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帝王十八陵,因山為陵,遵循昭穆制度分布于渭北黃土高原上。唐代陵寢制度草創于唐太宗的昭陵,定制于唐高宗乾陵,唐代諸帝承襲遺制。據《舊唐書》中《睿宗本紀》記載:唐睿宗李旦,開元四年夏六月甲子,太上皇帝崩于百福殿,時年五十五。秋七月己亥,上尊謚曰大圣貞皇帝,廟曰睿宗。冬十月庚午,葬于橋陵。
唐睿宗橋陵位于陜西蒲城縣西北豐山之上,坐北朝南因山為陵,陵園布局和建筑規模基本沿襲乾陵。橋陵神道現存石刻由南向北依次為石柱1對、麒麟1對、鴕鳥1對、仗馬9件、石人16件,神道的蕃酋殿遺址曾出土蕃酋像殘軀3件。四門外各有石獅1對,北門外還有仗馬3對6件。北門外西側曾發現牽馬人殘軀1件和身份不明的小型石人殘軀1件。橋陵石刻眾多,體高量大,石刻保存相對完整,世人稱贊“橋陵石刻天下秀”。
唐睿宗橋陵神道兩旁現存石翁仲16座,石翁仲身高3.67—4.28米,高顴深眼,絡腮濃須。石翁仲頭戴“鳥徽”之冠,為清一色抱劍武將,無執笏(圭)文官。唐睿宗橋陵沿襲唐代陵寢制度,比照乾陵配享的蕃酋石像與石翁仲,二者區別在于配享蕃酋石像和翁仲的多寡不同。如唐玄宗泰陵,翁仲有8尊,確定文武官員身份7尊。泰陵蕃酋石像、石翁仲少于橋陵在情理之中。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張建林研究員認為,乾陵蕃酋殿遺址位于南門與門闕之間,而橋陵蕃酋殿基址坐落于陵園門闕以外的南門西側,呈曲尺形,橋陵蕃酋殿遺址位置變化,當屬唐陵首例。橋陵蕃酋殿遺址出土蕃酋石像殘軀3件,蕃酋冠飾從束發變為頭戴鹖冠。

對比唐墓出土文武鹖冠俑與蕃酋鹖冠俑,我們發現,蕃酋文武鹖冠俑或絡腮胡須、高顴骨、深眼窩,手持笏板,或高鼻深目、八字胡須、寬袍大衣、外罩裲襠、雙拳相握;唐人文武冠俑所戴鹖冠之“鹖”多為展翅欲飛的鹖雞,立體感較強,而蕃酋文武鹖冠俑所戴鹖冠之“鹖”多為小雀狀,頭向下,兩翼匍匐,與橋陵石翁仲冠飾“鹖”之造型同出一轍。
我們不妨將唐墓出土蕃酋文武鹖冠俑所戴鹖冠之造型與西安出土粟特人石棺祆教神祇浮雕中“鷹”、唐墓壁畫中胡人架鷹隼加以辨認、分類與比較,不難得出這種“鹖”來自伊朗高原和兩河流域,它與瑣羅亞斯德教主神阿胡拉·馬茲達圖像、阿契美尼德王朝皇家印章浮雕、居魯士大帝浮雕頭冠耳處飾物和巴比倫亞述神祇尼努爾塔雙翼形象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以及千絲萬縷的聯系。
北京大學王小甫教授在《拜火教與突厥興衰》一文中認為:“將拜火教神話中斗戰神的化身Vareghna鳥比定為隼雀從而與中國古代的鹖鳥勘同是非常合適的。中國傳統鹖冠本為雙鹖尾,唐代飾以鹖鳥全形,當是受薩珊王冠影響,而所謂鹖鳥,就是拜火教中斗戰神化身Vareghna鳥的原型。”中國社會科學院李毓芳研究員在《文博》1994年第3期撰文《唐陵石刻簡論》認為,唐陵蕃像石刻可能受到波斯葬儀的影響,蕃酋石像不只是戰爭的俘虜形象,更多的是文明的歸化者和后繼者“胡貌漢魂”的形象。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自然而然地將唐代橋陵石翁仲身份鎖定在薩珊波斯人群范圍內。
公元前6世紀,出身于阿契美尼德家族的居魯士創建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地跨亞非歐三大洲的波斯帝國。公元前330年,亞歷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帝國,波斯人受到了希臘文化的影響。耐人尋味的是,波斯帝國的阿契美尼德皇族徽標卻被傳承沿用下來,直至薩珊波斯王朝。637年,阿拉伯人大敗薩珊波斯王朝軍隊于卡迪西亞。642年,阿拉伯人攻克首都泰西封,薩珊波斯王朝的末帝伊嗣候逃往中亞,651年于木鹿被殺。薩珊波斯王朝滅亡后,包括王子在內的部分王室成員流亡于大唐王朝。
通過對相關史料與文物的分析研究,薩珊波斯與大唐王朝的長期交往主要體現在下列四個方面。
第一,薩珊波斯王朝多次遣使來唐求援。薩珊波斯在唐太宗至唐玄宗在位期間,先后遣使入唐23次。其中高宗朝遣使入唐7次,玄宗朝遣使16次。唐太宗貞觀十三年(639)二月,波斯與康國“并遣使朝貢”;貞觀二十一年正月,波斯與康國等國“并貢方物”,同年三月,波斯“獻活耨蛇,形如鼠,而色青,能入穴鼠”;貞觀二十二年正月,波斯與康國等國“并遣使朝貢”。
第二,唐朝扶持薩珊波斯王族后裔。651年,伊嗣候被大食擊殺后,卑路斯國王避難吐火羅。其間卑路斯國王遣使來唐朝求救,唐高宗以路遠拒絕。唐龍朔元年(661),唐高宗封卑路斯王子為都督,以疾陵城(今伊朗卑路支—錫斯坦省東北)作為波斯都督府,派遣隴州南由令王名遠將軍護送卑路斯王子赴任,并在吐火羅地區設置羈縻府州。波斯都督府于663年被阿拉伯帝國所滅。高宗咸亨年間(670—674)卑路斯逃到長安,被唐朝授右武衛將軍。高宗儀鳳二年(677),大唐王朝在長安醴泉坊為卑路斯國王修建波斯祆教寺。翌年,卑路斯客死長安。唐高宗調露元年(679),泥涅師國王在裴行儉將軍護送下,復國未果,寄寓吐火羅28年。唐中宗景龍二年(708)再次返回長安,授左威衛將軍,后病死于長安。
第三,唐朝政府妥善安置薩珊波斯流民。薩珊波斯流民是一個龐大的特殊人群,大唐王朝如何妥善安置?唐太宗朝規定,外國質子和滯留不歸的使臣隸屬于中央十六衛大將,宿衛京師。唐玄宗力推“文官用漢人,武將用胡人”的策略,新政為薩珊波斯人定居、寓居、滯留提供了政策依據和法律保證。
配享乾陵61位胡蕃的翁仲石像中,石人像右二排第三人的漢文姓名為“波斯大首領南昧”。武漢大學陳國燦教授認為,波斯大首領南昧與卑路斯王子同時到達長安城。波斯東大將陀拔薩憚不愿臣服大食。天寶五年,忽魯汗遣使入唐,忽魯汗被冊封為歸信王。天寶十三年,遣子來唐,“拜右武衛員外中郎將,賜紫袍、金魚,留宿衛”。波斯大首領穆沙諾于開元十三年(725)七月、十八年十一月兩次來到唐朝,后被唐王朝“授折沖,留宿衛”。
唐朝對于流亡、寓居、滯留于境內的薩珊波斯人,就地安置或在長安、洛陽、廣州等地劃定坊里安置。唐朝準許波斯人可以參加科舉考試,可以與唐人通婚,功勛卓越者賜姓李、授官開府,死后葬于大唐。唐玄宗天寶年間(742—756),波斯人“留長安久居者或四十年”,“安居不欲歸”,“有田宅者,凡得四千人”。
第四,唐朝政府包容祆教文化。祆教是薩珊波斯的國教。7世紀中葉,大食滅掉薩珊波斯,祆教教徒入長安避難。薩珊波斯臣民為感恩唐朝政府的援助、收留,把原本祆教的神圣儀式融入唐朝境內民間廟會式的祭祀活動中,于是,超度亡靈儀式中的“離渡之橋”與祆教教義中的“裁判之橋”合而為一。祆教核心教義水到渠成地為李旦的靈魂自由出入梓宮搭建了“善惠、福佑”之“橋”。這就是坐落于蒲城縣西北豐山(蘇愚山、金栗山)上唐睿宗的陵寢為何冠以“橋”陵的緣由。善惠、福佑唐睿宗入住橋陵祆教儀式的本土化過程一旦完成,那么,參加祭祀活動的薩珊波斯臣民身份的等級標準就必須確定。寓居滯留唐朝境內的薩珊波斯皇室成員、大首領、使節武官、寺院高僧和眾多在唐朝建功立業的薩珊波斯流民,理所當然成為唐睿宗橋陵石翁仲形象的人物首選。至于逐一厘定唐橋陵石翁仲具體身份,則完全取決于田野考古的新發現和研究者自身的科學研究能力。
唐代帝陵石刻作為絲路外來文明交融見證之一,經歷了移植、歸化到創新的“本土化”過程。在這個交互發展的過程中,文明的交往、互鑒,衍生出文明的區域性、協同性和多樣性。這不僅影響了不同文化區域和國家的發展變化,也對以唐朝為核心的整個國際體系的變遷產生了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