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緣、業緣、親緣：中國女子書畫會及近代上海文化藝術圈考論

1934年，中國女子書畫會在上海創立，不僅集合當時滬上的眾多女性藝術家，甚至吸引各地女性參與。自成立以來，書畫會積極活動，每年舉辦女性群展，直至1947年的最后一次展覽記錄，共舉行過十三屆會員作品展覽活動。書畫會在前四屆展覽時，每年還隨展出版了特刊。其中除了作品圖錄外，亦輯錄有每一年的會員名單。后來幾屆展覽特刊暫停，具體的會員名錄也未有更新，但通過收集民國報刊上所登載的信息，可以發現其每年仍有不少新會員加入。據統計，書畫會的會員人數已逾二百余人。在同一時期，也絕無能超過其體量的女性藝術團體。那么，這一女性群體的匯聚為何是在上海這一地緣背景之下？又是什么支持著這一團體不斷活動與發展？

一、地緣：女畫家的群聚

作為近代中國歷時最久、規模也最為龐大的女性美術團體，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成立和活動，與上海這一地域背景下的開放和包容的大環境不無關系。

（一）中國女子書畫會會員概況

特刊中所輯的前四屆中國女子書畫會會員名單中，大部分錄有會員的籍貫與聯系地址。據統計，其中江浙地區占比超過半數，其次為上海，此外還有來自廣東、安徽、四川、江西等地的女性書畫家。

《新聞報》在報道第四屆女子書畫展時，也點出了這一美術團體成員的跨地域性：

此次除會中基本會員全體出品外，最新加入有：蘇州畫家張善孖夫人楊浣青、彭恭甫夫人劉蕙倩花卉，及其高足章述亭、潘渭之虎，吳子鼎女公子瑜山水，北平有貞婉、英君、瑤君花卉，靖秋、袁昉人物山水，廣東有陳瘦金、談月色、李郁貞花卉，溫州有徐綺琴及魯氏姊妹花卉，本埠有張復珂、周瓿、王真、丁瑛卿、鄭元素、蔡擷、楊振賢、吳韞、錢仲則、龐佩璁、丁春、袁綠英、何亞華、張茵等山水及花卉，均為杰作。

書畫會在發展成員時，以上海為中心，延展至周邊江浙地區，并向南北兩地擴張，北至北平，南至廣東，呈現出由一點向外發散式的輻射性會員地圖。粵籍會員除了上文中的陳瘦金、談月色、李郁貞外，書畫會的首任會長馮文鳳即廣東鶴山人。大名鼎鼎如何香凝、高奇峰之女弟子張坤儀，以及熊璧雙、耀雙、佩雙三姊妹也都曾是書畫會的成員。另外，李秋君在廣州美展的時候，發現有不少女畫家出品，還特地向展覽會方請求介紹，希望她們能加入中國女子書畫會，為滬粵文藝界作一聯絡。可見，中國女子書畫會一直在主動凝聚著各地女性藝術家，積極向外聯絡，廣征各地女性藝術家加入她們的行列。

（二）上海的時代地域背景

自晚清上海開埠以來，國內外資本的流入，使得上海工商業快速發展。正如張鳴珂所言：“自海禁一開，貿易一盛，無過上海一隅，而以硯田為生者，亦皆于于而來，僑居賣畫。”2繁榮的商業環境，吸引了眾多外地書畫家的匯集。縱覽女子書畫會的會員名錄，人員籍貫跨越南北，但根據她們的聯系地址來看，大部分會員還是常住于上海，其中很多也是幼時隨家遷居至此。例如丁慕冰，原籍為山東，寄籍在江蘇江都 （今揚州），自幼便隨畫家父親丁丙寓居滬上。江西籍的周鍊霞，則是生長于湖南湘潭，九歲時隨舉人父親周鶴年來滬。中國女子書畫會成員的跨地域性，體現了上海作為一座移民城市的“海納百川”特點。

上海另一地理特點是“租界”的開辟。華洋雜居的社會環境，使上海在戰亂年代擁有相對穩定的治安條件，成為20世紀30年代所謂的避風“孤島”。許多周邊地區的書畫家在這一時期入滬避亂，并鬻藝為生。中國女子書畫會中后期加入的會員中，亦有一些是來滬避難后，借書畫會這一平臺為其打開上海的書畫藝術市場。如汪德祖由于日寇侵華，湖州淪陷，舉家避難至滬上后，1939年加入中國女子書畫會。1940年入會的汪萱，其夫為錢名山三子錢叔平。1937年，錢名山攜錢氏一族來上海避難，汪萱亦隨之前來。

上海作為商埠，地理位置優越，不僅有商品與財富滾滾流入，新潮與開放的文化思想也在此生根發芽。文化環境的寬容，也是孕育職業女性的溫床。眾多女子學校在上海的建立，培育出了一批具有新思想的新女性，她們不囿于閨閣，勇于邁向社會。可見，中國女子書畫會在上海成立，并非歷史的偶然。

二、業緣：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成立與發展

（一）黃賓虹與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成立

“本埠女書畫家馮文鳳、陳小翠、楊雪玖、顧默飛等發起中國女子書畫會，以互助精神，聯絡同志研究書畫，發揚藝術為宗旨。”年中國女子書畫會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申報》的一個角落。而在1932年8月4日的《申報》中，有一則報道徽寧學校舉行古今書畫展覽會的簡訊，結尾處寥寥幾語提到了“又聞黃賓虹君之侄女黃映芬女士現聯合顧慕飛、朱硯英女士等組一女子書畫社，不久亦有出品陳列”。這里的顧慕飛，其實就是書畫會發起人中的顧飛①。她與朱硯英都是黃賓虹先生的女弟子，同門之誼使得她們三人志趣相投，許是在古今書畫展覽會的現場，略有談及此事。但在此短訊過后，這一“女子書畫社”的消息未有下文，直至其三人的名字在1934年成立的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會員名錄中出現。

王中秀先生曾在顧飛在世時，進行過采訪，其中便談及了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成立過程。1933年冬天，顧飛在實業家陸仁灼家中做家庭教師，受其提議，顧飛計劃邀請相識的書畫名家進行雅會。她便“約請業師黃賓虹和舊時中國藝專的老師如張善孖、樓辛壺、謝玉岑和張大千與會。謝玉岑尤為熱心，又邀請了女弟子顧青瑤、吳青霞、周鍊霞等一些女畫家”。這次集會上，成立女子書畫會的想法，在黃賓虹的一力支持下，從眾人的談天內容落到了實地。“會后，賓老叫我起草章程，又叫我轉給陳小翠修改。陳小翠是天虛我生陳蝶仙（顧佛影之業師）侄女，問學于賓老。小翠重擬了章程給賓老審定，就是后來采用的那份章程。虞洽卿之女虞澹涵也是賓老學生，賓老寫了便簽，叫我和他侄女黃映芬一塊上她家去，叫她也參與籌備。”

口述史的記錄讓我們看見了中國女子書畫會的醞釀之歷程。聯系1932年《申報》的新聞，成立女子書畫會的想法早已縈繞于一些女畫家的心頭。黃賓虹則是綻放這一女性團體風采的重要引線。他在當時享譽畫壇，人脈頗廣。在他的牽線下，書畫會的籌備工作才得以由其女弟子們組織起來。

（二）中國女子書畫會的發起人

黃賓虹作為書畫會成立背后的推動者，是這一團體人際網絡中一個重合點。在中國女子書畫會第一屆展覽會的特刊中，列出的發起人共有24位③。其中除了前文所提及的顧飛、陳小翠、虞澹涵、黃映芬之外，楊縵華也是黃賓虹的學生。余靜芝與黃應也相熟。1931年，黃游歷雁蕩山回滬后，曾為余作有一幅《雁山梯云圖》。

除了黃賓虹的女弟子們，在顧飛組織的那場雅會上，謝玉岑邀請的女弟子顧青瑤、吳青霞、周鍊霞也都出現在了發起人名單中，而謝玉岑的妹妹亦在其列。謝玉岑一直對女畫家頗為提攜，對其活動也保持著積極的態度。他在參觀寒之友畫會舉辦的第一屆美術展覽會后，撰文詳錄觀后之感，其中寫道：

此次閨秀出品之多，為歷來未有，如顧青瑤、趙含英、沈茜玉、潘浣薇、合之虞、奚、張、湯，都數十人，而小妹月眉，已濫竿其間，洵為盛事。吳青霞山水人物花卉蘆雁，無所不工，此次出品惜不多耳。

其實，發起人中的大部分女畫家在發起書畫會之前早已活躍于海上畫壇。寒之友畫會的展覽亦有眾女士出品。趙半跛、謝公展組織的秋英會之宴，也邀請了虞澹涵、李秋君、顧青瑤、周鍊霞、張時敏等女畫家。1933年5月10日，利利公司文藝部舉辦現代名家書畫扇面展覽會時，江亞南、吳青霞、陸小曼、馮文鳳、張時敏、楊雪玖、顧青瑤、謝應新、謝月眉、虞澹涵均有出品[。這些活動邀請的女畫家有著高度的重合性，且與書畫會發起人名單相差無幾。顯然，在當時的上海美術界她們應已獲得一定認可，也彼此相熟。而中國女子書畫會這一女性美術團體的概念，吸引著業已成名的女畫家自發自動地群聚在一起。

（三）女子授藝與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成員發展

男性師長的支持之外，書畫會中會員之間的女性師生關系也值得關注。張光（1878-1970），晚號紅薇老人，是近代一位重要的女畫家。她曾先后任教于上海、北平、杭州等地美專30余年，桃李眾多。她的名字亦出現在書畫會的第一屆會員名錄中。雖不是發起人之一，但發起人中的丁筠碧、謝月眉都曾從張光學畫。或許是受其女弟子的邀約，張光也加入了書畫會。

盡管這一歷史原貌現已無從考證，但女性師徒之間薪火相傳的提攜深刻體現在書畫會的活動中。書畫會在成立之初便設立了函授班級，由其中的會員擔任函授教師。李秋君、余靜芝等人曾在上海美專任職，陳小翠、吳青霞、顧青瑤亦有個人的授業畫室。她們的學生中有不少都被帶入中國女子書畫會中，如黃荃徵、金秋生、姚新華三人，是李秋君的學生。她們于1935年就成為會中一員，并在書畫會活動的后期成為中堅力量。1940年加入的楊世瑜、雷傳孝，以及1941年入會的朱圣膺都師從顧青瑤習山水。吳青霞的弟子朱敏時、王亭納、王愛珍則在1943年加入了書畫會。

正是這些女畫家向下培養的美育活動，不斷向書畫會輸送人才，才使得書畫會在抗戰期間通訊阻隔的情況下還能年有展覽，成為一個歷時長久的美術團體。

三、親緣：女畫家的經營與近代上海文化藝術圈

正如黃賓虹為中國女子書畫會第一屆展覽會的撰文中所寫，中國女子書畫會的會員們“或淵于家學，或沆瀣于師承”8]。從家世上看，她們大多是閨秀出身。馮文鳳是廣東鶴山人，父親馮師韓為嶺南金石書畫名家，她也秉承家學，工于篆隸。龐左玉“為吳興龐虛齋老人女侄，家學淵源，沉浸于古人名作之林”。顧青瑤“曾祖鴻達，祖若波，都是吳中名畫家，父親敬之，也是位收藏家”。吳青霞“也是毗陵世家，武進望族，父親吳仲熙，素以藏書豐富夸一里”。家學的滋養使得她們自幼浸潤于良好的書畫藝術氛圍之中，自然而然地開始書畫事業。

書畫會成員中除了這些世家出身的女性書畫家，還有一些女性書畫家或是受夫家影響習藝，或是借由丈夫的名聲進入美術界。例如，書畫會發起人之一的張時敏，是畫家謝公展之妻，1937年加入書畫會的楊浣青和劉蕙倩，分別是畫虎名家張善孖，以及山水畫家彭恭甫的夫人。另外，1937年加入書畫會的林尊紫是極其典型的一例。她原是出身青樓，初嫁民國名律師江一平之父江子誠，后改嫁梁鴻志。江子誠民國時期在上海從事古董書畫買賣，與書畫界的交往也甚為密切。江初命林尊紫拜揚州畫家許徵白為師，后又介紹她入趙叔孺門下。1946年，林尊紫又拜張大千為師。除了參與中國女子書畫會的展覽之外，她還多次參加趙氏以及張氏門人的書畫聯展活動，并在1945年由李秋君、汪亞塵、唐云、鄭午昌、陳定山等人發起舉辦了自己的個人畫展。可見，林尊紫依托夫緣的人脈，進入書畫圈，參與藝術活動，并隨之形成其個人的藝術社交網絡，發展自身的藝術事業。

書畫會的會員雖各自成長背景不同，但大多數都是家境殷實之輩。所以中國女子書畫會活動時間的持久，既得益于當時對女性較為寬容的社會環境條件，也得益于依靠各個成員的家庭關系，獲得的多方面支持。

書畫會的活動多在會員家中舉行，其會址最初就定于第一任會長馮文鳳的家中，即海寧路890號。馮文鳳之夫鄧仲和，在與馮結婚后，籌資創辦了安樂棉織廠，“文鳳即以廠為畫邸，遷居其中”[]，并且常常邀請書畫會的成員畫友在家中雅會。1934年八月底因馮文鳳返粵為其父祝壽，她家也無法繼續作為會址展開日常事務，而后會務事宜便移交給了李秋君，處理會務的場所也移至卡德路158號，也就是李秋君的家中。

除了會務活動場所外，書畫會展覽場地的選擇與會員的親緣網絡有著密切的關系。自成立起，書畫會堅持每年以舉辦展覽的形式，擴大女性藝術群體的影響力。書畫會的前六屆展覽都在寧波旅滬同鄉會舉行。寧波旅滬同鄉會是近代出現的一種新型同鄉組織，以期集合鄉友力量，共謀同鄉之發展。據學者考證，寧波同鄉會頻繁成為美術展覽場地的時間點正是在虞洽卿被推為同鄉會的委員長之后[2]。虞洽卿對于書畫藝術興趣濃厚，與諸多海上書畫名家交好。為拓展同鄉會的收入渠道，同時受到當時社會美育思潮的影響，虞洽卿推動將同鄉會的四樓作為美術展廳出借。其女兒虞澹涵作為書畫會發起人之一，在會中擔任著監委工作。另外，書畫會的第二任會長李秋君也是寧波同鄉。因此，女子書畫會的展覽經常會借寧波同鄉會作為展出地。

在《申報》上登載的中國女子書畫會第一、二屆展覽會消息中，還提及其會場事務皆由利利文藝公司承辦，并且書畫會還在此處舉辦過一次扇面展覽。利利文藝公司是當時上海知名的藝術書刊以及各類古物的總經銷處，亦承擔藝術家定件的中介工作，聯絡甚廣。其主辦人謝夢鯉，是書畫會發起人之一謝應新的兄長，可見這群女畫家們充分利用自己的個人資源，加以運作書畫會的展覽活動。

后期書畫會的展覽多在上海中國畫苑舉辦。大新畫廳關閉后，海上專供展覽的場所缺乏。1943年，陳定山、李祖韓、秦子奇、王季遷、徐邦達等人選址成都路470號，合股開設中國畫苑。自此，滬上眾多名家書畫展覽都在此處舉辦。陳定山是陳小翠的兄長，李祖韓是李秋君的兄長，在這一層親屬關系下，中國畫苑自然也就成了書畫會展覽的贊助場地。

本人無意將女性限定在家庭關系之中，僅以某人之妻女的身份界定她們。但從藝術社會史的角度來看，不可否認的是，家庭背景的因素是支持中國女子書畫會活動重要的一環。透過這一女性群體借由親緣而展開活動，我們也可以略窺盤根錯節的海上文化藝術圈。

四、結語

上海在時代背景下特殊的地理要素，促成了天南地北的畫家在此相交，而其包容開放的風氣，給予了女性群體良好的活動環境。在中國女子書畫會創立之前，王冷瑛、王青瑛兩姊妹曾于1932年成立上海女子書畫社，林康侯與江問漁先生為其主要贊助人。但是這一女子社團在一年后就幾無消息。與之相比，中國女子書畫會借由男性師長、親友的人脈，架構起來了一個復雜的社會關系網，也為書畫會的開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種種因素造就了中國女子書畫會這一歷時長久，體量龐大的女性美術團體。中國女子書畫會則成了近代上海文化藝術圈的一個側影。

注釋：

① 顧飛（1907-2008），原名慕飛，后改名默飛，又單名飛，別號杜撰樓主，出生于上海南匯。

② 二十四位發起人為：丁筠碧、包瓊枝、江亞南、李秋君、余靜芝、吳青霞、周鍊霞、唐冠玉、張時敏、翁文璧、黃映芬、陸小曼、陳小翠、馮文鳳、虞澹涵、楊雪玖、楊雪瑤、楊縵華、鮑亞暉、謝應新、謝月眉、龐左玉、顧青瑤、顧默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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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楊思宇.寧波旅滬同鄉會與民國時期上海美術展覽[D].南昌：江西師范大學，2021.

作者簡介：鄒爽，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都市美術文脈。

實習編輯：史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