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上半年,海南的詩歌刊物《海拔》在第一時間刊發了楊碧薇的組詩《下南洋》,這是一組規模闊大的詩歌,共計18首,寫到了中國、越南、柬埔寨、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等六個國家,每個國家各3首。在此之后,楊碧薇斷斷續續地寫著《下南洋》,并于2021年在長江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了詩集《下南洋》。詩集共分為上下兩輯。上輯《下南洋》,共計30首詩,除以上18首外,又補充了關于老撾、泰國等東南亞國家的篇目。下輯《去南方》,共計27首詩,收人了寫海南、廣東、廣西、云南等地的詩,這些地方亦與南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用相當規模的組詩來表現一個主題的主題寫作行為,在今天的新詩領域里并不多見。
從某種程度來說,楊碧薇的《下南洋》是不可取代的。
據楊碧薇在創作手記《南洋觀看,中國想象,世界夢想》①里介紹,她“下南洋”的腳步并沒有隨著詩集的出版而停止,“從2017年至今,《下南洋》寫了四年半,目前仍在繼續”。果不其然,她之后還寫了《造一艘船去詩巫》(2022)、《無盡》(2022)、《在泰順看木偶戲》(2023)、《辛亥新春》(2023)、《春城》(2024)等詩,都可納入“下南洋”系列。而關于南亞的詩作《水中象國》(2023)、《在納加闊特》(2023),也與南洋題材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視為“下南洋”的變奏。
目前,關于楊碧薇的《下南洋》,已經有藍紫的《自我的變奏及神秘性》、譚毅的《重疊時空的告別之聲》、杜鵬的《感官體驗的戲劇化》以及鄭世琳的《像植物一樣生長》等多篇研究文章。而作者還沒有完成她的南洋書寫。讀完《下南洋》已經發表的部分,讀者們會有一種跟著詩人從泉州一路南下,直到南洋盡頭的感覺。如題所言,《下南洋》首先是一組關于大海的詩,詩中的大海,不但是一個自然的存在,還是一位寄托了人文和信仰的載體,更是一種世界觀。站在陸地上的我們,也許會覺得這種世界觀荒誕不經,但是,其中卻蘊含著一種變革我們當下文化的巨大力量。
一、遠方或故鄉
在大多數詩人的心中,“遠方”是一個永恒的蠱惑,似乎他們非常享受這種“在路上”的感覺。海子就曾經說過,遠方的幸福來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遠方》)。楊碧薇的《下南洋》從云南寫到了海南,從海南又寫到了新加坡、印尼,橫跨幾千公里,其地理位置不能不說是“遠”的。但是,和很多詩人漫無目的地行走于城市與荒野之上不同,楊碧薇一路向遠方卻是追隨著洋流和季風。“下南洋”,這個短語本身就帶有一種強烈的盼望和明確的目的性,而“下”字急促的發音正是那個命令,迫使她不得不動身。她的遠方,并不是一片虛無縹緲,既有未知的忐忑,又充滿了希望,而這個希望正是源自人之所以為人的對美好、對自由、對幸福的向往。
作為一名曾長期駐足南方,并在海南生活過的詩人,“下南洋”一詞所蘊含的深刻含義,楊碧薇一定是深有體會的:貧困和戰亂,使大批沿海子弟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到東南亞去謀生,這一去,就是關山路遙,這一去,就是有去無回。在明清兩代,“下”這個動詞,不但有“南去”的意思,更有著向蠻荒之地去開墾的意味,這里邊雖然仍有一種“天朝上國”式的傲慢,卻也未嘗不道出了一個事實,即遠方并不是充滿了浪漫想象的小布爾喬亞式的風景名勝,而是一個到處都是未知和危險,但卻又不得不為之義無反顧的地方。
楊碧薇對當初下南洋子弟們的艱辛是有著切膚痛感的:
“這一次,我要走得更遠,/打包所有的無解,去南洋放逐自己。/親愛的媽祖,他們說那里有和海南一樣甜的菠蘿蜜,/發達者視之為天堂,落魄者恨之如地獄;/每個前往冒險的人,生死各占一半概率。/我不圖找到金山,/或在宗祠留下大寫的傳說,/只因神秘的沖動在煮著我的生命,/它不讓我駐足,即使我已在天涯海角享受安寧”(《海口天后宮》)。
中國幾千年來賴以為生的農業文明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即太過于依賴土地。土地是一個常量,它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但與之相對的,卻是人口這個變量。當人口在以幾何倍數增長的時候,作為常量的土地就會搖搖欲墜。《海口天后宮》中提到的“神秘的沖動”正是源自此,它是一種具有文化母題和神話原型意義的存在;它可能說不清、道不明,卻實實在在地為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所感知著。所以,一旦人決定要走,他就必須離開,這不僅是為自己找尋一個出路,更是為后人騰出一方空間。沿海子弟們都知道,所謂名和利,只不過是自己離開海南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小島的借口;面對生死未卜的旅程,這些不啻無法把握的天上的浮云。他們只盼望著南洋有“和海南一樣甜的菠蘿蜜”,能讓自己在快要忘記家鄉的時候吃上一口,讓自己在甜味和記憶中沉淪。
人一旦踏上了下南洋的旅途,將永遠無法回頭。在《黎先生》中,生于胡志明市,長于胡志明市的華人黎先生“第三次去中國”,“掃墓訪故,了他祖父遺愿。/他說老宅早已不在,故園遍野落葵,/車奔馬馳的潮州,遠非祖父口述光景;/族中遠親清淡相見,無甚言談”。一旦離開,故鄉便變得陌生。物是人非之后,連族人親戚也難以辨認出當年遠行者們的模樣,那些生與死、成功與失敗,到最后也只存在于故事當中;留下來的人,他們的后人是無法理解下南洋者們的艱辛的,一旦踏上了小船,生死便不由自己,他人自然就無從知曉自己的故事。可是,即使是久居異國,故鄉卻成為一種基因,烙印在了他們靈魂的深處。在越南經營服裝店的黎先生,對中國人的現狀并不是一無所知,甚至他對中國人精神大步后退的根本原因分析得一針見血:“他閑時玩票做導游,比我更了解/古怪的中國人。‘是包包里越來越鼓的人民幣,/助長了他們的怪脾氣,”他曾這樣說,‘購物時,又愛和我攀親近,以討點便宜。我只好常常強調,我不是中國人,/我是越南人,土生土長的越南華人。’”然而,他始終無法擺脫從祖父那里繼承下來的對故園和老宅的懷念,即使這些自己家族曾經生活過的痕跡都早已灰飛煙滅,仍是無法阻止黎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從越南返回廣東潮州。在越南、中國的一次次的失望,仍是無法抹殺黎先生心中對故鄉的眷戀,這是一種類似于洄游的沖動,是后現代鄉愁中返鄉的沖動。
下南洋,在故鄉和遠方之間橫亙著的是大海,大海能夠讓兩者變得很遠,也能使兩者變得很近。新加坡有不少海南籍的華人,符姓,又是海南大姓。在《海南會館》中,當初那個“誓不出嫁的符家大小姐”早已習慣了在新加坡的海南會館品味家鄉的記憶:
“無非是每周五晚八點,/老友們聚一聚,飲幾盅雷公根”。雖然“燒水時若聽到海南話,/水就沸得歡快一點;擇菜時聽到海南話,/手指活動得順暢一點”、“在突然大起來的家里,/瓊州戲的唱詞,竟一句一句,/從空鏡子里往外涌”
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故鄉文昌已經不再是她那時的故鄉,獅城卻在他們的辛勤耕耘下長成了故鄉的模樣。對那些下南洋的人們而言,大海將故鄉變成了遠方,卻也使遠方變成了故鄉。這里邊蘊含著的樸素辯證法,造就了一種與陸地截然不同的文化氣氛。在故鄉與遠方的位移中,他們不但是文化的接受者,更是文化的創造者,甚至,他們就是文化的本身。故鄉和遠方的界限,在大海面前不再涇渭分明,游子們身在遠方,卻在創造著故鄉。
二、過去或未來
在楊碧薇的《下南洋》中,南洋文化常常是作為當下中國本土文化的對照出現的。20世紀的中國風云變幻,現代文明在帶來生活便利的同時,也毀壞掉了許多優秀的文化遺產。面對越來越面目全非的文化,楊碧薇有此一問:“為何我的熱愛,竟分解為無邊的倦怠?”(《一蓑煙雨任泉州》)于是她“決計開始更漫長的行程”,而這一行程始于詩人與四百年前的一位大哲之間的神交。楊碧薇寫道:
“四百年前,我的未婚夫辭別鯉城,/宦游神州,上北京,下云南,著書講學。/多年后,為著他斷送在剃發刀下的壯志,/我在我有限的文字里,驟添險峭一筆。”(《一蓑煙雨任泉州》)
不用多加猜測便可知道,詩人口中的“未婚夫”就是泉州籍的思想家李勢,正是這位敢于挑戰現有社會規則的前輩,才使詩人有了下南洋的勇氣,使她一路走到南洋的盡頭,在異國他鄉尋找重啟當下中國社會文化的可能性,“在騎樓消失的地方,我用肉身馱起它的廢墟”(《消失的騎樓》)。不得不承認,這是大海的饋贈,正是大海的煙波浩渺,才給了南洋華人社會與中國本土以分別發展的可能性。從此,兩條不同的線索平行前進,以當下中國社會為原點,分別指向了過去與未來。
而借助詩人行走南洋列國的腳步,讀者可以將這兩種截然不同又有千絲萬縷關聯的文化進行比較,在兩相對照之下,尋回為中國本土當下文化所丟失了的傳統精神資源。這正如詩人在《蘇門答臘的憂郁》里說,“如果你也能,用更深的漢語來思考問題”。又如她在《造一艘船去詩巫》里致敬現代知識分子先賢、清末華僑領袖黃乃裳,“從故國舊谷倉挑出/依然健美并值得珍愛的/種子”,目的是創造一個新的故鄉。據楊碧薇在詩后的注釋,黃乃裳“曾參與公車上書,并在福州創辦《福報》。戊戌變法失敗后,遭清政府通緝,曾短暫赴上海避難。1899年,政治理想‘北上’不成的黃乃裳果斷‘南下’,舉家遷往新加坡,期間在南洋各地考察移民點。1900年,黃乃裳將詩巫選為墾地,稱之為‘新福州’,召集1118名福建移民前往詩巫開展建設。如今,擁有30萬人口的詩巫是馬來西亞沙撈越州第三省省會”。不得不說,楊碧薇為創作《下南洋》做了大量的功課。這首詩里的黃乃裳和詩巫,更是寄托著詩人的理想。而當這些理想無法實現時,詩人就用詩歌“造一艘船”,通往夢想中的“詩巫”。這就是詩中既具象又虛幻的“應許之地”,在“皮鞋”與“荒草地”的張力間,詩人揭示了移民群體對文化根脈的執著固守與精神漂泊的雙重屬性。而這,也是我們在“造船”時必然面臨的困境,雖然“造船”難,但還是必須造,只有這樣,才能從過去通向未來。
在《下南洋》里,詩人一直在時間的海洋中追問過去和未來。在吉隆坡,詩人如一枚“局外閑棋”,卻仍然想和街邊陌生的警察聊一聊過去,聊一聊“遠去的蘭芳,我馬幫的外公,/他那些洪門的同袍”,而他們都“消失在/南洋的小水花里”。在返回賓館的途中,詩人“還想回頭多看一眼的,/是吉隆坡路邊一所小小的華文學校一/白天經過那里,里面傳出的誦讀聲,/是我最初學到的唐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吉隆坡夜色無上》)這首詩中提到的洪門,與南洋有很大淵源。詩人的外公也是洪門子弟,筆至此處,詩歌捎帶了一抹本事的意味。至于蘭芳,知道的人較少。據楊碧薇介紹,1776年,廣東梅縣籍華僑羅芳伯在西婆羅洲(現稱西加里曼丹)坤甸成立了“蘭芳公司”;1777年,“蘭芳公司”更名為“蘭芳大統制共和國”,簡稱“蘭芳共和國”。蘭芳共和國作為華僑在海外創立的第一個“共和”政權,前后歷時112年,直到被荷蘭殖民者所滅。不論蘭芳還是洪門,那些曾經在時間里浮現過的人們,如今已經消失在時間之中,而他們帶來的為中華民族所共有的文化遺產,卻一直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我吸飽甘露和深情,愈發枝繁又葉茂”(《馬六甲三保山》)。
但是,這也不是詩人最終想要的;她所要追尋的,遠不止充滿符號意味的中國元素。于是,詩人繼續前行,一路向南直到新加坡,而著名的牛車水帶給她的是更大的失望:
“掌燈而立,目所觸之夜色,/在肉骨茶的鼎沸中,酥軟了玻璃的質感。/我想在漢語里完成的路,/又一次,在這個低仿的故鄉,/被新茶潑下的軟骨攔斷。”低仿!多么意外又精確的詞!詩人一語道破了那繁華之處的本質,“我已能平心靜氣地接受無路可去,/唯恐夕死而朝聞道,不甘。/走了這么久,沒得到半個故園。丟掉的故鄉,卻已被新來的他鄉人改寫。”(《牛車水》)
詩人仿佛坦然接受了這“世界大同”一般的喧囂,開始靜靜地欣賞沿途的印度神廟、歡喜佛,卻又在南洋的盡頭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當藍夢島的老水手面對那個獨自坐在船尾上的中國姑娘,“操起許久不用的國語告訴她,我的祖上來自福建。我沒去過中國,現在老了,也沒打算要去”(《藍夢島老水手》)的時候,詩人找到了她這次南洋之行所要尋找的東西。而在來自蘇門答臘的船員阿華那里,詩人更加確定了足以承擔起中華民族精神的東西,正是來自漢語內部的力量,雖然阿華“體會不了‘更深的漢語’”,但是詩人和阿華都知道“此刻就是好的,詩歌就是好的”,這足以“細細地,把我們交錯而過的殘軌修補完全”(《蘇門答臘的憂郁》)。語言所要彌合的,不僅是詩人與阿華之間的裂痕,更是橫在南洋華人與中國本土、歷史與未來、現代與傳統之間的裂痕。
《下南洋》組詩中,時間并非線性的,常常表現為一種曲折的形態,楊碧薇讓她的詩句往返穿梭于時間的河流中,連接了過去和未來。《海南會館》一首詩,整個就是昏黃色的。在日暮的余暉下,楊碧薇為讀者娓娓講述著一個現代的故事,然而這個故事句句離不開過去。從新加坡樟宜機場到海口美蘭機場再到文昌,總共不到四個小時的飛機旅途穿越的卻是大半個世紀。這正是“下南洋”這一特殊的文化社會現象所造成的獨特心理體驗:過去歷盡千辛萬苦,出生入死才能到達的異國他鄉,在現代交通運輸的幫助下顯得唾手可得。隨著中國國內現代化建設的日新月異,那個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南洋,反倒更像故鄉。在這樣的一種時間錯位中,“下南洋”這一歷史事件對親歷過的人們而言,是再多次往返也無法復制的,太短促的旅途讓人只會去留心身邊的美景,而來不及思索太多,只有真正與驚濤駭浪搏斗過的人們才會處亂不驚,真正在無風的洋面上迷茫過的人們才會不去理睬異域的風物。于是,他們開始思考過去和未來,他們決定將那些我們民族曾經擁有的、最為美好的精神資源帶到這片遠方的土地:
“我愿意留下,把我的詩鉚進這土里。/夜晚我仰頭看珍珠做的星星,它們大聲說:/寫過詩的地方就是故鄉。”(《造一艘船去詩巫》)
在中國本土與南洋諸國之間,大海的存在阻斷了文化和交流,但同時,也將被下南洋的先人們帶出來的傳統文化,很好地保存了下來一雖然它們在形式上可能已經面目全非,但是只要有語言和詩歌作為催化劑,其內部所蘊含著的變革性力量很快就能爆發出來。這正如楊碧薇所言:
“無限的語言,/都在無言的奔涌中消弭,/也有可能,它們捎上我的一部分/去了另一個家。”《湄公河入海口》)
又如《鄭和:劉家港獨白》中的鄭和式自況,這里要提一句,楊碧薇與鄭和都是云南人,詩人寫鄭和,某種程度上,有一部分是在寫自己:
“千百年后,你一定能看到我/成為漢語里一枚閃亮的詞/成為一個新的源頭/成為海的自由的一部分。”
這首詩將中國歷史上偉大的航海史詩轉化為
“孤獨與榮耀無法言說”的現代獨白,既保留了歷史人物鄭和的生平壯闊感,又以“成為漢語里一枚閃亮的詞”的隱喻,揭示了語言對文明記憶的承載功能和詩人的創作野心。這一書寫突破了傳統史詩的宏大敘事框架,在歷史人物與作者個人相疊印的創作理念下,讓歷史碎片如星辰般散布于語言的海洋,形成了獨具楊碧薇口吻的輕盈浩大的女性史詩范式。
“若是未曾離開斑斕的云之南/我會以為一眼望到頭的平淡,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感謝大海,它給我另一種艱辛的幸福/它激發我未知的潛能/讓我與無數個陌生的自己/在陌生的風景中相遇”《鄭和:劉家港獨白》)
“多少次,我也曾潛入這缸夢中,/與珊瑚、扇貝、五彩的熱帶魚同儔,/四圍無聲,呼出的水泡像一串串新摘的葡萄。/每每那種時刻,我感覺自己/離岸上的世界很遠,離真實的奧妙很近”(《藍夢島老水手》)
大海是寬廣的,陸地上的喧器在它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而正是在大海的寧靜中,人和人的心才能夠彼此傾聽,過去和未來才有彼此了解的機會,詩人和老水手、阿華等形形色色的南洋人物才能產生心靈的互動。
三、作為信仰的大海
大海,對于那些下南洋的人們而言,本身就是一種信仰。如楊碧薇詩中那老水手所說:
“我是海上人。/海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人間是一個世界,海是另一個世界,/我的生活,就平衡在兩個世界的出入之間。/我也曾把燈火通明的岸上視為天堂,/但真正支撐我不跌倒的,還是那片/蔚藍的向往。”(《藍夢島老水手》)
正是由于對大海以及大海彼岸美好生活的堅信,成千上萬的熱血男兒才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這片生死未知的蔚藍。他們走得如此堅決:
“不待胭脂巷熟悉的面線糊老店開門。/不待去開元寺求平安,/不待清掃七子戲繁華深處/零落的飛絮。”(《一蓑煙雨任泉州》)
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媽祖廟里的神像面前“趁日頭清明,燒上最好的三炷香”(《海口天后宮》)。因為面對狂風巨浪,只有代表大海的媽祖才能為人們所依靠,人與船漂泊于大海之中,也就只能聽候大海的安排,所有的野心、狂妄在大海面前都微不足道;人們所能做的,只能是“持香默禱,敬虔下跪”(《海口天后宮》)。
而對那些已經成功地下了南洋的人們來說,大海這位神祇則從宗教性內化成為一種亙古不變的真理。遭遇風浪時,人們轉向大海以及象征大海的媽祖,一次又一次地發下宏愿,口口聲稱要“為著我對海的怕和愛。/來年三月二十三,若我還能站在陸地上,/將繼續叩拜進香,/向你獻上海鮮和瓜果,以及我/在海上豐富的孤獨。”(《海口天后宮》)
但是,當風浪成為生活的常態,人們不得不承認“這一生,我在浪的刀尖上摸爬滾打/將命懸于這滴凜冽的白光”(《藍夢島老水手》)的時候,儀式化的禱告顯得蒼白無力,那些風浪和對大海的信仰一起成為“刻在骨上的細節”,甚至有時候,連這些細節也會“輕輕忘記”,甚至前方未知的危險對他們而言還帶有“微小的親近”。于是,他們忘記了禱告,因為那些禱詞已經寫進了自己心中,他們在大海上討生活,每一次行動都是對大海的禮贊。他們從大海中來,也必將回到大海中去,大海本身就代表了對真理的追尋。
作為信仰的大海,其核心在于實踐。正如一刻也不會停止的洋流,在大海中悲喜苦甜不停地變幻著色彩,詩人已經意識到了大海不會把自己的謎底吐露給人們,它更愿意讓人們生活在永恒的謎面里,所以,人需要用自己的行動和肉身去丈量故鄉與遠方的距離。正如詩人所說:
“在騎樓消失的地方,我用肉身馱起它的廢墟。”(《消失的騎樓》)
在大海中,處處都是總結,處處都是開始,而一個一個的傳說,正是由大海的一代代子嗣們的行動與肉身寫就的。
四、結語
《下南洋》組詩最初有一個副標題:《或自我之詩》。楊碧薇透露的,或許也是說,下南洋的旅途,正是自我建構的過程。這一過程是艱難、復雜的,《下南洋》中有一首很漂亮的小詩《傍晚乘車從文昌回海口》,恰恰指涉了自我建構中的艱難、矛盾與復雜,但同時又透露出詩人的選擇之堅定。如題目所示,“從回”有某種難以把握的流動感;詩中“瓊州海峽”“雷州半島”等地理符號構成物理性的海洋分界,可詩人“北眺”的視線卻未被地域限制,反而通過“太平洋的汐流”將個體感知延伸至更廣闊的洋流系統,這是一種面向未知的敞開。“整個大陸,不過是小靈魂的茫茫異鄉”一句,是全詩要領,暗示了詩人心之所向的歸屬:詩人將陸地與海洋對舉,陸地被異化為“他者”,而海洋則成為承載漂泊感的容器。這與楊碧薇對“下南洋”主題的關注相呼應一—海洋既是歷史中的移民通道,又是現代個體精神漂泊的隱喻。今天,當詩人再下南洋,是為了自我的找尋和構建,為了解答自己關心的問題,即“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該如何定位自身,該用何種眼光看待當今的中國與世界,我們應致力于構建一個怎樣的未來”。
楊碧薇的“下南洋”,就是一個重構精神信仰、建設未來的寫作實踐。在這一實踐中,作為世界觀的大海給了詩人以豐富的給養,為她指明了精神的歸宿和未來的方向。《下南洋》也給了那些沉迷于在大地上詩意棲居的人們一個警醒一一去看看大海吧,也許你會找到心中的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