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凌云,浙江溫州人,《溫州文學》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紀實散文《走讀甌江》《海上》等。
渠川先生以短篇小說《一心向黨》亮相文壇,以長篇小說《金魔》《官痛》著稱,是一位很有建樹的作家。1929年7月,渠川降生在天津馬場道一棟西式洋樓里,在天津度過童年和少年時光,有一段不同尋常的經歷。1947年秋,十九歲的渠川以優異的成績考進燕京大學新聞系,卻沒等大學畢業就去參軍,相繼參加解放海南島、抗美援朝等戰役。后來,他安居樂業于,從一個歷經戰火磨煉的軍人轉型為勤勉寫作的作家。我與渠川先生是忘年交,有過十余次的長談,他傳奇的人生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精彩。
渠川祖籍山西祁縣,家世顯赫,曾祖父渠源漬是祁縣的票號財東,創辦有三晉源票號等,是山西最早的實業家。渠川的祖父渠本翹熱衷科考進學,歷任清政府內閣中書、“典禮院直學士”(正二品)等職。宣統三年(1911)辛亥革命爆發,推翻了清朝統治,渠本翹舉家遷往天津。渠川的父親渠晉銓、母親翁之菊(翁同蘇家族的后人),都成長于天津。
1929年,渠川出生在這個貴族家庭。他的童年是五彩繽紛、美好新奇的。1936年,渠家票號生意停歇,渠晉銓繼承了一筆不菲的遺產過日子,供子女上學,那年渠川七歲,進了一所廣東人辦的小學讀書。1940年,渠川小學畢業,升入中學。他讀到高一時,愛好起音樂、表演、文學,想做一個自由自在的文藝家,他要用文藝來表達自己年輕而騷動的靈魂,抒發豐富的情感。
他最喜歡的是文學。每在做完作業之后,就偷偷地學寫小說,甚至想將來當魯迅那樣的作家。他一邊念書,一邊學著寫小說。1946年春天,渠川在天津工商學院附屬中學讀高二時,父親突然宣告破產,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頓,沒有人給他交學費,他被迫面臨失學。
高中不能畢業,就沒有出息,實現不了自己的文藝夢。渠川覺得前途要緊,那年暑假里,他向親戚和同學求援,希望能幫助他讀完高中。親戚一個個有意疏遠他,最終在同學尹亮儔父親的幫助下,他謀取了一份差事,在墻子河疏浚勞工事務所做考工員。
墻子河原是清政府統兵大臣僧格林沁為增強天津防御能力,于清咸豐十年(1860)所筑的護城壕墻,壕墻在當時稱為“墻子”,壕溝通上了活水成了一條河。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墻子河兩岸楊柳依依,翠色盎然,成了天津的景觀,但同時,沿河各租界不斷向河內排入污水,墻子河水質逐漸變差,慢慢出現淤塞和斷點。渠川到了工地得知,參加清淤疏浚人員的工資,是每人每天四磅美國面粉。炎炎夏日下,渠川負責點名,每天上下班各點一次,每次需要兩個小時,中間四個小時沒事,他可以回家吃午飯。他滿意這樣的工作,一天很快就會過去。面粉是一個月發一次,一個暑假兩個半月,渠川把掙得的面粉賣掉,一個學期的學費就夠了。
1946年初冬,山寒水冷,草木哀哀。高三上學期即將期滿,渠川開始為下學期的學費擔憂。正在這時,老同學蔡榮都過來跟他說:“張同猛、曹學文、周慶堅等同學計劃出版一份文藝雜志,我也準備參加,你一起參加嗎?”渠川心想:不知寒假里能否找到事做,一起辦雜志可以寫稿,賺些稿費也好,還可以得一個“作家”的名頭。他就爽快地說:“行,算我一個。”
張同猛等人想出版雜志的想法盤踞在心中已久,他們都愛好文藝,有時候也寫點詩歌在報上發表,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是苦于沒有經費,一直沒有實現。有一次,張同猛遇到朋友何畏,說起辦雜志一事。何畏說,他認識一位能人,也許會出錢。張同猛一聽高興不已,拜托何畏與那人牽線聯系。不久,何畏告訴張同猛,那人表示“可以合作”。
1946年11月一個周六的傍晚,張同猛、蔡榮都、渠川、曹學文、周慶堅在何畏的帶領下,趁著黃昏天還未黑,匆匆來到租界。天氣十分寒冷,大家都穿著棉袍,來到法租界登瀛樓飯莊對面一條狹長的胡同,寒風在胡同里盤旋。他們走進一棟暗灰色的小樓,在一個小房間里縮著脖子等著。等了一會兒,過來一位中年男子,胖墩墩的,面色黑,戴著眼鏡。他讓大家坐下,說:“青年人要辦雜志很好,社會上很需要。”他從小房間的書柜里抽出幾本老雜志,接著說:“這種雜志尚且合乎學生口味,但是銷路不行,你們要辦純文藝性的雜志就更不行了。”他說話時伴著咳嗽,咳嗽嚴重時氣喘呼吁。他把雜志遞給張同猛,雜志叫《青年魂》,渠川也拿了一本,翻看了一下,內容大多是有關學生的消息和娛樂新聞,沒有詩歌、小說,也沒有繪畫、木刻,甚至沒有出版社名稱,但印有“各報攤均有代售”字樣。大家傳閱了雜志,覺得沒什么看頭。他們都是報攤上的常客,從沒見過這種雜志,猜測它的發行辦法可能是“個別傳遞”。那人最后說:“你們先做些準備工作,整合一批稿子,所需費用估計一下告訴我。”他的意思是要大家辦一種比《青年魂》“更進一步”的雜志。房間里燈光昏黃,氣氛有點壓抑。
當天晚上,張同猛、渠川、曹學文、周慶堅在蔡榮都家里開了一個小會,大家就商量出版社和雜志的名稱,你一言,我一語,蔡榮都說:“我們辦的雜志,像一把打開人民心靈的鑰匙,叫‘鑰匙’怎樣?”其他人都說“好”。于是,就這樣定名為“鑰匙出版社”,出版《鑰匙》月刊。小會上還做了分工,張同猛任社長,曹學文任總編輯,何畏任總務主任,蔡榮都、渠川、周慶堅任編輯。夜很深,冰水一樣的月光流進了窗戶,寒風在梳理著窗外的樹枝。
出版社名稱和分工名單以及預算等,由張同猛報給了那位組長,組長同意,并吩咐張同猛給每人印制一盒帶頭銜的名片,上有鑰匙出版社社址:天津濱江道39號。這是組長的住址。接著幾天,他們按分工開展籌備工作,起草了約稿信,在青年寫作者中發展“特約撰稿人”,刻了社章,還在天津一些小報上發了《鑰匙》月刊的預告消息。大家還各自創作作品,張同猛寫了獨幕劇《虞美人》,渠川寫了小說《和平夢》,蔡榮都畫了四幅漫畫,曹學文刻印章一枚,周慶堅把他祖父的遺作拿過來,取名《泊園詩抄》。
大家一邊做籌備工作,一邊等著錢下來。大約等了一個多月,沒有任何消息,更不見經費到位,大家嘀咕了一陣,鼓起勇氣去找組長問個明白。還是在那個簡陋的房間里見到組長,組長看了他們帶來的稿子,臉一沉,說:“稿子內容比較空洞。”大家聽了很不爽,說稿子很有文藝性。說到經費,組長說:“再研究研究。”這時,大家有點忍無可忍,表示不滿,蔡榮都、曹學文還與組長有言語上的沖突。大家很氣憤地走出組長的房間,想起兩個月來的努力,花費了那么多心思,結果成了水中撈月的空忙,心里泛起陣陣酸楚,感覺很受傷害,都說那胖子是拿他們當小孩子耍著玩,不要對他抱有幻想。創辦出版社的癡念破滅了,鑰匙出版社就這樣胎死腹中。
寒假到了,渠川糾結著自己的學費,只得再找尹亮儔,經他父親介紹,在“天津救濟總署”的一個倉庫里做整理衣服的臨時工。一個大倉庫,沒有暖氣,陰冷異常,仿佛能把人的血液凍結。每天有大批從外國運來的舊衣服,二三十個勞動力在倉庫里忙碌地拆包、清點、整理、分類,有一個外國人在巡邏,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幾天后那外國人見渠川是個學生,能說英語,為人老實,就讓他做登記工作。寒假不到一個半月,但工資高了,每天十磅面粉,渠川終于又交上了高三下學期的學費。
1947年秋,十九歲的渠川考進燕京大學新聞系,當時抗戰已經勝利,燕京大學也從成都遷回北平(今北京)復校開課,學子們繼續學業,繼往開來。渠川初入這所世界一流的大學,滿眼都是好奇和新鮮,嶄新的大學生活也讓他感到陌生和神秘。他放棄了娛樂,專注于學習,第一學期結束,他以優異的成績得到甲等救濟金,給自己的學業帶來了光明。
寒假時,渠川回到天津,被癡迷話劇的同學李諄拉到耀華校友會排戲。渠川曾在耀華中學讀書一年,時間雖短,卻結交了如尹亮儔、蔡榮都、李諄這樣的好同學,情誼之燈曾給孤寂艱難的他帶來幾分暖意、幾許光亮。他參加話劇《裙帶風》的排演,飾演安天成,排演時還有一頓飽飯可吃。該話劇諷刺國民黨政權的裙帶關系,在耀華中學禮堂連續公演三場。一同排戲的還有幾位燕大學生,他們也是回天津過假期的。在學校里渠川不認識他們,現在幾天一起排演下來,就很熟悉了,其中一位高班女同學稱贊渠川演戲演得好。假期過后回學校,這位高班女同學就把渠川介紹給了燕大的“燕劇社”。
燕劇社成立于1945年11月,是燕大學生課外演劇團體,成立時成員較為復雜。到了渠川加入時,燕劇社基本上由進步學生趙寰和陳澤晉管理。
趙寰在燕劇社導戲,要排《白毛女》,是一部要公演的大戲,讓渠川演黃世仁。渠川小時候跟父親學過京劇,一些經典京戲熟記于心,而《白毛女》是歌劇,一個現代戲,渠川演起來不太習慣,要求換到次要的角色。趙寰不同意,說渠川在舞臺上就是個“人物”,要承擔主要角色,還說:“以后我寫戲,非把你寫進去不可。”但渠川執意要更換角色,趙寰只得讓他改演穆仁智。《白毛女》排了一段時間,因故停止排演,這部耗費了趙寰等人很多心血的歌劇未能完成。
1948年秋,燕劇社改選了領導機構,成立“七人領導小組”,陳澤晉為社長,趙寰為演出設計,渠川也進入了“領導班子”,負責生活福利方面的工作。他們領導燕劇社排戲演出,支持燕大學生自治會開展工作。那年,國民黨政府在解放戰爭戰場上節節敗退,于全面崩潰的前夕采取了垂死掙扎的行動,除了頒布“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發行所謂的金圓券外,還在國統區各大中城市以各種罪名在報紙上公布“黑名單”,傳訊、通緝、拘提、逮捕大批學生。燕大學生自治會許多進步學生因上了“黑名單”被迫離開學校。燕劇社以“七人小組”的名義發表“號召團結、反對分裂”的聲明,支持自治會改選,并積極參加競選。
國民黨當局迫害進步學生,渠川積極參加學生愛國運動,對中國的命運憂心如焚,他把精力花在進步戲劇的排演上。為表現北平“七·五”慘案東北籍學生遭到青年軍隊員殺戮的事件,燕劇社排演話劇《大江流日夜》,渠川飾演主角李福生,該劇在當年秋季開學的迎新會上演出。由于國民黨政府濫發紙幣,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燕劇社為響應北平學生“爭溫飽求生存”運動,排演獨幕話劇《夜歌》,渠川成功塑造了一名命運悲催的失業工人,表現底層百姓的苦難生活。當年10月,為紀念魯迅逝世12周年,趙寰推薦渠川當導演,把田漢改編的話劇《阿Q正傳》搬上舞臺。渠川一絲不茍,對劇本嫻熟于胸,又不照本宣科,融入自己的理解,追尋思想上的銳利與情感上的共鳴。該話劇在魯迅紀念晚會上演后,極富感染力,受到觀眾肯定。這是渠川頭一次當導演,也是他人生中的唯一一次。
當時,渠川還接觸到一些解放區的進步文化,如木刻、音樂等,看到了嶄新的人民大眾的文化,覺得解放區是光明的,共產黨是中國的希望和前途所在。這一理念如春雨滋潤,一旦生根,分蘗萌發。當他聽到許多同學要到解放區去,更對解放區充滿了憧憬。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