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爾·弗蘭德斯》的敘事策略與主題研究

18世紀的英國正處于君主立憲政體不斷鞏固、資本主義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這一時期，新興資產階級全面涉足政治、經濟、思想和文化等多個公共領域的構建中。英國小說家丹尼爾·笛福（DanielDefoe）是英國小說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的作家，被譽為英國小說之父。笛福代表作《摩爾·弗蘭德斯》（MollFlanders），以其跌宕起伏的情節和深刻的社會洞察力成為\"世界經典”[20世紀美國現代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Woolf）曾盛贊笛福的兩部小說《摩爾·弗蘭德斯》和《羅克珊娜》應與笛福同樣載入史冊，并稱其為少數無可爭議的偉大英國小說。《摩爾·弗蘭德斯》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貧民女子傳奇而波折的生命歷程—主人公摩爾·弗蘭德斯生于監獄，在社會底層艱難成長，卻憑借著自己的智慧和韌性謀求生存與改變命運。她通過多次婚姻和冒險嘗試，采用偷竊等非法手段，并因此被流放至殖民地。然而，摩爾并未因此沉淪，而是積極利用機遇和資源，最終躋身富裕階層，完成了階級躍升的戲劇性轉折。這一跌宕起伏的故事不僅是主人公頑強生命力的展現，也折射出資本主義興起背景下的社會流動性與個體奮斗的多重復雜性。

從敘事策略的角度分析小說，能夠揭示文本的深層結構和思想內核，為文學研究提供更加系統和深入的視角。姚鳳梅在論文中探討了《摩爾·弗蘭德斯》中所運用的第一人稱敘事與雙重聲音兩大敘事技巧，揭示摩爾在不同時期一年輕時以及年老時的心理發展與自我矛盾沖突2；趙靜則探討了笛福對于插曲式情節構建敘事結構的巧妙運用，并說明插曲式情節在推動敘事和深化主題中的功能[3]；陳栩則從服飾視角切人，分析了笛福如何通過服飾敘事揭示個體身份變遷、性別規訓與帝國想象，呈現了資本主義初期的時代精神與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4《摩爾·弗蘭德斯》是一部處于社會轉型時期、映射時代社會變革的文學之作。因此，從復雜的敘事策略出發探究小說中的多重主題具有一定的意義。

一、雙重聲音一敘事者的編織與主人公的獨白

在所有敘事作品中，作為敘事行為的直接執行者——敘述者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敘述者通過對敘述話語的精心鋪陳與組織，最終構建獨特的敘事文體。5“復調\"本是音樂術語，蘇聯文藝學家米哈伊爾·巴赫金（MikhailBakhtin）借用這一術語來說明小說創作中的“多聲部\"現象。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中指出：小說中的“復調\"是指在一部作品中多種聲音和思想并存，它們相互對話、彼此呼應，共同構建一個有機整體。18世紀上半葉英國大部分小說都是虛構的自傳，但笛福的表現高于平均水平。通常來說，笛福小說中的敘述者年齡遠超主人公年齡。《摩爾·弗蘭德斯》通過敘述者的全知視角與摩爾的第一人稱視角交替展開，年輕摩爾和年老摩爾的話語相互區別又相互交織，在真實與虛構之間構建了藝術張力，展現了18世紀道德困境下分裂的自我。

摩爾·弗蘭德斯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她的自我書寫構成了小說的一大重要聲音。摩爾以一種坦誠而真實的口吻，講述了自己在世的人生體驗。其中一個十分明顯的例子是摩爾人生觀的轉變。年輕時的摩爾天真單純、善良真摯，對愛情懷有熾熱的向往和執著的熱情。面對市長家大兒子隱秘且熱烈的追求，摩爾墮入了情網。聽著耳邊的甜言蜜語，摩爾心里以為“在世界上一切愛情的結局都是美滿的婚姻”7，殊不知自己陷入的是男人為漂亮女人所設置的圈套。“那就是，他一有機會，就拼命贊美我長得多么漂亮（他是這么說的），態度多么可愛，舉正多么端莊和其他這類的話。”8但事實上摩爾遭到了市長大兒子甜蜜的誘騙并被拋棄。此后，摩爾的人生觀發生了轉變，從最初對愛情的憧憬轉向對金錢的執著追求。摩爾的自我書寫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女性的成長與轉變。

《摩爾·弗蘭德斯》中的敘事者恰似一位站在時間之外的旁觀者，以全知的視角審視著年輕的摩爾，并對其行為進行了細致的評判。同時，老年摩爾的聲音也承載著對當時社會道德倫理的深刻反思。小說中，摩爾墮落成一個小偷的經歷是她人生的一大轉折點。在她的第五任銀行職員的丈夫因為財產投資失敗患上了昏死病并隨之去世后，摩爾陷入了凄慘可悲的處境。孤苦無依的她走上了盜竊這一非法道路。年輕摩爾一開始因為貧窮而墮落的行為或許情有可原，老年摩爾也對處于相似悲慘境地的人們發出同情的哀鳴：“唉，誰讀到我這段歷史時，請他們千萬好好地想一想處在孤苦伶仃的環境里的人們是什么情形，他們將怎樣和饑餓無助的環境搏斗。”[9]但后來隨著贓物的增加，年輕摩爾的生存條件了有了極大的改善，但她卻以“貧困硬化了我的心腸，我自己的困苦使我不顧一切了”0為由，繼續行盜竊之事。老年摩爾回顧往事，時不時發出感嘆與反思；“這無疑是個難得的機會，如果那時我聽了這天神的指示，不管這天神是誰，我還有個過安閑日子的機會\"。老年摩爾作為一個長者和旁觀者的客觀評判性敘述，豐富了小說的骨架與血肉。

雙重敘事的交織使《摩爾·弗蘭德斯》所呈現的摩爾，不僅是一位正在親身經歷生活苦難的邊緣人，也是一位道德導師。老年與青年摩爾·弗蘭德斯的聲音相互區別又相互交織。老年摩爾的全知視角為故事提供了宏觀的背景與框架；而年輕摩爾的個人敘述則填充了這些框架的細節，通過自我書寫展現了女性在社會壓迫下的抗爭與困境。在這一雙重聲音的張力中，《摩爾·弗蘭德斯》超越了傳統的道德訓誡小說，成為一部展現對社會結構與個體生存境遇深刻思考的文學作品。

二、空間敘事 社會流動與身份建構的場域

按照美國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SymourChatman）的觀點，故事事件具有時間性維度，而處于故事空間的存在物具有空間性的維度。所謂故事空間，指的是事件發生的地點或場所。12在《摩爾·弗蘭德斯》中，空間不僅是故事發生的靜態背景，也是推動情節發展、深刻塑造人物性格以及多維度反映社會現實的關鍵要素。自幼年起，摩爾便開始了一段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從埃塞克斯郡跟隨吉卜賽人的流浪，到科爾切斯特的寄養，再到英格蘭各地的漂泊，直至最終流放弗吉尼亞后的悔過自新。摩爾·弗蘭德斯的一生如同一場跨越英格蘭乃至大西洋的漫長旅行，而這漫漫旅途中的空間敘事構造了其社會流動與身份建構的重要場域。

摩爾·弗蘭德斯的生命歷程與廣闊的地理場景緊密相連，她通過流浪的形式不斷構建著自己的身份。在漂泊無依的生活中，摩爾始終尋找著屬于自己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地理空間的遷徙不僅構成了摩爾生活的主要內容，也深刻影響了她的性格形成和命運走向。一開始，摩爾被一位婦人收養，幫助其做工。盡管“住的房子簡陋”13]，但是摩爾卻渴望憑借自己的勞動成為“一個能夠自食其力，養活自己，不要出去服役”14的“貴婦人”。老婦人死后，科爾切斯特的一個貴族家庭收留了她，為她提供了接觸上流社會文化的機會。在耳濡目染中，她逐漸內化了貴族階層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

然而，短暫的安逸并未改變摩爾作為社會底層女性的命運，她最終還是被迫走上了以姿色和算計謀生的道路。亨利·列斐伏爾（HenriLefebvre）指出，權力乃是對空間產生影響的最為基本且最為重要的要素，權力的統治無不滲透在空間的規劃、管理、禁閉和占領之中。“位于空間與權力的話語的真正核心處的，乃是身體，是那個不能被簡化還原的和不可顛覆的身體。”15摩爾對愛情與婚姻的天真憧憬在遭到幻滅后，她深刻認識到女性在婚戀市場所處的不利地位。因此，她以經濟利益和社會階層提升為動機，輾轉于英格蘭各地，構建起自己新興資產階級的身份。她先后游走于牛津、弗吉尼亞、巴斯、布里斯托、利物浦和倫敦等地，利用自己的身體和欺騙的手段與布商、船長、銀行職員等各種男性訂立婚約。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她擺脫了傳統社會對女性的規訓，不再將婚姻視為愛情的產物，而將其視為獲得經濟與地位的工具。

摩爾命運的又一次轉變發生在倫敦。倫敦在《摩爾·弗蘭德斯》中以其復雜的社會秩序和地理迷宮性展現了資本主義初期的都市特質。摩爾的犯罪生涯從倫敦開始，而城市本身也成為她社會流動與身份變化的又一重要場域。陳栩指出，18世紀的倫敦是一個人口稠密、貿易繁榮、彌漫著欲望和誘惑的大都市。然而，對于摩爾而言，這座城市的繁華似乎并不屬于她，她僅是一個游離的旁觀者、都市中的異鄉人，無法融入倫敦都市的核心。她眼中的倫敦，是窄巷灰屋、擁擠人潮和川流不息的四輪馬車。這些高度概括化的城市景觀不僅體現了倫敦的喧器與繁忙，也映射出她與都市之間深刻的疏離與隔閡。倫敦在《摩爾·弗蘭德斯》中展現為一個既充滿機遇又布滿陷阱的迷宮式城市空間。這座城市的迷宮性不僅表現在其物理結構上，也體現在其社會經濟秩序的復雜性上。摩爾在這里以她敏銳的觀察和大膽的行動穿梭于倫敦的大街小巷中，穿梭于社會的陰影與光亮之間，以罪犯的身份生存。摩爾在倫敦四處搜尋有錢的對象并行竊，同時利用倫敦的地形逃脫。有一次，她引誘一個美麗的孩子到一條小巷里面，在黑暗之中偷了她的金珠項圈。之后她就在各大街道穿梭，并最終隱匿于人海。

弗吉尼亞殖民地為摩爾的生存提供了一個新的舞臺。這片新大陸被描繪為充滿可能性的土地，但實際上卻是矛盾的集合體。弗吉尼亞是身份漂泊的場所，摩爾在那里經歷了自我認知的分裂：她一方面想要擺脫罪犯的身份，另一方面卻因嫁給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而陷入倫理困境。除此以外，弗吉尼亞也承載著新生的烏托邦想象。在這片土地上，摩爾與丈夫通過勞動和經營積累財富，象征著一種新的開始。

摩爾作為社會底層女性的代表，她的空間遷徙實際上是對當時社會性別角色和階級地位的挑戰與反抗。她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智慧，不斷突破社會的限制和束縛，實現了從漂泊到定居、從迷茫到覺醒的轉變。

三、物敘事 地位與身份的符號

在文學研究中，“物”不僅是指日常生活中的具體物品，還包括文學文本中作為文化符號、社會關系媒介和情感載體的存在。它承載著敘事的功能，參與塑造人物、推動情節發展，并具有象征意義。“物敘事\"指通過對“物\"的描寫來構建故事、揭示人物性格、表達主題或探討社會文化現象的一種敘事方式。這種敘事強調物與人之間的互動以及物在推動情節發展、反映社會變遷中的作用。在敘事策略對“物”的研究方面，比利時根特大學副教授馬爾科·卡拉喬洛（MarcoCaracciolo）創設了“面向情節的物\"這一概念，重點關注“物”自身所具有的主體性。他認為，“物”與“人”之間存在某種因果關聯，這種關系不僅影響情節的發展，還決定了人物的命運。“物”在敘事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常常通過引發人物對其的欲望，驅使人物展開持續的追尋與探索，從而推動故事的展開。

衣物在小說中扮演著獨特的角色，不同階層的人物穿著不同質地和款式的衣物，因此衣物是社會身份的外在標識。小說中摩爾的服飾變化生動地展示了其社會身份的嬗變與人生軌跡的起伏。摩爾幼時被遺棄，過著漂泊無依的生活，那時的她“沒有衣服穿”[17]，這種衣不蔽體的生存狀態展現出她作為底層人物的無奈與掙扎。隨著被婦人收養，摩爾開始學習針線活，制作衣物，這不僅讓她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更重要的是，通過服飾的變化，她開始構建自己的身份。她精心打扮，穿著整潔得體，甚至能夠憑借服飾融入上層社會的社交圈，被視作“小貴婦”[18]在這里，服飾成了摩爾向上層社會攀附的媒介，是她實現身份躍升的重要工具。然而，摩爾的服飾變化并非總是與她的真實身份相符。在追求財富和地位的過程中，她巧妙地利用服飾進行偽裝，制造錯亂身份，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服飾與身份之間的錯位，不僅反映了當時社會對財富和地位的盲目追求，也揭示了人性中的虛榮與貪婪。

金錢在小說中是摩爾追求生存與階級躍升的核心工具，不僅給摩爾帶來了救贖，也使其墮入深淵。摩爾從小就是一個孤兒，生活在貧困的陰影之下。后來步人社會之后，摩爾開始意識到金錢能夠成為她改變命運的有力武器。她憑借出賣身體游走于各種男人之間獲得收入，暫時擺脫了貧困的生活困境。但當容顏老去，貧困再次向摩爾伸出魔爪。因為沒有工作與經濟來源，摩爾墮落成了一個小偷。在惶恐不安中，摩爾經歷了她的第一次偷竊。她偷竊的包里有“一套小孩的衣服，材料很好，幾乎是新的，上面鑲的花邊非常美麗：一個有一品脫大的銀碗，一只有耳的小銀杯和六個調羹在那帶耳的銀杯里面有張紙，那是十八先令六便士的現鈔\"[19]。此后，摩爾在倫敦大街小巷如魚得水般地實施偷竊，她所獲得的贓物有：小孩身上金珠穿的項圈、兩枚戒指、太太身上的金表等。摩爾對這些金錢物品的追逐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物質欲望對人性的腐蝕以及社會階層之間的鴻溝。

笛福以金錢、服飾等物品為媒介，巧妙展現了“物”與人物身份及社會地位之間的深刻關聯。他通過對這些物品的精心布局，不僅揭示了身份的流動性與社會價值的相對性，還創造了一種獨具特色的物敘事手法，深入挖掘出更為深刻的主題內涵。

四、結語

在《摩爾·弗蘭德斯》中，作者采取雙重聲音、空間敘事與物敘事等敘事策略，展現了資本主義興起背景下個體與社會之間復雜的互動。敘事者與主人公之間的對話交織，將真實與虛構的界限模糊化，揭示了道德困境中分裂的自我。摩爾的地理遷徙與精神探索承載了身份漂泊與社會流動的隱喻，折射出18世紀英國社會階層的變遷與女性的掙扎。在物敘事維度，作者通過金錢與服飾的象征符號，深刻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地位與身份的符號化邏輯，這些獨特的視角展現了笛福對時代困境與邊緣人物個體命運的深刻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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