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堂蘇帖》在清代的接受與影響

目前，有記載、流傳之蘇書刻帖約一百一十二種，其中，宋刻八種，明刻約三十種，清刻約七十五種。就蘇軾書法的個人叢帖而言，有南宋汪應辰《西樓蘇帖》《東坡蘇公帖》，明代徐溥《荊溪蘇帖》、明代盧氏《雪浪齋蘇帖》、明代陳繼儒《晚香堂蘇帖》，清代吳一蜚《萼輝堂蘇帖》《登州蘇帖》、清代楊壽昌《景蘇園帖》、清代廖牲《觀海堂蘇帖》、清代英棨《東坡蘇公帖》、清代姚學經《小晚香堂蘇帖》、清代瑛棨《瑛蘭坡摩蘇帖四卷》、佚名《賞雪堂真跡》等。就規模而言，以《西樓蘇帖》《晚香堂蘇帖》《景蘇園帖》《小晚香堂蘇帖》為最。

一、《晚香堂蘇帖》對清代刻帖之影響

明天啟四年（1624年，甲子）《晚香堂蘇帖》三十五卷刻成之后不久其原板即毀，原刻全幀極不易得，隨而亦有翻刻本行世。雖然《晚香堂蘇帖》不甚精善，但其所輯蘇書體量巨大，多為他帖所未有，遂對后世影響較大。楊壽昌《景蘇園帖》欲凌跨晚香，即以其為比鑒對象，姚學經《晚香堂蘇帖》世稱“小晚香堂蘇帖”亦意欲假傍其名。抑或有以其為底本翻刻者，如《萼輝堂蘇帖》《玉虹鑒真帖》《景蘇園帖》《秦郵續帖》等。

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甲申）延陵吳一蜚輯刻《萼輝堂蘇帖》四卷共刻蘇書十余種，多從《晚香堂蘇帖》翻摹。其中，《文與可枯木贊》僅見于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三，字形、筆畫、行款皆與《晚香堂蘇帖》基本一致，應據《晚香堂蘇帖》而刻。《與可畫竹記》字形、筆畫、行款皆與《晚香堂蘇帖》基本一致，帖后刻有黃庭堅跋“翰林蘇子瞻書法娟秀，雖用墨太豐，而韻有余，于今為天下第一。庭堅?！贝税铣鲇邳S庭堅《跋自所書與宗室景道》，非跋蘇軾書，更非跋《與可畫竹記》，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十三《寄惠柑子帖》后亦刻此跋，《萼輝堂》或節刻于此。前文已論，《晚香堂蘇帖》《與可畫竹記》雖與《墨池堂法帖》所刻近似，但底本為集明人臨蘇軾書，《萼輝堂》此帖亦應據《晚香堂蘇帖》而刻?！杜c忠玉提刑書二通》之二，無“四月四日”款，此二帖僅見于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十三，字形、筆畫、行款皆與《晚香堂蘇帖》基本一致，應據《晚香堂蘇帖》而刻?！短K鈞秀才帖》僅見于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十三，字形、行款相同，筆畫《晚香堂蘇帖》較厚重，帖末落款：“元祐二年十月廿四日”。其原款“元祐四年十二月廿四日，東坡居士書?！卞e裝于《魚枕冠頌》帖末，應據《晚香堂蘇帖》而刻?！杜c廷平郭君書》在秦震鈞摹刻《三希堂法帖模本》之前，僅見于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十三，字形、行款皆一致，筆畫《晚香堂蘇帖》較厚重，亦應據《晚香堂蘇帖》而刻?！独蠇D臥病帖》僅見于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二十一，字形、筆畫、行款皆與《晚香堂蘇帖》一致，帖末未刻陳繼儒跋：“金沙王伯弢寄到家藏真跡?！睉獡锻硐闾锰K帖》而刻。《魚枕冠頌并跋》在梁詩正等奉敕編《御刻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卷十二、清楊壽昌撰集《景蘇園帖》卷一之前，僅見于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二十六，字形、筆畫、行款皆與《晚香堂蘇帖》基本一致，帖末款“元祐四年十二月廿四日”應是《蘇鈞秀才帖》款，應據《晚香堂蘇帖》而刻。

孔繼涑摹勒《玉虹鑒真帖》卷七《表忠觀碑稿》，所刻為小字行書本。字形與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三《表忠觀碑》略似，筆畫差異大，無缺字，似是以晚香仿寫后翻刻者。王衡《緱山先生集》卷二一《宋蘇軾行書表忠觀碑》載：“蘇文忠公故有書表忠觀碑，擘窠大字者行于世。今陳子吉士復出所鐫文忠行書碑文示予，字僅拇指大，視前書若別開一境者，諦視之，此特以行草，故擫筆少耳。其姿態骨力以絕去排束，轉自神駿，能知裴叔則于粗服亂頭時者，是真知叔則者也?！雹偻鹾鈱﹃惣勘驹u價甚高。據朱文藻《蘇碑考·序》，《表忠觀碑》行草本，明陳吉士刻，卷首“蘇軾撰并書”無“并書”二字，“二十有六”吉士本作“廿有六”，銘詞末“視此刻文”，陳柯本作“觀此刻文”。觀此，《晚香堂蘇帖》本并非陳吉士本。據著錄行書本僅陳吉士一刻本，二者又不同，因知《晚香堂蘇帖》本為另一偽刻。又《玉虹鑒真帖》亦與陳吉士本不同，而與《晚香堂蘇帖》相近，故《玉虹鑒真帖》所刻是以《晚香堂蘇帖》仿寫后翻刻者。

清代楊壽昌撰集《景蘇園帖》，楊守敬、楊壽昌雖極力標榜《景蘇園帖》“媲美《西樓》，凌跨《晚香》”云云，但多從《三希堂法帖》《觀海堂蘇帖》翻刻，其中亦有從《晚香堂蘇帖》翻刻者。如卷五《金山寺與柳子玉飲大醉臥寶覺禪榻夜分方醒書其壁詩并跋》《送壽圣師偈》《呂夢得承事年八十三讀書作詩手不廢卷室如懸磬但貯古今書帖而已作詩以示慈云老師詩（殘帖）》三帖，皆從《晚香堂蘇帖》而刻?！杜c柳子玉五古》字形、行次皆與《晚香堂蘇帖》相似，《姑孰帖》及《詩集》“相攻處刀箭”應是“相攻劇刀箭”。②因“劇”字《姑孰帖》脫去右側利刀旁，《晚香堂蘇帖》從之誤刻為“處”，《景蘇園帖》亦以訛傳訛，可見，《景蘇園帖》以《晚香堂蘇帖》為底本而刻。

《送壽圣師偈》字形與《晚香堂蘇帖》基本一致，行次不同?！安唬〝啵敝安弧弊峙c《晚香堂蘇帖》相同皆誤刻為“一”?！妒敬仍评蠋熧省放c《晚香堂蘇帖》一樣，皆有題無詩，《晚香堂蘇帖》之底本《姑敦帖》詩題后尚有一詩：“揚雄老無子，馮衍終不遇。不識孔方兄，但有靈照女。家藏古今帖，墨色照箱筥。饑來據空案，一字不堪煮?？菽c五千卷，磊落相撐拄。吟為蜩蜇吟，時有島可句。為語里長者，德齒敬已古。如翁有幾人，薄少可時助。蜇當作蛩?！薄锻硐闾锰K帖》未刻此詩，《景蘇園帖》亦從之未刻。

張丙炎撰集《秦郵續帖》下卷《晚節帖》《少游草書帖》僅見于《晚香堂蘇帖》卷九，均以《晚香堂蘇帖》卷九為底本而刻?！锻砉澨诽┦稹拜Y”款，《晚香堂蘇帖》帖末署“東坡”款，《少游草書帖》與《晚香堂蘇帖》相同。《元豐六年帖》僅見于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二十七，帖末所署“東坡”款移刻自《晚香堂蘇帖》《晚節帖》后款。《滿庭芳詞（三十三年）》僅見于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卷二十八，帖末“軾書”移刻自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卷二十八《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款字。可見，《秦郵續帖》此四帖皆據《晚香堂蘇帖》而刻（圖1至圖3），只是將款字篡移改動，擾人耳目，以充佳刻。

此外尚有馮恕撰輯《蘊真堂石刻》《三十三年詞》亦從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卷二十八摹出，張伯英《法帖提要》載：“東坡《三十三年詞》，其原跡即從《晚香堂》摹出，故遠遜晚香所刻?！雹邸锻硐闾锰K帖》之后，受其影響產生了大量的蘇軾個人叢帖，其中以《萼輝堂蘇帖》《景蘇園帖》《小晚香堂蘇帖》影響較大。雖然后世對諸如此類蘇帖褒貶不一，甚至貶抑過甚，卻絲毫不能掩遮蘇軾書法的流布與光輝，反而從多個層面反映出不同階層對蘇書的崇尚與需求。

對于《萼輝堂蘇帖》，張伯英評云：“《萼輝堂蘇帖》四卷延陵吳氏本。清吳一蜚輯，康熙甲申勒成，書凡十余種，四卷不分次第……《枯木贊》《蘇鈞秀才》二帖書體近蘇，亦失筆意。全帖惟致郭廷平、陳季常等數札為真，其他幾無一不謬，匯刻蘇書，未有劣于此者，故為一辨正之，庶免厚誣古人軟?！雹芤詾椤洞禾釉~》仍遜于《三希堂》本；《聽賢師定慧琴》《煎茶詩》《集淵明歸去來辭詩六首》《魚枕冠頌》《題凈因方丈與可竹》《落花詩五首》皆偽；《乞居常州狀奏》略佳；《柳十九帖》不及《寶賢堂》；《枯木贊》《蘇鈞秀才》二帖書體近蘇，而失筆意；惟《與郭君遂行帖》《與郭君淮陽帖》《與陳慥新歲帖》等數札為真，匯刻蘇書以此最劣。后世所評，幾從此出。

對于《景蘇園帖》，楊守敬跋云：“集蘇書之存于世者，在宋則有成都汪氏之《西樓帖》，在明則有松江陳眉公之《晚香堂帖》?！段鳂恰匪蚜_最博，顧今無全帙；《晚香》則美惡雜糅，不見真采。近日重刻，更無論矣。葆初大令生長蜀都，少小握翰即酷嗜蘇書，沾溉既深，妙具神觧。凡今世所存，流目立辨。會涖任黃岡，為東坡寄跡之所，乃于解舍西偏起景蘇園，又發意重輯蘇書為《景蘇園帖》若干卷，以守敬亦嘗涉獵于斯，助其搜討，又倩江夏劉君寶臣細意鉤摹，逾年鐫成四卷，先為氈拓，以餉學者。余意此帖雖后出，當為近世集蘇書之冠，媲美《西樓》，凌跨《晚香》，有識斯許，無事贊揚。獨是蘇公忠義大節，照耀千古，大令瞻仰前修，步趨豈獨在翰墨。吾知景蘇園中如泛潁水，頃刻斯見，大令倘神遇之乎？光緒十有九年春正月，宜都楊守敬記?！薄毒疤K園帖》刊刻之初衷，實出于楊壽昌對蘇軾其書之酷愛，更在于對蘇公忠義大節之憧憬。楊壽昌生于蜀都，又官于黃岡，同蘇公之形跡，瞻仰步趨先賢不獨在于翰墨，而壽諸金石以永其書跡。

楊壽昌跋云：“蘇文忠公文章政事卓越千古，即書法，亦別出機杼，自成一家予少喜公書而苦無善本，墨跡既不多靚，即宋刻蜀帖亦罕流傳。其他雖有摹刻，又不免真應參半。歲庚寅，移宰黃岡，與楊惺吾學博同官，學博收藏甚富，出所有縱觀，抉擇得若干種。因思黃州為坡公宦跡久留之地，今存者僅《乳母碑》片石，然有誤字，不能信以為真。乃萃集各帖，擇其尤者，屬友人劉君寶臣手摹而壽諸石。年余，先得四冊，嵌置署西壁，名曰《景蘇園帖》。園不甚廣，欲藉公書以傳?！对姟吩疲骸呱窖鲋?，景行行止。’公以蜀人而寓于常，予以常人而籍于蜀，數百年后又幸有黃州赤壁之游，予之與公似別有因緣，固不僅學書一端為足令人向往也。光緒十有八年歲次壬辰嘉平月立春前三日，成都楊壽昌謹跋?！?/p>

張伯英對《景蘇園帖》及二楊題跋評價甚為公允：“二楊所自稱詡，以為其中必無偽蘇其非善本雖真且不必收，奈何美惡雜糅，視晚香殆有甚焉。”③張伯英認為《景蘇園帖》卷二《穎沙彌帖》、卷三《天慶觀乳泉賦》《晦夫推官帖》《九歌》《九辯》、卷四《若虛總管帖》、卷五《漁父破子》《春帖子詞》皆為偽蘇。如果說，《晚香堂蘇帖》間雜偽蘇或因礙于朋友、高官情面，而《景蘇園帖》偽蘇多至如此，實因鑒別之失，張伯英云：“惺吾雖有善鑒之名，亦以善鑒自負，乃竟看朱成碧目迷五色，吾深為此帖惜?！边@與楊守敬在《學書邇言·評帖》中所評，相去甚遠：“《景蘇園帖》六冊，此余為楊葆初所選刻，大抵皆從舊本摹出，皆流傳有緒之跡，絕少偽作，固應為蘇書巨觀?！雹匐m然楊壽昌聘請當時著名刻工劉寶臣操刀，但仍有鈍滯之處。在張伯英看來，《景蘇園帖》多取之《三希堂》《觀海堂》，撰輯蘇帖之鑒選、刊刻之精善均不及《晚香堂蘇帖》，后世所評大抵如此。

二、清人對《晚香堂蘇帖》之臨摹與評價

眉公在世時，名重朝野，尤其是士人、商賈莫不以結識眉公為榮，較下層的文人、商肆坊間亦往往假眉公之名刊行書籍、刻帖以射利。在此雙重因素下，時人及后世對眉公及《晚香堂蘇帖》的評價亦往往是雙重的。隨著眉公的去世與明清易代，世人對眉公的評價在乾隆朝前后發生了巨大變化。世人對《晚香堂蘇帖》的評價幾乎與此是同步的。

萬歷四十四年九月陳繼儒持所刻《晚香堂蘇帖》示李日華，李日華對陳繼儒執弟子禮，抑或礙于情面，抑或所見僅是《晚香堂蘇帖》之小部分而不宜評論，李日華并未對刻帖作任何評價，只是在其日記中有所提及。安世鳳亦只是在其《墨林快事》中記述眉公刊刻《晚香堂蘇帖》之窘迫無奈與困難。當時，眉公早就與董其昌齊名而名滿天下，其所來往者多居政壇要職，或是地方名流。至天啟、崇禎間，其在后生晚輩眼目中已漸近神化：“禮部尚書董其昌、征君陳繼儒為一代風流之冠。”③御史吳牲、光祿寺卿何喬遠、工部侍郎沈演、給事中吳永順、更部尚書閔洪學、黃道周、解學龍等朝中要員不斷薦舉陳繼儒。陳繼儒雖居山林不仕，而眉公之名已“上聞天子”，可謂盛極一時。因此，眉公之書坊間多有翻行，亦多有托眉公之名者大行于世，如《寶顏堂秘籍》③等。《晚香堂蘇帖》亦然，刻成不久即有翻刻。如此種種，皆成為日后四庫館臣及文人、書家批評陳繼儒的托詞與靶子。何況，《晚香堂蘇帖》刻成不久，木板佚壞，后世所見者多為翻刻本，原版原拓全幀極為罕見，備受詬病亦屬常理。

天啟四年（1624年，甲子），《晚香堂蘇帖》三十五卷刻成之后十五年，陳繼儒去世，再五年明朝即亡。陳繼儒也在清初所纂《明史》被列入《隱逸傳》，因此陳繼儒在明末清初所受評價甚高。但隨著統治者、學者對于明朝覆滅教訓的反思，明末空疏、浮躁之學風，民間流行的小品文、世俗文學，淺顯通俗的史書漸次為學術界所批判，逐漸為平易、具體、扎實、嚴密、深人的考據之學所取代。陳繼儒聲望既隆，又是晚明山人文化、淺薄文風的代表，遂成為四庫館臣極力批判的對象。在《四庫全書總目》著錄陳氏署名的三十一種著作全入存目，而陳繼儒得到的幾乎是一無是處的評價，“更把導致晚明文風、世風敗壞的矛頭指向了他”@。大抵與此同步，《晚香堂蘇帖》在乾隆中期以后，所受批判亦日漸猛烈。但因為康熙、乾隆二帝對蘇書的摹寫與引領，加以王澍、張照、劉墉等書壇巨擘對蘇書的推崇，摹習蘇書已蔚然成風。然蘇書真跡難求，佳刻又不易得，《西樓》之后，《晚香》實為蘇書巨觀，翻摹傳習實屬常然。

康熙中查慎行《得樹樓雜抄》卷十載：“今成都石刻已不可得，世所傳者，惟眉公晚香堂刻而已。”康熙間，《成都西樓蘇帖》已極不易得，世間所傳蘇帖只有陳眉公《晚香堂蘇帖》，雖然查慎行或有些言過其實，但不可置疑的事實就是，《晚香堂蘇帖》對于世人臨摹學習蘇書提供了極為有利可靠的參考，對于蘇書之傳播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明末清初熊文舉言：“觀《晚香堂帖》，東坡忠義之氣燦若星辰，風流之韻浮于楮簡，雖人代懸隔，儼然撰仗履晉接于左右矣。東湖雪屋題?！庇伞锻硐闾锰K帖》至蘇公的忠義氣節、風流逸韻，翰墨遺跡與人格氣節二者互相激發，不僅僅是明末清初，乃至有宋以降，蘇軾及其書風的繼承與綿延總是以此種形式而演繹不絕。

康熙朝，刻帖盛行，康熙二十九年，奉旨摹勒《懋勤殿法帖二十四卷》無疑起到了引領作用?？滴醣救怂厣茣玻嘞才R古，并卓有見地：“顏真卿、蘇軾、米芾，以雄奇峭拔擅能，而根柢則出于晉人。”其所臨蘇書，刻入《懋勤殿法帖二十四卷》及康熙三十八年奉旨摹勒《懋勤殿法帖八卷》中?！俄诘罘ㄌ木怼房虤v朝帝王名臣名家書，卷二刻玄燁《臨蘇軾登臨帖》，卷十五刻蘇軾《歸去來辭》《春帖子詞八首》《煙江疊嶂圖歌》《人生歸有道五古》《陽羨帖》《黃州寒食詩》《贈馬帖附玄燁臨本》《清虛堂吟雪七古附玄燁臨本》，卷十六刻《蘇軾畫記》?！俄诘罘ㄌ司怼房糖甯ＥR、玄燁書，其中，卷五刻玄燁《臨蘇軾中呂滿庭芳詞》。張伯英云《懋勤殿法帖》絕少傳本，故玄燁所臨蘇書，亦無從得觀，其所臨真偽勿論，但其輯刻、臨摹蘇書，無疑對蘇軾及其書風的高揚起到了率先垂范的作用。

康熙、雍正、乾隆三帝皆喜臨蘇書，尤以乾隆為最。其中，玄燁所臨八種，多見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懋勤殿法帖二十四卷》；胤稹所臨四種，多見于國家圖書館所藏《朗吟閣法帖十六卷》；弘歷所臨七十四種，多見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敬勝齋法帖》與《石渠寶笈》《石渠寶笈續編》《石渠寶笈三編》等。

雍正胤稹勤政而亦善書法，其書跡刻于《朗吟閣法帖十六卷》《四宜堂法帖八卷》，所臨蘇書《臨蘇東坡赤壁詞》《陶淵明詩》《和陶淵明詩》《楚頌帖》刻于《朗吟閣法帖十六卷》卷九。然其目力有限，所臨蘇書真贗混雜，張伯英評云：“其臨蘇臨米各帖，非惟與蘇米無涉，有甚為淺拙者，此雖皇帝手書，何必勒石以傳后世。所臨大江東去詞，即流傳之偽本，世宗亦誤以為坡跡。自書和陶詩與晁無咎者，原本亦非真跡，所臨尤謬。”@乾隆帝將其入石，意在承先皇之志，垂范后世，弘歷在胤慎書《四宜堂法帖八卷》后跋云：“蓋惟我皇祖集書圣之大成，超神入化，莫可名言。而我皇考以圣繼圣，事事善繼善述，作則垂憲，貽萬世規…摹勒既成，恭識卷末，以昭圣神立極，垂范墨池，琬琰球圖，永珍世寶云。”@張伯英所評固然有理，但與弘歷所論立場不同，弘歷已云“羲、獻專門，固不足道也”是立足于“以圣繼圣、作則垂憲”之立場，故其書不能與專門書家并論。弘歷本人亦本此大義，所臨習歷代翰墨更是充物瑯函，其所臨蘇書竟達八十余種，上百帖，或刻于《敬勝齋法帖》或藏于內府。清代前中期，在乾隆帝親力引領下，成就了大批成就卓然的書法家，如張照、劉墉、汪由敦、梁同書、王文治、翁方綱等。

弘歷雖極力推崇趙孟頫書法，但對東坡書法亦頗用功。乾隆間《晚香堂蘇帖》想必早已傳入內府。清代王杰等輯《欽定石渠寶笈續編》養心殿藏五《宋四家法書》，蘇《三舍人詩》真跡，刻入陳氏晚香堂?！短K軾黃州詩帖》亦刻入《戲鴻堂法書》《玉煙堂帖》《懋勤殿法帖》《三希堂法帖》等，而《欽定石渠寶笈續編四》載《蘇軾黃州詩帖》“刻入《懋勤殿帖》，亦見《晚香堂帖》”@。可見，《晚香堂蘇帖》在當時內府及名臣間其名甚顯，地位頗高。嘉慶間趙懷玉《宋拓英光堂帖跋》云：“蘇文忠《晚香堂》，蔡忠惠《古香齋》，凡臨池之人幾于家有其帖，獨海岳《英光堂》世不易?！壁w懷玉跋語雖有極言《英光堂》之罕睹的傾向，但也反映出乾、嘉間《晚香堂蘇帖》之盛行，但不可置疑的是，行世之《晚香堂蘇帖》應多為翻刻本。

乾隆十九年，弘歷《御臨蘇軾集歸去來辭詩》即臨自《晚香堂蘇帖》，帖末跋云：“東坡居士喜淵明歸去來辭。因集字為十詩，傳刻《晚香堂蘇帖》中。甲戌冬至后五日避暑山莊幾暇偶臨御筆。”《清高宗御臨蘇軾題畫詩》即《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詩》其一僅見于《晚香堂蘇帖》，應臨自《晚香堂蘇帖》。《石渠寶笈卷一》下卷《御臨蔡蘇米黃四家書一卷》臨蘇軾《黃睢道人語一則（宣德牋本）》、《清高宗御臨蘇軾雜著》第一則《記黃睢道人語》、《清高宗御臨蘇軾尺牘》之一《武昌帖》僅見于《雪浪齋蘇帖》與《晚香堂蘇帖》，且《武昌帖》與《獲見帖》二帖相連，或臨自《晚香堂蘇帖》?！妒汅爬m編一》寧壽宮所藏《御臨蘇軾真一歌一軸》僅見于三蘇祠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此《真一歌》應臨自《晚香堂蘇帖》。《石渠寶笈續編二》《御臨蘇軾論畫帖一卷》蠟牋本即《吳道子畫跋（智者創物）》，《石渠寶笈續編三》《御臨蘇軾書吳道子畫跋一卷》粉牋本即《道子畫圣告史全叔（道子畫圣也）》僅見于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皆應臨自《晚香堂蘇帖》?！妒汅爬m編五》《御臨蘇軾六帖一冊》金粟牋本臨蘇軾六帖，實為七帖：《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記導引家語》《臺榭帖》《書贈邵道士》《眉山蘇軾帖》《與錢世雄畫龍帖》《張文潛言治眼齒帖》，《晚香堂蘇帖》皆有刻。雖然《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即《侯道華食棗帖》、《臺榭帖》亦見于《雪浪齋蘇帖》，然乾隆一并臨此七帖于一卷，應皆臨自《晚香堂蘇帖》。《石渠寶笈續編五》《御臨蘇軾詩帖一卷》宣德牋本臨蘇軾詩三帖：《孫莘老墨妙亭》《綠筠軒一首》《壽星竹軒》，《孫莘老墨妙亭》《戲鴻堂法書》亦有刻，但詩題在后，此臨與《晚香堂蘇帖》同，詩題在前;《綠筠軒一首》《壽星竹軒》二帖亦僅見于《晚香堂蘇帖》，故此三帖應皆臨自《晚香堂蘇帖》。《清高宗御臨蘇軾帖軸》即《臨蘇軾端硯銘（或謂居士）》，《清乾隆御臨蘇軾帖明季寓庸山水成扇》之《清乾隆御臨蘇軾帖》兩件扇面即《記承天寺夜游》僅見于《晚香堂蘇帖》，或臨自《晚香堂蘇帖》。

乾隆十五年，梁詩正、蔣溥、汪由敦等奉敕撰輯《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三十二卷》，刻魏晉錘王至之明董其昌歷代名家書，其中，卷十、十一、十二刻蘇軾書，兼蘇轍、蘇過書。從蘇書所占比例，可以看到清代帝王、書家對蘇書的重視程度。雖然，張伯英所評其中“蘇、黃二家皆取偽書冠首，而蘇之穎沙彌、子由夢李士寧、漁夫破子、春帖子詞…悉屬贗筆?！庇衷疲骸皡R刻自淳化而后，幾無一不真贗雜糅?！笨梢娍烫y，特別是大型叢帖，雜糅偽書，實屬難免，亦各有因由?！锻硐闾锰K帖》既能得到“采摭既富，偽書亦少”的評價，應是較為客觀公允的。

王澍作為清代前期書法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善書法，深受康熙帝器重，特命充《五經》篆文館總裁官。王澍雖以篆書最為人稱道，然其行書在清代亦獨樹一幟。康熙后期，董書流弊已顯，王澍行書方面多取法二王、米、蘇，其臨古帖匯成《積書巖帖》，其中有大量臨蘇軾書，如表所呈。王澍不僅臨蘇軾書，還將蘇洵、蘇轍書亦精臨一過，并對三蘇書法取法所自進行了精當的論述。

王澍所臨蘇軾書，來源廣泛，或來自墨跡，或來自宋明刻帖。《臨蘇軾廬山寶書并黃庭堅詩跋》，自跋云臨自《戲鴻堂法書》。經比勘，其《臨蘇軾二帖過南華寺、妙高臺》亦臨自《戲鴻堂法書》卷十六。其《臨蘇軾臨王羲之講堂帖》《臨蘇軾臨懷素醉僧詩》，皆臨自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七。其《臨蘇軾詩詞三則帖》；《示慈云老師偈》臨自《姑敦帖》，《扶風驛舍聞歌者并跋》臨自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七，《過萊州雪后望三山》臨自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卷十二

王澍《臨蘇軾展慶帖》自跋云：“坡書出自魯公。如快馬入陳，王勍無敵。此帖獨秀整可愛，少時每喜學之，但恐豐韻有余，樸老處或當遜此爾。二泉寓公?！闭f明王澍自幼即喜臨蘇書，并對學習蘇書作出了獨立的思考，以避免學蘇“豐韻有余”之嫌。其《臨蘇軾黃州謝上表》自跋云：“右東坡黃州謝上表稿書。秀潤天成，深得魯公門法。張天隨與魯公爭坐書稿，合裝成冊，有以也。天隨多蓄古帖，而酷喜拙書，既為題后已，念此稿之不多見，特臨一本藏之。時戊申三月上巳。虛舟老農書?！北磉_了自己對蘇公書《黃州謝上表》之珍視。其《臨蘇軾廬山寶書并黃庭堅詩跋》自跋云：“此東坡廬山寶書。余未見真跡。僅據戲鴻本臨耳。戲鴻刻最拙惡。又不全刻。遂使奇寶不得盡傳。深可痛惜。”表達了自戲鴻堂刻后，東坡《廬山寶書》佚失之恨。雍正八年（1730年，庚戌），梁谿林鶴聲復獲自吳中，王澍甚為珍視，為補全闕文并臨一卷?！短撝垲}跋》載：“此卷明萬歷間藏梁谿安氏，董思白刻《戲鴻帖》借摸前數行及后四跋，后遂不知所歸。雍正庚戌，梁谿林鶴聲復獲自吳中，則卷前自‘肝神已上，已失去六百三十一字，并龍眠所畫相亦都失去，余以意追擬，補書闕失臨成完半卷，后龍眠、子由兩跋，董氏戲鴻所未刻者，亦一字不遺，至寶難遇，稍一失手便恐此后不可復見。故窮數日之力，用存大概，使千古墨寶不至盡行失墜，是固末學后生之事也?！?/p>

清代前期王澍頗喜蘇書，清中期在乾隆帝引領之下張照、劉墉皆著力于蘇書，其中，王澍所臨十八種，多見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積書巖帖》與《王虛舟摹古法帖十六卷》；張照所臨二十八種，多見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張照雜書冊》與《清張照臨宋四家帖冊臨蘇軾尺牘》《玉虹樓法帖》；劉墉所臨十二種多見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愛堂石刻》與《曙海樓帖四卷》等。

比王澍稍晚的清代中期書法，以張照為代表。作為康熙寵臣高士奇、王鴻緒的嫡傳張照深受乾隆帝之器重，于乾隆九年奉敕編纂《秘殿珠林》和《石渠寶笈》兩部大型著錄。作為董其昌、陳繼儒的同鄉，張照幼習董書，亦對眉公所刻蘇帖情有獨鐘。除學董、顏、米外，張照對蘇軾書法用功頗深，并喜臨習董其昌臨蘇軾書，后來其以厚重雄強的書風于清代前期大量習董書家中脫然而出，與其取法東坡不無關系。其所臨蘇軾書或董其昌臨蘇軾書或單獨成卷成冊，或匯刻成帖，反映了當時朝臣對蘇軾和董其昌書法的雙重崇拜。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張照雜書冊·臨蘇軾尺牘》之《臨蘇軾與祖印昨夜帖》臨自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卷二十八，《臨蘇軾與程之才惠柑帖》臨自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十三?！肚鍙堈张R蘇軾詩帖冊》之《與方子容贛上帖》臨自廣州博物館藏卷三，《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詩》臨自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卷二十八?！妒汅爬m編三》《張照臨蘇軾歸去來辭詩一冊（絹本）》，為張照臨蘇軾歸去來辭詩四首，節臨自廣州博物館藏《晚香堂蘇帖》卷一《歸去來辭集字十詩》。

《玉虹樓法帖》所刻皆張照書，其中所臨蘇軾書多臨自董其昌臨本。其中，《臨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即臨自董其昌書《延清堂帖》卷二，《臨蘇軾書嵇康養生論》臨自董其昌《書種堂帖》卷三《稽叔夜養生論》，《臨蘇軾孫莘老墨妙亭七古》臨自《戲鴻堂法書》卷十六?！杜R蘇軾此竹五古并董其昌跋》《南華寺五古》《妙高臺五古并自跋》皆以董其昌臨本為底本。

乾隆初年，以書法著名朝野者尚有汪由敦9等，作為乾隆近臣，汪由敦參與纂修《明史》、撰輯《三希堂法帖》，深受乾隆器重，書法最善行草與小楷，研習趙孟頫、二王，亦喜蘇書。其所臨蘇書有《臨蘇軾杜子美詩軸》《臨蘇軾妙高臺詩》等。其幼年即對《晚香堂蘇帖》中東坡小楷心儀不已，及長每每應同僚好友之請臨摹東坡小楷。其《松泉集》《跋手臨蘇書歸去來集字詩》載：“余年十三為康熙甲申（四十三年，1704），初見此書于《晚香堂》墨刻中，愛其遒逸妍麗，心竊慕之。而童殆不能得其仿佛。越三紀矣，時去來胸臆間。同門陳未齋宮詹，以余性嗜小楷，以所蓄宣紙屬為蠅頭書，因從借得《秀餐軒帖》戲臨一過。塞宮詹之意，復于直次，再成此冊，備他日省覽。多好無成，童心不改，正恐為有道者所棄耳?！盄

《松泉集》《跋手臨蘇書赤壁賦》反映出汪由敦對蘇書之仰慕，亦表達了對陳繼儒所刻《晚香堂蘇帖》之不滿：“世所傳東坡擘窠大書，如《表忠觀碑》端莊沉毅，有顏魯公之風?！读_池迎送神曲》瀟灑俊逸，結體略似徐季海。及見其墨跡小簡，則姿致橫逸，用筆圓健，于疏淡中見密栗，宜涪翁、海岳輩俯首無間言耳。此二賦及《歸去來》集字諸詩，皆在黃州時書，周規折矩，而雄秀之氣流溢毫楮，正如賞篤偃竹，數尺而有萬尺之勢。陳仲醇《晚香堂帖》所刻僅得形似，今年夏曾為同年陳未齋宮詹手臨一過，頃曉亭侍郎以宣紙索書，復為作此。\"乾隆二十三年，奉旨摹勒的汪由敦書《時晴齋法帖十卷》第五卷刻其《臨蘇軾書帖》《臨蘇軾帖》《臨蘇軾聽琴詩》等帖。

汪由敦十三歲所見《晚香堂》墨刻小楷，為之傾慕。及長，親睹蘇書墨跡小楷，目力所鑒，大為不同，遂有“《晚香堂帖》所刻僅得形似”之嘆。大抵清代諸家對于《晚香堂蘇帖》之批判自此而始。至清代中期之劉墉，對《晚香堂蘇帖》發起更為猛烈的批判，嘗云：“坡跡落晚香為一劫”，言語甚為激厲。

然而，在劉墉的學書取法上，在其青壯年時期由少之取法趙孟頫、董其昌轉向蘇東坡，包世臣《藝舟雙楫》云：“諸城劉文清相國，少習香光，壯遷坡老。”劉墉對蘇書的大量追摹可證此實，其肉多骨少、厚重含蓄、精華蘊蓄、勁氣內斂的書風，又喜濃墨，與取法東坡不無關系。

張伯英評劉墉《盛世賡飚帖》云：“清劉墉書…附刻所臨蘇書《晚香堂蘇帖》，石庵所最不滿，謂坡跡落晚香為一劫，然此所臨皆晚香本。近代匯刻蘇帖實無勝晚香者，不惟卷帙豐富，為坡書最完備也?！睙o論劉墉等對《晚香堂蘇帖》之批判如何激烈，或甚偏頗，本來《晚香堂蘇帖》之刊刻亦不甚精善，其所寓目之《晚香堂蘇帖》或多翻刻，遭此非議，亦屬平常。

然而，批評之余，劉墉本人對于蘇書之臨摹多本于《晚香堂蘇帖》，如張伯英所云乾隆五十七年姚學經摹勒劉墉書《盛世賡帖》刻所臨蘇書“皆晚香本”?！肚鍚厶檬趟木砟潭怼肪硭目獭杜R晚香堂蘇帖五則X海棠詩X臺榭帖X紫潭五絕X題西林壁詩》《記導引家語》，均臨自《晚香堂蘇帖》?！肚鍎④R蘇帖小幅軸》第二則《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亦臨自《晚香堂蘇帖》?！妒汅湃幩摹贰秳④R蘇軾書一冊》臨蘇軾書十帖：《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煙江疊嶂圖》《邁往宜興帖》《與祖印長老書》《歸去來兮辭節臨》《醉翁操》《馬券帖》《楚頌帖節臨》《與佛印買田陽羨帖》《廬山寶書節臨》《榿木詩帖》，除《榿木詩帖》外，《晚香堂蘇帖》皆有刻，《與祖印長老書》僅見于中國書店版《晚香堂蘇帖》，應臨自《晚香堂蘇帖》。

張伯英評云：“《清愛堂石刻六卷》，清劉墉書……陳仲醇晚香堂蘇帖，石庵恒譏其草率，然所臨坡書仍多依晚香本。以其采摭甚富，為他刻所罕見，而偽跡亦少，摹勒不無可議，究屬江河不廢之流。”畢竟，《晚香堂蘇帖》以其“以其采摭甚富，為他刻所罕見，而偽跡亦少”之優勢為諸多學蘇者所重而不可割舍，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晚香堂蘇帖》對于蘇軾書跡的保存與流傳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

與劉墉齊名，以書著稱于乾嘉兩朝的尚有翁方綱。在書法上，翁方綱除取尚顏、歐外，亦酷愛東坡。翁方綱晚年又得蘇軾《嵩陽帖》與《蘇詩施顧注宋塹殘本》，每每以此自重與友朋相激賞，亦于蘇軾詩文浸淫頗深，故其自號“蘇齋”。翁方綱《寶蘇室研銘記》載：“予年十九，日課誦漢書一千字，明海鹽陳文學、許廷輯本也。文學號蘇庵，則愿以蘇齋名書室，竊附私淑前賢之意。戊子冬得《蘇書嵩陽帖》，癸已冬得《蘇詩施顧注宋塹殘本》，益發奮自勖于蘇學。始以寶蘇名室，昔陳眉公裒輯蘇書成《晚香堂帖》二十八卷，可謂勤且專矣。顧眉公堂曰‘寶顏’而未以蘇名。宋牧仲摹蘇像而侍其旁，然未嘗名齋也。蔣樹存亦得蘇像俾王麓臺圖之始有蘇齋之目，查初白為賦詩者也。而銘記之屬，未有傳者?！盄《寶蘇室研銘記》既闡述了“蘇齋”之由，又對陳繼儒及其《晚香堂蘇帖》予以充分的認可。

翁方綱為表達景蘇之情，于每年臘月十九日設宴壽蘇，與友朋清賞瞻仰《天際烏云帖》與《蘇詩施顧注宋塹殘本》，漸次形成了以翁方綱為首的張維屏、式法善、宋湘、洪占鈺、顧莼、吳榮光、梁章鉅、馮鈺等一個崇蘇群體。每次壽蘇會，展示與觀賞《天際烏云帖》必是活動之主題。翁方綱對于自己所藏《天際烏云帖》頗為許重，多次臨摹以贈好友，并欲摹勒壽諸金石，以擴大所藏《天際烏云帖》之影響力。翁方綱詩云：“既摹坡書君謨夢詩首聯于石屏之側因題快雪帖前二詩。晚香妮古何曾見，攜李松陵幾客傳。他日蘇齋重伐石，研池照影已泓然?！鼻伍g，《天際烏云帖》之史氏（史鑒）刻本已極為罕見：“松陵史家石久泐，晚香堂更摹雙鉤?！贝嗽娂鹊莱隽似淠】獭短祀H烏云帖》的原因與構想，又含蓄地表達了對《晚香堂蘇帖》的批判，摹刻不能泥古而傳神。又有詩云：“松陵片石知何在，未得頭陀一埽花。如許晚香拈不得，翻身鳳種出誰家?！苯涍^反復比勘真跡，翁方綱認為，《快雪堂法書》所刻《天際烏云帖》是從摹本勾勒者，而史氏刻本已為星鳳，并相信自己所欲刊刻必然勝過《快雪堂法書》與《晚香堂蘇帖》，所謂“翻身鳳種出誰家”，顯得頗為自信。

與劉墉相近，翁方綱對于陳眉公《晚香堂蘇帖》敬重之余，更多的還是批判。如以上數言，翁方綱對于《晚香堂蘇帖》的批評是基于標榜自家所藏及所欲刻《天際烏云帖》的基礎之上的。翁方綱反復批判《晚香堂蘇帖》，甚或言其肥癡乃為俗書，其壽蘇會《杭湖風水洞蘇題僅存姓字四楷跡今年作坡公生日掛此軸于壁題其后》詩云“世間豈少廓填跡，晚香妮古嫌肥癡”，《江秋史得東坡章子厚帖將勒之石密云道中賦寄兼呈丹叔石公芝山》詩云“邇來俗書岔眼底，晚香堂刻眉公傳”，皆是基于這種立場。

如果說，翁方綱對于《晚香堂蘇帖》的批判主要立足于抑他揚己的話，劉墉對于《晚香堂蘇帖》的態度則顯得令人莫名其妙，既批判“蘇書落晚香堂為一劫”，又無可奈何多作臨摹。張伯英對于劉墉評書之怪異，顯得無可奈何：“善書不鑒由來遠，以驗時賢語未訛；臨取應書加贊美，就中尤憾諸城多。諸城晚年臨帖系以短評絕有風致，但往往于偽跡作美評?！?/p>

就劉墉對于《晚香堂蘇帖》的莫名其妙與無可奈何的雙重矛盾來看，如趙懷玉所言“凡臨池之人幾乎家家有之”，乾嘉間除《晚香堂蘇帖》較為普及外，對于普通學書者而言，其他蘇帖應不甚普及。可見，在清代康、雍、乾三帝垂范下，以王澍、張照、劉墉、翁方綱等為代表的帖學書家，對于蘇軾書法的廣泛臨摹與借鑒，對蘇軾書法的傳播與發揚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而在其間，《晚香堂蘇帖》不僅對于蘇書的保存、流傳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是廣大學蘇書者不可或缺的模板。

同治間，《晚香堂蘇帖》已甚不易得，《翁同龢日記》同治七年戊辰（1868）載：“六月廿一日（8月9日）得《晚香堂蘇帖》，甚喜?！币晕掏樦匚慌c身份尚且如此，何況常人？可見，咸、同間，行世《晚香堂蘇帖》已并不像趙懷玉所言乾、嘉朝那么普及與易睹了。因此，楊守敬云：“今蘇州有翻刻”，雖失真更不足觀，亦是情勢所需。

《晚香堂蘇帖》作為《西樓蘇帖》之后大型個人叢帖，影響深遠，以致多有與之相較者，至乾隆五十三年，旌德姚學經撰集，子姚在升、在暹鐫刻《晚香堂蘇帖》，假眉公之名世稱“小晚香堂蘇帖”即為例證。翁方綱對于《晚香堂蘇帖》的批評立場亦是一例。至光緒（壬辰，1892）十八年楊壽昌輯刻《景蘇園帖》，楊守敬為跋云：“《晚香》則美惡雜糅，不見真采。近日重刻，更無論矣余意此帖雖后出，當為近世集蘇書之冠，媲美《西樓》，凌跨《晚香》?！痹圃疲杂躁惷脊锻硐闾锰K帖》為比鑒對象?？梢?，除《西樓蘇帖》以外，有清以來所刊蘇帖，特別是個人叢帖，或含蓄或直白，皆欲以《晚香堂蘇帖》為比附或超越的對象。

然而楊守敬畢竟為一代著名學者，在給楊壽昌《景蘇園帖》增飾添彩之余，在其《學書邇言·評帖》中對《晚香堂蘇帖》給予頗為公允之評價：“又有明陳繼儒刻《晚香堂帖》，亦皆蘇書。余嘗得舊本凡二十余冊，不及《西樓》之精，然選擇亦不甚謬。今蘇州有翻刻，則失真矣。”稍后的張伯英對于《晚香堂蘇帖》的持論與楊守敬幾無二致，亦見公允：“近代匯刻蘇帖實無勝晚香者，不惟卷帙豐富，為坡書最完備也。”@“自明以后刻蘇書者大都不辨真偽，此帖采摭既富，偽書亦少，眉公鑒古之精，在董思翁上也匯刻坡書者，宋汪應辰《成都西樓帖》冊卷最為精美，《晚香》故非其匹，然卷數幾與相埒，其所收書近多有不傳者。惜摹刻近草率，又木板易壞，致勘全本?！标惷脊锻硐闾锰K帖》所輯刻雖不能與宋汪應辰《成都西樓帖》相媲美，然其“采摭既富，偽書亦少”且“其所收書近多有不傳者”，遂為有明之后，集蘇書之冠，即可傳之久遠，又可臨摹傳習，清代帝王、文人、書家多受其沾溉。

楊守敬：《學書邇言·評帖》，文物出版社，1982，第60頁。

張伯英：《增補法帖提要》，載《蘊真堂石刻四卷》，商務印書館，2019，第290頁。

張伯英：《增補法帖提要》，載《蘊真堂石刻四卷》，商務印書館，2019，第1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