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3—1885年的中法戰爭是晚清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其間,中法雙方先后達成《簡明新約》(1884年)和《越南條款》(1885年)兩份和約。其中,《簡明新約》明文規定:“此約繕中法文各兩份,各執一份為據,應按公法通例,以法文為正。”但在《越南條款》中則無“以法文為正”字樣。2024年廣東歷史高考選擇題第7題即考察學生對這一歷史細節的認識。鑒于高中教科書未涉及相關史實,為便于廣大師生研究該問題,本文試梳理學界相關研究成果,以供參考。
一、中法戰爭的研究成果述要
整體而言,學界關于中法戰爭的研究成果比較豐富。不過,現有研究主要集中在考證歷次戰役的過程和考察外籍官員在中法談判過程中發揮的作用兩個方面,[2較少關注條約的作準文本問題。關于中法戰爭時期清政府圍繞條約作準文本的斗爭,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郭衛東的《晚清中外條約作準文本探析》和《約章騎齕:中法戰爭時期的外交抗爭》,張志勇的《赫德與中法越南交涉》,以及章揚定、倪臘松的《硝煙外的“戰場”:越南問題談判中清政府的主張與努力》。
研究者一致認為,《越南條款》中沒有“以法文為正”條款的原因,主要是該條款被慈禧“親筆勾掉”。相關記載出自清朝外籍海關總稅務司赫德(RobertHart)與其下屬金登干(JamesDuncanCampbell)的通信:“在這次談判中,每一項提議都是事先經過太后親自主持考慮和批準太后在完全放棄北圻并在許多點上讓步之后,親筆加進第二款,勾掉第十款”[3]第十款即“以法文為正”條款。暫未發現慈禧或清朝官方說明此舉意圖。赫德對慈禧此舉的解讀是:“第十款實際卻很重要,去年津約(筆者注:指1884年中法《簡明新約》)草草訂立,以致中法約文有不符之處,太后已嚴令不準再有此事.”[4]
關于慈禧上述做法的動機和目的,學界并未達成共識。郭衛東將慈禧此舉視作抵抗西方強權的表現。[張志勇則認為慈禧主要是為了避免中法再起爭端。[章揚定和倪臘松則認為,慈禧此舉主要為了“顯示天朝大國的體面”。[]
二、中法雙方圍繞條約作準文本問題的談判
1885年中法續談正式約章時,雙方圍繞是否應以法文為準的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當時,中法之間的交涉是通過赫德進行的。鑒于缺少清政府內部關于該問題的原始記錄,赫德發給法方的電報就成為研究清政府立場態度的主要史料。
慈禧勾掉以法文為正的條款后,清朝總理衙門提出,希望將條約的第十款“本約內各款,如有疑義,應以法文為準”,修改為“本約中、法文意義容有不同,將另附準確英譯約款,以備參證”。[8]該建議說明,清政府實際上希望中法文本同時作準,當中法文本語義產生矛盾時,以英文文本為參考文本。1885年5月5日,赫德將中方意見發給法方。法方對此不能接受。
5月7日,法方進一步強調:“本約中法約文,力求準確,庶免不符,如有疑義,以法文為準。”5月8日,法方就堅持以法文文本為準給出解釋,其理由有二:一是“天津草約(筆者注:指1858年中法天津條約)給我們以憑法文為準的權利”,二是因為“現在的條約也是以法文在此地起草的,如有問題,自然應以談判時所用文字為準,因此我們不能放棄這款”[9需要指出的是,中法《天津條約》第三款規定:“自今以后,所有議定各款,或有兩國文詞辯論之處,總以法文做為正義?!盵10]引文中的“議定各款”和“兩國文詞辯論之處”,均是針對中法《天津條約》而言,并沒有規定此后中法簽訂的所有條約都要以法文為準。由此可見,法方試圖通過偷換概念的方式,從法理上論證以法文為正的正當性。
5月10日,赫德轉述中方提出兩種修改建議:一是“但如有疑義,可以第三種文字為準”,即中法如有文本語義爭議,則以第三種語言文本為準;二是“或另附一款,說明兩國政府以本國文字為準,任何時如發生疑義,同意在互相尊重對方解釋下,特開談判”??傊逭M麠l約內,漢文與法文是平等的。赫德更是建議法方:“這一惱人條款大可刪除。”[]
不過,以上建議均被法方否決。5月11日,赫德轉述法方意見:“關于第十款我一再交涉,但法方提出:(一)津約內曾有規定;(二)現行一般條約都以法文為準,作為辯護的理由?!狈ǚ浇ㄗh,可將第十款做模糊化處理,即不明言條約以法文為準,可將其修改為“再1858年6月28日中法和約章程第三款之規定,本約自適用之”。[12]所謂《中法和約章程》即中法1958年簽訂的《天津條約》,內第三款即“自今以后,所有議定各款,或有兩國文詞辯論之處,總以法文做為正義”。
5月14日,赫德再次站在清政府立場,懇請法方讓步。他提到,中法兩種約文“如經仔細校訂,可使文義完全相合…就可不必再提以哪種文字為準的話了。或者也可言明兩方可各按本國約文行事”。[13]法方態度依然強硬。
5月15日,法方給出“最后通牒”:“津約內已說明,約文應按公法通例以法文為正,我們有權堅持這個規定,但為顧全大局,表示對中國和好起見,擬在新約內規定可照1858年中法和約章程辦理我們不能再多作讓步,因為它對我們也是一個面子問題如總理衙門同意,我們不妨在款內如此說:‘盡力保證使中文約文與本約法文原底相符,同時言明1858年6月27日中法天津和約章程第三款之規定適用于本約?!僬f,法文在歐洲專用于一切重要條約,如1878年柏林條約,1884年3月英法關于埃及的條約等等?!盵14]
在法方態度強硬且發出最后通牒的背景下,赫德態度亦突然強硬。5月20日,赫德表示“在這次談判中,每一項提議都是事先經過太后親自主持考慮和批準親筆加進第二款,勾掉第十款…而第十款實際卻很重要,去年津約(筆者注:指1884年中法《簡明新約》)草草訂立,以致中法約文有不符之處,太后已嚴令不準再有此事,現在既已盡力防止翻譯上的錯誤,何必再訂明以哪種文字為準,我建議法國在這點上讓步”[15]赫德甚至警告法方,若不讓步,中法之間可能再起戰爭。
5月21日,清總理衙門提出第三次修改建議,希望將第十款修改為:“本約中法約文業經詳細校訂相符,除本約各項規定外,所有前立條約章程一概有效。”該建議實際上代表著清政府放棄了中法文本同等地位的主張,又回到了以法文文本為準的老路上。與此前不同的,不過是“以法文為正”沒有明文出現在條約內而已。赫德對上述建議十分認可:“這樣就可與1858年中法和約章程第三款發生關系,遇有爭議時,以法文為準,而可使總理衙門免受攻擊,如約內明白規定以法文為準,御史們必將群起彈劾?!睋Q言之,上述建議既滿足法方要求,又能讓總理衙門對內有所交代。考慮到當時清政府的話事人是慈禧,總理衙門的意見實際可代表慈禧的意見:不再強求將以法文為正徹底廢止,只要求條約正文不出現類似字樣即可。[1]
5月23日,法方亦做出讓步,同意不在條約內提“以法文為正”的字眼:“鑒于總理衙門態度友好,第十款將僅保留第一段至‘一體遵守’止。雖不明言,但約文應按1858年中法和約章程第三款,以法文為準。”戈可當也來函說:“至第十款,佛萊新訥在重新考慮后,決定為了酬答總理衙門的友好態度,刪除本款原稿第二段,既已規定中法兩國前立各約仍應一體遵守,本約自應按1858年中法和約章程第三款以法文為準,在本約內不必定須明說。”[17]
三、關于清政府外交抗爭的評價
1885年5月5日至23日,中法之間圍繞正式條約應以何種文本為準的問題,展開了激烈談判。以清政府的核心訴求為據,談判可分為兩階段:5月5—20日是第一階段,21一23日是第二階段。第一階段,清政府積極謀求廢止以法文為正條款,爭取中法文本的平等地位。清政府先后提出了三種修改方案,但都被法方拒絕。清總理衙門因此退讓,談判進入第二階段。該階段,清政府“重名輕實”,希望做模糊化處理,即“以法文為正”不要出現在條約里,但可寫明“除本約各項規定外,所有前立條約章程一概有效”。所謂“前立條約”,指1858年中法《天津條約》,內第三款規定“自今以后,所有議定各款或有兩國文詞辯論之處,總以法文做為正義”。這說明總理衙門實際上間接同意了條約以法文為準。應該承認,清政府在談判第一階段主動抵制法國強權,積極維護國家利益,是值得肯定的;但在第二階段,清政府在法方壓力下,放棄維護實際利益,轉而追求虛名和體面,則是應該批判的。
【注釋】
[1]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中法《簡明條款》(1884年5月11日),北京:三聯書店,1957年,第455頁。
[2]黃振南:《中法戰爭史研究百年回眸》,《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3期;郭衛東:《約章:中法戰爭時期的外交抗爭》,《安徽史學》2019年第6期參見注釋2。
[3]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年,第130—131頁。
[4]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30—131頁。
[5]郭衛東:《晚清中外條約作準文本探析》,《歷史研究》2019年第5期,第68頁。需要注意的是,該文部分史料引用有誤:“(1885年)3月29日,中國軍隊獲諒山大捷,兩天后,茹費理內閣辭職,中方態度愈發強硬,聲言條約以外文為準‘是對中國的極大羞辱’,申明‘在以后同中國簽訂的所有條約中,凡是輕視中國的無禮詞句都一律刪去’。”根據注釋,相關引文出自陳霞飛主編的《中國海關密檔》第4卷第111頁。引文內容其實是清代海關外籍官員金登干與法國駐華公使戈可當的談話,是金登干為清政府辯解之語。顯然,金登干的態度不能代表“中方態度”,其發言不能作為“中方聲言”。
[6]張志勇:《赫德與中法越南交涉》,《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2期,第126頁。
[7]章揚定、倪臘松:《硝煙外的“戰場”:越南問題談判中清政府的主張與努力》,《學術研究》2023年第8期,第128頁。
[8]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18頁。
[9]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20頁。
[10]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中法《天津條約》(1858年6月27日),北京:三聯書店,1957年,第105頁。
[11]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23頁。
[12]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23一124頁。
[13]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25頁。
[14]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26—127頁。
[15]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30頁。
[16]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31頁。
[17]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海關與中法戰爭》,第133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