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青年導演邵藝輝創作的電影《好東西》于2024年11月22日在全國上映。《好東西》是繼《愛情神話》后,邵藝輝指導的第二部女性情感題材的電影。截至2024年12月7日,《好東西》累計票房已經突破5億元。該片上映兩周蟬聯單日票房冠軍,同時成為今年愛情片票房冠軍,并領跑賀歲檔票房榜單。新京報、澎湃新聞、1905電影網等知名媒體也紛紛點名表揚電影《好東西》,光明網稱該片為“年末黑馬”。電影《好東西》自上映以來展現出卓越的成績,持續吸引著影迷們的關注,尤其是女性觀眾的青睞。《好東西》的高質量長紅不僅源于導演邵藝輝細膩真實的敘事風格,更得益于影片獨到的女性視角。該片聚焦女性情感與生活,挖掘深刻的女性議題,引發觀眾的情感共鳴。
影片以八零后單親媽媽王鐵梅、在感情中成長的歌手小葉和童真的小女孩王茉莉三位不同年齡段的女性成長歷程為主線,講述了她們在面對舊創傷和新挑戰時,如何彼此溫暖、互相慰藉的故事。電影不僅傳遞了三位女性角色在各自成長過程中的真實情感,還深刻展現了當代女性在不同生活狀態下的喜怒哀樂、掙扎與蛻變。王鐵梅在事業與家庭之間艱難維持平衡,小葉對“被愛”有著極度的渴望和執著,但最終學會了自愛與放手,以及王茉莉的天真無邪和對生活的熱愛,都深深觸動著觀眾的心弦。影片《好東西》通過細膩的情感描繪和豐富的敘事手法,巧妙地串聯了媽媽王鐵梅、女兒王茉莉、歌手小葉三個人的成長故事,并圍繞女性主題進行了深刻闡述。影片隱含著許多悲劇性的元素,例如鐵梅的生存環境、虛幻的主體性與個人的內心沖突、理想與社會體系的外部沖突,以及“網暴事件”折射出的女性公眾人物的困境等。本文主要分析電影《好東西》中女性形象的悲劇性,并深入挖掘影片所折射的社會議題,期望為觀眾理解電影《好東西》提供更多元、更有深度的視角。
一、在生活與理想之間:王鐵梅的悲劇性生存環境
黑格爾認為,形成悲劇動作情節的真正內容意蘊,即決定悲劇人物去追求某個自的的出發點,是在人類意志領域具有實體性的,且本身就有自身合理性的一系列力量:首先是夫妻、父母、兒女、兄弟姊妹之間的親屬愛,其次是國家政治生活、公民的愛國心以及統治者的意志,再次是宗教生活,這里的宗教生活指對現實生活的利益和關系的積極參與和推進[1284。影片中鐵梅所追求的生活目標和行為的出發點內化在她的行動中,她一直努力在理想與生活之間保持平衡。“親屬愛”與“宗教生活”是鐵梅最重要的兩個目的,也是支撐她生活的兩股重要精神力量,分別指向她和女兒的關系、她與社會的關系。在親子關系方面,鐵梅獨自帶女兒茉莉生活在上海,沒有代際之間的幫助,
母女二人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在社會關系方面,在找到新工作前的半年中鐵梅都處在脫產狀態,緊張的經濟狀況讓她的生活壓力很大。但對于鐵梅來說,工作又不僅僅只是一個解決溫飽的工具,同時也承載著她的理想,是她實現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渠道。鐵梅希望通過自己的文章揭露一些社會問題,從而推動社會正向發展,她的新聞理想包含著她對現實生活利益和關系的參與和積極推進。圍繞“親屬愛”與“宗教生活”兩大生活目的,鐵梅的生活可以細分為經濟狀況、婚姻、家庭(親子關系)、情感(戀愛關系)、個人理想(事業)五個方面。
(一)壓在肩頭的經濟重擔
在經濟狀況方面,鐵梅因照顧女幾放棄了自己的記者職業,之前工作的兩家媒體也都接連倒閉。在找到新工作前,鐵梅經歷了長達半年的脫產期。影片開頭鐵梅帶著女兒茉莉搬進新家 一一間老居民區中的兩居室小屋。茉莉問鐵梅是不是因為沒錢了才要搬進這么狹窄擁擠的樓,鐵梅卻告訴女兒破舊的樓代表這棟樓是有煙火氣的歷史建筑。
搬進新家后,鐵梅也一直在整理閑置的家居,并讓前夫幫忙一起賣掉閑置物并把錢轉給她。當前夫問她是不是缺錢時,鐵梅第一反應是看了一眼在旁邊畫畫的女兒,并說自己只是不想留太多無用的東西。可以看出,鐵梅并不想讓茉莉為自己擔心,也不想讓她為家庭經濟狀況擔憂。鐵梅在女兒面前表現出樂觀灑脫的生活態度,但現實情況是鐵梅一人下了養家的重擔,她要一邊照顧家庭,一邊平衡家庭經濟收支。為維持生計,鐵梅馬不停蹄地物色新工作,辛苦尋找了半年才終于在前同事的媒體工作室落腳。
(二)破碎的婚姻生活
在婚姻方面,鐵梅也曾飽受折磨和委屈。鐵梅的前夫是一個事業心很弱的男人,自打茉莉出生后,前夫就負責在家照顧女兒,鐵梅主動擔起了賺錢養家的責任。從女兒茉莉和前夫的對話中也能零星地窺見前夫對家庭經濟壓力的分擔量微乎其微。在前夫詢問茉莉:“是不是爸爸做的面條比較好吃?”時,茉莉回答:“不知道,你只做過一次。”茉莉詢問前夫為什么和前段時間新談的女朋友分手時,前夫說:“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媽媽那樣接受一個沒有事業的男人。”從各種細節可以看出,前夫是一個有些吝嗇的人,雖然總是把女性主義和男女平等掛在嘴邊,但也不是真的心疼鐵梅的付出。前夫對小馬坦言,“我已經憑一己之力讓鐵梅對所有男人絕望”,如果不是生活得不幸福,鐵梅的婚姻也不會走到破裂的地步。
但鐵梅也并沒有與前夫反目成仇,每次他來家中看女兒時,鐵梅也并沒有阻攔。面對前夫一次次“騷擾式”的復婚請求,鐵梅也并沒有惡語相向,而是表示自己有自己的打算。“在家照顧女兒”或許是前夫每天的生活,或許是前夫逃避職場的理由。哺乳動物的天性決定了孩子與母親的聯系天然地更深,即使有前夫的幫助,以鐵梅的責任感,照顧女兒的壓力依然不會減少太多。實際上,鐵梅已經對感情和婚姻失去了信心,曾經的婚姻生活并沒有讓她獲得安全感和依靠,反倒加重了她肩上的責任和壓力。
(三)“不完美”的媽媽
家庭方面,鐵梅是一個責任心極強的媽媽。鐵梅與女兒茉莉的關系整體來說還算融洽,既互為老師,又互為朋友,但也少不了媽媽對女兒的操心和說教。鐵梅的個性和對寫作的熱愛深深影響著女兒茉莉,她的教育理念也表現出對女兒的尊重。例如,她會鼓勵女兒“做個觀眾也很好”,會教育女兒“有些事情不必現在就面對”,會表揚女兒為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對同學“還手”的勇敢。女兒茉莉的寫作風格酷似鐵梅,大膽、隨性又不失幽默感,但這并不是鐵梅按照應試教育的方式去訓練茉莉的寫作技能得到的結果,而是她的寫作才華對女兒耳濡目染的結果。“正直、勇敢、有閱讀量”也是母女二人共同的為人標準,如此簡單的標準正反映著母女二人對自身發展清晰且健康的認知。
美中不足的是,鐵梅對于原則的固執追求,有時會導致對茉莉的心理和情緒方面照顧的缺失。在影片的一段情節中,女兒茉莉的學校要求同學們寫一篇關于旅行的作文,茉莉因自卑自己是同學中為數不多沒有出國旅行經歷的小朋友,就想撒謊寫自己去過法國旅行。鐵梅發現茉莉因虛榮心而在作文中撒謊時大發雷霆,茉莉因此和鐵梅、小葉發生了爭執。鐵梅只是將茉莉的行為理解為虛榮心、欺騙、不誠實,但她并不知道茉莉是害怕同學們對自己另眼相看,并且因鐵梅很少帶自己去旅行而感到委屈。平日里待人溫和的茉莉,在一些情況下卻需要靠爆發情緒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訴求。在知道女兒為什么撒謊去過法國后,鐵梅意識到自己對女兒心理層面照顧的疏忽,連夜定了去國外的機票,將帶女兒和小葉一起去看泰勒·斯威夫特的演唱會的計劃提上日程。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父母,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磨合、相互成就的雙向關系。導演邵藝輝在影片中探索了一種只有女性的新型家庭結構,小葉的到來讓鐵梅和茉莉的生活更加完整。在這個家庭中,小葉的存在補足了鐵梅觀察力中遲鈍的部分。在鐵梅疲于應對生活和工作而無暇顧及女兒茉莉的一些心理問題和情緒時,小葉卻總能細心地察覺到茉莉的情緒并用自己的方式照顧好茉莉。小葉是茉莉的秘密分享者,在小葉面前茉莉可以坦然地分享一些不能與媽媽分享的“秘密”,比如她不喜歡同學張家新、苦惱媽媽維護自己的方式,甚至可以向小葉討教“如何撒謊才能看起來更真實”這樣會惹媽媽生氣的問題。
(四)沒有勇氣跨出第一步的戀情
個人情感方面,鐵梅與女兒的架子鼓老師小馬互相有好感,但鐵梅卻一直在抑制自己與小馬的關系進一步發展。小馬是個性格十分溫和的男人,總是小心翼翼地呵護鐵梅的情緒,默默幫助鐵梅的生活,心甘情愿地做鐵梅的“工具”。他與鐵梅也有許多共同話題,他們都熱愛藝術,也都對女性主義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與前夫不同的是,小馬是一個打心眼里尊重女性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小馬對鐵梅的喜歡是相當純粹的。但這么一個讓人心安的男人也并沒有能讓鐵梅放下她不安的心。當小馬邀請鐵梅周末一起去看電影時,鐵梅一把推開小馬說自己已經要被生活壓得喘不過來氣了。
或許兩人無法確定戀愛關系的原因,不是鐵梅不夠喜歡小馬,也不是小馬對鐵梅不夠深情,而是鐵梅已經沒有信心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重新經營一段新的感情,倆人就心照不宣地維持著情人的關系。鐵梅在這段感情中就像一個一直坐在自己的寶座上靜靜觀望著對方的“女祭司”,不主動也不被動,只是任自己的感情隨生命之波逐流。
(五)生存第一,理想第二
個人理想方面,鐵梅因照顧女兒暫時放棄了自己的新聞理想,之后在合適的時間又重新回到了新聞行業。即使之前工作的兩家媒體都已經倒閉,鐵梅在另尋新工作時依然選擇繼續留在新聞行業。在與同事談論起曾經的成就時,鐵梅勸同事不要懷念過去,“回憶過去是油膩的開始”,或許她是想借此話鼓勵同事要向前看,開創更多新的成就。
鐵梅在“好東西”媒體工作室擔任公眾號推文撰寫人的職位,活動于網絡新聞陣地。公眾號平臺發布的推文不但要有具有新聞價值、時代相關性、客觀公正性,同時還要盡可能實現推文的商業價值,這樣才能支撐媒體工作室的正常運轉。鐵梅在“網絡新聞”這一賽道的寫作環境并不算樂觀,自媒體時代的到來,帶來了新聞傳播方式的變革。對于網絡新聞的發展而言,自媒體是一把“雙刃劍”,其不僅為網絡新聞的發展開辟了道路,也使得網絡新聞發展面臨諸多困境,如失真報道的信任危機、傳播者的素質參差不齊、背離科學的價值取向等[2。要在這樣良莠不齊的網絡新聞環境中生存,鐵梅就必須在迎合受眾、迎合市場的同時堅守自己的新聞立場,守護著自己作為一個記者的初心——將有價值有意義的事物寫給人們看。
為了媒體工作室的收益和運轉,鐵梅也不得不對現實情況做出一些妥協。例如,在媒體工作室直播時,鐵梅和另一位同事一起擔任主播的職位,前腳剛不耐煩地小聲對鐵梅說:“別什么事都往女性主義上扯”,后腳立刻對著鏡頭擠出笑容并舉起一本《看不見的女性》喊道:“現在下單這本看不見的女性,限時八五折,我們還送一本《她們不是嘮叨,她們只是受夠了》,重點來了……”同事在鏡頭前滔滔不絕,鐵梅只能在旁邊無奈地鼓掌配合,難以插話。
鐵梅明白媒體工作室直播帶貨選擇銷售女性題材書籍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賺女性群體的錢,這一目的與鐵梅的想法是相悖的,但她還是要適應這樣的工作環境,因為她目前生活的抗風險能力不允許她再失去這份經濟來源,總有些現實因素讓鐵梅不能毫無顧慮地去追求自己的新聞理想。
從影片中可以看到,鐵梅生活中的五個方面相互影響,相互牽制。首先,破碎的婚姻會導致鐵梅撫養女兒茉莉的責任和壓力增加,家庭結構的改變也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鐵梅與女兒的親子關系;其次,家庭責任牽制著鐵梅的新聞理想,為了保證收入來源鐵梅必須在工作中對自己的個人想法有所保留;再次,親子關系又牽制著鐵梅的情感選擇,鐵梅選擇隱藏自己和小馬的關系,部分原因是由于自己沒有精力戀愛,部分是因為小馬是女兒的架子鼓老師,鐵梅不想讓女兒過早地體驗成年人世界復雜的人際關系。
鐵梅的生活充滿矛盾,但她不斷探索著生活的邊界,在矛盾中尋找生活的平衡感。影片中小葉的出現雖然分擔了很多照顧茉莉的壓力,但小葉的存在也無法解決鐵梅生存的根本壓力。女兒茉莉稱鐵梅是“鐵做的女人”,形象地點出了鐵梅的生存困境一一成為單親媽媽后生活更難了,但自我要求卻更高了。大部分時候,對于鐵梅來說,只是維持普通且安穩的生活就已經要耗盡她的全部心力和精力,因為生活的瑣碎遠比人的意志力要堅硬得多。
二、在真實與虛幻之間:虛幻的主體性與心靈的內部沖突
“王鐵梅”這一名字一出現就引發了觀眾對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大眾記憶。一位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獨立自強的女性形象浮現在眼前。在影評人毛尖的專訪《當女性書寫女性》中,導演邵藝輝說:“我理解的鐵梅是一個‘八零后’,鐵梅這個名字給人一種鋼鐵玫瑰的感覺,既有鋼鐵般堅毅的一面,又有很女性化、很柔美的一面。梅花生長在冬天,它比玫瑰更有生命力。”從邵藝輝對鐵梅名字的理解中,我們就可以感受到導演對鐵梅的人物性格所寄予的期待一獨立、溫柔,內在具有自我生長的力量。
黑格爾認為,悲劇中神性的倫理性因素提供了引起人物動作的內容①,悲劇中人物性格和動作情節所遵循的目的是一種神性的倫理力量(理想)在人世現實生活中的體現。在影片中,這種神性的倫理力量具體地顯化為鐵梅的生活態度、理想和價值觀。鐵梅的性格中帶有一種原則感和秩序感,不論是她的新聞理想還是她的育兒理念,都是基于她的價值觀而建立的,都具有鐵梅的個人色彩。鐵梅無疑是一個有著自己生活哲學的人,是黑格爾所說的“憑自由信任自己而顯得偉大和堅定的人物”[1285,黑格爾以此形容希臘悲劇人物性格所具有的優良品質,即完全按照自己的個性生活。
但鐵梅的自信和堅定并非時時刻刻都堅不可摧,鐵梅也會有自我認同感崩塌的時刻,這種人物性格的內在沖突在鐵梅發文章引發輿論風波這一情節中體現了出來。影片中鐵梅人物性格的內在沖突是隱蔽的,觀眾能最直觀看到的首先是鐵梅外在行為表現出的“主體性”,只有當鐵梅外在的“主體性”遭到“剝奪”時,內在自我之“善”與外在自我之“善”的沖突才會顯現出來。
(一)鐵梅外在行為的“主體性”
主體性原則萌發于古希臘哲學,近代啟蒙哲學建構起以自我意識為核心的主體性哲學。十九世紀中葉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實踐唯物主義的主體性原則基于“現實的個人”,認為具有主體性的個體是在社會共同體中活動的自由主體。依照實踐唯物主義的主體性原則,鐵梅身上體現出馬克思所說的“個人能力和個人關系的普遍性與全面性”,我們可以從鐵梅的個人能力(自己與社會的關系)、自己與他人的關系、自己與自己的關系三個層面來理解鐵梅外在行為表現出的“主體性”。
首先,從個人能力來看,鐵梅不僅有自己引以為傲的專業能力,又不缺乏生存技能。鐵梅擅長與文字打交道,擅長用文字去傳達自己的思想。鐵梅始終保持著自己對寫作的情懷,家中的每個角落都能看到她寫作的身影,陽臺、飯桌、沙發、架子鼓旁與此同時,鐵梅也不缺乏學習新事物的能力,學習直播帶貨時很快就能進入狀態。例如,鐵梅剛加入“好東西”媒體工作室時,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同事們寫的推文中存在的問題并提出了有創意的修改意見,幫助同事解決了寫作瓶頸,這表現出鐵梅在新聞領域有著深厚的經驗積累。鐵梅可以利用自己的專業技能直接或間接地與市場進行交換,換取物質資料為自己和女兒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
其次,從鐵梅與他人的關系來看,鐵梅有自己堅實的人際關系網絡,這是她的人際關系舒適圈,也是她強大的社會支持系統。鐵梅與女兒茉莉搬入新家后,結識了鄰居小葉,三人在朝夕相處中慢慢“看到”彼此,相互照顧相互陪伴。小葉在送鐵梅出門時會自然地說:“知道了媽”,會在主動照顧茉莉時說:“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鐵梅會在邀請小葉一起出國旅行時說:“媽媽帶你一起去”,也會在愧疚自責時摸摸小葉的頭說:“我也沒有照顧好你”。在與小葉的相處中,鐵梅得到了許多情感上的支持,也從對方身上學到了新的生活態度。小葉因原生家庭的影響而內心脆弱敏感,她在追求愛的過程中不斷受傷,但又從未放棄。在鐵梅的引導下,小葉開始重新審視自我與愛情的關系,逐漸找到了內心的平衡。經歷了鐵梅發文遭遇網暴,鐵梅與小葉假裝扮演同性戀伴侶聯手整治花心男,鐵梅和小葉大吵后小葉吃安眠藥過量而陷入昏迷,鐵梅和小葉陪伴茉莉完成第一次樂隊演出等一系列事情后,三人的關系也似乎升華為一種親情。
再次,從鐵梅與自己的關系來看,她足夠了解自己的個性,也足夠尊重自己選擇,是一個活得有目標感且相對自洽的人。在電影中,鐵梅沒有為了家庭而全盤放棄自己的人生規劃,也沒有因為有了“媽媽”的身份而抹殺自己的情欲。相反,她一直在用自己個性和才華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女兒茉莉,與茉莉保持著相對平等的母女關系。雖然鐵梅在照顧女兒時暫時放棄了自己的記者職業,但卻從未放棄過自己的新聞理想。對于鐵梅來說,做記者和做媽媽是同樣偉大的事業,兩者都能夠滋養她、成就她。
從鐵梅的外在行為來看,她有能力經營好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鐵梅給人一種可以由內而外完全為自己生活做主的印象,她似乎一直秉持著一種“太陽式的生活哲學”③,這是一種不斷傾瀉自我或表達自我的生活方式[4]。但這種表現于外在的獨立能夠完全代表鐵梅的“主體性”嗎?或許答案是否定的。鐵梅的“主體性”遠沒有看上去那么“真實”,這種有限度的“主體性”并不僅僅存在于鐵梅身上,而是普遍存在于生活在主流話語體系中的個體之中。
(二)存在于主流話語規訓中虛幻的主體性
近代啟蒙哲學主張以人的理性喚醒人的“主體性”,但拉康看到了個體構成中作為理性“主體”對立面的非理性質素。拉康著名的“鏡像理論”提出了“理智”形成的原因,同時也指出了“理智”的局限性。他認為當幼兒習得語言從而進入到語言的符號性世界中后,便逐漸發展出了能夠在語言中進行思考的能力,即形成了“理智”。然而,“理智”的光芒恰恰無法完全“照亮”所有生命性的原始領域,個體的“理智”是有界限的,那些無法被我們理智完全掌握的東西則是人精神層面的殘余物,精神分析中叫做“驅力”[。一旦個體進入了社會化的文化體系中,就不可避免被持續地“建構”,個體的本真存在就被強制性地剝奪,個體的“主體性”變成了“偽主體”。
在影片中,鐵梅有時會無意識地遵循外部的社會標準,也有時會覺察到自己在遵從自己不認同的那部分社會標準,但卻沒有反抗“規訓”的空間。例如,在查出女兒茉莉近視的這一情節,小葉體恤鐵梅工作忙抽不開身,在沒有告知鐵梅的情況下親自帶茉莉去檢查眼睛,結果被診斷出近視。回家后,鐵梅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責怪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發現女兒的近視。鐵梅說:“我是她媽,應該我帶她去的。”還責怪自己“我才不是什么好東西”,在鐵梅眼中,麻煩小葉帶女兒去醫院是自己作為一個媽媽失責的表現,是自己對女兒的身體健康不管不顧的表現。在照顧女兒這件事上,一點點的瑕疵都會讓鐵梅的神經高度緊繃。但換個角度看,小葉和鐵梅母女二人的關系像親人一樣親密,小葉帶茉莉去檢查眼晴是很自然而然的事,為什么鐵梅會對此事表現出如此自責的狀態呢?或許是因為鐵梅對“責任”的定義以及對自己的評判標準不是基于自身的實際情況,而是基于社會標準。社會定義的“好媽媽”就應盡到事無巨細照顧好孩子成長方方面面的責任,鐵梅在這件事上不是真的失職,只是沒有達到她自認為該達到的標準。當鐵梅用“他者”③的標準來衡量并批判自己的行為,自身的主體性已經受到了剝奪。
再例如鐵梅講述自己當初選擇放棄記者職業的原因這一情節,同事問起鐵梅為什么為放棄記者職業,她只說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通過鐵梅的行為我們可以感受到她對新聞行業的熱愛,鐵梅的“懦弱”不太可能指向興趣的喪失而更指向妥協,這種放棄或許是一種基于現實因素而做出的“生涯犧牲”。
鐵梅的妥協不僅出現在熒幕內,也在熒幕外真實地進行著。受傳統性別二元論的影響,男性被鼓勵工作,女性則被要求照顧家庭,這種要求導致了生涯犧牲的性別差異。生涯犧牲中的性別不平等現象是社會規訓的結果,鐵梅僅憑一己之力無法改變社會中存在的性別分工觀念固化的現狀。假設鐵梅是迫于育兒的壓力而選擇將家庭放在優先級,她能夠符合社會標準中“無私奉獻好媽媽”形象,但她或許不會為這樣的結果感到真正開心,因為妥協的行為中總不可避免地削弱自身的主體性。
在鐵梅與小葉天臺談心這一情節中,鐵梅主體性的脆弱被徹底展現出來。小葉發現鐵梅獨自坐在樓道里偷偷抹眼淚,便和鐵梅一起去天臺談心。鐵梅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現給小葉,她哭訴生活的壓力和工作的委屈,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小葉反問為什么要什么都做好呢?鐵梅卻愣了一下說:“我以為你會說我已經做得很好了。”可以看出,鐵梅是一個非常需要得到社會認可的媽媽,來自他者的認可似乎是最可信的證明,一個足以說明自己是好媽媽的證明。小葉反問鐵梅,怎么才算好呢?裁判是誰啊?為什么不能搞砸呢?又能砸到哪里去呢?鐵梅只是回答“游戲規則”不是這樣的,小葉鼓勵鐵梅跳出這個“游戲規則”,鐵梅無奈地說:“你也許可以,但我不行。”如果鐵梅認為自己不能跳出這個“游戲規則”,那就代表鐵梅的價值觀已經部分地被這套“游戲規則”同化。
這套“游戲規則”指傳統的性別角色觀念以及附帶的一系列帶有生理區別的社會標準。二十一世紀女性主義在中國發展的不成熟造成新舊女性腳本混雜的社會狀態。傳統的女性腳本受到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父權制的影響,似乎只有為了家庭和孩子作出“犧牲”才算得上“合格”的母親角色,只有足夠“悲慘”的命運才值得被歌頌,而新的女性腳本則期待女性的解放。我們的社會對單親媽媽似乎有著十分矛盾的評判標準,一方面,舊的女性腳本要求單親媽媽要遵從賢良淑德的社會標準,要把家庭放在優先級,甚至要為了家庭放棄自己的一些正常訴求;另一方面,新的女性腳本體現為社會大眾同情單親媽媽獨自帶娃的辛苦,鼓勵單親媽媽有自己的事業和生活。這一矛盾的標準屬于“大他者話語”的一部分,是社會期望單親媽媽擁有的外在價值。
回到電影中,為什么男性因工作忙碌造成對孩子關照的缺失就不容易被譴責,而鐵梅會因工作忙碌偶爾無法及時照顧女兒而感到如此自責呢?因為鐵梅也遵從外界標準進行自我評判。鐵梅的主體性或許并不完全真實,鐵梅所熟悉的自我也有可能是一種“誤認”。生活在符號性秩序中,無論鐵梅有沒有意識到,她所擁有的“堅強”“獨立”等代表她主體性的標簽含義或許是社會所定義的,這些標簽或許也只是一種寄居在她身上的符號。鐵梅在做出生活中的一系列選擇時,看似是在個人理智下做出的主動選擇,但其中隱含著被動的成分。社會對于單親媽媽的“規訓”④在潛移默化地建構著鐵梅對自我的認知,鐵梅在不知不覺中站在了主流話語規訓的立場上去審視自己的行為。
了解了鐵梅的“主體性”或許是一種存在于主流話語體系規訓下的“偽主體性”,我們就能進一步更深入地剖析鐵梅發表文章遭到網暴這一情節中鐵梅的情感變化——當鐵梅的“主體性”遭到挑戰時,鐵梅的內在自我之“善”與外在自我之“善”的沖突也隨之被激發。
三、在自我與社會之間:無解的輿論風波
鐵梅入職“好東西”媒體工作室后,一開始只是指導同事們寫文章,在一次會議中,主管提出讓鐵梅主筆,以單親媽媽群體為主題寫一期推文。鐵梅本想推辭,卻被主管說是整個工作室里最“精力充沛”的人,要求她必須做主筆。經過一段時間的打磨,鐵梅發布了文章《單親媽媽一定過得很慘嗎?》。文章發布后,前夫提醒她有必要修改文章,不要在文章中提及女兒的缺點和自己的私生活,這可能會有給鐵梅和茉莉帶來負面評論。
但鐵梅有自己的想法,拒絕了前夫的建議。是人就會有思想有欲望,單親媽媽也不例外,這些思想和欲望不該被無視被隱藏或污名化。鐵梅不想重復女性悲慘敘事,她想為單親媽媽正名,她想用自己的生活作為例子讓人們了解單親媽媽的真實生活,盡自己所能去打破社會對單親媽媽的一些刻板印象。令鐵梅沒想到的是,文章發布后卻招致網友鋪天蓋地的惡評。有網友對鐵梅的處境深感同情,也有人指責她“中產女人不了解底層單親媽媽的真實生活”“拒絕和前夫復合是腦子有病”“新聞理想是失敗者的遮羞布”“孩子沒有爸爸就是無法生活”這些惡評像一把開刃的利劍,直直地刺穿鐵梅內心最在意的事物,女兒的成長、她的身份、她的理想。
這篇文章就像一根導火索,引爆了鐵梅與網友之間的沖突,這是兩股不同的倫理力量間的分歧,也是兩種片面真理間的對峙。在黑格爾看來,悲劇發展的真正動力是理念,悲劇中沖突雙方代表的是片面的倫理力量,而悲劇中沖突的結果只有兩種,或是不同的具體目的和人完全遭到毀滅,或是被迫退讓罷休③。這場無解的輿論風波是影片的高潮,也是影片悲劇性的集中體現,具有社會悲劇色彩。在電影中,鐵梅和網友代表不同的悲劇目的和人物性格,兩者站在各自片面的意圖和立場上評判同一個人,沖突以鐵梅的“退讓罷休”收尾。
在影片中,鐵梅的文章包含著鐵梅個人的倫理觀念,她代表的是單親媽媽的立場,她自然會為“單親媽媽也可以生活得很滿足”的觀點辯護。鐵梅所要傳達的立意是好的,但她選擇的內容一自己的真實生活,帶有一定的“風險性”。這種“風險性”是伴隨著文字這一表達方式的局限性而產生的。
拋開網友們批評鐵梅的內容不談,這些批判也只是部分網友基于自己主觀想法做出的片面評價,在這場沖突的結局中遭到否定的是鐵梅的部分育兒理念和個人選擇,而不是鐵梅的全部。鐵梅認真經營的生活全過程對于觀看文章的網友來說是不可知的,因為鐵梅的真實生活、性格的全部面向、與女兒茉莉間的完整相處模式等細節不可能在一篇文章中被事無巨細地展開說明。站在這個角度說,網友不可能通過一篇推文的內容就對鐵梅這個人做出完整的、客觀的評價。不是所有網友都能像鐵梅一樣,認為孩子沒有特長也是一種“優秀”,也不是所有網友都能理解鐵梅和小馬的情人關系背后是正常的感情需求。鐵梅的育兒理念會被一部分網友理解為對女兒的溺愛和嬌縱,鐵梅的情感會被部分網友理解為私生活不檢點。鐵梅在文章中傳達的思想對她自己來說是一種“真理”,可真理一旦超越了一定的界限就有可能成為謬誤,鐵梅的行為和倫理觀念在一些網友心中是違背傳統社會道德觀念的“謬誤”。
鐵梅與網友分別有自己的“正確”,沖突起于雙方都在為自己所代表的倫理力量辯護。這場風波將鐵梅推向了內在自我之“善”與外在自我之“善”的矛盾旋渦中,外在矛盾進一步激化了鐵梅的內在矛盾。外在自我之“善”即客體性道德,指的是由外在社會歷史因素形成的習俗式的規范規約。這種“善”是一種普遍性的標準,是外在于個人的,并不是自然地出乎于個人內在的理想與需求,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鉗制了人的自由。內在自我之“善”即主體性道德,是內化于個人的,指的是一定程度上去除了外在社會影響的,出乎于人本心對“善”的追求與審美理想的內在道德觀念[。鐵梅的文章內容體現出她的主體性道德,她不愿重復單親媽媽的悲慘敘事,她想做的是為單親媽媽“正名”,撕掉社會對單親媽媽的一些悲慘標簽。但鐵梅的主體性道德挑戰了部分網友的倫理觀念,當自我的主體性道德與外在的客體性道德產生沖突,鐵梅無法成為那個能夠免于被評判的特例幸運兒。不理解鐵梅價值觀的人無法將鐵梅的行為合理化,鐵梅的個性、理想和社會責任感在無法感同身受的人眼中變成了一種越軌的野心和自私,那些鐵梅用盡全力在守護和經營的事物失去了它們的特殊性與合法性。
悲劇歸因中,外在社會客體性道德的鉗制與內在主體性道德的失落從來不是割裂的,而是密切關聯的。悲劇的本質具有一種內外兼容性,即內在自我之“善”與外在自我之“善”的永恒矛盾。在一些人眼中,鐵梅的努力和脆弱被折疊進看不見的角落,被隔離在了他們的評價體系之外。鐵梅不認同這種客體性道德,但出于自己的主體性道德,鐵梅無法像那些攻擊她的網友一樣,繼續用語言去激化矛盾。當同事勸告鐵梅先不要上網,讓他們來處理惡評時,鐵梅故作輕松地安慰大家:“但是這號火了,關注量是之前的十倍,我們的目的達到了。”鐵梅從不把自己的情緒帶入工作中,即使是在自己內心最委屈最崩潰的時刻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原則,優先考慮集體利益。但鐵梅并不是真的“鐵”梅,她的內心也并非刀槍不入,她只是習慣性隱藏自己的負面情緒。鐵梅說:“我必須做好,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媽媽。”在鐵梅看來,情緒袒露得越多,脆弱就暴露得越多,所以很多時候不得不選擇孤獨地消化情緒。她會在不開心時穿一身黑衣獨自在夜路上散步,會坐在樓梯間默默抹眼淚,會在失眠的深夜背對著小葉小心翼翼地翻看自己文章下面的惡評。他者的客體性道德力量太過強大,鐵梅沒有太多反駁的余地,自身的主體性道德又太過于理智,壓抑了與客體性道德對抗的沖動,鐵梅只能以自己的“退讓罷休”作為和解的方式。
影片結尾女兒茉莉躲在衣柜里與鐵梅的對話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女兒茉莉說:“你已經是個那么好的媽媽了,他們還會罵你。他們也不懂怎么當媽,也可以罵你,為什么?只要你不寫,你就不會被罵。”鐵梅卻回答女兒:“如果你不上臺,不發表不暴露自己,別人是不會注意我們。但是我們活在社會里,還要活那么久,一定會暴露的,早點或晚點。就像你的作文,總會有好評,但也一定會有差評的。你不能因為害怕差評就永遠不寫作文了,你看,我就不會被差評打倒啊。”鐵梅在發布文章時就已經做好了暴露在差評中的準備,如果沒有人發聲,那么一些問題就永遠不會被注意到。如果必須有人發表,有人“暴露”,鐵梅心甘情愿做那個撲向新秩序火苗的飛蛾。
這段對話是影片思想性的點晴之筆,不僅讓觀眾更加明了鐵梅寫文章的初心,也巧妙地表達了導演邵藝輝對當下社會存在的女性問題的看法一如果沒有人“暴露”問題,那問題就永遠得不到解決。進入21世紀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社會的進步,女性主義在中國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在越來越多的領域,女性的聲音都越發受到重視。然而,女性主義作為推動歷史前進的新生事物,在中國的發展必定會面臨一些挑戰,如傳統觀念的根深蒂固、性別平等觀念的普及不足等。鐵梅的思想代表著當代社會生活中女性覺醒的新力量,她所經歷的沖突或許帶有新事物發展的歷史必然性和其發生的社會原因。即使鐵梅在這場沖突中選擇退讓,她敢于為單親媽媽群體發聲的精神也是一種“勝利”。
四、熒幕內與外:女性公眾人物的困境
馬克思提出人的本質表現為“社會關系的總和”8,要討論王鐵梅就不能忽略她的記者身份。我們或許可以將鐵梅的職業身份理解為一個“半臺前半幕后”的公眾人物。“臺前”體現為鐵梅是《單親媽媽一定過得很慘嗎?》這篇文章的主筆,同時也是這篇文章的主角。“幕后”則體現為鐵梅的網絡身份,對于那些閱讀文章并發布評論的網友來說,他們與鐵梅只是素未謀面的網友關系,也根本不可能從鐵梅的一篇文章中就了解鐵梅的全部。
“傳統女性氣質在歷史上一直局限于私人領域,而自信的領導力則屬于公共事業,二者之間的微妙張力被社會科學家稱為‘雙重束縛’。”電影中,鐵梅在發布文章后遭到網友的惡評,這或許也影射了女性公眾人物都會遇到的困境,蒙特爾將這一困境稱為“女性公眾人物的掙扎\"18。導演邵藝輝將記者這一身份賦予鐵梅,賦予了鐵梅更多被看到的可能。在電影中,公眾號類似一個存在于網絡中的公共場域,在這個場域中,鐵梅就是在這個場域中公開講話的女性。人們期望這些公開講話的女性保持一種不穩定的平衡,體現在鐵梅身上則是她既被要求像傳統照顧者那樣保持溫柔耐心以及把家庭放第一的心態,也要像有能力的新聞工作者那樣態度公正、具有權威,同時盡最大努力讓讀者相信自己既不會因溫柔而軟弱無能,又不會因為權威而看起來過于強勢。這兩個方向的沖突與矛盾導致鐵梅深陷于“雙重束縛”的矛盾中,傾向于任何方向都無法避免網友的負面評價,保持二者之間的平衡像走鋼絲一樣難。正是對于鐵梅生活的一知半解和對單親媽媽的刻板印象,給一些不懷好心的網友留下了對文章斷章取義、對鐵梅評頭論足的空間。
在看完電影《好東西》后,我專門采訪了在《人物》雜志擔任記者職位的女性朋友小卡,我想知道在她的工作和生活中有沒有經歷過與鐵梅相同的困境。小卡說導演邵藝輝設計的這一情節非常寫實,女記者在工作中會遭受到許多質疑,比如有些人會認為女記者搜集的數據不夠客觀全面,或認為女記者寫出的報道情感色彩更重等。我問小卡,女記者有沒有辦法避免這些質疑,小卡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隱匿在幕后,只寫別人的故事,不在文章中展現太多個人看法,但這些質疑的聲音是無法完全被消除的。蒙特爾在《語言惡女》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一社會現狀:無論女性用何種方式表達自我,古往今來世界各地的文化都有一個共同的傳統,那就是告訴那些敢于在公共場合講話的女性,她們應該閉上嘴巴別出聲。
鐵梅遭到網暴這一情節折射出了結構性問題的冰山一角,對位于雙重束縛兩端的女性進行批評是利用語言物化女性的一種手段。或許導演是想借鐵梅的記者身份和鐵梅為單親媽媽發聲卻遭到網暴的事件揭露一個更深刻的問題一社會對女性公眾人物的部分偏見實際上與她們的行為無關,而是與我們對性別和權威的總體印象有關[189。
《好東西》雖然是一部喜劇電影,但卻不乏思想深度。電影的英文名是《HerStory》,電影聚焦的不單單是鐵梅、小葉和茉莉,更是千千萬萬個生活在我們身邊平凡卻偉大的女性。“Her”是她們,也是我們,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鐵梅,為了生活奔波,為了理想日夜兼程;我們每個人都我們每個人也都是小葉,長大后被迫堅強,但內心的小孩始終渴望被關照;我們每個人也都是茉莉,對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有著這樣那樣的疑惑,但依然真誠勇敢地過好自己的生活。影片中小葉說:“怎么才能算好呢?裁判是誰啊?我們不要再玩他們的游戲了。”這是小葉的覺醒,也是當下社會女性們的呼喚。就像小葉對鐵梅說的那樣:“如果能讓你開心,那就是好東西。”我們期待邵導們更多的“好東西”的到來,期待一個能夠讓女性真正不受限制,能夠開心生活世界的到來。
注釋:
① 黑格爾認為悲劇的真正題旨是神性的東西,即塵世間個別人物行動上體現出的神性的一面。神性因素是實體性的,具體表現為倫理性因素,是悲劇中人物動作的起因。
② 太陽式的生活哲學:指一種勇于展現自我個性的、專注于自我的、熱情的、有創造性的生活方式。
③ 拉康提出的“大他者”立場:指一種對于主體來說陌生的、非主觀意愿的立場。“大他者”立場可以代表一些存在于社會主流話語體系中的符號性概念,拉康將這種站在“不是我的位置”賦予個體的符號稱為“大他者話語”。
④ 福柯賦予“規訓”(discipline)這一詞以特殊的政治學意涵:規訓是一種產生權力的形式,也是制造知識的手段。規訓有其隱蔽和持久的運作機制,它通過訓練使個體學會服從和遵守規范,通過對個體的行為進行分類、評估和定義,形成了一套關于“正確”與“錯誤”,“正常”與“異常”的知識體系。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⑤ 黑格爾“悲劇和解說”的出發點是他的客觀唯心主義的“理念”和以和解結局的辯證法。理念是實體性因素,倫理力量等都屬這個范圍。這個理念一分為二,具體化為客觀世界;在悲劇里混整的抽象的倫理力量分化為不同的人物性格及其目的,導致不同的動作和對立沖突,否定了抽象理想的和平統一。沖突必須解決,這解決就是否定的否定,沖突否定了理念的和平統一,悲劇最后解決又否定沖突雙方的片面性。實際結局是悲劇人物的毀滅或退讓甘休,而黑格爾卻把這個叫做“和解”。
⑥ 蒙特爾提出的“雙重束縛”,主要指的是女性在語言使用中面臨的困境。這種困境體現在女性往往被限制在一種兩難的境地中,她們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免落入社會的刻板印象和偏見之中,對位于雙重束縛兩端的女性進行批評是利用語言物化女性的一種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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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一諾,浙江傳媒學院美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實習編輯:崔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