、感情、激情、熱情、新穎、奇特、懸念和可能產生的神秘感。”把智慧的因素溶化成可以吸引讀者的逸事和細節,夏爍做到了。
佩君比梅子年長,在她的生命里,曾經差一點出現規矩之外的溢出?!鞍研膲ν频埂?,同辦公室的雷鈞和她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她想把丈夫和女兒都拋下。她迷戀聽雷鈞講瑣碎的事情,小到和妻子對于吃幾次雞蛋的分歧。生每一部小說都在對讀者說:事情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簡單。這是小說的永恒真理?!泵滋m·昆德拉的這句話在我耳邊縈繞,在通向復雜之處,夏爍也做到了。
活到底捆綁住了什么,她差一點就要掙脫,只是后來,她聽到雷鈞對另一個女同事說出同樣的話一一每個人的人生都要自己去疼,去長好疤。佩君是“眾人”,是具有時代性的女性群體中的一個,夏爍敏銳地尋找到“這個人”并將她放在了燭光之下。她要借此言說的并非僅是一個遇人不淑的外遇故事,在故事背后,是道德和欲念、幻覺以及內心空蕩之處暗含的渴望,是人的“何以至此”。“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精神,
夏爍對日常經驗的處理得體自然,從蕪雜、綿密的生活現場擷取材料。“婚禮上,當王迪要把玫瑰獻給梅子的時候,梅子顯然沒有準備好。兩個人站得比兩個手臂的距離遠一些,王迪又躬身向前,梅子才想起要伸出手去接。

賓客也沒有準備好,贊嘆聲和掌聲落后一步。最后接到花的時候,兩位新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倍嗝醇毭苡终媲械臅鴮??!懊鬟h第一次看見王迪如此緊張,也沒有見過梅子這種措手不及的樣子。他們站在臺上,好像不再是人們口中那優越的一對,總是從容地聽著別人的稱贊和羨慕。明遠覺得,他們看起來很幸福。”明遠的善良,是發自內心的感受,讓他對愛而不能的梅子投去真切的祝福。也是如此,我們相信,明遠的善良源自內心。
敘事的前提是仔細聆聽和深度關注。夏爍在努力探尋事件背后存于真相之中的人的內心。生活中并非血淋淋的狀況才叫絕境,若碰到的問題不能以能量、智慧和經驗穿越,就可能是絕境。
在這艱難之中,夏爍以她的勇氣、果敢、沉淀和思考,全然體驗掙扎和磨難,和筆下的人一起尋找精神的依托,并寄予希望與祝福。孟小書也有一篇作品《終極范特西》,詐騙集團里,騙人者與被騙者,每個人,每種生物,在不同的維度,都有著不同的身份處境。小書把他們放在一個綜合的多維度的視角中,每個視角都是一個故事的延展,都有著眾多講述的空間。夏爍試圖走近的,是被騙者緣何被騙,她目睹他們的境況,更努力地和他們一起尋找出路。“殺豬盤”毀了很多人的人生,也毀了很多人的信任。被騙的大姐說,騙子會讀心術。“‘他們知道怎么控制你’,每一字都聽得出淚水滾出眼眶時的顫動?!泵總€人內心的孤獨被看到。小張直接選擇和人工智能相談甚歡,留給我們的是,我們是否還愿意信任,選擇信任,所幸明遠在被騙之后,依舊相信愛情。
在流暢的表達中彰顯敘事的力量。夏爍的語言是內斂的,似乎看不出她在語言上的用力,但又極其勁道、緊實。明遠回答警察為什么要轉賬,他說轉過去才知道是不是真的。警察回問:“現在知道是假的了?”“知道了?!闭婧图俚拇┎?,在金錢被騙的痛徹感中,有了戲謔感。原本只是作為失戀的痛,想找個箱子把事情關起來,把情緒藏起來,“但就在它在他心里不再活蹦亂跳的時候”,卻在日常的廣播循環中不斷被提醒,他被欺騙了。夏爍善于打造對比中的碰撞,出其不意又妙在其中。用語言打造一座堂,紛紛擾擾的生活真實,又在她的重新講述下,讓人會心一笑,淚中帶暖。
納博科夫說:“人類是不朽的,這不是因為萬物當中僅僅他擁有發言權,而是因為他有一個靈魂,一種有同情心、犧牲精神和忍耐力的精神。詩人、作家的責任就是書寫這種精神。他們有權利升華人類的心靈,使人類回憶起過去曾經使他無比光榮的東西一—勇氣、榮譽、希望、自尊、同情、憐憫和犧牲?!泵總€人都在設計對自己有意義的生活,這份以文字記錄回憶的方式,讓書寫有著長存的意義。在文字中,我們看到夏爍與世界相契相連。生活帶給夏爍的是豐富的面相,她以廣闊的開度、敏銳和睿智,在生活的光影里捕捉著情感的震蕩,和她筆下的人物一起,聆聽自己的聲音,審視內在,明晰追求。也在寫作中,看到更多真實的人們,以及他們蓬勃的生活。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