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賦》中的比喻修辭：言“欲”逮意的嘗試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5.009【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5-0032-03

張少康曾評價陸機的《文賦》是“我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篇系統地論述文學創作問題的重要著作”，雖不能與博大精深的《文心雕龍》相比，但從具體全面地分析創作過程來看，又為《文心雕龍》所不及[]。1985年以來，對于《文賦》的研究漸入興盛[2]，各種角度的研究層出不窮，但少見從修辭手法角度展開。陸機極重視“物-意-文”之間的關系，此賦作出也正是他努力解決“意不稱物，文不逮意”問題的一個嘗試。并在《文賦》中提出賦的特點是“體物而瀏亮”，即把這個抽象的過程借用比喻表現，是陸機作此文的重要手段。通過分析“比喻”的使用，可見陸機的創新意識，及以陸機為代表的魏晉時期文人心理。

一、《文賦》中的比喻分析

“比喻”在我國可溯源極遠。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運用“比”的方式極多，這是運用上的。在理論定義上，較早的有《墨子·小取》：“辟也者，舉他物而以明之也”，并非專指形象思維的比喻[3]。隨著時代發展及物質豐富，人類形象思維逐漸發展，“比喻”的狀況也復雜起來，古今中外諸家提出種種“比喻”的定義與分類，但都有缺憾。此處擇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中提出定義，即“思想的對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類似點，文章上就用那另外的事物來比擬這思想的對象的，名叫譬（比）喻”[4]64。這個定義流傳最廣，可稱公認。

通過研讀《文賦》，可以發現陸機為了形象闡述由物到文的轉變，使用了大量比喻手法，比例大于其他修辭。聶焱在《比喻新論》提出：比喻不僅是語言表達手段，也是一種重要的思維方式和認知方式[5]21。思索比喻的來源，可見陸機所受思想影響深淺處和他的創新意識。

陸機文中使用比喻頗多，情況也比較復雜。以來源為分類，間劃文段意思部分。從來源看，有源自儒家典籍、道教語、典故習用及陸機自創。從文段意思劃分為八個部分，即小序、創作準備、構思階段、寫作過程（安排結構、部署意辭）、創作文病（文病、解決辦法和審美要求）、感嘆為文不易、文學靈感和文學社會功用。此處取部分文段為例。

在“小序”部分，有“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最早可追到儒家典籍《詩經》“思樂洋水，薄采其藻”，后以“芹藻”比喻貢士或有才學之士，亦引申為“才華”意。

“創作準備部分”中開始出現自創與習用混雜的句子，即“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和“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前句前半部分以林府喻繁多的文章自創，后半部分的藻喻為習用。

到了構思想象階段，陸機自創和首次將典籍里拿出用比喻的例子更多，如“于是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語出儒家典籍《詩經·鶴鳴》，陸機首用于指文思想象。而“浮藻聯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等為陸機自創。

在寫作部分，陸機自創的比喻有“抱景者咸叩，懷響者畢彈”“或因枝以振葉，或沿波而討源”等七句。亦有引用、改造經典之喻，如“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前出《周易》，后出《莊子》，陸機改造后用。

在闡述創作文病上，陸機的自創與改用更多，有“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等八句為自創，“雖杼軸于予懷，怵佗人之我先”等四句為改造。當然也有習用和出自經典喻，前者如“或藻思綺合”等有兩句，后者如“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汜”皆出儒家典籍《禮記》，僅一句。

在感嘆為文章不易部分，則出現更多改用句，如“彼瓊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語出儒家典籍《詩經》等六句。而“言泉流于唇齒”等語出《論衡》，再加習用的“紛威蕤以靸遝”，數量陡降。

在敘述文章靈感和文學社會功用部分，句子中比喻已歸于自創與改用。前者改用有“兀若枯木，豁若涸流”前出《莊子》，后出儒家典籍《國語》。陸機改用，自創則是“思乙乙其若抽”，以抽絲喻靈感。后者改用有“涂無遠而不彌”語出《周易》，本是指《周易》功效，陸機在這里擴大范圍為文學。而“配霑潤于云雨，象變化乎鬼神”句中，前出《論衡》，后為陸機自創。

這篇兩千余字的文章中，比喻占其中四分之一，在寫作方法上可稱舉足輕重。陸機的比喻使用復雜。來源上，既有儒家經典，也有道教言語和自創，偶有前代文人語和先秦以來的習用語，而自創最多，儒家經典其次。從使用看，有一句全自創，也有半自創半改用，亦有全改用的，但句子基本上沒有照抄，絕大部分文意也被陸機改動過。

二、“意稱物，文逮意”的努力

陸機在“小序”部分提到“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說自己作此賦的原因是解決創作過程中言不達意的問題，提出這個問題是因“能”不足致。這個說法頗為精確?！爸?，即感受，“能”則是寫作的能力和方法?！氨扔鳌弊鳛樾揶o手法，正是寫作手法中的一種，陸機在實際使用中將之運用得爐火純青，以天才的創新和敏銳細致的觀察，以充足的“能”做到了“意稱物，言逮意”。

（一）創新比喻

回顧陸機在《文賦》中對于比喻手法的使用，自創占絕大部分。即使用前人言語也絕無抄襲，而是加以翻新，既顯示文才，也不流于形式。全部比喻中自創的有二十三處，借用前人典籍話語有二十三處，直用原意四處，真正做到“頤情志于典墳”。

陸機選擇的喻體中客觀的事物較多，其中植物和水尤多，人造之物稍少。這與“賦”的特點有關，但更多出于這位作家對生活的新鮮感受?！秴堑赜洝酚涊d：“陸氏宅在長谷，谷在吳縣東北，谷名華亭。谷水下通松江”[6]170。吳地水道縱橫，土地肥沃，花草樹木繁茂，山水園林多于他郡。華亭山水環抱，風光秀麗，陸機和陸云自小生活此地，品美景賞佳樂，創作受到環境的感染。他的比喻中，關于植物有十五處，水有十一處，其他自然風光九處。讀者讀此賦時，如置身翠林水邊，觀覽般品讀細膩文思，品味其中新鮮。而對于少來南方的洛陽文人更是如此，無怪陸機與弟入洛立刻聲名大噪。

新鮮的比喻和巧思構造，使得陸機的“物”和“言”的范圍擴大，“意”也在他讀墳典和覽盛景的過程中感受更多，為下一步在作文時運用提供極大助力。

（二）抓住特征

陸機擇用比喻并非一味求新。鑒于《文賦》要不是寫具體事物，而是一段抽象復雜的思維過程，陸機使用比喻上格外注意。為了達到“意稱物”，他仔細觀察所采喻體，以合要書寫的文學創作過程。為了達到“文逮意”，陸機區分所寫的喻本，分為事物、狀態和過程。

陸機所描述的事物眾多，以植物為喻的部分極新穎?！肮首魑馁x，以述先士之盛藻”“或藻思綺合”是習用，以“藻”這種生長自然茂密的植物喻文，突出的是文辭注重審美特點。除了以植物為喻，他在談文病時提到“雖杼軸于予懷，怵佗人之我先”，把“杼軸”為紡織器具喻自己的文章，意在指出文章需精心創作。

描述狀態相比事物來說，抽象程度更深，陸機敏銳抓住文章創造時狀態，把它們用人的五感來描述，并加以比喻手法。“心懐悰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分別以冰霜寒冷和登高臨云時感受的危遠為喻，講內心冷靜嚴肅和志向高超深遠狀態。

文學創作的過程再分為幾個過程，最為抽象，不是只寫事物和狀態就能講清。陸機找準喻本和喻體思維深處的相同點，或選擇過程進行比喻，或用某個能作為過程媒介的事物進行比喻。陸機在“通億載而為津”中把“文學”喻為“津”，也就是渡口，抓住文學溝通古今的特點連接“津”起交流往來的作用，把這個過程生動展現。

陸機努力解決“物 $$ 意 $$ 文”過程中的轉化問題，卻過于簡單。楊雋認為，“物”作為文學的表現對象，是文學作品中內容要素的直接來源，但內容實現需語言為外殼。作家藝術構思的整合即陸機所謂“意”的過程，形成文學作品。

比喻的方式恰可適應轉化。比喻目的不在說理，而在描述心理的感受，進而抒發情感[8，輸出的是人們想象的創造和情感的表現[4]78，重在“意”形象思維分析。陸機先抓取文學創作過程中要表達“物”的特點，在觀察過的事物和典籍中提取，這個過程有“意”的參與，形成“喻本物 $$ 相似點 $$ 喻體物”。陸機以天才的創新意識和敏銳感翻陳出新。數十年來閱讀過的典籍為理性部分，以富有邏輯性的言語把喻體用在文中，即達成了“物（篩選后的喻體） + 語言 $$ 意→文”，在這個過程中“意”不變，而抽象的喻本物變為可觀可感的喻體物，物、意、文矛盾在這里被巧妙地解決。

三、陸機《文賦》的文人審美意識

自西漢以來，儒家被定為官方正統思想，沒有一位中國文人能徹底擺脫它的影響。然而漢末魏晉以來，隨著戰亂頻發，中央政權不穩固，士人的心態普遍發生變化。思想上，儒學的衰微和玄學的發展已經成為不可抵擋的趨勢。陸機出身東吳名門，家族篤行儒學，淵源深厚。他本人也懷抱著儒家積極入世的心態，在東吳亡后積極向新政權靠攏，《晉書·陸機傳》說他“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在這樣的環境下，陸機在這篇表達他文學思想的文學批評著作中展現他的審美意識，精心挑選后的比喻尤其可見?？傊环矫?，陸機保持著他對儒學的尊敬，另一方面，道教審美思想的興起也給他帶來一定影響，觸發他的自覺意識。

（一）崇尚文雅，亦容瑕疵

作為一名文士，陸機飽讀詩書又精心觀察過自然，無論是自創還是從典籍中精心挑選后的比喻，都是清新可喜的事物，沒有一項丑陋卑俗。作為喻體的植物來自《詩經》，講文章音調和節奏用音樂比喻，講述文學功效引用《周易》中的比喻，皆在儒家經典，更別說在文中直接談要學習墳典，想象時要以儒家經典為標準，“漱六藝之芳潤”。同時，作為文學實踐者的陸機深知一文之中偶有瑕疵方顯真實。他在談論文章病處時，并不全盤否定劣處，提出“彼榛苦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綴下里于白雪，吾亦濟夫所偉”。陸機認識到劣處是文章不可避免的，美丑相映方顯“美”之突出，使文章和諧有致。

（二）追求文質，提出標準

陸機非常重視文學內容和形式的美。為了使“意能稱物，文能逮意”，做到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的統一，他在《文賦》中講了寫文章要注意的五種問題，即“唱而靡應”“應而不和”“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艷。”此處以音樂為喻，提出了五種藝術標準，即應、和、悲、雅、艷。

陸機提出“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講求音樂前后相應，喻文章需前有伏筆，后有照應，造成文勢跌宕有致，勾前聯后，使文章成為一個整體；“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以“堂下吹管，堂上難聞”導致無法相和，強調文章的思想內容和表達形式的和諧統一；做到“和”后，還得注重文章感人的力量，用“猶弦么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喻情少文多狀，要求文章需要重“情”，才能有感人美；“防露與桑間”為低俗音樂以喻品格低下的文章，雖然凄涼悲傷，但從“服膺儒術”的陸機看來，卻失去莊重典雅之美；最后，陸機提出“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汜。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艷”，“艷”被賦予了特定的文學含義，它強調的是文章形式上的美感與形象化表達，而形象化的手段之一就是比喻。陸機通過比喻，將缺乏文采的文章比作“煮肉的老湯，沒有余味”，深刻揭示了文采在文章中的重要性。文章若僅有內容而缺乏文采的潤色，也會失去吸引力和感染力。高友工認為，產生于公元3世紀末期的《文賦》“可以說是中國文學理論走向抒情的一篇‘宣言’”，它將創作過程視為研究的對象，把文學從作品中心轉移到了作者中心，進行了頗具原創性和想象力的論述，其中頗有“想象力”的描述指向比喻手法的運用。

四、總結

陸機在寫作《文賦》時，他以極高的自覺精神和審美意識，在曹丕《典論·論文》后再議文學問題，并且比曹丕走得更遠，目標直指解決文章創作難題，抓住物、意、文之間的矛盾，找到關鍵。他選用賦體作文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在他之前，“賦”大多用于描寫具體可感的事物，極少說抽象物體。陸機在自己提出的“賦體物而瀏亮”標準下，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試圖描述解決“物→意→文”的抽象問題，其中涉及現代語言學理論，難度極大。雖然由于時代限制，問題解決上不能稱得上成功，但畢竟是一次可貴的嘗試，也為后人的探索打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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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夢婷，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2022級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