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花兒

安可然，天津市南開區作協會員，曾在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若干。

說起奶奶家這棵金銀花，前后三趟街都很有名。碧綠的藤蔓互相纏繞繞著，爬了半面墻，嚴嚴實實地遮住門樓。老藤伏在墻頭上，枝葉間開著黃白兩色的小花，一水兒朝著太陽，清香繚繞，風一吹，香氣飄出老遠。春天剛過，那些單瓣小花就含苞吐蕊，小銅號似的烏浹泱開滿枝頭，直到秋后，花開不斷。大梅班上很多女同學的書本里，都夾著一朵大梅送的金銀花，盡管花枝干了，顏色依然鮮亮，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賣掉那棵金銀花時，大梅正讀初三。奶奶至今還記得，那是個大晴天，金銀花開得正盛。奶奶在屋里做針線活，忽然聽到街上一陣汽車喇叭聲，隔著窗戶往外一看，門口花蔭下站著個中年男人，正探著頭往院里瞧。原來是走街串巷做買賣的外鄉人，被金銀花的香味吸引來，一下子就相中了這棵花。外鄉人笑盈盈地對奶奶說，他也喜歡養花，家里剛蓋好大瓦房，也想把花栽到門口。奶奶滿臉含笑地應和著。

這棵金銀花養了八九年了吧，奶奶回憶著，八九年的光景，一眨眼似的。那時大梅才七八歲，扎著兩個羊角辨，屋里屋外蹦蹦跳跳正是不知愁的年紀。一天傍晚，大梅從外面跑回來，手里舉著一枝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金銀花，六七寸的細枝上開出五六朵小花，鮮靈靈的。大梅把花遞到奶奶鼻子底下，一個勁兒地讓奶奶聞香味。那孩子從小就喜歡花花草草，跟著大人到地里干活，也會抽空楸一把野花回來。奶奶看她舍不得扔，就讓她把花枝插在窗臺下栽蔥的盆子里。

大梅小心翼翼地把花插進土里，仰著小臉兒問奶奶：“花能活嗎？”奶奶只是笑笑，沒說啥。大梅放心了，跑著玩兒去了。

第二天花就蔫兒了，不幾天葉子也干了，剩下一根細稈兒立在一簇簇大蔥旁邊。鐵盆子放在窗臺下，入冬一場大雪，蔥葉子都塌在盆子里。那根光禿禿的花枝插在盆子里，斜指著天空。冬天來了，沒人顧得上管它，都挨著冬天。

冬天可不就得挨著嗎？那年冬天是出奇地冷，老母豬要下崽，奶奶用塑料布把豬圈蒙得嚴嚴實實；雞窩、羊圈都墊上一層厚厚的干草。大梅每天走著去兩公里遠的中心小學上學，腳上起了又紅又腫的凍瘡，還忍著不說。奶奶又氣又心疼，用新棉花給她做了一雙厚棉鞋。二小子凈是淘氣，一離眼就往冰上跑，掉冰窟窿里兩回，不管咋打咋罵，都不長記性就是這樣，奶奶帶著姐弟倆挨過了漫長的冬天。

終于，東南風刮了起來。大風呼呼地掀著蒙豬圈的塑料布，吹打著窗柅，隔著緊閉的窗戶，奶奶聽到母豬哼哼地拱著豬圈門。奶奶提著豬食桶走出門，撩開棉門簾，一陣清冷的風迎面撲來，夾帶著一股子特別的香味兒。奶奶擢下豬食桶，抬頭朝天上看。藍汪汪的天上沒有一絲云，白楊樹的枝杈在風里搖晃著，樹上的一個大喜鵲窩也跟著搖來晃去。金亮亮的太陽掛在樹枝間，照得天地亮堂堂的。奶奶聞出來了，那股香味是楊樹鼓起芽苞的味道。

奶奶把二小子的棉鞋曬在窗臺上，順手扶了扶放在窗臺下面栽蔥的鐵盆子，恍惚間瞧見一團團干蔥葉子下面滋出了一點點綠色。她蹲下身，用手扒拉了幾下，果然冒出了一點兒嫩芽。蔥芽出土了，奶奶知道，春天來了！

奶奶沒有盼春天，每天從早到晚忙活直到深夜，坐在炕上看著兩個睡熟的孩子，就開始盼日子。日子不禁盼啊，白楊樹長出了樹吊，毛毛蟲一樣掛在枝上，一陣風吹過啪嗒啪嗒往地上掉。二小子捏著兩棵樹吊追著嚇唬姐姐。兩個孩子脫下了大棉祅、厚棉褲，換上奶奶做的新夾祅，也像剛破土的小苗一樣鮮亮，奶奶看著心里歡喜。

開春地一化，麥苗就返青了，加肥灌槳，得把門口的糞趕快弄出來。雞糞、豬糞、牛糞摻上土，一遍遍細細地耙，開春播種前撒上一層農家肥，保準莊稼長得好。莊戶人家就信這糞肥奶奶又往楊樹根下鏟一锨，往大蔥盆子里撒一點兒，也給它們攢攢勁。

自從看到鐵盆子里的蔥發了芽，奶奶就時不時地往盆子里澆點兒水。蔥葉子長得又粗又綠。這經冬的蔥，口辣，越干越辣！奶奶把蔥盆子搬到窗臺上，別被剛出窩的小豬崽拱翻了，又彎腰捏掉土里冒頭的草芽子。不經意間，奶奶看見斜插在盆子邊上的干花枝上也鼓出來幾個棕色的小芽苞來。嘿！它也活了！都有一股勁兒不是？奶奶感嘆，這么一截小枝也能活！她輕輕摸了摸鼓突的嫩芽，指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小芽苞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油亮的光。

金銀花是要爬墻的，奶奶尋思著，把這花栽到門樓東邊吧，上午還能照著點兒陽光。既然它挨過了冬天，就得給它塊兒地方，讓它長！

給塊兒地就能長，是個好苗兒，奶奶哪舍得賣呀！買花的人出的價挺高，真心實意想買，奶奶給外鄉人拿來鐵鍬、木鎬。賣吧，大梅治病也正需要錢，是不多，也能管點兒用。

買花的人很小心，趴在梯子上一根一根地抖摟那些藤。藤上的毛根子長年累月往磚縫里扎，不使勁根本拉下不來，枝葉坤斷了不少。折騰了兩三個鐘頭，才在街坊鄰居的幫襯下把花拖上外鄉人的小卡車。盤旋的枝葉裝滿了車廂，像綠云一樣浮動著，數不清的小花在綠云間閃爍?；ǜ么致槔K綁在車幫上，奶奶讓多留點土，容易扎根。外鄉人發動了汽車，載著花開走了?；ǜ系耐僚纠才纠餐碌簦诼飞狭粝乱坏篱L長的痕跡。終于，“綠云”慢慢飄遠，拐過村頭的柏油馬路，不見了。

奶奶在太陽底下站了半響，突然覺得這日頭格外燥熱，挪著腳步往院里走?？帐幨幍拈T樓像獺頭王二剃光的頭，磚縫里滋出黑綠色的苔蘚，紅磚墻上也暈著一片片黑印子。幾根折斷的藤條牽拉下來，葉子已經蔫巴了。折斷的殘花敗葉掉在地上，被踩爛了。奶奶想著得趕緊把門口掃掃，一會兒大梅散學回來看見了心里指不定多難受。

街上沒有一個人，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從墻頭飛過去。奶奶一下一下地掃著門口，不禁心生感慨，當初哪想到會賣掉這棵花呢？她站在門樓下往院子里四下望望，院子四四方方的，靠墻一溜兒大楊樹，直溜溜地奔天蹕；西墻根兒的豬圈修得又大又結實，老母豬一窩下十幾個小豬崽兒，沒窄癟過。小豬崽在院子里撒歡，泥坑里滾夠了，呼嚕嚕朝東墻根兒沖過去，嚇得柴垛邊刨土的蘆花雞撲扇著翅膀連飛帶跳，東躲西藏。

雞窩、鴨圈、牛棚都修得規矩，莊稼院就是養雞養鴨、喂豬圈羊，孩子們整天在院子里跑，沒消停過。可這院子里就是沒養過花花草草，菜也就是窗臺上栽的兩盆子大蔥。樹太多，樹權連成片，一年到頭蔭涼地，種花種菜長不成。

當年大梅媽還靠墻根兒開了一塊地，說要種點兒菜試試，看能不能長。是啊，人勤快，日子也順心。大梅背著小書包顛顛地去小學校念書，孩子乖，功課又好，老師們都夸。二小子淘氣不老實，可身體皮實，從不鬧病……多好的日子呀，誰能料到大梅媽會出了那場事。人的命數啊，誰也說不清，是大梅媽福薄吧。

想到福薄，奶奶心里一顫，又想起五斗柜里鎖著的那累化驗單。從去年開始，奶奶就覺得大梅不對勁，活蹦亂跳的孩子漸漸沒了精神，雖然人還是勤快，可是越來越發蔫。后來，大梅爸帶著孩子去市里的醫院檢查，回來后也不多說啥，就說能治。奶奶不知道“白血病”到底是個啥病，可是她知道得花不少錢。大梅剛滿十六歲，日子還長著呢！精神頭兒剛好點兒就非要去學校讀書。孩子多懂事啊，想方設法都得把病治好啊，奶奶想。

這些年里，奶奶帶大這倆孩子沒說過累，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就圍著她身前身后轉?？刹痪蛧D嗎？大梅爸一年到頭出門打工，家里家外，雞鴨牛羊，吃喝拉撒，忙得奶奶腳打后腦勺。隔壁三嬸子成天坐在村頭的槐樹下向眾人叨咕自己過去受的苦：“我這一輩子…”奶奶推著獨輪車往墻外運牛糞，不禁也想，自己這一輩子該怎么說呢？只是，那天晚上大梅舉著花連蹦帶跳跑回來，笑盈盈地讓她聞香味的時候，奶奶心里別提多高興！

老話說得好：“活兒沒完，孩兒有大！”那時候奶奶真盼著日子快點兒過啊，孩子長大了就有盼頭了不是？可是如今她又發愁，這一天天過得太快，秋后大梅就要做手術，錢還差著呢。賣樹、賣豬、賣糧食，大梅爸出去打工也能掙回一筆錢。這棵金銀花不是也能賣點兒錢嗎？當初栽這棵花的時候，就是為了哄著大梅玩兒，誰承想它能有這個用？

是棵好花，挪個地兒還能接著長，還能接著開花。奶奶又看看墻根兒下刨出的土坑，長長短短的斷根在土里支棱著。地底下肯定還埋著不少，須根扎得深，刨花時把根嘎吱嘎吱都切斷了。奶奶用鐵鍬填上土坑，把斷根都埋在土里。當年栽花時只刨了個碗口大的坑，墻根的土質不好，碎石頭多，奶奶怕它扎不下根，把土里的石子、土坷垃撿了一遍，又填了些細土才把花移栽過去。栽好以后怕被小羊羔啃了，又從棚子里找了個竹筐扣在上面。

花苗長得很快，第二年就爬上了墻頭，開出了幾朵小花。奶奶從不許倆孩子揪別人家栽的花，可是這棵花卻由著他們玩。大梅摘幾朵送同學，折一支插在瓶子里擺在書桌前，奶奶都笑呵呵地看著。這棵花兒也是大梅的心肝寶貝，有一回，兩只小豬在花下拱了個坑，大梅拿著笞帚追著它們滿院子跑，嚇得那兩只小豬崽兒幾天都不敢出圈門…想著想著，奶奶撲味笑了。

太陽升上了頭頂，奶奶抬頭看看天，快響午了，大梅該散學了。奶奶關好門，徑直走進屋?；]了以后還可以再養，病治好了啥都能干！奶奶一邊想著，一邊從面缸里舀出一瓢面來。

（本文系《天津文學》改稿會修改后成果）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