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建紅,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百家》等,出版散文集《風中的故園》。
土地永遠都是新的,人也一樣。一茬莊稼一茬人,那些和莊稼一樣生長在土地上的人和事都會被歲月帶走,但土地上依然有人赤腳耕耘過的痕跡,有騾馬的腳印和汗水的味道。大地之上,莊稼還在蓬勃地生長。
說到我爺爺,付家莊記得我爺爺的人都說,是個好人、老實人。記憶中的爺爺身板硬朗,胡子很長,愛笑,常把雪白的胡子笑得在太陽下銀光閃閃。我爺爺活了八十多歲,是村子里最長壽的老人。
付家莊的付姓是大戶人家,共分三房,我們家屬于第三房付家。三房付家原來是住在離付家莊不遠處的一個叫堡子下的地方,其得名于那地方曾經建有一個防御土匪和躲避禍殃的夯土堡子。
我爺爺會武功,一個人可以挪動堵堡門的石板。他曾拿著長矛刺穿過一個土匪的胸膛,還從土匪堆里救過一個村里的女人,這些都是付家莊人親眼見過的。但我爺爺為了讓我堂爺爺娶上媳婦而自行騰出了老房院,一個人搬到丁家大山半山腰的庵房里安了家。后來,因我奶奶的到來,我爺爺才重新回到了付家莊打麥場的一座破場房里安頓了下來,成了莊里大地主家的佃戶。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最終因為一場大雪和一次流感的降臨,一個孩童的歡聲笑語從我爺爺住的那間破場房里永遠消失了,按理我應該叫他二伯。過了年不久,是倒春寒的時節,那間破場房里又傳來了一個新生兒的哭聲,那嬰兒就是我的父親。我父親的哭聲聽起來很委屈,在風雪飛揚的寒夜里屢次傳遍了寧靜的村子。
春天對付家莊的窮人來說意味著希望來臨。付家莊的婆娘媳婦們會在春日晴好的時候,穿上單薄的衣衫把自己填塞在山川河灘里的每一寸土地上挖野菜。她們等待野菜冒尖發芽的那一刻已經很久了。那年一家人挖野菜的擔子自然就落到了我大伯身上,那時我大伯才八九歲,已經能夠在秋天的時候一背筧一背筧地往家里割蒿柴了。我奶奶則會在明媚的春光中,在付家莊溢滿杏花香味的巷道里,懷抱我臉色蠟黃的父親,行色匆匆地東家門里出、西家門里入給我父親借奶吃,也就是蹭奶。
我父親名叫奶娃,這名字不是爺爺奶奶起的,是村里人約定俗成的叫法,不知在什么時候,就成了父親的名字。父親是吃“百家奶”長大的,那乳汁是付家莊河川里一顆顆嫩綠的野菜化成的,清香甘甜,有露水和杏花的味道。
于是我常會想到生命的偉大和不凡,那些在鄉野的蓬刺和荊棘中若隱若現的碧綠常常讓我感動得潸然淚下。生命滋養著生命,生命孕育著生命,生命又牽掛著生命。只要懷揣希望,扎根泥土、沐浴陽光和雨露,每個生命就一定會生根發芽,持續不斷地成長,直至長成大樹。
還是說我爺爺吧?!袄虾萌?!從未和旁人紅過一次臉,動過一個手指頭哩!”振方大爺對我說。
我爺爺在付家莊后坪上有一塊一畝多的地,種過一年洋芋。那年的洋芋長勢很好,從刨洋芋、壅土施肥再到掐尖打岔爺爺都非常用心、用力,當洋芋蔓子褪去碧綠的顏色開始變黃時,每一棵洋芋下面的泥土都在飽脹開裂,離豐收已經越來越近了。為了防止有人偷盜,爺爺每天晚上很早就去洋芋地里看守。有天晚上,因為有月光的緣故,爺爺去看守洋芋的時間被延遲了。直到后半夜,月亮快要下去的時候,爺爺才穿上了那件破舊的山羊皮皮祅,踩著已經變淡了的月光走向了他要守望的洋芋地。
爺爺的洋芋地在一條大地埂欄上面。當他手抓著冰草、吃力地從大地埂子爬上去時,在淡淡的月光下面,他清楚地看見兩個偷洋芋的賊剛好偷了滿滿兩背筧洋芋正要起身離去。爺爺看到這一幕后,竟然就又緩緩地把頭縮回到了大地埂欄下面,并躲到一個土窯窩洞里,把自己藏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驚動了兩個賊。直至眼睜睜地看著兩個賊把偷的兩大背筧洋芋背走后,我爺爺才快快地回了家,好像偷洋芋做賊的是他自己!
這件事我爺爺只對振方大爺說過,振方大爺問:“你為什么不把洋芋奪下來?你又會武功的…”
“唉!那年頭,誰都不容易!”爺爺的胡子又在太陽下閃起了銀光。我的耳畔仿佛又傳來了我爺爺爽朗的笑聲。
有一年,當布谷鳥的叫聲在付家莊后坪里響個不停的時候,下了一場透雨。那雨下了兩天一夜,雨過天晴后,付家莊后坪上就升起了一團團如煙的大霧,將付家莊后坪里及坪上的種谷臺緊緊包圍,付家莊在霧氣繚繞中顯得如影如幻。大霧過后,我爺爺在后坪上那塊地里種了一整塊地的谷子。
那一年的雨水特別多,可以說是風調雨順,當收獲的季節來臨的時候,就連窮莊戶人也掩飾不住從心里溢出來的喜悅。
爺爺的谷子足足能有半人高,一串串谷穗顆粒飽滿,沉甸甸地在秋風中扭動著肥胖的身子。深秋時節,幾場微寒的秋雨過后,每天凌晨,那些金黃色的谷穗準會接受一層風霜的洗禮。白露一過,爺爺便領著大伯和我父親把一棵棵沉重的谷子從濕漉漉的土地里拔出來,綁成一捆一捆的,立在谷地里,等待谷稈子自行干枯。秸稈的水分盡失后,谷子就會變輕,谷穗里的谷粒則會更加成熟。我們把這一過程叫“透露”。
當然防偷盜還是一項必須做的活計。每天晚上等到我奶奶和孩子們都睡熟后,爺爺就會披上那件山羊皮皮祅,踩著月光從家里出發去看谷。谷子“透露”需要至少半個月的時間,轉眼就立冬了,天氣已經變得寒冷起來,真正的冬天正在悄然而至。
立冬后的第三天,爺爺早早就準備好了牲口,打算第二天一早就把谷子一捆一捆地用牲口馱回家。家里的孩子們盼望一碗金黃黏稠的小米粥已經快半年之久了。
當天晚上天氣異常陰冷,爺爺準時去了他要守望的谷地。那幾天,他的眼疾又犯了,雙眼又紅又腫,到半夜寒霜上來的時候,被眼疾折磨得又疼又癢的爺爺實在熬不住就回家了。
第二天,爺爺、大伯和父親天不亮就架好了牲口,父子三人趕著牲口,踩著地上白花花的雪霜,迎著初冬的第一縷晨曦去馱谷,收獲的喜悅掛在兩個孩子的臉上。
后坪里不遠,轉眼就到了那條熟悉的大地埂欄下面,我大伯和父親已經等不及去地埂欄的盡頭和爺爺一起走入谷地的大道,直接抓著在寒風中依然堅挺不倒的冰草,另辟蹊徑,上了地埂子。
“大大(爸爸),大大,趕緊來看呀!”我大伯的喊聲里已經有了哭泣的腔調。爺爺聽見孩子的哭喊聲,便丟開牲口,狂奔到了谷地邊上。他看到,一大片谷地里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大捆一大捆的谷稈子,那碩大飽滿的谷穗被人用刀齊刷刷地走了,一穗不留。刀過的印跡清晰可見、觸目驚心。這是一幫人忙了大半夜做完的活計,而且是提前謀劃好的。
整整一地的谷子,好不容易被爺爺精心呵護著像喂養孩子一樣慢慢守著成長、成熟起來,一夜之間成了一堆谷稈子。我爺爺一下子老了,順勢就癱坐在了他那片滿目瘡痍的谷地里,仰天悲號,像個無助的孩子。
爺爺憤怒的哭聲在大山的回音中一遍一遍地傳向不遠處的村子。
中午時分,天空中又飄起了一抹一抹的碎雪,擦干眼淚的爺爺,依然駕上牲口收拾了滿地狼藉,準備把僅剩的谷稈子馱回家。大伯和父親則在谷地里來回撿拾著偷谷賊零星遺失在土地上所剩無幾的谷穗。刺骨的寒風不時掀起兩個孩子單薄的衣衫,眼看著已經到嘴邊的糧食一夜之間被洗劫得顆粒不剩。眼淚和悲憤再次溢滿了我爺爺的眼眶。
此時,讓他意想不到的卻是,家里那個任勞任怨、善良賢惠的婆娘卻發怒了!
“付家莊的賊,你們都來把我一家人害 死!”
“久貫得計的賊娃子,不得好死的賊!”
“遭天殺雷劈的賊,不嫌我娃可憐的賊
付家莊的大多數人都不明白,是什么事情讓那個昔日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的婆娘變得如此惡狠,等打聽到了原委,要去勸勸、陪著流幾滴眼淚時,我奶奶的叫罵聲卻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嬰孩的陣陣哭聲。
等到我爺爺把第一馱谷稈馱回家,準備從牲口身上卸谷稈時,他才看到了被血浸染過的雪和倒在雪地里的我奶奶,而還未滿一歲的我三叔帶著滿臉的淚水在我奶奶身邊已經睡著了,母子倆的身上已落了一層白白的雪。
“我的老天爺…”爺爺心里一驚,一手抱起我奶奶,一手抱起我三叔,一個箭步沖進了屋。停在院門口的牲口像著了瘋似的丟開了鞍子及馱著的谷稈,沒命地跑了。
我奶奶在炕上躺了兩個多月,每次爺爺都會把很清很清的苞谷面湯水一匙一匙地喂到她的嘴邊。閑下來時,爺爺就一直擦拭他那把曾經戳死過土匪的長矛,我奶奶則會用微弱的聲音對爺爺說:“算了,忍了吧。娃娃都還小,我也不攢勁了!”
把我奶奶打倒在雪地里的那個人叫大任,是付家莊上的厲害人。不知他偷沒偷我爺爺一地的谷穗,但就是他,在那個雪天沖進了我爺爺的院子,把我奶奶一時的憤恨變成了我爺爺一生的仇恨。兩個月后,我奶奶拖著青一塊紫一塊的雙腿,一瘸一拐地又做起了零零碎碎的活計。
“咱們明天就動身吧?!蔽覡敔攲ξ夷棠陶f。
“去哪里?”我奶奶怯怯地問道。
“去縣衙!”我爺爺的語氣中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隆冬的夜不但寒冷而且漫長,當我奶奶把最后一個金黃色的苞谷面饃饃鏟出鍋后,付家莊的雞已開始叫了頭遍。爺爺給毛驢披上了借來的鞍子,很小心地把我奶奶扶了上去,趁著月光,踏上了去縣衙的路。
那個狀子,我爺爺告贏了!
最后主事的官員把一張罰單擲在了半死不活的大任臉上:“沒人倫的東西,給老付打湊些錢,讓給家里人治病去!”那張罰單上面寫有五塊大洋。
那五塊大洋,我爺爺一直沒有拿到手,但人就是為了活一口氣,錢不錢的已經無所謂了!
第二年快要麥收的時候,大任又被縣衙傳了去,回來后的第二天,他就很小心地給了我爺一包錢,不是五塊大洋,而是八塊。這讓我爺爺感到很意外,也很吃驚,好長時間都不敢動用那些錢,后來就是用那筆錢供我大伯、三叔及父親上的學。爺爺的三個兒子都上過高小,而且都學醫。尤其是我大伯上了醫藥學校,畢業后成了領工資、吃公家飯的人,后來還當上了鄉衛生院的院長。
十八歲的泥土和莊稼
十八歲的高考結束后,我像一個在戰場上敗下陣來的士兵,背著被褥卷灰溜溜地逃回到自己的村子。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感覺命運和自己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我在生我養我的那個小村莊度過了一個比年齡更為艱澀和尷尬的暑假。確切地說,我已經沒有什么暑假了,我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每天都會有村里人問我考得怎么樣,考上大學了沒有。讓我親口說出我的失敗,他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
村里的麥子在高考之前就已經收割完了。那個仲夏,我學會了給牲口架耕杠、綰籠頭、套夾板、戴嘴籠、拴韁繩。我學會了駕馭一頭騾子在田地里翻耕出一大片嶄新的泥土。耕地的騾子是從舅舅家借來的,攢勁、有耐力,像親戚一樣也不認生。我赤著腳在剛收割過一茬莊稼的土地上揮汗如雨地扶著犁,騾子在前面奮力地拖著耕杠,一遍遍地翻耕腳下的泥土,在身后犁出一道道或深或淺、彎彎曲曲的杠溝,就像在大地上劃開一道道傷口,一遍遍劃開,又一遍遍縫合,然后自愈。
麥茬戳破了我的腳趾,鮮血如注。我從地埂邊上隨意扯一把刺芥用手搓碎,擠出墨綠色的汁液涂抹到傷口上,血水、刺芥水和著泥土裹滿了腳趾,裹挾住了傷口,血立馬就被止住了,我感覺不到疼痛。當你挽起褲腿,手里拿著鞭子,吆喝著牲口在土地上一遍一遍翻耕泥土時,你的內心是豐盈和滿足的;當你赤著腳深入土地、俯下身子貼近泥土時,你的身心是放松的、平靜的。土地的寬厚給了一個落魄的少年撫慰的溫暖和被接納的幸福。
整個三伏天,我把家里該翻耕的地全部耕了三遍。最后一遍是在末伏,雖說已立上了秋,天氣還異常炎熱。那些被我和我的騾馬翻耕出來的雜草連根帶葉全部被火熱的炎陽曬死在土地上,一棵不留,包括治愈了我腳傷的刺芥。
這是我為秋后的莊稼和來年的豐收做出的全部努力。
離立秋還有一段時間,家里該耕的地全部耕完后,秋種也接著開始了。我在一塊莊稼地里種上了油菜籽,把另外一塊地一分為二,多的一半種上了胡蘿卜,少的一半種上了冬白菜和青蘿卜。油菜來年三四月就可以開出金黃色的花海,五六月就能榨油。冬白菜和胡蘿卜霜凍前后挖出來就有人來村里收購,可以變成現錢。
油菜籽和胡蘿卜籽都是比較細密的種子,不好撒種,只有務莊稼的老把式才可以把種子撒勻。母親沒有央請來莊里撒種子的老莊稼人。我從地里挖了半臉盆干土,用手搓細,把油菜和胡蘿卜的種子和到細土里一并撒到松軟的泥土里。耕種時我亦格外認真,用上了一個暑期鍛煉出來的最好的犁地本領才勉強把種子埋進了土里。過不了幾天,地里還有些潮濕,種子們便紛紛從松軟的泥土里長出了鵝黃的幼苗,在充滿生機的土地上蔓延開來。我像一位年輕的父親對待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精心呵護他們一寸一寸地長大,眼里充滿了慈愛的自光。我感覺世上再也沒有比耕耘土地更深情的事情了。
我們家一直沒有養牲口。務莊稼沒有一個攢勁的牲口是件讓人很頭痛的事情。所謂“蔫牛老鏵石頭地”是莊稼人最深的無奈和嘆息。我們家卻連一匹瘦驢也不養,不是養不起,而是沒有必要。村里村外,方圓幾里,有的是攢勁的騾馬,在該耕該種的時候,不待我父親招呼,就會有四五匹攢勁騾子,隨著肩上擔著耕杠的主人,在母親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進入我家的責任田或自留地。只需用一天的工夫,我們家所有該耕或該種的田地就全部擺弄妥當了。
那些前來給我們家耕田種地的騾馬卻不是我們村里人的,而是河那邊東山上人的。東山上人的騾馬和他們的主人來的時候,牲口身上還會馱來自家產的大豌豆、小豌豆、黑酸梨和又大又好的洋芋,甚至自家牲口的草料。
這一天便是我母親的節日。她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和自豪,腰里系著一條香色頭巾做成的臨時圍裙,時而在廚房里搟面,時而找種子、借農具,并不時用很高的嗓音和笑聲招呼那些東山上人。至于種子撒得稀還是稠、山坡地和水澆地耕得深還是淺、一畝地種多少種子、撒多少尿素或復合肥都不用母親操心,那些東山上的老莊戶人會把土地擺弄得服服帖帖、妥妥當當。
用山里人的騾子耕河川里被水澆漫過的平展地,硬是硬了點,但正合那些攢勁騾子的胃口。當西邊的日頭搭上了東邊的半山腰,我們家所有的田地就會在村里人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煥然一新,撒滿了希望的種子。看著東山上一幫人馬在落日的余暉中淌過榜沙河,消失在了東邊金黃色的群山深處時,我們家一年之中最高光的時刻才慢慢隨之落下了帷幕。
十八歲的我灰溜溜地返回村子的時候,我家該翻耕的土地還是麥茬朝天、雜草叢生。再也沒有東山上的人來給我們家耕地了,我們家的莊稼地里再也不會同時出現幾匹攢勁的騾馬同時耕種的盛況了,我變成了村子里最蹩腳的莊稼漢。
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耕田種地的各種技能,卻感覺不到一點自豪和滿足。每耕完一塊地后,我會卸下牲口身上和脖子上的夾板、擼膀和嘴籠,任由騾子到地埂子上獨自啃食繁茂的冰草和野苜蓿。我高挽著袖子和褲腳、四仰八叉地躺在莊稼地里,渾身沾滿泥土和草芥,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上隨風舒卷的云彩,聞著從大地深處散發出來的質樸而濃郁的清香,獨自想著與泥土和莊稼無關的心事。當正午的太陽漫過我的身體,我感覺不到疲憊,周身如春風拂過般溫暖,可我會情不自禁地流淚。
我從六歲開始念書,一直到十八歲。村里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大多數都沒有念到初中畢業,就被生活陸續趕到了建筑工地的腳手架或者電子廠的流水線上。一年四季,只有到年關將近時才回來一趟,過完春節后就又返回城市去打工,年復一年,像一群在農村和城市之間覓食的候鳥。我是村子里面唯一上了高中且參加了高考的人,我一直是父母的自豪和驕傲,村里人私下都叫我大學生。
在田地里耕地的時候,我就是一個輸得精光的人??v使我全身心地投入這片土地的懷抱,縱使我翻耕了這漫山遍野的泥土,心里卻得不到絲毫的慰藉,我已經不再屬于這片土地了。
我十八歲的青春有傷。剛剛過去的一年,也就是我十七歲的時候,我久病在床的父親與世長辭在了一個隆冬的夜里。當時我還在縣一中昏黃的教室里做高考模擬試卷。
我的父親生前是個鄉村醫生,也叫赤腳醫生。父親生性老實本分,卻用一生的忠厚和質樸竭盡全力地履行了一個鄉村醫生救死扶傷的全部職責。他經常走鄉串戶,跋山涉水,深入農戶家里,為那些被病痛折磨得不能走路、常年在土炕上躺著的莊稼人望聞問切。村里及周邊大到七老八十的,小到剛出生的,但凡有個頭疼腦熱,我父親都會隨叫隨到,從不推辭,盡自己一名赤腳醫生最大的本事去行醫救治。
我曾看到他給村子里的孤寡老人和住在庵房里的智障漢看病。他把手搭到他們既臟又黑的手腕上,給他們把脈;他親手解開他們垢痂結板的衣衫,把聽診器貼在他們的胸口;他輕輕地捧起他們的臉,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他掰開一張張沒有刷過牙的嘴,看他們的舌苔;他給他們精心地抓藥,一遍遍地交代用法和用量。父親用盡了他杏花春雨般的一生,用自己的醫術治愈了我們村及山那邊村莊里莊稼人的各種病痛。
父親從來不操心莊稼之事,他只是名義上的莊稼人,但也不關注他看完病后醫藥費的事情。父親的醫藥費從來沒有一次是現付的,都是被長年累月地拖欠。他有一本很厚的記賬本,用三層牛皮紙包的封面,每年都得拆開,把我的新生字本往里面加訂兩本,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名字后面參差不齊地綴滿了他每次看完病后的醫藥費,那些數字隨時在更新。
白露節氣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家的冬小麥還沒有種上?!案呱桨茁尔湣!卑茁兑贿^,山坡地里就可以種冬小麥了。山地耕種完畢之后,再種坪上的旱地,最后種的才是河川里的水澆地。整個播種期歷時一個多月,最遲也要在立冬前的半個月之內把種子埋到水澆地里,要不然霜凍會對那些還沒有來得及長大、扎深根的幼苗痛下殺手。
舅舅家的騾子再次被我牽下了山。農家肥打末伏最后一次翻耕后就已經陸續運送到了地里,這叫“送糞”。種麥子的前一天要把一堆堆的農家肥分散到地塊的每一個角落,這叫“散糞”?!吧⒓S”的時候,只需要一把鐵?,一個老莊戶人用不上半天就可以把一堆堆農家肥均勻地撒散在地里。這是下種前的第一道工序。第二道工序就是要把尿素和復合肥撒到地里。撒尿素和復合肥時,最要緊的便是按比例控制用量,上得多了會把種子燒死,發不了芽,上得少了會影響種子的出芽率和麥苗的長勢。最后一道工序才是撒麥籽兒,麥籽兒要用農藥攪拌過以后才能撒到地里。一則是為了防止田鼠和松鼠之類的刨食,二則是為了防止冬小麥的病蟲害。為了把麥籽兒撒勻,得在地里反復撒幾遍。經過多次密織般的播撒,麥籽兒就會均勻地布滿地塊的每一個角落。
天氣一直是陰沉沉的。盼望已久的雨還是沒有下。在陰云密布的田野里,我在每一塊地里精耕細作。舅舅家的騾子和我已經是“熟人”了。我們知根知底、駕輕就熟,該用力時用力,該回杠時回杠,不需要過多的吆喝,很快就把冬小麥的種子全部耕種到了我們家的每一塊地里。
村子是不會養閑人的,尤其像我這樣的少年。村里大多數青壯年勞力都在建筑工地或電子廠打工,就連耕田種地、夏糧秋收這樣重要的農事也無暇顧及了。村子里忙碌了多半年的婆娘、女子也都沒有等到種完冬小麥,紛紛收拾了行季,給留守的老人把麥籽兒、化肥和年幼的孩子一一安頓好,就擠進了在隴海線上奔馳的火車,去新疆摘棉花了。
冬小麥種上后,我徹底成了村子里的閑人。兒時的小伙伴捎來招工的訊息,讓我盡早去大城市和他們一起打工養家糊口;新疆摘棉花的人也捎來信息,棉花收成好,需要大量的采摘工,學生娃沒有干過重體力活,剛好適合摘棉花;也可以去內蒙古掰葵花,葵花掰完后,接著挖甜菜根,一直可干到年底??h城的學校已經開學好長時間了,高考補習班早已開始上課了。一起高三畢業的同學也捎話帶信叫我來上補習班,來年再考,一定可以成功的。無論走哪一條路,去哪里,村子里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必須走出去了。
冬小麥沒有種上之前,天氣就像被下了緊箍咒,感覺每天都在身心俱疲地和一個叫立冬的節氣賽跑。當麥子種上后,名義上的冬天反而遲遲不來了,深秋顯得漫長而拖沓。母親說,孩子,這村子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新疆、內蒙古也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去縣城念書補習考學吧,往后的日子像樹葉一樣稠呢,如果活著是一場必須打的仗,那我們還沒輸,我們還能贏!
我走的那天晚上,村莊上空沒有月亮,夜幕就像籠罩在天地間的一張黑色大網,周圍靜謐得只有我的喘氣聲。我聽見遠處的風在我耕耘過的田間地頭刮過,竄遍了村里的每一條巷道,在村頭的樹枝間發出嗚嗚的鳴叫,就像我的十八歲一樣空蕩和恐慌。
被風吹起的塵土淹沒了一個少年最好的年華。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