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心也不是多余的（下）

路明醒看胡叔叔那架勢，是非要拉著爸爸喝酒不可了。是時候作為第一道擋箭牌出現了，他剛要起身，卻被媽媽拉住了。媽媽看著他，默默地搖搖頭。他只好扭過頭去，繼續看著爸爸。

爸爸似乎很無奈，桌上的另一位叔叔解釋說：“路哥明天還要上班，真的不能喝酒。”

“你們不要騙我，我懂的。這個點兒能在這里吃飯，今天上的肯定是早班，要到明天下午才交接班呢。那個時候，酒早就揮發干凈了，沒有任何影響。”胡叔叔一副了然的樣子。

爸爸搖搖頭說：“明天上午我也有事，要給兒子修遙控汽車。”

胡叔叔笑了，笑容里滿是得意：“你們這些專業的駕駛員，哪個不會修理汽車，更別提什么遙控汽車了，那對你來說就是小菜一碟，喝點兒酒不影響。來吧，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李隊，也是看不起我大哥……”

范叔叔似乎也糊涂了，跟著起哄：“對，看不起我大哥。”

“不是你大哥，是我大哥，就是你啊。”胡叔叔糾正道。

誰都看得出，這兩位已經醉了，你和醉了的人說什么道理都沒有用，怎么辦？路明醒著急起來。

沒想到媽媽遞過來一杯酒，說：“兩位兄弟，酒呢，也不是不能喝，就喝這一杯吧，情意都在酒里了。你們也知道，老路明天開車，那可時刻都是人命關天啊。”

胡叔叔痛快地答應了，爸爸看了媽媽一眼，接過酒，干了。

范叔叔急了：“剛才不跟我喝，現在跟我小弟喝，那也得跟我喝。”

就這樣，媽媽又給爸爸倒了一杯，好歹把他們打發了。

從那一刻起，路明醒的心情就變得復雜了。說真的，從記事起，這是他第一次見爸爸喝酒。

他有些怪媽媽：別人不懂，你還不知道利害嗎？他清楚地看到桌上的酒和胡叔叔拿來的酒度數都不低，嘗一嘗都夠爸爸受的，更別說連喝兩杯了。

怪完了媽媽，他又開始怪爸爸：喝也就喝了，就不能轉頭吐掉嗎？或者拿張餐巾紙掩飾一下，總之不能真的咽下去啊。當時路明醒一直死死地盯著爸爸，親眼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是真的把酒咽到肚子里了。唉！以爸爸的為人，他真的很難做出喝了再吐出的事情。

和朋友分別時，爸爸果然跟平時不一樣，“嘿嘿”地笑著，完全是喝多了的樣子。路明醒想，這是“多年不喝酒，一喝就完全不行了”的表現吧。他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只聽得爸爸說：“兒子，明天上午給你修遙控汽車，后天下午咱們去大草坪那邊試飛，不對，是試駕……”

醉了，顯然是醉了，思路都不清晰了。路明醒很難過，到了明天下午，也許情況會好一些，但也僅僅是好一些，最多是從醉駕變為酒駕，可那還是不安全，還是違法的呀。

回家的路不遠，他們是步行回去的。路明醒一路沒說話，媽媽也沒說話。他不知道媽媽的心情，只覺得氣氛變得壓抑起來，以前他們不都是說說笑笑著回家嗎？

爸爸回到家簡單洗漱完就休息了。這些年，也是因為從事這種職業養成的習慣，他總是很早就睡覺了，因為第二天要早起。

外面很快就沒了動靜，路明醒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他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難過？失望？害怕？惱怒？最后他覺得還是擔心占了大部分。

他預想出很多種可能，以爸爸熟練的駕車技術，應該依然能完成明天的出車任務。但是如果酒精作怪，誰能保證爸爸一直處于清醒狀態呢？萬一遇到緊急情況，被酒精麻痹了神經的爸爸來不及作出最快的反應，不是避讓不及傷了行人，就是傷害到車里的乘客……

路明醒的眼前反復出現警察拿著酒精測試儀的樣子，爸爸受傷后的樣子，還有腰里掛著手銬走來走去的執法人員的身影……這些畫面雜亂無章地亂晃，晃得路明醒頭都疼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竟然一夜無夢，路明醒本來還想讓夢境給自己一點兒提示呢，看來不行了。他早上起來后，看到爸爸已經在客廳修理遙控汽車了。曾經他認為爸爸認真工作的樣子是最帥的，讓他看不夠。現在呢？

媽媽可能出去買菜了，早餐就在飯桌上，顯然他們都吃過了。路明醒坐下來，邊吃邊看爸爸，試圖找出他酒還沒醒的失態表現。

“爸爸，你說要是喝了酒還開車，會是什么后果？”路明醒故意問。

“小子，這是出題考我呢？酒后不開車，開車不喝酒。酒駕違法，醉駕就是犯罪了，如果出現交通事故，還會有更嚴重的問題……”

路明醒點點頭：“很好，滿分，不愧是優秀駕駛員，回答得頭頭是道。如果是公交車駕駛員喝了酒開車，是不是罪加一等？”

“當然，我覺得應該是這樣。”爸爸正忙著，隨口答道。

瞧，這又跟平時不一樣了吧？爸爸說話，從來都是有理有據的。剛剛他說了什么？覺得、應該，一句話里兩個表示意思不明確的詞語，不對勁兒。

飯后，路明醒湊到爸爸跟前，表現出對修遙控汽車很感興趣的樣子，似乎還要跟著一起動動手。事實上，他是想聞聞爸爸身上還有沒有酒味。他不想太明顯地翕動鼻翼，于是默默地做了個深呼吸。果然，他隱約聞到了一絲酒味。爸爸昨晚和今晨都洗漱了，可那酒味還在。

本來抱著僥幸心理的路明醒又變得心事重重了，他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間，說是寫作業，可那些字母、數字以及字詞，都像喝醉了似的，東倒西歪，讓他更加難受，更加不安。

外面響起了開門的聲音，路明醒知道，是媽媽回來了。到了吃午飯時，路明醒說自己快把作業寫完了，讓爸爸媽媽先吃。等到關門聲再次響起，路明醒知道爸爸去上班了，才走出去吃飯。這時，媽媽已經去睡午覺了。路明醒嘴里吃著飯菜，腦海里浮現一個詞：味同嚼蠟。

一想到爸爸可能沒完全醒酒就去開車，車上還坐著滿滿的乘客，那里面可能有去看孫子孫女的爺爺奶奶，有要去爸爸媽媽家團聚的兒子兒媳，有去游樂場的小朋友，有肚子微微隆起的年輕媽媽，還可能有路明醒的同學……所有這些乘客都不知道，也許危險就會在下一秒出現！

天氣不熱，可路明醒感覺到自己身上已經滲出了汗，說是冷汗也行。他越想越害怕，人命關天，人命關天啊！

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越走越快，而且轉起了圈圈。最后，他沖過去抓起電話，報了警，幾乎是哭著，把爸爸的姓名、工作單位、車號都一五一十地報了出來。

接警人員顯然很重視，除了對路明醒表示感謝，還說已經鎖定目標了，請他放心。

爸爸，對不起！接下來等待爸爸的可能是牢獄之災，最起碼他會失去工作吧？別說公交車開不了，就連駕照也會被吊銷吧？家里的收入會銳減，生活水平也會急速下降……路明醒越想越后怕，漸漸地后悔起來，他是不是不該“大義滅親”？

可想撤回是不可能了，路明醒悔恨地捶著自己的胸口，沒注意到媽媽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

媽媽被路明醒嚇住了，一把抱住他，問道：“怎么了，兒子？做噩夢了？”

這句話讓路明醒哭笑不得，拜托，是媽媽你在睡覺，不是我在睡覺，好嗎？可他說不出話來，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好不容易安撫了半天，媽媽才算弄明白，是兒子報警讓警察抓老子。

媽媽笑得雙肩一直抖，只是沒發出聲。路明醒看到了，使勁兒搖晃媽媽：“怎么了，你不會氣瘋了吧，媽媽？”

“不是氣的，是樂的。你等會兒，我再樂會兒。”媽媽放聲大笑起來，路明醒看得一愣一愣的。

笑夠了，媽媽才解釋說昨晚爸爸沒喝酒。每次出去，媽媽總是有所準備的。她拿來自己的包，果然，里面有個酒瓶，打開讓路明醒聞聞，根本就是水嘛。

“關鍵時刻，糊弄一兩個喝醉的還算容易，你爸爸的朋友都幫忙打馬虎眼呢，就你不知道，怕你知道了露餡兒。而且，多年來，這是第一次用上。

“看來你對你爸爸的工作了解得還是不夠啊，每次上崗前，他們都要做酒精測試，保證不會讓駕駛員酒后駕駛的。”

路明醒抹抹臉，心想，等爸爸下班一定要找他算賬，這么重要的信息都不告訴自己。不過路明醒這下就放心了，他剛要笑，突然又哭起來：“那……我報了假警，警察就要來抓我了。媽，我怕！”

后來，這事在爸爸媽媽的朋友圈子里成為笑談，在路明醒的學校里成為美談，在公交集團成為最有效的正面教材。

爸爸偶爾會裝模作樣地傷心一回：“唉，沒想到啊沒想到，鐵哥們兒一樣的兒子，竟然如此不信任我。”

路明醒紅了臉，向媽媽求助。媽媽雙手抓住兒子的胳膊，軟軟地偎依過去，一臉幸福地說：“我就說嘛，兒子還是跟媽媽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